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的事槐子也无暇多问,他还在一心张罗救火。

正午时分,越来越大的飞雪终于压过火势,又或者那些树木也烧得差不多了,这场从午夜时分烧起的大火终于熄灭。

火灭后,不一会工夫,焦黑的山地上就铺了白白一层碎玉。雪地里散布着不少人,这些人在收集木炭,顺便在灰土里扒拉着,因为还有三个人的尸首没有找到。

瑞雪兆丰年!可是永平七年末的第一场大雪,带给张家雇工的却是生离死别。小青山下一片凄楚哀哭声。没有大火的映衬,这哭声成了天地间的主旋律,和着簌簌飘落的雪花,仿若天地同悲。

郑家大院也是一片肃穆,当逃生后的庆幸喜悦和救火的紧张忙碌过去后,作为主家,张家人必须面对几十条人命带来的心理压力,那不是赔钱可以消除的。

菊花躺在床上,觉得浑身发冷,精神极度不安,总也不能安宁入睡,因而这病不见好,反而加重了。

她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特别的感应能力。比如,在地洞那会儿,她就觉得躲在那儿是安全的,宁可被活埋也不愿出去;现在,她躺在床上,耳边却总是听见哀哀的哭泣声,似乎橡园那边的哭声无视空间的阻隔,直接传过来了。

她不信这个邪,问小喜,小喜说她啥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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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人生如梦

菊花颓然无力,便让小喜读书给她听。朦朦胧胧的,就听见小喜轻柔清脆的声音传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

小喜一边念,一边小心地瞅着床上半眯着眼睛的太太,担心极了。因葡萄去竹园那边为刘奶奶守灵去了,就换她过来照看太太。谁知这才半天,太太好像更不好了。

天黑的时候,外面已经落了一尺来厚的积雪,张大栓等人到底怜恤儿孙,把小娃儿们都叫了回来,换上大人晚上在那边照管。

赵耘也好不容易在晚饭后抽空过来瞧菊花姐姐,却不好意思进内室,只能由槐子陪着站在房门前问候,说一定不放过暗害张家的人,并问菊花姐姐有啥要交代他的。

菊花病已成势,浑身无力,听外面的声音似乎从悠远的天边传来,但心里却是极明白的。

小石头也当官了呢,那个说要当大官保护她的小娃儿,要为张家出头了么?可是,这件无厘头的案子,就算把他和张杨搭进去,也别想弄明白。

她轻声对小喜道:“跟他说,甭太上心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搭进自个……”

小喜见她两颊火红,心里害怕,忙出来对赵耘说了,又低声对张槐道:“太太瞧着好像不大好,病重了哩,得请云大夫来帮着瞧瞧才放心。”

赵耘听了小喜传话,心中失落:菊花姐姐是觉得石头没本事为她出气哩,忽地又听见小喜说菊花病重了,慌忙看向槐子。

槐子顾不得招呼赵耘,赶紧走进房间。一边对小喜道:“去叫小葱来。”

小喜慌忙出去了。

赵耘急得团团转,想要跟进去又觉得不妥当,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没敢进房间,那太不像话了。

菊花迷迷糊糊的。仿佛身处木耳种植场。那些雇工憨厚地对她笑着,叫“太太”。又有人瞧见她手中的篮子,热心地对她道:“太太,我刚从那边过来。看见好些蘑菇哩。”

于是。她就去捡蘑菇。有雇工不放心,要陪她去,她笑说自己带了四条狗哩,不怕的。

恍惚间。听见槐子和板栗、小葱大声喊她,她嘀咕着。她不过是出来捡蘑菇,这点工夫都腾不出来了?

又有娃儿在哭着喊娘,也不知是红椒还是山芋,她叹气想,当娘是好容易的事么,想偷个空也是那么难。

雇工们大声对槐子喊,让老爷放心,有他们看着,太太不会有事的,四条狗儿也狂叫着,显示它们护主的能力。

菊花捡了几个蘑菇,听得槐子越发叫得急了,很不耐烦地想,今儿是咋了,就不能让她安生一会么?她看着围着她转来转去的四条狗,牵着一只黑狗的耳朵往回走。

只见前面烟雾袅绕的树林里,槐子牵着红椒山芋,板栗和小葱站在旁边,焦急地对她挥手,喊她回去。

她刚要过去,那群雇工忽然出现了,笑嘻嘻地叫“太太”。

她含笑道:“你们好好干,等年底多发些赏钱给你们,再分些鸡和鱼让大伙儿过个肥年。”

有个雇工就道:“咱也不要赏钱,太太多看顾些我媳妇和儿子就好了。”

于是大伙都纷纷要太太多看顾他们媳妇和儿子一些。有个憨实的汉子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拿回去的银子都交给我娘了……”见人都瞧他,又不自在地说道,“我娘说我娃儿多,都是我哥哥们帮我养的,这钱得还他们。”

菊花见他那样子,就明白他老娘是个偏心眼的,心里暗笑,就道:“那让你媳妇和娃儿也来这帮忙吧,反正明年我也要招人。”

那人大喜,趴在地上对菊花磕了几个头。

又有人请太太帮他照顾老娘和闺女,因为他媳妇没了,家里就剩下这祖孙俩。

菊花失笑道:“都跟我说这些,你们不回去了么?我派了你们银子,你们自个拿回去,想咋过就咋过,那不好?”

雇工们只是笑,也不说话。

菊花奇怪,也没多问,牵了黑狗的耳朵往回走,谁知黑狗停下脚不走了,歪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她,另外三只狗也呜咽着用脑袋蹭她腿。

她骂道:“一出来心就野了,就不想家去了?还不走哩,回去该吃晌午饭了。”

她最早喂的就是黑狗,所以对黑狗也最有感情了。

正骂着,狗和雇工们都不见了,吓了她一跳,四处找不见,又见漫天大火烧了起来,雇工们在火中奔逃、惨叫,她看着干着急却动不了,仿若置身于那大火世界之外,又或者根本是在看一场电影。

眼睁睁地瞅着那些人被烧得翻滚、蜷缩、焦黑,她泪流满面,最后低眉敛目,喃喃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变成了板栗和葫芦每日朗朗晨诵,忽又听见无数人在哭泣,看见秦大夫和云影在废墟上处理伤患。

“我要跟秦大夫说,建个医学院……”她喃喃地说道。

“好,我就建个医学院!”

是秦大夫的声音,还夹杂着云影的许诺,和槐子的保证,还有板栗和葫芦小葱的附和。

咋这么多人说话哩?

菊花昏昏沉沉的,挪不动腿脚,听着那哀哀的哭声,心中翻腾不已,皱眉叹息。

扯不尽的是非冤屈,道不完的红尘俗事,任你挣出天高的名位,不过是重新演绎一遍人间爱恨情仇、成败得失,比不得春花秋月、冬雪夏荷来得隽永,也比不得萝卜青菜、鸡鸣犬吠来得亲切。

一道清音凭空穿出,在山间回荡,单调的旋律,平凡却流畅,不高雅,吹奏之人技艺也平常,听在耳内却无比谐和。

这是槐子在吹笛。

菊花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清风鸟鸣、山泉叮咚声,又似看见晨光初露时山村飘起袅袅炊烟,鸡犬相闻、幼儿哭泣、农人锄田种地的忙碌,种种音响交替,充满生活的气息。

她微笑着想,槐子吹的是地道的乡野味道,就好比素炒黄心菜,没加一点其他调料,顶多搁点猪油渣,她就是喜欢这个味道。

她就放松了疲累的身心,好像躺在自家的床上,盖着软和的被褥,耳听得窗外墙根下虫声细细,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两日后的傍晚。

守在床边的小喜看见她睁开眼睛,惊喜地喊道:“太太醒了?真是太好了哩!老爷,老爷!”

槐子从外边冲进来,连鞋子也没来得及脱,跳上床前踏板,把小喜推到一旁,双手撑伏在床头,对着菊花抖了半天嘴唇,才吐出两个字:“菊花!”

菊花看着他胡子拉喳的脸,红肿的眼睛,奇怪地问道:“咋这副模样哩?不是让你洗澡刮脸了么?那边……还没安排好?”

一开口,才觉得声音微弱而无力,嘴唇也粘粘的,张开费劲的很,喉咙也干涩。

槐子急忙道:“都安排好了。我待会就去洗澡刮脸。你可想吃点啥?”

正说着,云影带着小葱从外边走进来,跟着何氏、杨氏也进来了,连哭带笑的诉说中,菊花才晓得自己昏迷了两天,之前更是不停地说胡话,竟是大病了一场。

她心里一颤,急忙用手摸摸肚子,又问云影道:“我……身子没事儿?”

云影笑道:“没事儿。先前瞧着凶险,后来槐子一吹笛子,你就睡踏实了。”她笑眯眯地瞅了槐子一眼,“往后你有啥不舒坦的,就让槐子吹笛子给你听,连药方都不用开了。”

小葱欢喜地说道:“声乐最是高雅怡人,能令人凝神静气,治病也能用得上。师傅,我也要学吹笛子。师伯会吹箫,我也要学吹箫。”

云影替菊花诊脉完毕,瞪了她一眼道:“你就贪多吧,回头一样也学不精。还不去端粥来给你娘喝。”

就听小喜叫道:“来了,青菜粥来了。”

杨氏等云影帮菊花看完,挤到床头坐下,和小葱一块扶起菊花,垫上靠枕,然后接过小喜手中的碗,亲自喂菊花,一边哄道:“你喜欢听,往后就让槐子常常吹笛子给你听。”

她当真以为菊花是被槐子吹笛子吹好的。

何氏也是欣喜万分,接过话茬笑道:“这有啥难的,反正晚上吃过饭也没事,槐子吹了咱们都能听见。”

菊花见众人如同得了宝贝似的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想自己端过碗来吃,结果感觉了一下,手臂无力的很,看来这一病不轻,遂老老实实地让娘喂自己。

吃了一碗青菜粥,又服了丸药,云影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只留下槐子,叮嘱菊花静心歇息,莫要瞎想。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要我说,你大可不必如此。唉!都说医者父母心,我就心硬的很,见惯了生死,才不会像你这样。世事无常,你要想开些。等你病好了,要做什么事还不是随你?我还等着跟你办医学院呢,这可是你说的。”

菊花点点头,看着她出去了,才转向槐子:“吓坏你了?”

槐子不说话,刚想脱衣上床陪她,又想起啥,赶紧道:“我去洗个澡,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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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娱亲(有事提前更新)

菊花微笑,便眯着眼睛等他,却又迷糊过去了,朦胧中,感觉掉进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安心地睡着。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一睁眼就看见红椒和山芋趴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娘醒了。我跟山芋都等了老长时候哩。昨晚大姐不让我们过来,怕吵得娘头疼。娘,我好想你哩……”

红椒惊喜万分,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山芋也猴上床,趴在菊花身边不停地叫娘,仿佛跟菊花分别了一年半载似的。

槐子从外边进来,面庞清瘦,却刮得干干净净的,眼神清亮,不像昨天那么狼狈,他对两个小的板脸道:“是不是你俩把娘吵醒的?”

红椒忙道:“才不是哩。我跟弟弟一声没吭,娘自个醒来了。太阳出来了哩,该醒了。”

菊花看了看窗户,虽然没打开,果然映照着一抹红光,顿时心情就好了起来,问槐子谁在山边照看。

槐子扶起她,等她穿上小袄,又拿了一件厚棉衣把她包住,又拿了顶柔软的棉帽子给她戴上,再在身后垫个靠枕,嘴里轻笑道:“哥哥和来财他们都在那边哩。板栗也去了,其实这几天都是他和葫芦带着黄瓜青山在张罗。儿子长大了就是好用。唉!怪没面子的,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就会割稻子罢了,连栽秧也不会哩。”

菊花瞅着他得意的神情,好笑地说道:“看把你美的。等红椒山芋长大了,家里就没咱俩啥事了。”

槐子听了这话,看看腻在她身边的塌鼻子小豆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跟两个小的说着话,小喜打了热水进来,伺候菊花洗脸漱口,又端了药过来,“云大夫说。还是要吃一剂煎药的。说这药性温和的很,不碍事的,叫太太不要担心。”

接着,小葱和樱桃就送了饭菜过来,比昨天丰盛了些,清粥小菜,还有一碗泥鳅豆腐汤。

吃喝拉撒完毕,樱桃收拾家伙出去了。小葱说去帮娘熬一碗药膳,嘱咐红椒山芋不要闹腾,也出去了,跟着槐子也被人叫走。

菊花便懒懒地靠在床上跟小儿子和闺女扯闲话。说了没三句话。就听外边一阵叫嚷:“姑姑,姑姑,我来了!”

有黄豆的声音,还有紫茄的声音,这两个刚进门,后边又跟进来四五个,是板栗和葫芦他们回来了,还夹杂着杨氏跟何氏的声音:“不要闹。说话轻点声,甭跟吵架一样。闹得你姑姑头疼,瞧我不打你们。”

看着这些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如朝霞般喜人,菊花立时身轻了一半,心情也更好了。

她笑问道:“你们才回来,还没吃早饭么?”

板栗笑道:“不急。我跟表哥说,先来瞧瞧娘。再去吃饭。”

青山道:“姐姐,你病好了,我吃饭就香了,能多吃一碗哩。所以要先来瞧姐姐,后吃饭,这样才不亏。”

众娃儿都笑起来。

人多,踏板上都站不下了,紫茄和红椒就脱了鞋子。爬上床挨着菊花坐。黄豆也猴了上去,一不小心踩到菊花腿上。菊花倒没怎样,小娃儿脚底一滑,跌倒在床上,压了菊花的腿脚,“嗳哟”叫了一声。

吓得葫芦和板栗齐声呵斥他。“要是碰了姑姑肚子,瞧我不扒了你的皮。你不晓得从那头绕过去么?”

黄豆也吓了一跳,忙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爬到床里坐下,歉意地对菊花道:“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菊花笑道:“谁说你是故意的了。快坐好了,把脚放进被子里边,小心冷。不要乱动,漏风哩。”

红椒气恼地瞪他道:“外公说你就是个毛猴子,毛手毛脚的,就没说错。”

黄豆罕见地没有回嘴,呵呵傻笑。

紫茄小心地摸摸菊花的肚子,仰头对她道:“姑姑,我娘昨儿要来瞧你的,怕吵了你。早上她要吃药,就没来了。我来陪你说话是一样的。姑姑,小弟弟会动了么?”

菊花微笑道:“紫茄咋晓得姑姑怀的是小弟弟哩?你娘好了么?”

紫茄甜甜地笑道:“我就晓得姑姑要生小弟弟了。我娘好了,是奶奶不许她起床。她说一个人睡着闷,要来跟姑姑说话哩。姑姑,我娘肚子比你肚子大,圆圆的,光溜溜的。”

说笑间,菊花问葫芦和板栗这几天的事。

葫芦道:“全理出来了,一本本账目都清楚的很。等姑姑身子养好了,翻翻就看明白了。”

板栗也跟着附和,却不说详情。

他们不想多说这个,说这个就要扯到死人头上,姑姑(娘)就会难过,还是说别的吧。

于是,不大说话的葫芦为了逗菊花开心,说了一件机密事给她听,他心里埋了这件事好久了。

“姑姑,我那天下学回家,看见两个人躲在刘家柴堆后边亲嘴儿哩。”说着这话,他小脸也红了起来。

菊花吓了一大跳,板栗等人马上都十分感兴趣地望着葫芦,叽叽喳喳问道:“是哪个?一个汉子跟一个媳妇么?”

葫芦红脸不吱声,眼望着菊花,等她说话。

菊花瞧这些小八卦,有些头疼:这个话题可不好说哩,讳莫如深肯定不成,太不当回事更不成。

葫芦见菊花凝神思索的模样十分高兴,他和板栗相视一笑,板栗就故意问道:“娘,要是我喜欢一个女娃儿,我能不能跟她亲嘴儿哩?”

菊花正要说话,闻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又见这些娃儿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模样,简直不知如何说才好。

青山大咧咧地说道:“干啥要亲嘴儿哩?要是她吃了饭没漱口,牙齿缝里还卡了根韭菜,我瞧你还亲不亲?”

娃儿们都使劲笑起来,黄豆笑得拍着被褥,腿脚直蹬;红椒对着山芋脸颊“吧唧”亲了一下,道:“不亲嘴,亲脸不就中了。”

菊花哭笑不得地瞅着闺女,叮嘱道:“不许在外边胡乱亲旁人,甭管男的还是女的,晓得么?弟弟小,你亲他没事,要是大了就不成。”

红椒忙点头答应了。

葫芦含笑提醒菊花:“姑姑,那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准备娶她,就能亲她了?”

虽然他是为了引开菊花的心思,但不可否认,心里对这方面的事也是很好奇的,因此,两眼亮晶晶地瞅着菊花,有些害羞和好奇,还有些兴奋。看看板栗,也是如此。

菊花咽了下口水,转着眼珠组织语言,嘴里道:“这个么……咋跟你们说哩?他们这样肯定不大妥当,就算是有情义的男娃和女娃,也要‘发乎情,止乎礼’,这个词懂吧?”

葫芦和板栗点头,青山和黄瓜茫然,黄豆等几个小的更是不知所云。

菊花就把这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又说道:“有情义,也要请了大媒,或者让爹娘出面提亲才好,这是正途,私定终身会给双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若是那两人都各自成亲了,那就更要不得了……”

她说得费劲死了,不过看葫芦的神情,怕是那两人都成过亲了,于是叮嘱他们不要在外说这事,这要闹出来,怕是要出人命都不一定哩。

葫芦连连点头,撇撇嘴道:“他们这样不知羞耻,我才懒得说哩!”

这不是想哄姑姑开心么,让她想些其他的事儿,省得老是惦记那些死人,其实他们哪里不懂这事了,这就是私通哩!

可怜菊花被两个小娃儿哄着逗乐犹不自知,还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教育下一代,争取让他们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婚姻观,省得在青春期犯错误,想要完美履行当长辈的责任。

板栗和葫芦不住使眼色,问了菊花好些男女相处、定亲成亲的事,害得菊花以为这两娃儿早恋了,故作不经意地问他们,觉得村里哪个女娃最讨人喜。

两娃儿这才觉得问过火了,一齐红脸低头“嘿嘿”傻笑,正好外边在喊吃早饭,板栗就忙忙地对菊花道:“娘,我们先去吃饭,吃了饭再来跟你说话。”

说完跟葫芦一溜烟地先跑出去了,到了外面相视而笑。

等娃儿们吃过饭后,菊花想起一事,让小喜叫进葫芦和板栗,槐子也进来了。

她对三人道:“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的,刚才忘了。就是那些死亡雇工的赔偿。我想过了,按每人八十两银子赔偿。”

槐子一愣:这么少?这不像菊花行事风格哩。

连板栗和葫芦都不解地看着菊花。

菊花着重对两人道:“赔钱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有些人家复杂,说不定这些钱根本不能到那孤儿寡母手上。我就想,把那些雇工家人都拢过来,媳妇们安排去养鸡,或是去作坊干活;超过十五岁的娃儿也都安排活计给他们;张家再办一个私塾,聘请那些到书院求学的穷学子当先生,教授娃儿们读书。那些学子们在书院是学生,在私塾是先生,既能挣些束脩,又不耽误学业,还方便了咱们,不是一举两得?这些娃儿念了书,不论将来对他们自个,还是对咱张家,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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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七章世事难料

葫芦和板栗听了眼睛发亮,重重点头,都说这样处置绝妙。

槐子沉吟道:“怕有些人不满意,要闹事儿。”

菊花淡淡地说道:“闹事儿的肯定不是嫡亲,是想沾便宜的近亲。不然的话,这样的条件,任哪一家也会满意的,等于是把他们身后事都解决了,哪里是百十两银子能比的?况且,咱们也不好赔多,真要形成定例,就有人敢用这个来讹钱,别的富贵人家也有意见,咱们家工钱高已经让他们不满了哩。”

槐子点头道:“我晓得了。你放心好了,这事我来办。”

板栗忙道:“爹,还是让我跟葫芦表哥来经办这件事吧。”

槐子笑道:“这事还是我出面好一些,不然人家以为咱们心虚,故意让小娃儿出面顶着。明明就是好事,干啥要藏着掖着的。”

当下商议定了,槐子嘱咐菊花好生歇息,他晌午回来再瞧她,方才带着两娃儿去了。

赵耘得知菊花已经醒了,当晚就要过来探望的,后听说她身子还虚,吃了药又睡过去了,方才作罢。

今日一早,打听得菊花醒了,便带着夫人汪氏要过来看她。不料竟发现张杨秘密赶了回来,吓了一大跳,忙让老娘带着汪氏先去探望菊花姐姐,他则找了个借口带张杨一块去见周夫子。

周夫子暂住在侄子家里,也就是学堂里。

他刚用过早饭,正在书房翻书,见侄子周举人领进赵耘,随口问道:“培土来此何干?”忽地看向他身后一青衣小帽随从,大惊,沉脸呵斥道:“尔敢私自擅离职守?”

周举人慌忙退出,并掩上房门,自在外守住不提。

张杨略作改装,连夜奔波而回。形容憔悴,见夫子发怒,遂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叩头不止。哽咽难言。

周夫子叹了口气,示意赵耘扶他起来坐下,道:“遇事如此慌张,将来如何?”

他见两人神情不忿,耷拉下眼皮道:“为师虽然对尔等言传身教数年,然于学业之外诸事却从未插手,甚至任人欺凌、踩踏尔等。可知为何?”

赵耘慌忙道:“那是夫子要我们学会自立,况且人人都知我们是夫子嫡传弟子,也不会把我们怎样,就如同这乡里小儿吵架争执,大人还是莫要出面干预的好。”

夫子道:“此其一也;然为师本意是不想束缚、禁锢尔等。任尔满腹经纶、学贯古今,然各人行事皆有差,若一味生搬硬套,失却本身灵性。则落于下乘。兵法有云:‘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然临机应变之妙实难口授言传,须得亲身经历体会方可。再者……”

夫子忽然停下话头,紧闭双眼,静默半晌方道:“况为师一生几起几落,岂敢自承算无遗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非算计不周,乃意料之外也。是故,为师不敢误人子弟。”

张杨和赵耘大吃一惊,面色惶恐。

夫子苦笑道:“莫以为为师自谦。尔可知当年为师是因何辞官告老。来到这清南村的?”

张杨和赵耘点头道:“夫子被奸人所害……”

夫子连连摇手,正色道:“此话休要再提。焉知旁人眼中,吾辈就不是奸人?此事另有隐情,不足为外人道也。为师自负一生,却在最得意之时,败于妇人之手。而此人就是你们已过世的师母。”

张杨和赵耘失声叫道:“怎会如此?林师母……”

夫子自嘲道:“莫说你们不信,为师亦不信。当年誉满京华的一对才子佳人,二十年相濡以沫,羡煞旁人。便是她亲口坦承,为师亦是不敢相信。”

张杨和赵耘不知所措,就听他幽幽说道:“此等意料之外,为师纵然学究天人,亦难算到,况吾不过一寻常男子而已……”

宽袖遮掩下,他攥紧拳头,手中捏着一个素色荷包,古井无波的心境泛起苦涩的滋味,压抑半响,才徐徐地吐出一口气。

他差点毁在一桩意料之外下,又因另一桩意料之外脱身,这“世事难料”四个字,便是一生也咀嚼不尽了。个中滋味,如何跟这些小辈言说?如不能体悟,反当作侥幸和偶然,岂非适得其反?

赵耘被夫子那浓浓的悲伤激怒了:“师母到底为何?难不成林家二十年前就开始算计夫子了?即便如此,到底做了二十年夫妻,何况又有耀辉师兄……”

夫子面无表情:“不提也罢。人心难估,知己难求。不言此间是非曲折,单云二十年同床异梦,为师真乃天下笑谈也。”

张杨纵然满腹悲伤,也惊呆了。

周夫子忽地轻笑道:“为师亦非君子,与她共枕二十年,倒也知其软肋,对她言道,景然乃吾私生子,乃吾与挚爱所生。吾早知其心不正,只等寻隙休她下堂……”

他轻声述说,仿佛看见那个女人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和瑟瑟发抖的身躯,然却无一丝当时的快意,只有满心疲惫。

“果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二人各逞机心,不料一番话全落入煜儿耳中。他少年气盛,无法承受这番变故,当即离家而去,至今杳然无踪。你师母去后,为师便来了这清南村,一住就是六年。”

赵耘和张杨看着夫子清瘦矍烁的面容,哑然无语,他们甚至不敢询问,偌大的林家,是如何烟消云散的,林师母又是怎么死的。

周煜周耀辉,当年才十几岁,乍听见双亲竟然是仇人,且互相欺骗多年,如何能承受?怪道失踪这么多年也不肯露面,他们还一直以为师兄住在祖籍呢。

周举人在外听得泪流满面:原来如此。只可惜了煜兄弟,那个曾经以父母为傲的少年可还活着?

张杨心中不忍,颤声问道:“师傅,景然师兄……”

周夫子微笑道:“自然不是为师之子。”

张杨和赵耘不知为何,均松了口气。

周夫子闭目歇息了一会才道:“为师提起此事,乃是告诫尔等:世事难料,非常理可度之。以眼前之事来说,为师竟然不能猜度何人所为,亦无法断定其用意,只怕又是一意外也未可知。为师已退出朝堂,明不便插手,暗亦无可相助,此事你二人当仔细思量。子易,尔家中遭逢大难,更需静心筹划才是,岂可慌张暴怒?水静犹明,心静方能辩是非。一味焦躁,迁怒报复,岂非正中他人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