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穗穗好像不太喜欢,谢容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确实是我的不对。”
他捏捏少女的鼻尖,语带歉疚地反省道:
“因为我说过穗穗胖,所以穗穗现在不吃东西。”
他将脸埋在大小姐的颈窝,又熟练地蹭了蹭右半边脸。
“我以后不说了,好不好?”谢容景柔声哄着:“大小姐不想吃,那这顿就先不吃。”
牛执事:“……”
他默默告诫自己:以后饭点时千万不要来魔宫。
“对了。”
告退时,牛执事又被魔族少君叫住。
“明日是穗穗的生辰。”
谢容景如是道。
他半倚在躺椅上抱着大小姐,一头黑发散着,如水般垂落在两人身上,与少女的发丝缠在一起。
见这个人类属下没什么反应,谢容景蹙眉,再次重复了一遍。
结合对方的一系列所作所为,牛执事猛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您是说……”他小心翼翼问道:“要给大小姐庆生?”
谢容景用一种‘不然呢’的眼神看着他,微笑着颔首。
“穗穗喜欢拆礼物。”
他提醒道:“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早在一个月前,谢容景便开始命魔界上下准备礼物——还是准备两份礼物。
大小姐每年要过两个生日,因此,收到的礼物也必须是双份的。
魔族们对此毫无异议,而那些来魔界投奔大小姐的人类们就更不用说,他们兴高采烈地将要送的东西打包好,原以为送不出去,怎料还是派上了用场。
……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魔族们还能想到那一天。
那是魔界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庆典。
红月在漫天的烟火与明灯中黯然失色,街道两旁栽种着艳丽的花朵——仍旧是由一些奇奇怪怪的魔物变化而成,只不过被魔将们刻意变成了白色和粉色。
这是少君大人的新要求。
听小玉香说,大部分女孩子都喜欢白粉的颜色,喜欢亮晶晶、闪闪发光的东西。
谢容景便为大小姐准备了粉白的羽被、夜明珠、衣裙、灯具,还让人从无尽海周围挖了一棵会发光的灵光树——正是虞穗穗先前看到过的那棵。
如今,他正将躺椅搬在树下,抱着他的大小姐一同睡在上面。
柔和的光源从两人头顶洒下,飘飘忽忽,如梦似幻。
谢容景搂着怀里的人,两人面前是正在放映着的留影石。
穿着红色嫁衣的魔族公主哭着说:“仙君,若有来生,我再也不要认识你!”
仙君心中肝肠寸断,却偏偏硬起心肠,将剑横在魔族公主的脖颈上:“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谢容景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
“真是好没用啊。”
他将大小姐又往怀里抱了抱,像从前那样和她亲密无间地聊天。
他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仙君没用,可……可他自己呢?
脑海中闪出一幕幕零碎的片段,让他的头像针扎斧凿般得疼。
谢容景的神情由惬意到惊恐,他用力抱着大小姐,仿佛下一秒,对方就会突然如同窗外的焰火般消失不见。
心脏中的空气像是被挤压出去那般,良久,他才从喘不过气的窒息中回过神来。
谢容景垂下眼,凝视着怀中的少女。
穗穗神情安详,应是睡着了。
不对。
她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是不是……生病了?
魔界这破地方民风彪悍,魔族们通常都是走武修灵修这种简单粗暴能打的路子,医修甚是少有,就算有,最高也不过区区四五重。
既然生病了,就要去找医修看看。
谢容景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好办法,他认真地扳过大小姐的肩膀,眼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我带你回学府看医生好不好?”
他高兴道:“我们去找大小姐喜欢的那些人类,去乘坐镜湖的画舫,去看看人界的月亮。”
红月看多了,看看白月也是很好的。
若是穗穗喜欢,黄月黑月紫月也很好。
只是……
谢容景开心完,又有些闷闷不乐。
从前大小姐的脸很滑,白里透着红,嘴也很软,是像樱桃般的朱色。
可现在——完全是纯白的脸纯白的嘴唇,看起来病病的,不似当初的活力。
他割破自己的手指,将渗出的血珠细细抹在穗穗的唇上。
殷红的血点在惨白的皮肤上,诡靡到惊心动魄。
谢容景开始还在认真涂色,但涂着涂着,又毫无征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食指,一颗颗血珠从伤口中涌出,宛若一条红色的细线,顺着指节缓缓滑下。
“……”
情绪在一瞬间崩溃。
谢容景手忙脚乱藏起受伤的指头,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将大小姐唇上的朱色重新擦拭掉。
血只有薄薄的一层,嘴角的那一点已经凝固了,像是白瓷上的锈迹。
他不敢再用力,怕伤了对方细嫩的皮肤。
于是,他俯下身,微凉的气息擦过少女的唇角。
……
干净了呢。
“噜噜,今天可是大小姐的生辰。”
一只小魔族抓着另一只摇啊摇:“这么好的日子,你哭什么哭。”
噜噜也知道今天不能哭,牛总管还特地来提醒了一遍,说任何魔族都不许当着少君大人的面哭天抢地。
……只是。
噜噜哇得一声哭出来:“以后,以后都没有大小姐了……”
嘟嘟本来还努力做一只听话的好魔族,此时见同伴一哭,他也跟着哭了。
“噜噜,你真是一只坏魔族。”
嘟嘟吧嗒嗒掉眼泪:“你自己不听话,还、还带坏我。”
两只小魔族抱成一团,哭声由小变大,回荡在魔宫空旷的走廊里。
牛执事刚好来魔宫复命,看到门前两只嗷嗷哭的魔族崽子,瞬间太阳穴突突跳。
哭也不知道找个别的地方,要是让你们少君听见,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连忙一手捂住一只魔族崽子的嘴,刚要教训两句,便看见远处步步走来的谢容景。
魔界这地方可真邪乎,想什么来什么,牛执事嘴里发苦,硬着头皮叫了句少君大人。
谢容景淡淡瞥他一眼,从牛执事和小魔族们身旁走过。
难道这是变正常了?
牛执事长出一口气。
还是精神状况稳定点好,他老牛也是几百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还真经不起折腾。
……
精神状况稳定的谢容景沉默地走在魔界中。
如今已快到午夜,大小姐的生辰即将过去。
今日,他为穗穗梳了好看的头发,戴了漂亮的发饰,做了她最喜欢的食物,还带来了下属们送的礼物,足足堆满整整五个房间,可以让她一点点拆开。
而他自己编的那只同心结,则是别在她的腰上。
一切的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大小姐没有笑。
谢容景很喜欢看虞穗穗笑,每次她笑起来时,大眼睛都会微微弯起,像是一只快乐的猫咪。
今天她没有笑,那便是不开心。
谢容景开始思考大小姐不开心的理由。
终于,他想到了。
一定是因为这样。
他走过魔宫,走过商业街,走过红月楼,走过一处处新开垦的植物田,停在一处幽深昏暗的地下城堡前。
若说魔界曾经有什么发展不错的产业——那一定就是地下监牢。
监牢不仅足够大,还有各种各样随便拿出来便会被称作“残忍”与“可怖”的刑具,连狱卒都是世世代代干这个的魔族。
魔族本性便比人类的心肠硬,加上还是家族传统文化,因此,魔界的地牢也就胜了别处不知多少筹。
“少君大人!”
守门的魔将狗腿地上前:“前两天的那些人类都关在这里,您看……”
人类修士兴冲冲集结在一起,领头的几个七重高手却被一一击败,如今被关在这里的,便是那些没来及逃走的修士们。
谢容景的靴子踏过满是血水的地面,踩出浅浅的水花。
“我劝你最好放了我们!”
见到魔族少君,一位修士高声喝道:“我是紫阳派太上长老的嫡长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的脑袋骨碌碌滚了下来。
也有的修士挨了几天打,骨头早被打软了,搞事的心也被打服了,不由强颜欢笑道:
“谢道友,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们也是受了他人挑唆,您看什么时候放了我们?我保证,飞龙山定会帮你澄清冤情!”
来攻打魔界的不止紫阳派,还有一些旁的中小型门派,飞龙山便是其中之一。
谢容景微笑地盯着说话之人的脸。
难道有戏?
修士狂喜:“只要放了我派弟子,飞龙山日后定会支持魔界!”
一只修长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谢容景居高临下地瞥视着牢中的修士,他仍在笑,却笑得让人遍体生寒。
都是这些人。
都是他们来魔界闹事,所以大小姐才会不高兴,才会连笑也不笑。
谢容景一点点收紧十指,生生将修士的头拧了下来。
既然这样……
那就全部都去死吧。
第87章
谢容景带着虞穗穗来到沧澜城时, 正是为她过完生日的第三天。
大小姐的身体凉冰冰的, 比自己的体温还要冷,她的脸也是白白的,还变得挑食了起来。
谢容景喂她吃糖醋排骨,吃鱼片粥, 吃糯米糕, 吃雕成兔子头的水果,她都连尝都不尝一口, 哪怕放进嘴里,也会掉出来。
不仅如此, 她还很冷漠。
以前谢容景也会揉她的脸摸她的毛儿,她有时候很喜欢,有时候被摸得不舒服了——比如捏她后脖颈和肩膀时力度太轻或太重, 她都会把他的爪子拨开。
可现在, 无论是怎么摸怎么捏,她都不会说一个字。
不会让他轻点或是重点,也不会让他再往上捏捏或者往下揉揉。
就连谢容景挠她痒痒, 她也十分淡定,无动于衷。
于是, 谢容景便明白了:大小姐还在不高兴。
短短两天, 他只要一发现虞穗穗不理他,就会去地牢里刀几个人类。那些人现在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吓得如同惊弓之鸟,觉得自己完全就像是屠宰场的猪,谢容景便是那个每天来杀猪的屠夫。
今天他不想杀猪了,他想带穗穗去看医生。
大小姐不高兴,不想说话,不想理他, 而且还生病了……谢容景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里,连忙定下去沧澜城的日程。
他本来打算只和穗穗两个人去,临出门前,小玉香拦住了他。
“大小姐一路上需要人照顾。”
小玉香说:“少君您有所不知,在人类的习俗里,没成婚的男女是不能睡一张床的。”
谢容景觉得有点道理。
魔界里没有这种说法,他这几天每天都抱着虞穗穗睡觉,可若是去了人类的地盘,自是要遵守那里的风俗习惯,要替大小姐着想。
他点了头,小玉香也心惊胆战地松了口气。
魔界有眼睛的魔都能看出少君现在情况不对,若是真让他这样带着大小姐去人界晃一圈……
画面太美,小玉香不敢想。
为了防止某个白痴人类说错什么话,她在同事们的殷切期望下,自请接过了“看着少君”这项艰巨的任务。
刚出魔界,小玉香便连忙给大冤种赵公子传了条消息,简单介绍了魔界这几日的情况,以及少君大人的精神状态。
……大小姐的死讯,也正是这时传出去的。
赵煦朗被一个接一个的重磅炸弹炸得昏天黑地头晕眼花,还没消化好虞师姐已经不在的噩耗,便要接受谢师兄似乎疯掉了的事实。
他将这些沉重的消息告知了同窗,而学府经上下一致讨论,决定:先行安抚情绪不稳定的谢同学,等谢同学离开后,再为虞姑娘举办葬礼。
“他觉得穗穗还活着,你们就不要刺激他,听到了吗?”
灵修教习抹着眼泪谆谆教导,他应是最了解这两个学生感情的人了——当初还是他给虞穗穗扎的小辫,也因此见识过谢容景三百六十度的没事找事。
仙二代们猛点头,人人都做好了迎接疯掉的师兄和死掉的师姐的准备,学府一时间门笼罩在一股莫名悲壮的气氛中,连抚琴吹笛的音修教习们近两日传授的都是伤感的乐律。
他们等来等去,却没有等到想象中的两人。
归其原因,还是谢容景这位重度病友再次突发恶疾。
“我们只找医修,不找别人好不好?”
他的脸贴着虞穗穗的脸,好声好气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一直围着你。”
谢容景的语气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还在缠着她鬓角的发丝:“每次我都很不开心呢。”
“大小姐也不喜欢吗?那太好了,我们不去见别人。”
目睹全过程的小玉香:……
装死。
少君一个人便能完成一场对话,更离谱的是对话里的语句还都很通顺,完全看不出脑袋有半点不正常。
……
他们正是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见到的小医仙。
谢容景现在已有了一定的实力,加之他本就是学府的弟子,轻而易举避开了所有人,站在那座熟悉的竹楼前。
魔兔正寂寞地啃着草地。
以前主人每天都有很多时间门陪它玩,还会经常搞鼓各种奇怪的花花草草。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主人每天不是修炼就是背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过竹楼,也几乎不见任何人,只有同为医修的何芷青才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何芷青是看着童双长大的,这小姑娘颇有天赋,医书药理一看便通,就是爱玩闹了些……而如今,她可以安静地坐在书案前学一整天。
何芷青不骂人的时候还算和蔼,劝慰道:“双双,修行并非一蹴而成。”
童双摇摇头:“何医修,这个地方我不太懂,为什么蓝银花的根和紫苏藤的叶——”
两人停下谈话,对视一眼。
外面好像有客人。
谢容景抱着虞穗穗,轻轻叩了三下门。
“穗穗好像生病了。”
他嗓音平缓,带着一贯柔和的笑意,连措辞也是礼貌的。
“可以请你们帮她看看吗?”
童双:……
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嘴。
她不想见人,人们也理解的没有来打扰她,因此,她还不知道虞师姐逝去的噩耗。
……但她现在知道了。
作为一名优秀的小医修,童双一眼便看出——谢容景抱着的,分明是一具尸体。
“虞师姐!”她抖着嘴唇:“怎么……怎么会这样?”
何芷青是明白前因后果的,她一把拽住童双,捏她的手给她使眼色。
谢容景嘴角的笑凝固下来。
“难道穗穗病得很严重?”
他忧心忡忡:“她最近饭也不好好吃,还……”
还不怎么理我。
何芷青镇定道:“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吗?”
“有的。”谢容景认真地回想。
“穗穗现在很畏寒,一定要我一直抱着她。”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会不抱她,她就会觉得很冷很冷。”
两位医修:“……”
童双反应过来,憋着眼泪谨慎地问道:“谢师兄……虞师姐她,她会和你说话吗?”
“最近都很少。”
谢容景失落地摇摇头。
“但是……偶尔会呢。”
他眼底划过一抹亮光,睫毛上下飘忽,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穗穗刚刚就和我说话了。”
谢容景高兴道:“她说她想回去魔界。”
两位医修:……
这附近根本就没有灵魂的气息。
她们再次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何芷青开口道:“……来都来了,拿份药方再走吧。”
说着,她递过去两张纸。
何芷青:“一份是你的,一份是穗穗的。”
谢容景疑惑:“为什么还有我的?”
?你说为什么!
都这个样子了,你不吃药谁吃药?
当然,为了不刺激到病人,何芷青是不会说这些的,她用这辈子最和善的语气解释道:
“你也看出来了,穗穗现在身体不好,所以你也要防范于未然,若是你再生了什么病,谁来照顾穗穗。”
嗯,确实是这个道理。
谢容景客客气气道了谢,抱着怀中的少女与学府告别。
……
“何医修……”
童双这才边哭变问:“你给他们开的是什么药呀。”
“安神静心的。”
何芷青幽幽叹气:“给那姓谢的小子,也不知有没有用。”
“那给虞师姐的呢?”
何芷青:“……防止身体腐烂的。”
“……”
回到魔界的路上,谢容景抱着大小姐划了小船,看了星星,还数了月亮。
虞穗穗还活着的时候,两人站在一起时便像是自带看不见的结界,很少有人能融入他们之间门,而现在她死掉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微妙气场却并未消散。
谢容景眼里完全看不见小玉香这个跟班,他半阖着眼躺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怀里抱着最喜欢的大小姐,头顶是一片寂寥的天空。
这期间门,小玉香提过一次要抱一会大小姐。
“少君大人,再过一个传送阵就到魔界了。”
她小心翼翼问:“您打开传送阵是不是要两只手?”
她自己打开的话,阵会启动的慢一点。
“不可以呢。”
谢容景微笑:“穗穗只想让我抱她。”
小玉香心道小姐可从没说过这话。
但她也不会反驳谢容景……谁会和一个病友较劲,更别说这位病友还是自己的未来魔主。
小玉香:“少君大人与大小姐感情真好!”
听了这话,谢容景心情大好,不介意帮这个没用的属下开阵。
他俯身在怀中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无事发生。
谢容景的表情也从温和转为冷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