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为什么不抱我了。”
他记得以前,穗穗也是会搂他的。
在峭壁上,在黑暗里。
可如今,少女却没有像从前那般环住他,谢容景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它们又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小玉香察觉到危险,动作极快地奔至传送阵面前,满满都是求生欲:“少君大人,我来开阵!”
谢容景抬起眼,瞳孔被夜色浸染得更黑。
“这飞龙镇的传送阵怎么启动的这么慢。”
小玉香紧张到直冒冷汗,僵硬地岔开话题:“等我们回去,大小姐都睡着了……”
飞龙镇。
好像在哪里听过。
噢,想起来了。
那些袭击魔界的门派里,似乎就有一个飞龙山。
谢容景的视线慢吞吞从小玉香身上移开,定格在镇旁的一座高山上。
大小姐以前都会抱我的,他想。
自从这些修士来过之后,她就变得经常不理人,还不抱自己。
怎么想都是他们的错。
只杀掉地牢里的人……似乎还不够。
远远不够呢。
第88章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光里, 无数大大小小的门派接连消亡陨落,连同所在的山河也一并破碎,一处处原本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灵脉枯竭, 灵气溃散, 修士们惶惶不可终日, 人人笼罩在极大的阴影中。
如今已是两百年后的人间。
沧澜城的街道上,一名怀抱琵琶的青年乐师正唱着轻快的歌曲,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
还是这沧澜城安全,乐师想。
他是个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的散修, 一百多年来也流浪过小半个人界,对比愁云惨淡的外界, 繁华而安逸的沧澜城简直像是世外桃源。
而令外界修士们恐惧痛苦的根源, 正是魔界里那些凶残的魔族——讲得再准确些,便是魔界现在的魔主。
传闻这位魔主青面獠牙,以人类的绝望和悲伤为食,他曾带着魔族们将数个中小型门派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就连四大门派之一的紫阳派都被他清剿一空……现在已经没有紫阳派了, 若是有人前往紫阳派的遗址, 还能看见一颗颗被拔下来的脑袋。
脑袋的数量不止几个,而是一大批, 从山门开始一路铺到正殿,包括一些六七重的长老们也不能幸免,他们的脑袋甚至拔下来后还会被踩几脚, 像爆米花一样崩开。
一开始, 还有人会来为同门们收敛尸体。
紫阳派大部分人都被魔主砍了,也有小部分逃了出去,这些人又恨又悔, 不知是更恨没有早日斩草除根多一些,还是更悔与魔界为敌多一些。
再后来,魔主又将前来收尸和吊唁的人也杀了个精光。
他显然是只阴险狡诈的魔族,提前便预想到了这一点。
他平静而又耐心地在一堆尸体中等着,不出三月,便捉到了几批本已成功逃走的紫阳派修士。
这波啊,这波叫钓鱼执法。
还活着的紫阳派彻底被吓破了胆子,再也没有谁敢回到门派旧址,于是,曾经繁荣昌盛的大门派生生变为了遍地尸块与血水的人间炼狱。
至于其它门派,也或多或少受到了魔界的骚扰。
只不过程度要低很多,比如剑云山与万佛宗之流,他们偶尔也会被魔族劫掠,但至少不会伤至性命,同那些被杀的底朝天的势力相比,已实属幸运。
当然了,最祥和的地方还是沧澜城。
乐师边走边逛,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
过了这么多年,有的修士们逐渐找到了某种规律:被魔族们残忍攻击的,多半是那些曾经反对人魔友好的门派,因而才得到了魔界疯狂的报复。
而沧澜城作为当初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魔界的势力,自然是得到了魔主的优待。
不过,这些也都是一部分修士的推测而已……也有人心中更倾向于是另一种原因:沧澜城有灵君坐镇,才会如此和平。
都说那位魔主凶戾无道,这样的一只魔,怎么会念旧情嘛。
……
事实上,灵君本人每天都忧虑到头秃。
几十年前,他与阵鬼前后出关。
刚出关没多久,等着他的便是各个门派像一颗颗白菜一样被纷纷拔掉的消息。
他翻着属下递过的玉简,什么飞龙山、玉湖门……都被砍了个整整齐齐。
难道是先前的预言生效了?
灵君面色凝重:“知道是谁做的吗?”
灵君的属下大多是学府的教习,以及沧澜城的城主或管理,他们想了又想,严谨地回答道:
“是我们自己人……”
灵君:“……”
好吧,也确实算是自己人没错,灵君了解完前因后果后,决定暂时先按兵不动。
灵君的性子倒和夏凌有几分相似,可还没等他再观察多久——阵鬼出关了。
那是沧澜城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斗法或者斗殴事件,饶是灵君已将战场拖至空中,最大程度保证了城内居民们的安全……可修士们还是会被大战的余波震得心神不稳。
“老夫闭关的时候,徒弟还好好在你的学府里!”
阵鬼干瘦的脖子上,青筋一根根露出。
他根本不管这么多,一时间城内凄风苦雨,连大地也在颤抖。
“你怎么跟我保证的,啊?”
阵鬼左手诛心阵右手生死八门,他真的暴怒了:“让我两个徒弟被赶去魔界,还让我那小徒弟……”
他说不下去了,揪着灵君的衣领,眼珠子鼓出来,像一条脱了水的肿眼金鱼。
“这天下那么多人,为什么死的偏偏是我徒弟?”
灵君叫苦不迭。
他根本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想到有人将虞穗穗和谢容景逼出沧澜城……至于后面的一系列情况,就更非他想看到的了。
阵鬼本来就不讲理,更不要说这次还真是灵君理亏。
当初为了应对大凶预言,灵君说遍了好话,才让阵鬼点了头,答应与自己一同闭关。
“保护这个世界,也就等于保护你那两个徒弟,你说是不是?”
灵君知道阵鬼这老头子听不懂人话,跟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指望他拯救世界?
可以,但得看他心情。
想到这一点,灵君特地对症下药,拍着胸脯保证会像照顾自己徒弟一样照顾对方的徒弟。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他闭关之前,凡是留给夏凌的灵术秘籍,他都给虞穗穗和谢容景也留了一份。
但灵君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们的人身安全会出现问题。
用阵鬼的话说便是——他被沧澜城里的杂鱼把脑子给吹坏了,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面面俱到;真以为外面那些势力也都像杂鱼们一样服他。
“你就是这么照顾我徒弟的?”
阵鬼险些老泪纵横。
“她才只有二十多岁,还有好多阵还没学……”
灵君知晓说什么都没用,只能苦着脸,目送阵鬼和小李一同离开沧澜城。
不用说,便是去找他那大徒弟了。
……
而后又过了几十年……魔界的行动越来越频繁,就连四大门派之一的紫阳派也被灭掉,整个人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担心魔族的屠刀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灵君心里清楚:魔主是在报复曾经试图入侵魔界的人们。
本来他以为:谢容景杀完那些起头挑事的门派就会消气,怎料对方的报复实在太激烈,连那些跟风的势力也难逃一死。
为了维持修仙界的稳定,灵君不得不做好准备,亲自前去魔界走一趟。
来到魔界之前,他也有收集到一些消息。
比如:听闻魔主已是八重。
但八重也分前中后期,灵君只觉得魔界现在最强的,肯定还是阵鬼那个糟老头子。
若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一定也是和老对手打吧……他幽幽叹息。
可到了魔界,见到了那位新任魔主,灵君瞬间心神大震。
他曾经是见过谢容景的。
彼时对方年少,墨发被一根玉带松松束起,眉眼温和,面上总是带着礼貌的笑意,令他过于精致的脸都显得温润如玉。
而现在,魔主眼神漠然,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放在心上。
他随手掐死一个被捉的紫阳派修士,又厌倦地将尸体丢在一旁。
这并不是灵君所惊诧的原因。
闭关出来后,灵君虽未突破,可修为却比从前要凝实不少,如今已然是八重中后期。
可是……
他看着眼前的魔主,突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谢容景现在,真的还是八重吗?】
……
灵君恍惚地离开魔界,脑中还回荡着对方微凉的话语。
“沧澜城是安全的,你回去吧。”
魔主倚在高高的宝座上,三千墨发垂落,肤色欺霜赛雪,指尖还残留着点点血迹,靡丽到惊心动魄。
他淡淡的瞥了灵君一眼,意兴阑珊地挥挥手。
灵君的魔界之旅无人知晓,沧澜城的居民们却逐渐意识到——他们似乎,非常的安全。
在这一点上,学府的弟子们体会更深。
而今的学府弟子也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一位小女修正拉着教习的衣袍,叽叽喳喳汇报自己在外历练时的趣事。
“我遇到了很厉害的恶灵,更惨的是,后面还有几只魔族!”
小女修想想便还有些惊魂未定:“我以为我当时死定了,结果……结果那些魔族居然和恶灵打了起来!我才逃过一劫。”
她身上穿着学府的弟子袍,眼睛亮亮的:
“秦教习,你说魔族,他们是不是其实也没这么坏?”
秦教习温柔地摸摸小女修的头:
“当然,好与坏都是相对的。”
她顿了顿,似是陷入了回忆:
“说起来,魔族之所以会善待我们这些学府弟子,还是因为我的一位师姐呢。”
“秦教习的师姐?”
小女修兴奋地问道:“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呀……”
秦教习的眼神越来越柔软。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她现在在哪里?”
“如果你学了修仙界编年史,马上就能了解到她了。”
秦教习拍拍小女修的后背:“好啦,我们去练剑吧。”
小女修还想再问两句,提到练剑,又开心地转移了话题。
“秦教习,我真的也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剑修么?”
她憧憬中带着一丝羞怯:“人家都说剑修要有一把好剑,可我的剑……就是最普通的那把。”
糟了,秦教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傻?
小女修后知后觉地垂下头。
听说秦教习是学府最年轻的七重剑修,就连贺家也屡次朝她伸出橄榄枝——都被拒绝了。
这般优秀的人,又怎么可能和她一个普通的弟子相提并论。
……
秦晚看着小女修,仿佛看到几百年前的自己。
真巧呀,当时也有人这么鼓励过她。
“一定可以的。”
她笑着说。
第89章
沧澜城就像一座安然无恙的小岛, 饶是外界风雨交加,城内仍然繁华依旧。
怀抱琵琶的乐师走过大街小巷,路过一处卜卦的小摊时, 忽而停下了脚步。
散修没有师长相授,也没有门派准备好的秘籍机缘, 所以他们一般都比较迷信, 乐师也不例外。
“你这能算什么?”他问道。
摊主是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青年,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 面前摆着一只龟壳和一筒竹签。
他打了个呵欠:“天命、桃花、运势、机缘……什么都行。”
“多少灵石一次?”
客人是个穷乐师,一看就没什么油水。
摊主撇撇嘴:“算你五块好了,要卜什么?”
乐师放下心来,他之所以找这种小摊上的占卜师, 也是为了图个便宜。
“运势吧。”他说:“我还有多久能成四重音修?”
摊主把老龟壳里的竹签倒出来放进筒中,示意对方抽一签。
“曲来云破月, 不见光如刀。”
对于这种赚不到多少灵石的单子,小周是懒得说吉利话的,直接将签中意翻译了出来。
“这位公子, 你不适合当音修。”
他随口道:“你应该去学刀。”
乐师:?
刀有什么好学的, 大开大合,一点也不美观。
罢了,就知道这种路边摊不靠谱。
今天又是无事发生的一天。
他来到了人界中最和平的沧澜城,喝到了不错的小酒,除了白白浪费了五块灵石,其它一切正常。
“陈教习……?”
乐师走着走着, 突然听到一道女声。
对方尾音颤颤,带着不敢确定的欣喜。
总归不是在喊他,乐师也就只小小好奇了一息的时间, 继续抱着琵琶向前走。
“陈教习,我终于找到你了!”
衣袍被人拉着,乐师疑惑地回头,看见一张喜极而泣的脸。
拦住自己的姑娘长相清丽,她似乎很想哭,眼泪水在眼眶里转呀转。
乐师懵了,他从小就见不得女人哭,连忙开口道:
“这位姑娘可是认错了人?我不姓陈,我姓宁。”
“没有认错。”
秦晚破涕为笑,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两颗圆圆的珠子。
乐师顺着她的动作看去,两颗珠子一颗发着蓝幽幽的光,而另一颗是纯白色的,毫无光彩。
他走了这么多地方,在散修中也算是有见识,讶异地问道:“……这是转魂珠?”
听闻几千年前曾有种秘法,不仅能找到故去亲友的转世,还能令其忆起前尘往事。
此等秘法失传已久,没想到近几十年间又再次现世。
这种东西可不是人人都能用的,乐师心道:也不知这“陈教习”是人名还是职位……是人名的话,可能自己前世是叫陈骄喜。
嘿!别说还挺喜庆。
他一个散修无牵无挂,没家人也没朋友,因此,对自己曾经的尘缘很是接受良好。
“敢问姑娘,我上辈子是做什么的?”
能被人用转魂珠找到,一定不是什么一般家庭或者势力。
秦晚眼圈一红,她已经好久没哭过,此时千般思绪涌上心头,认真道:
“您是学府的刀修教习……不,您是一个英雄。”
乐师对“英雄”两个字没什么感觉,他自己知晓自己的性格,就是个弹琵琶的普通人。而转世只是被清空了记忆,灵魂还是那个原来的灵魂,因此,他得出结论:上辈子应当也是个学刀的普通人。
至于刀修,他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我今天算了一卦,没想到还挺准。”
乐师这辈子是个自来熟,他笑着对秦晚说:“刚刚那边有个占卜的,也说我适合学刀。”
秦晚心头一动:“在哪里?”
若是真有几分本事,说不定……说不定可以……
转魂珠是从魔界流出来的东西,只要将故去亲友的衣物或法器盖在上面,温养九九八十一天,使他们的气息足够让珠子记住,便能在找到故人转世时,发出幽幽的蓝光。
而想让他们恢复前世的记忆,则需要转魂珠搭配引魂曲。
秦晚腰间系着两颗珠子,一只是陈教习,一只是虞师姐。
她问清来龙去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乐师回到先前的占卜摊旁。
……
“转世轮回,你这里能算吗?”
秦晚蹲下身,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问道。
摊主正在低头数着今日的收获,听了这话,抬起眼打量面前的客人。
他的视线定格在秦晚腰间的那柄剑上——一看就是把好剑。
“可以可以!”
他喜笑颜开:“一十灵石。”
秦晚:“你刚刚还只收五灵石。”
不是吧,小周用力地掏掏耳朵。
这客人的剑至少值个大几万,怎么连十几块灵石也要讨价还价。
“最少十灵石。”
小周试图多赚点:“算转世要用老龟壳,和抽签不一样。”
哪怕现在随随便便月入几千灵石,秦晚也改不了节俭的习惯,除了为养父母花钱和买剑,她在其它方面并没变多少。
“八块可以吗?”秦晚问。
小周:“……”
“行吧,八块就八块。”
他想了想:“你有带对方的贴身衣物吗?法器配饰也行。”
好像还真有点东西,秦晚的目光亮了些:“我只有转魂珠,你知道转——”
“唔,那个更好。”
小周伸出手:“算完你这卦,我就收摊咯~”
他将转魂珠随手丢进老龟壳里,闭着眼睛摸着龟壳掐手决。
“……”
找不到。
小周思考着措辞:“嗯……你这位故友,他有没有变成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倘若没有进转世轮回,变成怨灵后魂飞魄散、或者变成活死人再彻底死掉,那便是找不到。
秦晚听懂了摊主的意思:“没有,没有变成黑暗生物。”
那就奇了怪了。
小周再次摸摸大龟壳,这次从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掐诀,脸色也不知不觉认真了几分。
还是找不到。
为什么会这样?
灵魂到底去了哪里?
见摊主半晌说不出来,秦晚幽幽叹气,从储物袋中掏出八块灵石。
也是她想太多,若是随便一个摆摊的占卜师都能算到虞师姐的转世,那魔界那边,应该早就找到了才是。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途径。
秦晚站起身,礼貌道:“以后我再找找别的占卜师看看,今天辛苦你啦。”
小周张了张嘴。
他想说,若是连他也算不出来,那这世上……便根本不会有别的占卜师能算出来。
罢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小周扬起一张笑脸:“好的仙子,慢走下次再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好奇。
那个到处都找不到的灵魂……究竟会在哪里呢?
虞穗穗在沙发上发呆。
今天是她回到穿书局的第一天。
她一直保持着一种很平静的状态,昨天刚回来时,她先是去浴室冲了个澡,用的是曾经最喜欢的桃子味沐浴露,然后她下意识地想用灵力烘干头发,不过马上便发现了不对,改为用吹风机。
到了晚上,她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