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尘定了定神,向她一拱手,勉强笑道:“顾清小姐光临,我这陋居实在是蓬荜生辉。只是不知小姐此来有何吩咐?”
顾清啪的一声合上《太平诸仙散记》,将之放回书桌上。她没有回答纪若尘的问题,而是站了起来,在书房中转了一圈,四下打量一番,方道:“若尘兄看来是一个勤勉的人,我本以为这个时候登门拜访可以见到若尘兄,没想到若尘兄已经出门清修了。”
不知为何,顾清一站起,纪若尘就觉得坐着浑身难受,不自觉地也跟着站了起来。听得顾清的话,他道:“刚刚去太上道德宫取几本道藏回来。顾清小姐等了很久吗?”
顾清淡淡一笑,负手立于书架前,一边看着架上书目,一边道:“也不是很久,只是一刻而已。若尘兄法器众多,典藏如山,看来涉猎是极广的。我听闻若尘兄实是由八位真人共同授业,看来此事不假。”
纪若尘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顾清看似是在询问,但每次都不待他回答,就自行说了答案。她口气虽然淡定,却无分毫犹豫,偏偏她所述又是不假。一时之间,纪若尘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面前的顾清似是时时透着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完全透不过气来。此刻主宾之势完全倒置,那顾清倒是将宾至如归四字发挥到了极处。可是纪若尘完全无法开口反驳,只有跟着她在书房中转来转去。
纪若尘忽然有种直觉,在这顾清之前,他怕是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这个念头刚起,顾清左手一引,一枚紫晶卦签从屋角杂物架上自行飞出,落入她的手中。顾清的手纤长如雪,而那枚紫晶卦签灰扑扑的,显然蒙尘已久。但当顾清将它拿到面前仔细观瞧时,卦签上的灰尘却半点也沾不到她的手上。
纪若尘跟在顾清身后,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终于发觉尚秋水说的是对的,顾清无论身姿容貌都是极美的,越看就越是如此,几是全无瑕疵。然而她举止动作又极是洒然大气,一如那滚滚浊世中胸怀天下的佳公子,全无一丝女儿之态。且她天生的淡漠中,又有一丝隐隐的威严,心志稍有不坚之人,别说是起什么绮念,就是稍接近她一些,也断然无此胆量。
顾清看了片刻,曲指一弹,紫晶卦签自行飞回杂物架原位,就如全未动过一般。顾清又向书房另一边行去,一边道:“原来若尘兄对卦象丹鼎之学也如此有心得。诸艺皆通,且能融会贯通,难怪可以破得我云中居的八琼真咒。”
说话之间,顾清已走另一边的书架旁,抽出一本薄册,随手翻看起来。纪若尘见了,终于咳嗽一声,道:“顾清小姐,这个…这本《太清玄圣篇》乃是我宗三清真诀的一部分,小姐观之,似有些不妥。”
顾清哦了一声,依然信手翻阅,只是淡淡地道:“这个无妨。我来前曾经拜访过紫阳真人,他已经答允过道德宗内典藏,尽可任我取阅。”
纪若尘大吃一惊,实在想不通紫阳真人何以会任一名云中居弟子取阅本宗秘典。可是顾清身份特殊,气质如华,想来是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说谎的。况且以她的道行修为,也实没必要盗看这部太清玄圣篇。
但此事仍然显得十分古怪,顾清身为云中居高弟,翻阅道德宗典藏的要求本就无礼,更奇的是紫阳真人居然会答应!纪若尘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似是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顾清翻了几页,又将书放回书架,这才在纪若尘书桌旁坐下。这一次,她又坐了主位。
纪若尘苦笑一下,只得在陪客位置上坐下。
顾清微微一笑,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凝望着纪若尘,动也不动。纪若尘被她这么一看,登时全身上下皆极不自在,如坐针毡,简直是度日如年。他只盼顾清少看片刻,可是顾清大气异常,有包容天地胸襟,显然不把区区男女之防看在眼里,只是盯着他看个不休。
仅是片刻功夫,纪若尘已被她看得面红耳赤,汗透重衣。
终于,顾清微笑道:“听闻若尘兄有一方异宝青石,不知可否相借一观?”
纪若尘好不容易等到顾清说话,刚刚松一口气,骤然听到这一句话,刹那间手足冰冷,动弹不得。
顾清也不着急,只是坐在那里,静等着纪若尘回答。
纪若尘这一次几乎是倾尽平生之力,方才镇定下来。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顾清小姐说笑了,我这里的确是有些法器,可是青石什么的,倒是从没听说过…”
在顾清那双似可穿透人心的清澈目光前,纪若尘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一句时已细若蚊鸣。这几句话底气之不足,就连数岁孩童都会知道他在说谎。
纪若尘默然片刻,终于长叹一声,知道秘密揭开的一日终于到来。不管怎样,能够拖延四年多,已超乎他的预期。这顾清道行深不可测,纪若尘知道自己就算下了拼死之志,也无逃脱可能。
人心最柔弱的时候,就是命运未定之时。此时真相即将大白,纪若尘反而不再慌张,他默默取下颈中青石,递与了顾清。
顾清接过青石,以指尖轻轻抚摸,良久不语。片刻之后,她似是隐隐叹息一声,竟然又将青石还给了纪若尘,然后道:“我并无恶意,若尘兄何必立下决死之志呢?”
纪若尘不禁啊的叫了一声。
顾清就如会窥探人心一般,接连道破他心事,连番打击之下,纪若尘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他知道自己失态,脸上一红,将青石又挂回颈间,默默坐下,等待着下文。那顾清此来必不简单,现在既已掌握全局,那么接下来,想必就要提要求了。
顾清再打量了一下书房,若无其事地道:“若尘兄独居苦修,这份心志是令人佩服的。左右我还要在道德宗待上数日,这几日中,我就来陪若尘兄读书清修,你看如何?”
纪若尘万想不到顾清提的竟会是这等要求,一颗心瞬间跳得山崩海啸一样,热血上涌,脸上如着了火。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这…”纪若尘声音细如蚊鸣,半天才道,“…这有些不妥吧?”
顾清黛眉微扬,道:“哦?若尘兄不愿?”
纪若尘定了定神,知这顾清高深莫测,还是离她越远越好,于是一咬牙,道:“蜗居简陋,恐污了顾清小姐仙驾。”
顾清忽而微微一笑,与以往那一闪即逝的笑容不同,这一次的笑凝于她唇边眼角,历久而不散。她凝望着纪若尘,搁在书桌上的右手食指一抬,起始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书桌。那雪白的纤指每一次落下,清脆的敲音都会震得纪若尘心慌神乱。
顾清纤指骤然一停,就此凝于空中!
纪若尘的心刹那间悬到了嗓尖!
“若尘兄身怀解离仙诀,却不知贵宗真人晓不晓得呢?”顾清清亮的眼中隐有笑意。
恰如晴空霹雳!
纪若尘倒在椅中,张口结舌地看着顾清,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清长身而起,负手向书房外行去。纪若尘挣扎着站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行到门口之时,顾清停下脚步,略略回道,微笑道:“我虽不理会尘间浊事,却非是不通世故。今日打扰已久,这就告辞了。明日一早,当再来拜访。”
纪若尘凝望着她那惊心动魄的侧面,嘴几张几合,才硬是挤出几字:“欢迎之至!”
顾清一声轻笑,也不要纪若尘相送,就此飘然远去。
※※※
啪!
一颗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千年古松制成的棋盘上,拈着棋子的两根枯木枝一样的手指似仍舍不得棋子的温润,又在上面抚摸数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天海老人满面红光,笑得极是欢畅,道:“此子一落,满盘皆活。紫阳真人,这一盘你怕是又要输了呢!”
紫阳真人面色凝重,手中拈着一颗黑子,沉吟良久,这才在白棋空中一点,然后微笑道:“天海道兄棋力高明,佩服,佩服!”
紫阳真人年岁虽长,但双手如玉,内温而外润,此非是保养之功,而是道法逆天之效。
紫阳真人此子一落,天海老人长眉立刻一跳,盯着棋盘沉思片刻,方才展颜一笑,道:“你这着虽然凶极险极,可是剑走偏锋,非是王道。这一局棋想翻盘,我看是无望。弈棋如修道,相差一点,可就是天渊之别啊!呵呵,紫阳道兄,你棋力虽与我相去无几,可是几天弈下来却是九战九败,由此可见一斑!”
紫阳真人倒丝毫不以九败为耻,只是抚须微笑,道:“天海道兄所言甚是,修道与棋力本就有颇多相通之处。云中居秘法变幻莫测,穷天地之至理,这也是我素来心向往之的。”
天海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手中一颗白子迟迟不肯落下,道:“紫阳道兄太谦了,贵宗三清真诀乃是广成子登仙时所留,不会比我派的玄黄录差了。只不过嘛…贵宗教导年轻弟子有些不大得法,这弟子多是多了,不成大材,又有何用?”
他此言一出,一旁观棋的玉虚、太微等真人脸色登时就有些难看了。其实大考这几天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年轻弟子互相较劲,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内统统败下阵来,这些真人们如何不知?这数日来,真人们虽然与天海老人足不出户,没日没夜的在这里下棋,可是这太上道德宫虽大,发生的事又怎么逃得过他们的灵识去?
其实真人们眼光是极厉害的,用不着真的论道比试,只见过了云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门下没有一人能够过得了顾清那一关。
不过这一次几位真人都隐忍不发,天海老人含笑环顾一周,这才啪的一声落下白子,将紫阳真人的退路封得干干净净。
紫阳真人抚须微笑,拈起一颗棋子,沉吟半天,却迟迟落不下去。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云中居杰出弟子辈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特别是顾清年纪如此之轻,其气却已能与天地浑然一体,看来飞仙有望。如此人物,压倒我道德宗年轻弟子,原本是反掌间事。看来云中居中兴,那是指日可期啊!”
啪,紫阳真人黑子落下。
天海老人压根没看紫阳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那是,那是!收得清儿这孩子入我云中居门墙,确实是需要些福缘的,呵呵,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欢畅,脑子却没糊涂了,一子落下后,又将紫阳真人的气紧了几分,分毫不给机会。
天海老人倒没注意到,其余几位观战真人的面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强忍着笑。
紫阳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着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顾清今年芳龄几何?”
“刚刚二十!”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紫阳真人点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年龄相合,人品俱佳,相处又甚欢,贵派我宗也算是门当户对,难得天海道兄携徒前来,倒是成就了一桩美事!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贫道也虚长几岁,还为晚辈们作得些主。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将小徒与顾清的婚事定下来吧,也是我正道一桩盛事。”
天海老人大吃一惊,盯着紫阳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阳道兄在说些什么?!什么清儿的婚事?清儿十五年来从未下山一步,又与你徒弟有何干系了?这等龌龊主意,你想也休想!”
紫阳真人丝毫不以为意,随手落下手中棋子,一边道:“顾清虽然十五年未出云中居一步,但显然与小徒有些夙缘的。当日太清池与小徒一见后,她既来找我,要参阅我道德宗典籍。贫道以为,贵我两派虽然千年来门户之见甚深,但清儿与小徒皆是天纵之才,当此纷乱之世,这些门户之见不妨暂放一边。于是贫道就准了她可以随意取阅道德宗内任何典藏。”
天海老人啊的一声大叫,当即跳了起来,指着紫阳真人,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适才紫阳真人已经开口提亲,以他代掌道德宗门户之身份,可说是每说一个字都如刻在石,断无玩笑之意。方今之世,各派对门中之术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这般大考还允人观看的,那是绝无仅有。因此顾清以云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观阅道德宗典籍本是一个极逾礼的要求,可紫阳真人竟然还准了!
这聘礼,下得可就有点大了。
天海老人怒视紫阳真人半天,见他神色从容,没有分毫玩笑之意,于是重新坐下,胡乱丢下一子,闷声道:“那么清儿这几日又在干什么?”
紫阳真人当即应了一手,微笑道:“这三日来她一直在小徒处清修读经,与小徒相处甚欢。贫道乃有见于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贵我两派若同气连枝,好处甚多。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这一点自无需贫道多言。”
天海老人再不作声,埋头弈起棋来,这一次他落子如飞,错漏百出,将大好形势生生断送了。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与三位门徒分开,只是与道德宗几位真人没日没夜的下棋。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场,石矶等人反而可以了无顾忌,放手施为。果然三位爱徒不负他厚望,轻描淡写的就将道德宗年轻一代弟子杀了个落花流水。
可他万没想到,最后竟会有如此结局!
若这门婚事真的成了,的确是轰动正道的一件大事,只是他云中天海就由登门挑战变成了送人上山,岂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可是顾清才上莫干峰,怎就与紫阳真人的徒弟如此纠缠不清了?夙缘?信才有鬼!
天海老人离了太清殿,杀气如潮,一步百丈,转眼间就来到了顾清等三人的居处。此时夜幕低垂,寒星高挂,他尚未踏进院门,就听得院内传来阵阵争吵。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纪若尘居处,深夜方归,这成何体统?!云中居千年脸面,难道就这样断送在莫干峰上不成?”楚寒语气严厉,听上去又有些激动。这对于素以定力著称的他来说,已是极罕见之事。
“云中居脸面非是系于我一身之上,师兄言重了。”顾清淡淡地道。
“无论如何,明日不许再去纪若尘居处!”楚寒喝道。
此时石矶似是觉得气氛不对,忙在一旁插道:“师兄何必动怒呢?顾师妹想必是另有所图…”
石矶话未说完,顾清即打断了她,淡漠语声中隐隐多了些森寒之气:“楚寒师兄,刚才那话,等你执掌了云中居门户之后,再说不迟!”
“你!”楚寒一时语塞。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声,一步迈进正堂。
顾清、楚寒和石矶见天海到来,皆行礼问候。顾清依然淡泊,石矶则始终是浅浅笑着,看不清心事,楚寒则略有喜色。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实质,盯着顾清,沉默不语,面上如有凝雷。这般直盯了一炷香时分,天海老人才缓缓地道:“你这三天一直待在那个什么纪若尘居处?”
“是。”
“你向紫阳真人求了参阅道德宗典籍?”
“是。”
“那说说看,这三天你都读了些什么?”
“时间仓促,不过是读过了三清真诀太清诀中的几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