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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厨子,人生乐事。

三餐快慰,唐几谓没提过一句比武。不厌其精的贪食者,多是有大心机的人,他在等梁少唏到来。

他不住酒店,住进城内商业储蓄银行的招待所,没有“接水”之忧,中式待遇,光板木床。

两日后,梁少唏背被褥到达。长春经贸繁荣,标志之一是南肴北上。他带来平湖糟蛋、南浔大头菜、金华火腿、广东香肠、福建肉松,作为送莫天心的礼物。

他和她都是河北滦县人,滦县产石英砂,上品陶瓷原料,两家都是开瓷器作坊的富户,自小相识。

他在银行招待所安顿下来,唐几谓秘语:“瞅着嫂夫人和郝远卿情景不对。”他笑了:“你是说俩人都住酒店?呵呵,女人就该好吃好住。”

滦县有九条大河,滦县人心怀坦荡。

【六】

莫天心是有些改变,男人对女人的敏感是天赋。梁少唏决定在招待所请客,以作判定。

招待所建筑样式中西式合璧,餐厅中餐,西式领班制。服务员穿白色大褂,副领班大褂外套蓝色坎肩,领班套紫色坎肩。三位武士光临,领班亲自接待。

滦县最出名的是肉饼……梁少唏把菜单递给唐几谓,唐几谓瞄一眼,无非是京味和豫味。京味是改良的山东菜,豫味吸收不少山东菜。

食欲一般,道:“瓦块鱼、纸包鸡、糯米鸭子、铁锅蛋……”将菜单递给郝远卿。郝远卿是保定人,保定最出名的是驴肉火烧……

他没接菜单,仰头直说:“有没有一口吞?”

领班一愣,他讲得津津有味:“先做一份鸡蛋炒米饭,狠下油狠下盐,蛋比米多。在菠菜叶子上抹层黄豆酱,卷着蛋炒饭,一咬一过瘾。”

领班被说得有些馋了。

这是赶大车的马夫边走边吃的东西,梁少唏看向莫天心。

她静静而坐,身朝郝远卿,不定的视线,眼中是正午湖面的晴光……曾经见过,订婚后,在双方长辈陪同下,两人曾去滦县城外二里的金泉亭游玩,梁少唏一路说笑话和大话,她便是这样的眼光。

国人习惯,吃菜闲聊,汤后说事。

最后一道菜是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第一次吃煮的白薯,稀烂如四分熟的鸡蛋黄。梁少唏连吃两块,似是烫了舌头,眨眼淌下泪来。

拭泪,叫汤。

一大盆鱼头鱼尾熬的汤,应是做瓦块鱼剩下的。唐几谓面显鄙夷,在湖南,没熬过十个时辰不能叫汤,只是一盆热水。

他直腰正视郝远卿:“我跟梁兄,放下一切,大老远赶过来,是份诚意吧?”郝远卿坐直,咽尽口中食,道:“有诚意。”

梁少唏以丈夫对妻子的口吻,吩咐莫天心:“老爷们谈正事,你先回酒店。”她起身,款款出餐厅,极为懂事。

刚感宽慰的心,中刀般刺痛。

她回头瞥了一眼,看的是郝远卿。

梁少唏端正身姿,与唐几谓保持一致:“跟石风涤,就别比了。”郝远卿一脸郑重,“写信说过了,我放弃武士称号。”

梁少唏:“放弃了,世人也会把我们三人看作一样,你输了,丢的是我俩的人。”眼角余光中,她已出门,想追一眼,耳听郝远卿话起。

郝远卿:“你怎知我一定输?”

眼珠转意刹那泯灭,略感羞愧,认定他输,也是否定了自己。

郝远卿:“另外,咱们仨怎么就一样了?一年前,我不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唐几谓:“你什么意思?”

郝远卿:“想知道。”

在招待所门房存了一剑一刀一把木枪,叫服务员搬来。领班急了:“在这动手么?”

郝远卿:“打不坏东西,只会打坏人。”瞪去一眼,领班再无话,面若死人。

刀剑开刃。

不想杀人的人,用凶器有顾虑,武功至少折去三成――这是郝远卿的算计。

唐几谓持刀,梁少唏持剑,两人相互谦虚几句,走出来的是梁少唏。在算计中,有心机的人,凡事不会打头阵。

梁少唏很不顺手地拿着剑,用剑须经特殊握法训练,一般武人只是练刀,握刀符合常人习惯,上功快,易精深。跟唐几谓一起,他不会拿到刀。

劈来一剑,用的是刀法。

郝远卿木枪冲刺,眼无凶光,近乎同情。

梁少唏格挡,姿态矫捷,不愧是国考小组的胜出者。刀法格挡用刀背,刀背厚重,可挂住木枪。

剑体轻薄……

枪头被削去一片豆角大木屑,冲势不减,压过剑,击在梁少唏上臂。

一声铁器落地的脆响。

郝远卿耳中是臂骨断裂声,人耳听不到,那是对自己击打效果的判断。

枪托击上梁少唏左腿胫骨,不是弧线抡打,是直线戳击,如一根钉子整根钉入。又是一记断骨幻听。

梁少唏倒地晕厥。

郝远卿肋夹木枪,凝同的惊愕神情,出手重了……昨夜,与莫天心在酒店舞厅跳舞,四曲一个银元,直至凌晨……舞是她在天津学的,无私地教给他,她的眼神似乎永别……

餐厅门响,抬头,不见唐几谓。

不紧不慢地追着,唐几谓拎刀而逃,身虚步软。小腿上有肝经,肝主搏杀,平素锻炼有法,不会一受惊即溃尽气势。

早有耳闻,唐几谓父亲是跟石风涤一样的名家,国考分组,他那一组强手多是他父亲的徒弟,有意要凑他胜出。

路上有过一次交手,枪头被削去一块,郝远卿从地上拾起,小小的三角形,放于手心,可供把玩。

唉,他不是有大心机的人,只是伶俐。

国术馆坐落于县城主路,赶羊般,将他赶到。他气息不稳,喊不出惊动众人的音量,好在知道去校长室。

无人。

郝远卿离开门口,任他夺路去美术教室。那里,石风涤一身墨香,大画案上并陈七八副扇面,艾可丹伏案――盖章,比汉人女子涨出一罔的臀型。

木枪冲刺,唐几谓挡得大失水准,横着刀面。以为最大面积最安全,是俗人意识。

枪头击于刀面,刀面撞在胸膛。唐几谓皮球般跌出,在地上弹了一下便不动了。

住校的拳师和名家赶到,郝远卿大声宣言:“大家见证,武士中的胜出者,就是国士了。”

碧绿笔洗里盛着清水,涮去笔端墨色,石风涤道:“记得你曾向我挑战,还有这事么?”

计划中,挑战石风涤是虚招,不想真与这类人脉深广的人物为敌,也料他不敢应战。一切作为,只为国士称号……

话赶话,不得不应,郝远卿:“当然有。”

石风涤:“可以,容我先辞去校长一职。”

【七】

交接教务繁琐,校长辞职须五日。

五日里,长春《大东报》、南京《新民报》均发布一则启事:国考三武士为弥补决赛缺失的遗憾,私下友好切磋,郝远卿胜出,获“国士”称号。

后附公证者名单,是石风涤为首的一伙北方名家。

这两家报纸以严谨著称,都有石风涤认识的记者,没来电核实,即刊登……他是有背景的人。

很快查出,他在保定军校的一名同学现是东北军新贵,南京常驻代表。稍感失望,还以为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硬气――京城来的名家均劝石风涤免去比武,甚至献计,以家宅失火为名,离开新县:“一所房保住一世名,值得。”

石风涤在京城有六处房产,笑道:“下策。”有人还想说,石风涤瞪了眼。

比武前夜,艾可丹在赶制扇面。答应辞职后,送本地乡绅一人一副。他们档次不够,爱看热闹,明日都会来。

要在比武前送给他们……万一落败,再送就无趣了。

石风涤闭目坐于画案前,似斟酌提款词汇,忽然自言自语:“他有背景?我可是玩了一辈子背景的人。”半晌又言,“前景草木和后景山水分不开,没了远近,整张画就不精神。我不精神很久了。”

艾可丹直起身,怔怔望他。

石风涤张开眼:“拳怕少壮。最后一次动手,在三十年前,你说我和他谁会赢?”

艾可丹:“你。”

斩钉截铁。

石风涤哑然失笑。画案边沿,有一把象牙裁纸刀。宣纸质地,利刃不便,钝刃为佳。

走到艾可丹身前:“跟了我四五年,见过我习武么?”她摇摇头,惊觉左肩裸露,衣料裂开。一只男人的大手在肌肤上擦过。

象牙刀划了五寸长,手指也划了这么长。

手感怪异,果然与汉人女子不同。

石风涤转身而去,教室为礼拜堂格局,行了二十步,仍未出门。身后一声“混蛋!”女性愤怒特有的亮音。

石风涤:“――老混蛋。扇面不用画了,明日我谁也不送。”

象牙刀入袖,跃步出门。身姿京剧武生般好看。

正规比武,比武场要由第三方提供,一位乡绅家后花园。种满海棠树,赏花之用的路径,镶嵌着石子拼就的精美图案。

路面不宽。

时值冬季,花叶无存,空枝纤细,不碍视觉。中式比武,少有大幅度躲闪追击,三两步、一两下即结束。便在石子路上比武,旁观者站于树间。

郝远卿穿长沙军校教官服,高沿军靴。实在厌恶名家们绸缎衣裤、平底布鞋的打扮,看似宽松,实则有碍运动。

已想清楚,与石风涤比武,是更上层楼。国士还只是报纸一则消息,打下个名家,便拿稳了这个称号。胜算七成,国考经验,功力越深的人越不做反应训练。

功力――速度和力量,带有欺骗性。

距比武时间十分钟,石风涤才到,歪了口眼,由卫生队担架抬来。艾可丹跟着,不知哭了多久,眼皮红肿,瞳孔土绿色鲜明。

他清晨洗漱时摔倒,确诊为偏瘫性中风,右手右腿已不能动,只有些冷暖感觉。他呀呀几句,表示口齿困难,由艾可丹代言。

艾可丹:“比武一定要进行,不能比兵器,还可以比劲。”

横握木枪,郝远卿站到担架前。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在木枪上,在郝远卿两手之间。

裁判三人,首席裁判音调惨厉:“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郝远卿跌了出去。

硬胶皮鞋底与石子的摩擦声尖利,稳住腿,白了面色。

石风涤摆手,示意可再比。

郝远卿慢慢走近,递上木枪。

手搭上,掌根抵得死死,仍不能止住指尖轻颤。

两人同时发力,郝远卿双脚钉在地上,身形稳如泰山。木枪脱手而出,一道弧线越过头顶,落于身后一丈处。

木质上乘,音色悦耳。

被偏瘫病人击败,国士名号不值什么了。

郝远卿未拾木枪,踉跄而去。在场观者拥到担架前祝贺,忽然止声,郝远卿义走了回来。

他神色正常,如一个登门访客。

“今日起,我将研究太极拳,想定个三年的比武之约。我无基础,三年是预计的最短时间。中风的人活不长,你等不过三年,我击败你门下弟子,便是胜了你。可以么?”

石风涤呜呜哼声。

郝远卿:“诸位见证,他答应了。”穿树急行,拾走木枪。

用敌人之技战胜敌人,才赢得彻底,方能挽回国士名号。

太极拳,何其难……

【八】

新县是卢汉铁路的一站,城外火车站大过县城,海港码头般仓库林立,图书馆、医院、国民公同均建在乍站。

无正经饭馆,几家切面小铺,面条之外,有大饼、花卷,郝远卿待在一家,要了碗面,熬候车时间。

催站铃声响时,几位乡绅走入,言:“国术馆不可一日无主,留下吧。”郝远卿诧异:“我输了。”

“你在新县二十天,一个人对抗全武行。名家们都是过客,你属于这儿。”

稍感酸楚,低头捞面。碗已空,在军校养成的习惯,总是吃饭吃尽。

“北大校长待遇,月薪六百银元。”

火车汽笛鸣响,如一只失群的绝望太雁。

艾可丹护送石风涤离开新县,回北京。

六处房产,四处归子女,此生一妻一妾,各得一处。石风涤住朝内大街租的画室,八间房,有庭院,本是前清某王府西跨院的一部分,临街处破墙建门,成了独院。房产现为司法部所有,因与其常务次长相熟,廉价租下。

搬入后,画生贵气。

从同仁医院雇了两名专职护士,艾可丹不离不弃。到京,石风涤的眼嘴便正了,一日给他喂粥,忽然悲从中来,停不住泪。

女人的哭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必须经历。石风涤开口,竞吐字清晰:“别哭了,世人只知我有三绝,其实我最绝的是医术我没巾风,是给自己开了道药方。”

唯如此,才能废了郝远卿的快速反应,贴手比劲。

她凝视着他,眼中水汪,道声“坏蛋”。

他:“――老坏蛋。”

他与唐几谓父亲四十年交情,更重要的是,面对郝远卿凌厉杀气,他技痒了。一时冲动,想放手一搏,但他的太极拳背负门派名誉,不能闪失。

她:“既然是万无一失,比武前夜,还像明日就死般,非要摸一把?”

他尴尬一笑,真有愧色:“解药之方,我早写好,藏在剑柄里。”宝剑是师门历代相传之物,须行旅相随,挂于卧室墙面。

她笑了,非汉人女子能有的媚态。

两个月过去,石风涤右臂右腿仍不能动,甚至丧失了冷热酸麻。见艾可丹眼肿。知她私下落过泪,道:“药方是古传,古人不欺后人,但古今饮食有变,体质不同,古为今用,自有偏差、这是老天在算计我,此生废了,下辈子找你。”

她绽出缓缓笑颜:“不跟你定约。”

石风涤故作苦相:“唉,你我差着岁数,你不用等到下辈子,我一死,立刻赶回来找你,给你当儿子。”

她失声叫道:“不要!”

【九】

伤筋动骨一百天,3月份,骨折痊愈的梁少唏找上门来,恳请学艺,洗刷对郝远卿的败绩有一件事,他没说――他的未婚妻莫天心留在了新县。

石风涤收下他,命京城弟子传他架势,天气好时,坐在椅子里与他推手,用能活动的左手,太极拳劲法独特,超出两方体育范畴,太极拳普传于世已二十余年,招式流行,而劲法一代不过传二三人。

师父与徒弟推手,是无言之教,在传劲法。

4月初,南京《新民报》登了郝远卿一篇文章,署名身份是新县国术馆校长,未提国士称号。他以西方力学分析太檄拳架势,文笔深入浅出。大受欢迎。

太极拳是市井显学,屠夫菜贩都能聊两句“借力打力、引进落空”的太极拳名句。出版太极拳书籍是盈利保证,大学、公园多有教太极拳的短训班。

郝远卿收集资料容易。

京城名家持报纸聚集画室,商讨对策。“一个不是太极门的人大讲太极拳,石佬,这是冒犯您的权威。”

石风涤:“不是冒犯,是刺探。门外人悟到这个程度,确有天才,他是遇到了研究瓶颈,所以登报抛文,期待我反击。”

“那该怎么办?”

石风涤:“不理,批他,就教会了他。”

4月中旬,郝远卿又抛出一文,不再讲劲法,就太极拳架势分析实战用法,如“叶底藏花”是扭敌肘关节,“高探马”是膝袭小腹再掌击耳门……

梁少唏持报纸问询,石风涤专注看完,不置可否。

5月,中原大战。南北军阀挑战南京中央政府,河南是主战场。新县成了空城,再无郝远卿消息。

他本是军人,或许投身于一派军阀,已战死杀场。

梁少唏辞行,南下寻找莫天心。石风涤不悦:“那女人背叛了你,何必?”早闻两人事故,一直佯作不知。

梁少唏:“她跟我从小长大,别的算了,她的生死,我要管。”

石风涤发火:“等我死了,你再走!”

梁少唏的话感动艾可丹,劝他留两三日,等石风涤消了气,她想法让他走。

发火,反觉心安,确定自己得了他真传――八问房里,梁少唏住东南厢房,老实过了两日。

第三日,热烈晴天。石风涤让护士回避,与艾可丹单谈。

“专学专用。是两洋思维,好懂好使――但也仅止于此,上不了高端。我们画画,随手出来的笔墨最妙,太极拳的用法,也是随手出来的,不是郝远卿那样。”

“为何说给我?该告诉梁少唏。”

“想他自己悟到……不悟就保不住命时,你给他提个醒。”艾可丹郑重答应,石风涤叹口气:“其实郝远卿更对我脾气,可惜坏了人情,得罪的都是我朋友和侄辈,没法收下调教。教梁少唏,只为日后郝远卿找来,证明我是对的。”

半晌又叹口气,“我一生授徒二十七人,记名弟子多得记不住,但都是爱我的场面,追随的是我,不是拳。梁少唏跟郝远卿有夺妻之恨,只有他能真下功夫。”

倦意骤起,倒身昏睡。

醒来下午四点,阳光未衰,室内地面明晃耀眼。艾可丹一直候在床前,石风涤欣慰而笑,万分慈祥,真的像一位老人了。

“听说学西洋画用裸体模特,你上的美校里有没有?”

“北京保守,上海的美校敢那样……不过,我们也偷偷画过几堂。”

“中风,不单是手脚不能动,偏瘫的一侧也会看不见,不骗你,西医名词叫视野缺损。可以试试,你作模特,站到我右边,保证看不见。”

“啊!……你是中毒,不是巾风。”

“后果一样。”语气沉着,不知是名家风范,还是老江湖的历练,充满魅力。

她直直站立,张开护住乳房的双臂。

她:“看得到么?”

他:“好看。”

她:“看多久?”

他眼珠凝定。

她羞涩闭眼。不知过去多久,感到冷了,开眼,地面阳光衍变成稀薄橘红,他已死去。

八间房,配有护士两名、厨师两名、佣人一名。听院中骚乱,梁少唏出屋。奔入石风涤卧室时,见众人围在床前,艾可丹一丝不挂沿墙行走,步伐不急不缓,眼光不疯癫,想事神情。

警察来过,石家妻儿来过。按照传统,四十九天后才可人葬,遗体应送去正室夫人住宅停放,那是六处房产最大的一套。

送去了同仁医院殓尸间。

她裸身失态的时间很短,梁少唏进门后,她就寻衣穿上。晚饭时,她换上中式的黑绸衣裤,已婚妇人般束了发髻,十分端庄。

饭后,厨师和佣人回家,梁少唏关的院门,径直回房,散开收拾好的行李。原定今日走,但作为人室弟子,师父丧事要陪全程,事过之后,不知莫天心是否存活……

敲门声起,是艾可丹。

她散着头发,无衣遮挡的体味,梁少唏不敢下视。

她扑进门,贴上他,如紧闭的扇贝。

他手在她的背上使劲,她知道他会要她。晚饭,他两耳绯红,始终不抬头看她,当即判定,他心里放不下她赤裸的影像。

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刻,她想起石风涤开过的玩笑,一死即投生,回来给她当儿子……

“来吧!”她内心喊道,口中发出如泣的呻吟。

清晨光起,发现梁少唏的肌肉线条,如画册上的希腊雕塑。他小猫小狗般睡着,传承拳法的指望,石风涤就剩这一人,绝不能入战区……

她忽然生出无限爱意,罩在他身上。

【十】

中原大战历时五月,南京政府确立中央权威。新县由物流旺地,成为战略要冲,筹建面积为1.3平方公里的飞机场,供高官专机莅临。

国术馆毁于战火,经枪炮洗礼,民众对武术失去热情,没有乡绅提议重建。莫天心没回天津完成学业,没回滦县老家,她和郝远卿如同所有战区失踪者一样,掸落的灰尘般,找不回来,无生无死。

1933年3月,中央政府废止银两使用,货币统一为银元。10月,南京举办第二届国考,报名规模达21个省市、467人。梁少唏收到国考执行部来信,作为第一届周考武十,邀他开幕日荣誉出席。他回滦县继承家业已有二年,作坊升级为工厂,釉色放弃矿物颜料,化学配制,改木炭烧窑为用煤……

他育有一子,夫人艾可丹。

他说他想去,她没说话,点头答应,第二天问:“你是不是想,或许能遇上你的发小?”

郝远卿自造的国士名誉毁于石风涤之手,如还活着,第二届国考会把他引来。他来,莫天心也会出现。

到了南京,便知他俩不会来,同考赛制改变,分为“刀剑门(短兵器)”、“枪棍门(长兵器)”、“拳脚门(自由搏击)”三项,一人只可报名一门,颁发胜出者“冠军”、“亚军”证书,废了国士名号。

得遇唐几谓,他现是中央国术馆教务室主任,此届国考的执行部次长。他执意请客,席问数度赞艾可丹美貌,不由自主的神情。

名家子弟往往如此,随年龄增长,享用父辈的权益日多,越来越不爱动脑。

他忘了她是谁。

她也不提新县,笑眸闪闪,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甚至自己解释貌美来源:她生于开封城挑筋胡同,祖辈居于西亚约旦河沿岸,迁来汉地已逾千年,1915年,民国内务部作人口普查,登记为未识别民族。

唐几谓兴奋起来:“我说怎么这么漂亮,原来根上是白人!”

梁少唏:“白人就等于漂亮?长作此想,我们也成了未识别民族。”

唐几谓:“言重,言重。”

国考嘉宾住议事园酒店,中式宾馆,但不再光板,床上有了被褥。夜晚,梦见郝远卿拎木枪而来,邀自己同去拳脚门报名,赛场公证,谁的太极拳更对。

梦中是他赢了……

醒来一身冷汗。

儿子太小,没携来南下,观赛闲暇,陪艾可丹逛街,突然驻足,停在一处刨冰店前门口坐一位抱小孩的妇人,旁边婴儿车上挂着逗孩子的玩艺,彩带、铃铛一类,其巾一块红绸串系的银饰。

塔尖造型,1928年的武士奖牌。

妇人站起,身子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