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尘猛然一震,长出了一口气,脸色方才红润过来,犹心有余悸地道:“好一个凶厉阴狠的东西!”

尚秋水大为奇怪,他方才明明见到纪若尘看的是石矶,没想到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于是追问道:“若尘兄难道说的是石矶?我和她打过交道,嗯,怎么说呢,虽然我本能的不喜欢她,可是凭心而论,她无论相貌还是资质都是极其罕见的,而且处事也很让人舒服。若尘兄何以对她的观感如此不佳,还用上了东西二字?”

纪若尘啊了一声,转而望向尚秋水,讶道:“秋水兄既然与石矶交过手,怎么还会有这等评价?我看石矶表相上虽然秀丽无畴,可是本性却是至阴至狠,绝对是罕见的凶物。就是在这里遥遥看上几眼,也能感觉到她的凶厉!奇怪,云中居怎么说也是正道名门,怎会将石矶这种东西收归门墙?她就算是人,本性也绝不符合正道要求,何况我虽然看不清她本体为何物,但非我族类,这却是可以肯定的!”

尚秋水啊了一声,就此呆呆地看着纪若尘,再无声息。

纪若尘吓了一跳,连唤了几声秋水师兄,才算把他给叫了回来。尚秋水盯着纪若尘左看右看,又向石矶望了几眼,方才一声长叹,道:“我曾与那石矶对面交锋,都未能看出她的异常。若尘兄只看了一眼,就已窥破她的本相,唉,天生慧眼,天生慧眼…”

纪若尘脸皮再厚,也觉得尚秋水这感慨实在肉麻太过,当下咳嗽一声,赶紧岔开了话题,道:“楚寒我已经见到了,果然令人心折。听秋水师兄说,顾清似是云中居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一个,可是我怎么没有看到?”

尚秋水讶道:“我虽然也没见过顾清,可是应该就是那一个了。她身边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倒是有些奇怪。”

“哪一个,我怎么没有看到?”纪若尘又问了一声。

尚秋水大为惊讶,他一边看着纪若尘的目光,一边伸手向太清池对岸指去,口中纠正道:“若尘兄,应该就是那个穿素衫的女子。嗯,果然淡漠孤绝,人品无双…咦,若尘兄你在看哪里?往远一点…你又看得太远了,收回来…怎么又偏到东边去了?她就在正中央,中央!”

为了纠正纪若尘的目光,尚秋水整个人几乎都要靠在纪若尘身上。纪若尘全身僵硬,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弯了过去,恰如一根狂风中的细竹。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总是偏来偏去,说什么也不肯落到那人群的中央。

尚秋水显然也从未遇到过这等怪事,他几番努力仍无法使纪若尘看到顾清,于是气得双眼一亮,忽然柔声道:“若尘兄…”

纪若尘大吃一惊,知道若再拖延,定会糟糕,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运起震慑心神的法诀,终于看到了那虽立于人群中央,却依如孤处天地之间的顾清。

※※※

这一眼望过去,纪若尘将顾清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然后喃喃地道:“咦,怎么会是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

“普通?哪里普通了!”尚秋水愈发的奇怪了,道,“且不说她那孤洁高远之气万中无一,就单是这容貌身姿,也不比石矶差了吧?而且我完全看不透她的道行,甚至于连她究竟有没有道行都不知道。单止这深藏不露一点,就可知她的的确确是云中居弟子之首!”

“可是…”纪若尘眉头紧锁,似是斟酌不定用词,可是了半天方道:“秋水师兄,你觉得那个顾清真的在那里吗?”

“她好端端地立着,不在那里又在哪里?若尘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精进太快,根基不稳,现在出了些问题?”尚秋水疑惑问道。

纪若尘摇了摇头,脸色渐显苍白,看上去就是简单的遥望片刻也耗去了他大量精力。他沉吟一刻,又道:“秋水兄,我修行上没有问题。可是我的确是看到她站在那里,但不知为何,总是感觉到她立足处其实是空无一人。”

尚秋水讶道:“难道她修为已经高到了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地步?那可是相当于我宗三清真诀上清境界啊!若有如此人物,那今生必定是要飞仙的。这不太可能吧?”

纪若尘皱眉道:“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单纯的感觉而已…可能是我错了,秋水师兄,我非常的累,这就回去吧。”

不知为何,纪若尘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于是不待尚秋水回答,立刻转身,就欲离去。尚秋水一怔,连忙叫到:“若尘兄,怎么…”

这一刻,天地是静的。

纪若尘虽然背转了身,却在神识中看到顾清那一双淡极漠极的眼忽然有了生气,就如那本是散落在天地之间的神识,忽然回到了她身中一样。

此时此刻,消去的是喧闹人群,苍天白云之下,青山碧水之间,洒然立着的,唯她一人。

顾清徐徐转身。她的动作虽然轻柔,却似是含着万钧之力,转侧间引得云卷风动。那呼啸中蕴有莫大威力的狂风,也不过吹起她数缕青丝,自那冰雪般的肌肤上拂过。她双眼又何止有了生气,而是越来越亮,转瞬间纪若尘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在她立足之处,此时唯有一团耀目欲盲的强光!

那灼热之极的目光似是跨越千万年时光,穿过无数地火天雷,终于落在了纪若尘身上。

刹那之间,纪若尘只如被从天而降的熊熊火焰淹没,似是被这天火引动,连体内都透出无法形容的灼热强光!他就如处在一座燃烧的城市之中,周围已没了风,没了水,有的只是火焰!他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火,呼出的皆是光。

他已无法动弹,只能立在这焚城的中央,看着那一个洒然出尘的身影远去,远离这火焰中的城市。纪若尘不知为何,刹那间只觉得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他不明白这痛楚从何而来,也不知这痛楚究竟是何物。他只知道,这痛,已痛彻心扉,痛得他已完全忘记了烈焰焚身。

他唯有望着那身影离去,却不能动,也不能叫。

那个身影已在远方隐没,熊熊烈焰也不知于何时平熄,他立于瓦砾废墟中,一时心灰若死。这一片烈焰焚过的华城,犹如一把巨大无边的锁,牢牢地将他锁扣在城市中央,动弹不得。他凝视着这一片广大无垠的废墟,缓缓提起右手,握拳,就欲倾尽一生之力击下,击毁这把将他锁扣在此的巨锁。可是为何,这样一个决定也是如此艰难,让他的右拳迟迟定在空中,再也落不下来?

直到胸口又传来一道突如其来的灼痛,才将纪若尘从那一片无来处、无尽头的死地中拉出来。

这一次他能叫,只是自幼养成的忍痛习惯使得他强行将叫声吞了下去,只是沉闷地哼了一声。

纪若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听到了风声,水声,喧哗的人声。天地间重又有了声音。

身后尚秋水正叫着:“若尘兄,怎么这就要走了?”

纪若尘骤然呆住。

那烈火焚城的一刻,那独自立在烈焰中的千万年,又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什么时候?是接续刚刚的一刻,还是已是千万年后?

胸口又传来一阵灼痛。纪若尘这一次有了准备,没有出声,脸色只是闪过一阵苍白而已。他低头一看,这才看见胸口所带的那一小块青石正隐隐发着一层光辉,炙热惊人,不光将他内外衫通通烧穿,还将他胸口肌肤烧焦了一大片。

纪若尘不顾炙痛,迅速以手盖住胸口,以防有人看到这块青石。肉掌与青石一触,刹那间嗤嗤作响,冒出一道细细青烟。纪若尘面不改色,悄然握紧了青石。说也奇怪,在全然被纪若尘握紧的刹那,青石上的高热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石火间事,纪若尘甚至都有些分辨不清刚刚那些纷至沓来的景物是真是幻,然而他分明可以感觉到,那一双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后。

顾清负手而立,遥望着太清池另一侧高楼上那背对着自己,正欲离去,却僵在了原地的身影。

只在刹那之间,她犹如从天上降落凡间,引得云起风动,瞬间的气息变化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数十道灼灼目光顷刻间都落在了她身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顾清泰然自若,全当身周数十个青年修士俱不存在,只是望着太清池另一侧的纪若尘。不熟识顾清的人或许会觉得她定力过人,而楚寒和石矶则知道在顾清眼中,这些人确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们哭也好笑也好,甚至死也好生也好,都不会牵动她一丝心绪。

只是如此一来,数十位青年修士俱都发觉了顾清的不对。楚寒和石矶也面有讶色,当下顺着顾清的视线望去,都盯上了背对着这边的纪若尘。其他的青年修士们天资修为其实也都不差,紧随楚寒与石矶之后,都顺着顾清的视线发现了纪若尘。

虽然太清池对岸楼宇共有四座,楼上凭栏而望的弟子也有四十余人,然而陪同云中居三人的皆是修道人,那是断然不会让纪若尘成功混迹于人群之中的,何况他身边的尚秋水又是如此显眼。

纪若尘早已成功从幻境中脱出,恢复了行动能力,可是他此时恰如芒刺在背,数十道火辣辣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令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心底早已将尚秋水骂了数十遍,可是尚秋水偏偏还不知死活地道:“若尘兄,那顾清正在看着你呢!咦,怎么其他人也都看过来了?若尘兄果然不同凡响,甫一亮相即如此引人注目!看来那云中居三人也知若尘兄惊天动地之才,呵呵,看他们还敢不敢以为我道德宗无人。”

就在纪若尘叫苦连天之际,似是生怕别人还不够注意到他一样,那顾清那淡漠得似是万年也不会变化的脸上竟然也有了表情!

她唇角浮上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右手依然负在背后,左手徐徐抬起,一顿,尔后遥遥向纪若尘一指,向道德宗知客道人问道:“道长,那人是谁?”

就在她如冰般的纤指指定纪若尘的瞬间,纪若尘立如被狠狠刺了一剑,浑身一颤。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迈开大步,向楼梯处奔去。

楚寒不知为何,面色似是微变,遥向楼台处一拱手,朗声道:“那边是道德宗哪位杰出高弟?何苦悋缘一见?”

楚寒这十八字吐来字字珠圆玉润,说不出的清朗动听,声音虽然并不响亮,然而轻轻易易地就越过了太清池辽阔池面,在纪若尘和尚秋水身边响起。这一次可不得了,这十八字声声如钟似磬,高低起伏,鸣音各不相同,字字相叠,如道道巨浪,接连不断地向纪若尘攻去!

甫在第一个字响起时,尚秋水即刻感受到了话音中那摧枯拉朽的大威力,当下脸色大变!他仓促之下袍袖飞舞,若翩翩起舞,刹那间握齐了七个法诀,然后一声清叱,叱音柔丽掩不住杀伐之意,顷刻间就驱散了楚寒前十个字,然而后八个字依如排空巨浪般汹涌而至,向纪若尘压去!

纪若尘身影忽然一片模糊,双手如鹤翼提起,十指开合间,带出片片残影。刹那间他身周如烟花绽放,不住爆起绚丽火雨。

纪若尘身形一滞,闷哼一声,然后在众人瞠目结舌中,抬足又起,若一道轻烟般下了楼,转眼即去得远了。

只是顾清这样一指,太清池畔近百名来来往往的道人修士就都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于是纪若尘背上又多了百道目光,送着他一路远去。

这一段路,纪若尘奔得如风如烟,举手投足间,全无一丝烟火气,有那修为高的则已看出纪若尘奔行之速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奔得与天地浑然一体,全然未有扰动周边一风一叶。若以此法雨夜奔袭,就是道行高出纪若尘数倍之人,也难以发觉。

于是纪若尘才奔出数步,望向的那些目光中已从初时的惊愕变为赞许者有之,惊讶者有之,嫉恨者有之。

石矶遥望着纪若尘离去的背影,运起云中居独门秘法,以只能让楚寒和顾清听清的声音笑道:“那人法诀变幻莫测,倒是没有道德宗其他弟子的匠气,真是让人心动!”

楚寒哼了一声,道:“他道法虽多,但诸法不谐,杂而不纯,又能有多大前途?”

石矶轻轻一笑,道:“人家只用杂而不纯的道法,可就挡住了你的八琼真咒,这又怎么说?”

楚寒脸色微微一变,剑眉微皱,思索起来。

那知客道人眼光老道,既然顾清问起,他只向太清池对岸望了一眼,即道:“那两人都是我宗年轻弟子。仍向着这边的名为尚秋水,乃是北极宫太隐真人门下。离去的该是纪若尘,目前挂名在太常宫紫阳真人门墙下。”

“纪若尘?”石矶收了云中居秘法,先是念了两遍纪若尘名字,然后轻笑道:“看来他很不愿见我们呢,我们就有那么可怕吗?”

顾清负手而立,望着纪若尘消失的方向,只是微微一笑。不知为何,楚寒和石矶看到了顾清的微容,竟然面有讶色,悄悄互望了一眼。

顾清回转身来,向那知客道长淡然道:“他现在既不愿见我们,那也无妨。烦请道长指点纪若尘居处,我好明日登门拜访。”

※※※

这一夜,纪若尘辗转反侧,既无法安心静坐,也难以入眠。甚至于炼丹、卦象也会频频出错。那一方青石已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安安宁宁地躺在他的胸口。他心神不宁,不论在做什么,都会时时停下来,取出青石看上片刻。

纪若尘的生活本来很简单,想要的东西也很简单。只因自幼流离清苦,是以入了道德宗后,他一心想的只是保住这梦幻般的生活。在知道了一点谪仙真相以及被刺杀陷害两次之后,他想的又只有精进道行,以备在有一日再也掩饰不住真相之时,也能有一技傍身,至少也要逃得性命。

或许是压力过于沉重,就是在这春思汹涌的年纪,即便是身边美女如云,那些绮念遐思也不过在他心中一闪而逝。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心性仍其纯如纸,虽然这张纸非是白色。

然而一切都已改变,在那场幻境中改变。

纪若尘只要一想到烈火焚城的刹那,痛苦就会铺天盖地而来,痛得他无法呼吸。那非是焚身之苦,而是心内的痛。纪若尘并不知道这痛究竟是些什么,但他无法摆脱。痛多了几次,他也有些分不清楚焚城是真是幻,也就有些麻木了。

纪若尘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只知道大致的年纪,等到春暖花开时,他就该是二十岁了。

二十岁的纪若尘,再看白云苍狗时,心境已然不同。

好不容易一夜过去。

天蒙蒙亮时分,纪若尘就前往太上道德宫,要去藏经殿取几部道藏回来,打发一下心绪不宁的时光。

专心修道时,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但有心事的时候,金乌玉兔却再也不肯走快一步。当纪若尘从太上道德宫回来时,天色方才大明,这时辰不过是道德宗诸人刚刚用完早膳之时。

纪若尘心事重重,径直推开院门,大步走进正进书房,将十余本厚厚道藏往东壁边的架子上一放,这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刹时呆住!

书房中还有一人。

她一身素色长衫,坐在纪若尘每日坐的椅中,手肘支在纪若尘天天苦读的花梨木书桌,手中捧着纪若尘出门前尚未读完的《太平诸仙散记》,又给桌上的铜鼎添过了龙涎香。看那从容淡定的样子,就如这间书房本就是属于她的一般。

纪若尘张口结舌,四下一望,半天才敢断定这其实是自己的房间。

哪知她微微一笑,竟然道:“若尘兄,不必客气,请坐。”

纪若尘只觉得整个世界一片混乱,习惯性地谢了后,这才取过一张椅子坐下。直到在她对面坐定,纪若尘这才想起,这明明是自己的房间,为何反而还要谢她?

纪若尘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定力已经乱了。细细思量,除了昨日相见时那天崩地动般的幻象外,自己此次回来,从进院门时起,直至将道藏放在架子上,竟都对她的存在全无感觉!若是她心有歹意,那自己早就不知要死多少回了。看她年纪也不过与自己相若,怎地道行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甚至于此刻坐在她面前,相距不过数尺,明明就看到她坐在那里,但纪若尘就是感应不到她的存在。只要一闭上眼睛,纪若尘就会觉得房间中空无一人。

纪若尘不禁心下骇然,这意味着什么,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就是因为灵觉有异寻常修道之士,不受幻象所惑,道法符咒每发必中,在历年岁考中方能战无不胜。而面对她时,因为无从感知到她的方位气息,自己几乎所有道法都无从施展!

面对如此对手,姬冰仙输得其实一点都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