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不虞地注视着手上的匕首。
他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刀,一把用来做菜,一把用来杀人。
而刚刚,那把用来杀人的刀掉了,只能用这把做菜的刀应战。
谢容景望着窗外的天空。
现在已是白天,许是因要下雨的关系,红月被乌云遮住,看不见一点点光。
他淡淡地收回眼。
等下给大小姐做饭前,一定要再找一把漂亮的新刀。
……
谢容流看着眼前的二人,面露不解。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画面,他干脆直接动手。
他们从魔宫里打到魔宫外,站在虞穗穗最喜欢的,像银河一般的大道上。
据她分析:两兄弟打起来倒是旗鼓相当。
他们都是七重,大反派胜在会得多,什么道都懂一点;而弟弟则是修为深厚,小小年纪已是七重后期。
虞穗穗召出碎星琴,尽职尽责当一个加buff的挂件辅助。
打着打着,她发现局势不太明朗。
谢容景为了早日回到魔宫,方才已消耗了一部分体力去解决魔界外的几名七重修士,对上养精蓄锐的狗比弟弟,最多也只能打个五五开。
这次是真正的五五开。
他们二人都挂了彩,双方各自的魔将们也纷纷闻讯而来,一时间,魔宫周围一片混乱。
……
喧闹声终结于一道戛然而止的琴音。
谢容景脑中空了一块,他看着挡在身前的白衣少女,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连她倒下的动作也变得格外漫长。
刚刚……
刚刚他和谢容流招招都是死手,而对方蓄力一击,长剑险些穿透他的胸膛。
可事实是——那根剑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多年来养成的战斗反应让谢容景一刀将谢容流定在地上,而后,他来不及多想,连滚带爬地再次抱住面前的少女。
那把剑从她的胸膛穿至肩胛骨,大片大片的血滚滚涌出,顷刻间在胸口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
谢容景头晕目眩,艰难地找回自己的思绪,他的手颤颤巍巍抚上那处伤口,鲜血将掌心打湿,顺着指缝蜿蜒向下滑行。
“大小姐……?”
谢容景的身体抖得厉害:“穗穗,穗穗?”
少女的眼神逐渐涣散,像是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原来死是这种感觉,虞穗穗想。
她来到穿书局时,便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可她最开始的死因是先天性心脏病,死掉的过程很快,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的痛苦。
真奇怪,明明已经屏蔽了痛觉,怎么还会觉得有些难受呢。
……
谢容景感觉自己整个人几乎快要崩溃了,他的指尖一遍遍地抚过少女的脸颊,却擦不净大小姐嘴角越来越多的血。
“我好像要死了,谢容景。”
穗穗嗓音飘忽:“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我有点儿难受。”
五感慢慢褪去,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凉凉的。
下雨了。
不,不止是雨。
朦胧中,她看见谢容景紧紧抿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落在她的脸上。
谢容景的体温很冷,可他的眼泪怎么是滚烫的。
“你不会死的……”
“我带你去找……找小医仙,找何、何医修。”
谢容景难受到要死掉,却不敢吓到怀里的少女半分。
他用了毕生最快的速度飞驰,仿佛只要这样,便能追得上大小姐飞速流逝着的生命。
可就算找到他们……两个六重的医修,便真的有用吗。
谢容景第一次品尝到极度的恐慌,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他没有办法。
为什么没有办法。
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
“穗穗,穗穗。”
“你不要再、再哭了。”
穗穗说:“偷偷告诉你一个,一个秘密。”
谢容景将她越抱越紧,拼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嗓音和状态维持正常。
“嗯,你说。”
只要是你说的,是什么我都会听。
“我其实……不擅长安慰人。”穗穗双眼放空,“还好你比较,比较……”
细雨如丝,轻飘飘落下。
周围的魔将们已清除了叛军,四周一片寂静,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嘟嘟噜噜互相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哭声从指缝里流出。
大小姐的身体一直是温暖的,可她却在一点点,一点点的变冷。
雨水打湿了她漂亮的白裙,在她最喜欢的那条星光小路上氤氲出一大滩殷红的水花。
谢容景从未这么绝望过,他挣扎地拿出那只还未送出的同心结,将它轻轻放在少女的掌心。
他第一次编这种东西,就像刚编辫子时那样……他学了很久很久。
听说在人类的世界里,送了同心结,就代表着长相厮守,永结同心。
……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
可他是真的……真的想要和穗穗一直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
谢容景抱着他的大小姐,穿过回廊,走进魔宫,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的冬天,他也是这么抱着她,一步步走过漫长的月凝桥。
可是穗穗。
这条路怎么比从前要长这么多呢。
……
今年的冬季很冷,寒意渗进骨髓,却没有飘雪。
他心底所有的温暖与眷恋,都冻结在那个冬天。
第85章
这场雨持续了整整一周, 无论是人界还是魔界,都是同一片阴霾的天空。
“你说什么?”
虞千秋从座椅上站起:“穗穗出事了?什么事?严重吗?”
前来汇报的执事低着头:“严重……”
虞千秋双手背在身后, 在金色的大厅中来回踱步。
良久,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去拿我的万年雪莲来。”
万年雪莲是他百年前在一处秘境寻到的,不仅能增进修为, 还能治伤养神, 可谓是有价无市的灵草。
虞千秋本想留着冲破八重时用,但反正离突破还遥遥无期,一番思虑后,他决定将雪莲花送去魔界。
执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怎么愣在那里像块木头一样?
虞千秋面露不悦,提高了声调:“裴执事,本座吩咐的你可有听到?”
裴林抬起头,眼泪糊满了整张脸。
“掌门大人,大小姐……大小姐她不在了!”
……
“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与此同时,天照门的另一处殿内,虞楚楚一把将面前的小侍女推开。
“她,她不是去魔界了吗?”
虞楚楚捏着帕子, 喃喃自语:“她身边还有那个……那个魔族, 她怎么可能死。”
小侍女怯怯道:“小姐, 是真的。”
虞楚楚久久不语。
她其实早就后悔了。
她承认, 她嫉妒虞穗穗。
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 虞楚楚从来都是更受欢迎的那一个。所以,当她看到姐姐轻而易举抢过自己的风头时,才会妒忌到发疯。
她也想和那些的家世显赫的仙门弟子打成一片, 也想拜八重高手为师,也想让所有人都夸她,都喜欢她。
最后的那招凤凰舞,便是她拼尽全力想压过虞穗穗的一击。
她想在比武台上重创姐姐,最好能让对方重新变回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她不知道山雨的最后一节是反伤,她以为和先前一样,都是普通的防御——而她想破掉那层防御。
可是……
可是虞穗穗竟然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她这个妹妹受到伤害。
还是一个……想要下毒手的坏蛋妹妹。
虞楚楚再坏再恶毒,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在阴暗的内心里,也还留有一处柔软的角落。而虞穗穗为自己做的一切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叫她怎么不动容。
她庆幸自己还没有犯下大错,然而……她也始终拉不下脸,去和姐姐说一句抱歉。
说来说去,还是被养坏了。
没关系,虞穗穗会原谅我的。
虞楚楚安慰自己。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每次虞穗穗都会让着她,无论是一只小鸟、一件法器、亦或是一条裙子,一场比赛。
虞楚楚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些照顾,她以为这次也和从前一样。
她是做错事了,但如果是姐姐的话,应该不会生自己的气吧……?
虞楚楚想,若是虞穗穗回到天照门,她可以叫对方一声姐姐。
……
“姐姐……”
虞楚楚哭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错的有多么的离谱。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小姐……”
小侍女也想哭,试图上前搀扶她。
“滚开!”
虞楚楚又狠狠将她推开:“小姐什么小姐,二小姐这三个字烫嘴吗?再让我听到你不叫我二小姐,我撕了你的嘴。”
“我姐姐的遗物呢?”她双眼通红,尖声道:“还不快带我去竹意居!”
然而人去楼空。
虞穗穗所有的东西,先前便被属下们寄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则在属下投奔魔界时,也一起整理了个干净。
虞楚楚连一件遗物也找不到。
而她的姐姐也不会再回来。
修仙界最为繁华的城镇里,如今见不到半点过年的气息。
家家户户挂上了黑色的挽联,似在悼念一位逝去的少女。
“是城主大人的女儿吗?”
有外地来的修士问道。
被问话的修士摇摇头。
城主大人的女儿,根本不会有这般规格的葬礼。
天照门的大小姐更不会。
只有虞穗穗配。
她曾经声名不显,人们对她的了解仅仅停留在那番“众生平等论”,以及比武台上舍身救了坏蛋妹妹中。
但如今,学府的弟子——尤其是和虞穗穗同窗过的小菜鸡们,纷纷自发走遍大街小巷。
他们都在默默用自己的方式悼念大师姐。
“如果没有虞师姐,人族与魔界哪来今日的和平?”
“虞姑娘伟大我承认。”一位修士争辩道:“可魔族真的是友善的吗?你们都忘了半月前的祝家——”
这话说完,他发现周围的人都自发离他远了些。
“你可真是愚蠢至极!”
连和他同路的女修都急了,连忙捂住他的嘴。
“你难道不知道,魔族分为两批?”
同伴低声解释道:“灭门祝家的是一批,对人族友善的又是另外一批。”
修士明显消息来源滞后不少,他分析道:
“会不会是魔族们演出来的戏?别忘了,他们素来狡猾,说不定两批就是同一批。”
“还好你是在我面前说这等傻话。”
女修同情地看着他:“杀了虞姑娘的,正是灭门祝家的那一批——嘘,小点声,千万别让学府的弟子们听到,他们现在正难受呢。”
原来如此,修士肃然。
-“我听说祝家好像还有一个活口,是谁来着?”
-“可不是嘛,正是那祝家小姐。”
女修想到这里,小心地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我有个妹妹是灵药铺的药童,她说这祝家小姐……连续半年在药店买很多的古兰叶。加上只有她活下来了……你懂我意思吧?嘘,这事儿还不确定呢,先别出去乱说。”
修士环视周围,除了一位带着面纱的路人,并未有人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
“放心,我绝对不说出去。”
他保证道。
……
虞楚楚将自己的脸包裹在面纱里,终是来到了沧澜城。
两姐妹的娘亲去得早,爹又忙于修行,虞楚楚恍然想到:在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和姐姐在一起的。
哪怕她再怎么作,再怎么任性。
也始终有一个人真心实意的对她好。
失去了才懂得失去的宝贵,曾经那些她嗤之以鼻的回忆,如今成为了最为珍贵的至宝。
她跌跌撞撞找到学府,那里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也只有这一个月,它才会开放大门,让所有想要哀悼之人前来悼念。
穗穗的尸体不在这里,棺材是空的,只放着她的几本课业,和几件漂亮的衣裙。
虞楚楚藏在人群后面,默默地掉眼泪。
“虞楚楚?”
有人认出了她。
她的外表和虞穗穗有七八分像,哪怕面纱遮住了半张脸,也被姐姐的同窗们轻易发现。
仙二代们脸色不善:“你来干什么。”
“跟她说这么多干嘛。”
一位小医修厌恶地瞟虞楚楚一眼,直白道:“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虞楚楚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嘴硬道:“我想来就来,与你何干。”
江映雪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她缓缓走来。
然后一巴掌打在了虞楚楚脸上。
“你——”
虞楚楚狼狈地捂住脸。
打她的女人她知道,似乎是江家的那个草包二小姐。
“你凭什么打我!”
附近都是学府弟子,虞楚楚压根不敢还手。
江映雪脑子笨,嘴更笨,她根本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只总结道:“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小菜鸡们别的不会,嘴炮技能倒是满点。
“江师妹打你怎么了,也就只有虞师姐人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惯着你!”
“也不知道虞师姐怎么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一个恶毒的妹妹!”
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秦晚也朝这边看过来,眼神冷得可怕。
她挨了打,还听到这番戳心窝子的话,可惜这次没有任何人再护着她。
虞楚楚后退几步,心中委屈极了。
是,她是做错事了,但至少……至少姐姐没有因为她死掉!
她本来就又作又坏,哪怕现在后悔归后悔,一时半会也改不了嚣张跋扈的性子——更不要说,那个让她悔恨终身的人已经不在了。
“对,我恶毒。”
虞楚楚一把掀开脸上的面纱,嗓音尖利。
“可姐姐不是为我死的,你们要怪便去怪那只杀了她的魔族,去怪那个祝家小姐!”
她才不会将听到的消息保密,管它是真是假。
与其自己承受他人的苛责,不如转移战火,去骂别人——俗称比烂。
至于祝家小姐会不会是无辜的……虞楚楚才不在乎。
不是都说她坏吗?坏女人怎么会管别人的清白,真是搞笑。
于是,她添油加醋大声说:“我怀疑,杀了我姐姐的魔族,和这个祝家小姐根本就是一伙的!”
“她买这么多古兰叶要做什么?就是为了帮魔族杀我姐姐!”
虞楚楚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信了:“那魔族该死,她也好不到哪去,我看她根本就是助纣为虐,是杀人凶手!”
第86章
不同于人界的痛彻心扉鸡飞狗跳, 魔界此时一片宁静祥和。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
“少君大人。”
来传信的魔将战战兢兢:“灵光树带来了,要将它栽在哪里?”
谢容景和气地对魔将点点头:“先等一下,我问问穗穗。”
魔将脸更白了, 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也不敢吱。
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君垂下头, 在怀中人的耳畔旁絮絮低语。
“她还在睡觉呢。”
谢容景目光缱绻,撩起少女额前的碎发。
而后, 他略一沉吟:“就种在卧房门口吧, 这样的话,穗穗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
“是……”
魔将脑门上渗了一头冷汗。
大小姐怎么可能还会睁眼。
她……她是具尸体啊!
说是这么说,但魔界上上下下根本没人有那个胆子去提醒少君,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给尸体扎头发,和尸体看留影石,抱着尸体睡觉……还试图给尸体喂食。
“我做的菜不好吃吗?”
谢容景好看的脸上满是不解。
他抓住一个路过的属下, 语气非常之疑惑:“为什么穗穗不吃?”
牛执事:……
怎么被抓的倒霉蛋又是他?
他现在是魔界的内务总管, 昨天大小姐去后,他很是掉了几泡眼泪,今日心情沉重地来到魔宫, 正是想问问大小姐葬礼的操办事宜。
可见谢容景疯成这样, 牛执事怎敢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葬礼,只能将话暂时咽进了肚子里。
谁知他不敢提,魔族少君却亲自来问他了!
见谢容景似乎在真情实感地提问,牛执事无语凝噎。
他看着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十荤十素加四汤, 外带一些或绵软或酥脆的甜点,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种问题回答不好是很危险的。
牛执事只好打着哈哈:“说不定大小姐现在在减肥,那些小女修动不动就说自己胖了。”
原来如此。
谢容景恍然。
他自然地蹭蹭穗穗的脸, 眉眼柔和:“大小姐胖了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