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一】
“我还有一天。”
郝远卿步入刨冰店时,内心如是说。
1928年的南京10月,国考正隆。国考全称全国国术考试,“国术”一词是主办方发明,排除琴棋书画中医曲艺,自此只有武术可称国术。
他三十二岁,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年前在中央军事学校长沙分校任教官,因“思想落后”遭学生抵触而离职。
国考分为三组,组内抽签对打,双败淘汰制,不按体重分级,没有统一护具。三十二岁,站在擂台上,有着严重耻辱感,他的对手多是小他十岁的人。
好在结果好,国考赋予前三名以“国士、侠士、武士”称号。国士,一国最优人才,《史记》中是辅佐刘邦打下汉朝天下的战神韩信,所谓“国士无双”。
国士。
还有一天。
可以洗刷三十二年的所有不快……
明天他将与另两组的优胜者,确定三士归属。自从遇到她,便开始转运了,国士必为他所有。
国考执行部安排有选手招待所,但选手多是师兄师弟裹挟而来,得本地富绅政要资助,一入南京,便移迁高级宾馆。他是一人而来,空荡荡招待所里,仅几个乡野拳手,实在俚陋,说不上话。
沿街闲逛,望见了她。
她是个小脸长身的女人,垂地黑裙不现腿型,但身材比例已很醉人。她做刨冰,店里兼卖烟酒,她丈夫是个英俊小伙,大眼白肤,言语和气。
每次比武前,他都会买刨冰,处得熟了,她丈夫会跟他聊天,频频发出善解人意的笑音,弟弟向哥哥撒娇的神情。
她始终是规矩妇人模样,盛完刨冰,就缩回椅子里看画报。不知她只是看图,还是识得几个字……
走近她,她会礼貌站起,现出长长的身子。
除了刨冰,他今天多买了三盒烟,她丈夫说:“大哥你怎么抽上烟了?”他:“给别人买的,还个人情。”
南京街头,香烟是论根卖的,三盒已是礼物。她丈夫“噢噢”应答,发出和善笑音。
他向她走去:“有纸给包一下么?”
她仰脸,眼累了的倦容,站起身。
这长长的身子,是他的好运。
次日黄昏,郝远卿穿一套蓝灰军装步入刨冰店。长沙军校教官服,大檐帽内置铜丝绷出的型,富于雄性威严。
南方军的帽子比北方军漂亮,他背离保定军校体系,投奔长沙。原以为会戴一辈子……
她丈夫发出啧啧赞叹:“大哥,原来你是个当官的!”他以将领风度点头,看向她。她站着,一双累了的眼,没有惊奇。
要了碗刨冰,坐下,一勺勺吃完。
她一直站着。
从仿苏黑牛皮军用挎包掏出一物,递给她。
塔尖形奖牌,肥实,白银铸造。
“送你了。”他走出刨冰店,再没有回来。
奖牌镂刻“武士”二字。
【二】
郝远卿南京国考后,国术大热,各地兴建国术馆。河南新县,为南北货流集散地,1929年12月建国术馆。
落于别地之后一年有余,新县乡绅要请名家。请到了石风涤。他是太极拳宗师级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交谊三教九流,是军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宾,有“三绝”美誉:扇面画、京胡、太极拳。
南京国考,他作为名誉裁判总长,鉴于分组竞争出现伤亡,提议为避免白热化,背离宣扬国术的宗旨,取消决赛。得到国考组委会全票赞同,定三个分组胜出者齐名,皆为“武士”。
国考,无国士。
国术馆是中等专科学校编制,各地国术馆沿袭南京中央国术馆模式,招收十四岁至十七岁青年,设有数学和音乐等普通中学课程,专业上,除了中式拳械,还开设域外武技――拳击和刺刀。
国考获武士称号的郝远卿,任课刺刀。他因报纸报道成名,不算名家,无门派背景、无官绅交谊,独独一人。
国士馆校舍非新建,当地美国教会捐出的房产。1925年,南军北伐,宣布废除与列强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北伐结束,武汉、上海等地的租界并没有归还,但在华洋商多捐房让利,向南军建立的新政府示好。
房产本为办教会学校,主楼顶部建有钟楼。武人敏感,视分配教室的大小为地位象征。多数房间面积相近,独有一间大房,原是小礼拜堂。
石风涤给了美术教师艾可丹,开封人,二十二岁。理由是,各拳种是选修课,美术是必修课,全体学生都上,人数决定面积。
武人们松了口气,暗赞英明。
艾可丹是石风涤的代笔,“三绝”之一的扇面画,多出自她手。扇面画为官绅阶层重要社交礼品,从明朝晚期兴起延续至今,已四百年。以赠画求画建立新人际,人际圈中祝寿、离任、新居都需画作支撑场面,有画名,应酬多,请代笔是默认之事。明朝代笔规则,染色可代,墨笔体现画者个性,不能代。逐世放宽,至今已是皆可代笔,唯印章为真。
传闻石风涤交谊一位贵人,为显诚意,亲手绘之,画完自觉未达代笔水准,让艾可丹重画送出。
一般而言,代笔人深藏秘养,不露于公众视线。艾可丹来校就职,武人推测,是她效劳多年,石风涤给她的补偿。“石佬厚道”――是公论评判。
她是职业画师,毕业于北平美术专门学校。石风涤是业余爱好,明朝至今的传统,以业余身份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业余者,甚至四百年来的名医多是看书自学的人,临床实例寥寥,以医理著述博名。
专业人士,难成名家。
她与白种女人有四成相近,头发远望乌黑,细看是深到极处的红褐色,瞳孔也是远望为黑,近瞧是土绿色。喜欢她的学生多,美术课座无虚席。
她略有近视,不爱戴眼镜,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总是作笑打招呼的样子,他人看来则是媚态不停。
一日上课,让学生临摹龚贤山水册页,郝远卿持刺刀训练的木枪到来,向她鞠躬:“我无意刁难你,只是国术馆以武为宗,最大教室用来画画,于理不合。今日起,这里是刺刀教室。”
突如其来,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
郝远卿:“我不欺负女人,千万别哭。”
她恢复冷静:“出去。”
石风涤外出应酬,其他拳师赶到时,见郝远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对视。艾可丹眼光亮得吓人,郝远卿面色晦暗,见拳师们赶到,两眼转出光来,似得解脱。
郝远卿:“习武人不费话,说服我,用拳用刀。”
夹在腋下的木枪翅膀般展出。
国术馆聘任拳师二十二名,在美术教室动手的有五位,头两位是个人单上,后三位是拿刀一块儿上的,刀是教学用的木质柳叶型单刀。当着学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输相狼狈,日后无颜任教。
郝远卿唯一的武术经历是十岁学过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乡小学体育课教授,大半动作忘记。国考小组胜出,缘于对手多没经过反应训练――而这是刺刀技重点。让名门大派的绝招狠手失效,只是反应稍快。
石风涤去一乡绅家参加诗词雅集,席间演示“三绝”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戏者向石风涤鞠躬,称刚才一段,是平生从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师可操控唱者口气,让庸手超水平发挥。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国术馆出事的通报,让石风涤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显得俗务缠身。即便逢当罢官、损财的噩讯,仍不动声色完成雅集,方算风度。
石风涤:“慌什么,让他闹,看他闹多久。”
“打倒五人,没有拳师愿意再出手。就等您了。”
石风涤低眉,额上皱褶如虎皮斑纹。
唉,本地乡绅档次不够,还爱看热闹。
回国术馆,跟来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争端,如观涛观霞,属风流韵事。”
学生已撤离美术教室,艾可丹的大画案上摆了茶,未动过手的十余名拳师围坐,此起彼落地跟郝远卿聊天。
都是套近乎的话,家乡风俗、国考逸闻一类。
郝远卿“嗯嗯啊啊”地应付,如痴如呆。通过聊天,他们成了中间人,中间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负责,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风涤两人的事……
没想到石风涤带那么多人来,小礼拜堂建构的美术教室,似要举办一场婚礼。不管多少人,只有两个人。
石风涤和郝远卿对望,均有疲劳感。
石风涤:“对校制有意见,可以找我谈。何必如此?耍蛮力,下作了。”
郝远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
石风涤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职,不能私斗。耍江湖习气,大家都不体面。”
言正理直,郝远卿一时无语。
石风涤:“你打倒五人,严重触犯校规,要受开除处罚。”
郝远卿:“开除后,我按武行规矩,向你挑战。”
石风涤平和面容变得严厉:“事情一件件办,你是正式聘来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务室领解聘书、财务室领遣散费,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如中魔咒,郝远卿肋夹木枪,夹尾狗般走出教室。
石风涤自知,此举慑住乡绅与拳师,威望将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没有预期的仰慕神色……
回校长办公室,静等郝远卿到来。
遣散费开得高,是一户日杂店五年利润。
对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国考,皆知他将拿下国士称号,但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凭军营兵技在武术盛会上夺魁,各派名家均觉得不是滋味。
阻止他容易,办雅了难。悔不该出风头,说出那番场面话――中华武学是宽恕之学,国考取消决赛,为向大众宣示,具备止戈罢战、好生厚物的精神。方为真国士……
门开了,郝远卿走进,挂着笑。
他是来道谢的,比武的事没了……
郝远卿:“给这么多钱,真是高看我。”如盐溶于水,笑容消释,“花光了,我跟国术馆便彻底了断,到时再向你挑战。”
【三】
民国地捐按地基面积征收,不算楼层,酒店越高越合算。新县顶级酒店名“耶麦托霍推罗”,高达八层,本县前所未有,为英式建筑,聘葡萄牙经理。
供水独立,井深674尺,英商中华凿井有限公司承凿。水暖、厨房、灭火设施由亚洲合计机器公司承制。日租金按房屋规格3元~12元不等,郝远卿住12元房间,交预付款时,才知旺季淡季均打4折,4.8元一日。
此地没有旺季……石风涤给的是银票,700两。1两银子折合1.3个银元,如何花得完?
街上最大饭馆为天津鸿宾楼分店,楼高三层,清真菜肴。这一代鸿宾楼主人雄心壮志,但本店经理有言,选地有误,物流昌盛地毕竟不同于经贸繁荣地,新县人不爱吃。
此地居民多不会炒菜,习惯煮食,伴以玉米饼,少见肉类。本店主厨调去了沈阳分店,那是正确选择。
菜价低廉……郝远卿坐人鸿宾楼,点了八鱼翅、一品宫燕、烧大乌参、红烧鱼唇、两色广肚、红烧干贝、清蒸原桶鲍鱼,想到清真菜肴以牛羊肉为本,又点了清炖牛肉、油爆肚仁、芫爆散丹、炖牛舌尾、烤羊腿。
结账时,伙计告知,已有人代结。
整个餐厅,除郝远卿,西南角还有一桌,是位谢顶的矮胖老人,穿着朴素,食用简单,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走近:“你我认识?”
老人有着水族的双眼,如鲶鱼青蛙,令人极不舒服,一笑:“不认识,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