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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吃饭,无意攀谈。

想交朋友的人很多,此日之后,郝远卿来鸿宾楼吃饭,均有人结账。

他退回耶麦托霍推罗,不再出门。酒店内设电影院、餐厅、展览厅、舞场,空寂无人,稍稍兴盛的是改为茶馆的咖啡厅,聘请了评书艺人开书场,六十人座位,每场不足半数。

跟鸿宾楼主人一样,酒店主人也择地失误。

住客消费,可打四折,郝远卿看电影、看展览、吃西餐,无论干什么,均有人结账。

一周后,大小解皆恶臭难闻,汉人体质不适于西餐,再去了鸿宾楼。鲶鱼眼老人仍在,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点了桂花羊肉、葱爆羊肉、炸牛排、锅烧鸡,配清真小吃凉糕、撒糕、切糕、甑儿糕、芙蓉糕、蜂糕各两块。

吃几口,扔了筷子,走到老人桌前:“今天你结账,明日我请客。”

老人翻开眼,眼白一层非哭非泪的黏液。

郝远卿:“明日宴后,我离开新县。白吃了你们这么久,算作答谢,总得让我花点钱吧?”

老人眼中黏液锃亮,咧嘴一笑。

郝远卿订的菜单,在十分钟内到了石风涤案头,艾可丹在赶制一副扇面,他在斟酌题款措辞。送给南京中央国术馆的名誉教务主任,一位在陕南拥兵五万的军总。

订的是全羊席,羊的每一部位,至少做出三道菜。如羊耳朵,耳尖做“迎风扇”,耳中段做“双凤翠”,耳根做“龙门角”。从头至尾的菜名不用“羊”字,文雅多趣。

全羊席是清朝皇室招待回族贵宾的菜品,清灭后流入民间。本地鸿宾楼主厨已走,无力做此宴。鲶鱼眼老人汇报,郝远卿说做成什么样都成,看重的是这席菜的礼仪性质。

“懂事。”石风涤叹口气,让艾可丹停手,在她画的红绿花叶上,补了两道枯藤。

遒劲苍雄,笔墨功力在艾可丹之上。

谋划正确,年轻人的锐气不能持久,很容易消耗。不是石风涤的主意,是从北京赶来的一伙老哥们的谋划。让他的钱花不出去,日子一久,他便会重新思考手里的银两,冷静下来的人不会不在乎银两……

此事,如此解决了?松口气,也隐隐有些失望,石风涤拿出一个信封:“明日赴宴,这个给他,我的亲笔,去广东开平县围术馆任教的推荐信。”

开平是经贸繁荣地,堪比省会广州。

鲶鱼眼老人:“他会去?”

石风涤:“是个礼仪,让他走得有面子。人有面子,便无怨气。”转眼看向艾可丹,她伏在画案上,在细钩叶脉,由于近视,脸颊逼近纸面,臀部高翘。

成名之后,做了半辈子风流才俊,看一个女人的日常仪态,便知她在床上能有多好。这是个好女人,跟在身边四五年了,未曾越过雇主与代笔的关系,彼此保持着职业尊重。

尊重一个女人,是如此有趣……或许,是自己老了。

转开眼光。

【四】

石风涤到达新县的朋友很多,皆为名家。全羊席是六张桌拼成一条长桌,这是西化影响,汉地传统视为不雅,只有粗陋无礼的乡下才有拼桌之事。

桌面铺深蓝色桌布,也是西化影响,北方旧俗表达宴会隆重,是铺地毯,不会铺桌布。请客主人须显谦卑,郝远卿坐于南方下首。

北方上首的主客位置,坐的是鲶鱼眼老人,他穿了新衣,通身的黑色大衫套深红色外袄,花白发丝油亮。

在座老者皆衣着华贵,相貌堂正。按北京话讲,名家须“养样”,养得有模有样,让人望而生敬,场面周旋占尽优势。望着这帮年久成精的人,郝远卿感慨:人老了,竟可长得这么好看!

席间,名家们络绎不绝地跟他搭话,风土人情、时局政治,礼貌得体,言辞风趣。一度恍惚,觉得活在这帮人中间是如此惬意。

鲶鱼眼老人开口,慈祥体贴:“国士称号,就别在意了,找石大哥麻烦,不过是出口恶气。你搭上我们这帮老哥们,比国士称号强得多。那是个虚名,我们办的是实事。”

郝远卿:“是呀,人得有朋友。”

鲶鱼眼老人大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是聪明孩子,不会不开悟。以后,在座的都是你老哥哥,我们多年累下来的关系门路,都是你的。”

郝远卿起身鞠躬致谢:“小弟也有敬意。”喊一声,伙计捧个托盘上来,盘中一沓红色信封,分发诸人。

礼仪信封统一为白色,婚宴红柬也是封在白信封中。士绅清高,视钱为秽物凶物,红信封是用来装钱的,红色可祛秽镇凶。想必是一份份银票,作为礼金。

按名家身份,一位不少于三十两,才够体面。七百两,他剩不到半数。

诸人均有些感动,心疼这年轻人懂事,生出真交谊之念。诸人将红信封对折,收入袖中。不会启开数钱,那样不雅。

郝远卿则招呼众人拆信。

难道超过了三十两?唉,还是年轻人,只知显气派,不知暗受的恩情,他人的感谢会更久些。

一人手快,拆信惊叫。

无钱,一张白纸黑字的挑战帖,落款签了“郝远卿”三字,空着起首姓名。常规挑战帖跟婚宴一样,红柬白封,逆用红白的帖子,是无礼表现,比拼生死。

郝远卿语音铿锵,如军校操场训话:“我还要住下去,再吃饭,谁代付,挑战谁。想代付的人,自己把名字填上。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十三位名家,一人出手,是鲶鱼眼老者。郝远卿从屏风后取出一把木枪、一柄单刀、一柄剑。刀剑铁制。

木枪夹子肋下,道:“刀剑挑一样。”

鲶鱼眼老者:“这种不上品的刀剑,不屑一握。小孩子耍的木枪,你拿着合适,我有手。”

他的手蛇皮般厚实,指节茧子黑如铁渣。是常年插铁砂、抓树皮的手。

郝远卿:“您上了岁数,请自重。”

老者冷笑:“你的木枪,一抓就碎。一会儿小心,我有兵器,你没有。”随手捏碎一只茶杯。鸡蛋一磕即碎,但捏碎,是壮汉也做不到的事。酒杯近似鸡蛋的圆形卸力结构,而瓷质强于蛋壳钙质。

郝远卿:“我可以先告诉你结果,你的手还没来得及使劲,枪就打到你了。”

老者:“笑话。”跃步上前,郝远卿猝不及防,木枪胡乱向前一杵。

如鹰捕兔,五指精准抓住枪头。

枪托打上老者后颈。

老者倒下,指尖仍紧扣枪头。

几秒后,指节松软,垂落于地。

枪头油光,毫无损坏。

在惊叫言辞中,郝远卿才知鲶鱼眼老人是王冠真,世称鹰爪王。

名家的名声,都是半生费尽心机攒下的,没有人再动手。

县城卫生队设有诊所、兽医站,监管食品,进县蔬菜要撒免疫药水,须菜农购买,行同勒索。

卫生队担架是德国进口,王冠真被抬走前,有片刻苏醒,白知名声已毁,为显最后风度,要来印泥,在挑战帖上按下一个朱红手印,表明是正式比武,不拖累郝远卿受治安追究。

名家们伴郝远卿走下鸿宾楼,街口分手时,有人问郝远卿去哪。

“回酒店,你们呢?”

“同术馆多问一句,你这么做,只为出口恶气?”

“小看我了,我图别的。”

“什么?”

“事发即知。”

【五】

1928年,国考无周士,出了三名武士,郝远卿、唐几谓、梁少唏。

唐几谓就职于南京中央国术馆,梁少唏就职于长春同术馆。两人均收到郝远卿来信,说他已向石风涤挑战,但发现石风涤功深难测,顿失信心。

考虑到三人齐名武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避免败于石风涤后,拖累唐梁二人名誉,决定登报放弃武七称号。

南京与长春相隔遥远,不及通信商议,但唐梁二人判断一致,即便郝远卿放弃武士称号,世人也会将三人等量齐观,必须阻止比武,两人一南一北,启程向新县。

奢侈数日,想正经吃顿饭,郝远卿步上鸿宾楼,点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食罢,胸口暖暖痒痒,暗赞鹰爪王是真懂享受的人。结账,伙计说已有人代付。

调转坐姿,西南角不知何时开了一桌,背身坐着一位女子,点一锅涮羊肉,配一盘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郝远卿吃不习惯,白薯南北部是烤制蒸制,她应是初来乍到,尝个新奇。

相距七八步时,她转身站起,时髦女性的喇叭袖连衣裙,大方地露着半截小腿,小腿着毛绒质感的黑绵袜,连衣裙有一根细细的修饰性系带,与裙同色,几乎隐没。

辨出系带,颇感心惊,位置在常规的腰线之下,臀线高度。

放低的系带,让她身子长长,仿佛1928年南京的刨冰少妇。

她小脸,鼻眼粗看肉肉的,细看精敛……五官也像郝远卿默吸口长气,道:“你我认识?”

她含笑摇头:“梁少唏,你认识。”

她是粱少唏未婚妻,现在天津法政学堂渎书,立志做民国第一代女法官。天津距新县比长春近,她先一步赶到,为夫解难,阻止比武。

她叫莫天心,衣着时髦,日用节俭,背被褥而来。国人忌讳与他人共用被褥,中式旅社的房间供床为光板,脸盆枕头也须私带,中式旅社比两式便宜,打折后,一日六角,不按房问按床位,一房两床或五床不等。

她住四床间。

郝远卿:“把另三张床包下来了?”

她噘嘴:“那干吗?没必要。”

郝远卿:“跟钱无关,不知道中式旅社有接水?”

传闻巾式旅馆的伙计会联合扒手,窃客人钱物,名为接水。

她慌了。

郝远卿带她迁入耶麦托霍推罗,三十年来,西式等于高贵,酒店外观有着高贵的强势,一二层外墙是黑色花岗岩抛光贴面,可照人影,德商自青岛崂山开掘;三层以上是咖啡色釉面砖贴面,色调厚重纯粹,英商控股的上海泰山砖厂出品。

她喜欢大门上端巨大的铁架雨篷,觉得像轮船机舱里的造型,充满功能性美感。背着三十斤行李卷,郝远卿步入大门,似英雄壮举。

房间一张平拱樘的铜架宽床,鹅绒被褥,白洁如雪,室内桌椅箱柜齐全,桃木柚木所制,无色喷漆。窗户宽大敞亮,顶端拱圈造型,弧线悠长,她仰望半晌,赞道:“工业文明。”

她仰头的时候,下巴至锁骨连成一线,似乎脖颈拉长,如雨中颤抖的荷叶杆或风中飘旗,美得超越人形。

郝远卿暗叹,你才是工业文明。

唐几谓先一步赶到,背着被褥,寻到耶麦托霍推罗,正值郝远卿陪莫天心看电影《爵士歌王》,美国华纳兄弟公司出品。一曲过后,歌手竟然有话:“别急,肯定录上了,我保证,你不会什么也听不到。”

这句误录的台词,让全世界大惊小怪,赚足了钱,之前电影无声,发展到有音乐歌曲,仍无人想到可开口说话。

票价一个银元,莫天心已看了三遍。等那句话说出,才愿走出影院。

郝远卿要在酒店西餐厅给唐几谓接风,唐几谓笑道:“英人德人口味糙,俄人只知油腻解馋,法国佬在饮食上是开窍的,但跟湖南人怎么比?”

清末湘菜成为一大菜系,因出省发展的湖南人多为美食家。请去鸿宾楼,吃了几口,唐几谓嚷起来:“这地方没主厨啊?帮厨的手艺!”

帮厨只负责宰杀割洗,不许上台做菜。

问明白这是本地顶级饭馆,无它处可去,让伙计叫出厨师:“没本事炒菜,就花工夫煮吧,教你个笨法子,肥鸡一只,牛脊肉一方,与鱼翅合放罐中,将灭将熄的小火煨十二个时辰。鱼翅得是长须排翅,不烂熟不停火。今日无奈了,明晚要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