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吧。”东东考虑了一下,“反正还有时间。”

  吴显龙再来找赵辉,是一周后。青浦的事已压了下去。短短几天,整个人竟似又老了七、八岁。两人到分行附近的一家饭店。赵辉去趟洗手间,回来时见他在看手机,眉宇紧蹙,额头上沟沟壑壑,像参差不齐的铁路轨道。瞥一眼,应该是微博。吴显龙也不瞒他,“那对龙凤胎的爸爸,开了个微博,粉丝有几百万。动不动就上热搜。”赵辉哦了一声。

  “每天刷一遍。就当是电疗。”他道,“能治病,也能吊精神。比喝咖啡强。”

  “阿哥,你要保重身体。”赵辉是说他脸色太差。

  “我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吴显龙道,“但我可以想象那个爸爸的心情。我请了一支顶尖的律师团队,找他的漏洞。还买了几千个水军,黑他的微博。但我自已也注册了个号,每天为这人点赞,甚至还在评论里支持他,我说,希望你好好的,吴显龙那个混蛋,老天会收拾他的。奇怪的是,我这么说了以后,心里舒服极了,血压也下去不少。好像真的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阿弟你不晓得,其实我很讨厌我自已。从小就是。我是个多出来的人。老天给过我很多次机会自生自灭,但都没成功。我一直有这种感觉,现在活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多出来的。我今年60岁,按16岁死掉来算,我多活了44年。”

  “你16岁,我7岁。那年你把我从火里救出来。”赵辉回忆道。

  他点头,“没错。”

  赵辉为他的杯里续上茶。“阿哥,我们都上了年纪了。想开点。身体要紧。”

  “老薛进去也有小半年了。”吴显龙忽然说到薛致远。赵辉点头,“五个月不到。”吴显龙叹道:“致远信托当年多风光啊,说败落也就败落了。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在跟老天赛跑。趁老天爷眼开眼闭,一路到终点也就罢了。倘若老天爷认真起来,一个也逃不脱。”

  赵辉不语。吴显龙像个累到极点的人,反有种颓废的亢奋。通常这样状态的人,喜欢说一些总结性的话,仿佛看透世情,絮絮叨叨地,说自已,也说别人。一会儿又回忆过去。他说“孃孃”要是在世,一定不喜欢他经商。“她不识字,最佩服有学问的教书先生。不过她也说了,我生就一副贼骨千千的模样,老师是肯定当不成的。最好是学一门手艺,或者当医生,走到哪里都饿不死。我孃孃是老派人。”赵辉道:“老派有老派的好,新派也有新派的好。”吴显龙摇头:“你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赵辉笑笑:“阿哥天生是发财的命。”

  初秋的雨日,比黄梅天还要邋遢。地上湿得打滑。毛孔粘腻得令人心烦。撑不撑伞倒无所谓了。水气像女人用的保湿喷雾,兜头散落上来,雨露均沾,逃无可逃。吴显龙说想散步,赵辉便陪他。两人沿着陆家嘴绿地,缓缓地走。吴显龙说起青浦那笔基金,“搞定了。还是那个瘪三。”赵辉点头,“哦。”吴显龙忽然笑了笑:“你总是这样。搞不懂你是早就知道了呢,还是不屑于多问。”赵辉道:“都不是。阿哥反正会说下去,我只要竖起耳朵听就行。”这话有些佻皮。吴显龙又笑了笑:“我偏不说,吊足你胃口。”

  认识青浦张行长,还是吴显龙一个“小朋友”帮的忙。小朋友比吴显龙小了好几轮,算是忘年交。“男的女的?”赵辉问他。吴显龙一笑:“这不重要。”他说和这小朋友很投契,一见如故。“除了相识的地方容易让人误会,其余都非常完美。”

  几年前的某夜总会。靠近城乡结合部,门面绚烂得过了头,反倒土气。走进去,女孩们浓妆艳抹,看不清本来面目。笑容也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复制再粘贴。他很少挑这种地方谈生意。但对方喜欢。一个土地局的朋友,年纪其实挺轻,手一挥,很熟练地招来几个女孩。边喝酒边聊天。女孩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盖过了两人的聊天声。他只好把手机拿出来,面朝下,放在桌边。录音。倒不是真要怎么样,主要是有备无患,留个后招。服务生进来送酒时,不慎把手机碰倒在地,翻了个面。红色的“录音”键在屏幕上很是显眼。一个女孩抢在那人发现之前,把手机捡起,还给吴显龙。后来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道,“你坐着一动不动,不喝酒也不揩油,是个老实人。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说这话时,她扒在他的车窗前,问他讨一支烟,宝蓝色的眼影在路灯下闪着荧光。他为她点上火,看她熟练地吐着烟圈。他猜她想敲竹杠。手已经摸到皮夹子了,她忽问他:“你属猪?”他怔了一下,想起刚才聊天时好像提过。她说她也属猪,“你几月份的?”他让她先说。她说七月底,“7月27日。”他又是一怔,回想刚才哪里说漏嘴了。她掏出身份证,在他面前一亮,“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们是同一天生日。不想说就别说,老爷叔腼腆来。”女孩提醒他留意信用卡,“建议你换芯片卡。”他依言改了密码。果然不出两天便收到银行的短信,提示他三次密码输错,卡被冻结。还是在异地。夜总会这种地方,鱼龙混杂,角落装个摄像头,把你密码记下来,再复制一张卡,分分钟的事。老爷叔不好生受小姑娘的恩,便又去了一趟夜总会。买了个最新款的lphone。那天他竟然看到她在角落里哭。眼泪落下来,面前茶几湿了一滩。“Lucy!”他叫她的英文名。她抬起头,睫毛膏化开,成了熊猫。涂着大红唇膏的作孽兮兮的熊猫。鼻头和嘴唇一样红。那天是7月27日。“我想我爸妈。”她哽咽着。他这才知道她是个孤儿,lphone递给她,“生日快乐!”两人买来蛋糕,上面插两根蜡烛,各人吹灭一根,为对方唱生日歌,一遍中文版一遍英文版。他从没想过会和一个陌生女孩一起过生日。他不作兴这些。平常最多也就是吃碗排骨面。“我也没有爸妈,”他安慰她,“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天塌不下来。”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她喝醉了,吐得稀里哗啦。他替她收拾干净,轻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她伏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身。

  “我对她没有别的意思。跟男女感情没关系。都是孤儿,大家抱团取暖。”

  吴显龙告诉赵辉,那女孩很聪明。“是大聪明,不是小聪明。到了我这个岁数,看得太多了。小聪明是棱角分明,把什么都放在脸上。大聪明反倒随和的多。她是个大气的女孩。这些年,我们偶尔见面。大多是短信联系。她叫我‘老爷叔’。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认识一辈子,不见得彼此了解,有时候萍水相逢,竟能成为知已。”

  她不化妆的时候,很清秀。干干净净的模样。话不多,但比别人更能说到点子上,而且绝不让你难受。他有阵子以为她是薛宝钗一类的人,后来知道不是。她还是个孩子。懂事、善良是与生俱来的,境遇再不如意,也改变不了。这是他最欣赏她的地方。跟她做朋友很舒服。有首歌叫《小小的太阳》,“你像一个小小的太阳,有一种温暖,总是让我将要冰冷的心,有地方取暖——”她之于他,便是如此。小小的彼此心照的忘年交。

  张行长那时还是副行长,对她是真爱。用他自已的话便是,“鬼迷心窍了”。她安排这人与吴显龙见面。她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裙下不贰之臣。有阵子他竟想要离婚,被她劝住了。这些年,她与这人保持着友好的若即若离的关系。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除了姓张的,女孩拿橡皮筋扎住的一捆名片,里面有的是吴显龙能派上用场的人。她挑出来给他。与他一起筛选、商量。有时候她甚至比他还要看得清楚,大势、时局、眼下和未来——她与那些人说话的样子,分寸拿捏,连吴显龙也觉得吃惊。这小朋友是老天爷送来给他的。

  吴显龙卷起袖管,上臂纹了一只棕色的猪头。

  “她也纹了?”赵辉问。

  “对,”吴显龙点头,“是她提议的。我说我怕疼,她说没事,眼睛一闭牙一咬,就过了。结果她一边纹一边尖叫,差点被人家踢出来。我说过,她还是个孩子。”???

第30章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主要是害怕。”

  胡悦向陶无忌介绍纹身时的细节。先消毒,将图案线条转印到身上,再割线,将多余的颜色拭去,开始“打雾”,也就是上色,用排针一点点刺入皮肤。这是最疼的。但真到这一步,其实也服贴了,被师傅骂得没脾气了,“不做就出去,又没人强迫你。”便只得忍着。最后点高光,上白色。大功告成。老爷叔在旁边也是脸色煞白,歪牙咧嘴。总算没叫出声。比她强些。在淮海路靠近思南路的一条小弄堂里。六、七年前那里有不少小店,门面开在里头,很幽秘。都是朋友介绍来的生意。老板信佛,墙上贴着一章章手写的经书,字体各异,应该是不同人抄的。正中一朵石雕的莲花,坐在小池塘里,底下灯光打上来,有些端严的意思。店名也叫“莲”。两人结束后找了家酒吧,也是就近的。“古代人止痛都用酒。”老爷叔开玩笑。她喜欢和他这样坐着,喝酒、聊天。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从未有人给过她这种感觉。年纪也是个缘故。隔得远了,反倒生出些亲近来,长辈与小辈那种,还有景仰。老爷叔是当得起“景仰”这个词的。倘若没有他,她是要沉下去的。旁人眼里看着再怎么讨喜,自已心里明白,其实对这世界无趣到了极点,冷眼看世情。像走在悬崖边,眼一闭,径直便掉下去。也不觉得可惜的。是他撑起了她。或者说,是两人互相支撑。她伸出的手,被他抓得牢牢的。他说他的故事。她从中看到自已的影子,一丝一缕,再亲切不过的。他是她心中的那个“底”,厚实、可靠。几十亿人中,找不出第二个。是知已,更是亲人。

  “替他做事,其实也是替自已做事。我和老爷叔,是天底下最最亲的人。”

  她瞥见陶无忌喝了口茶,神情虽不变,眉宇间却有些勉强。换了其他人,骇得早跳起来了。他只是静静坐着。小朋友与老爷叔的传奇,她娓娓道来,像在说别人的事。告解不就是这样吗,只管述说,不带感情,好坏尽让对方去评。她头一回在陶无忌面前生出些促狭的快意,小陶啊小陶,也让你尝尝这滋味,听人叹苦,替人排解,一担子压在你肩头,看你如何是好。心里却是叹口气,自这一日起,她与他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好同学,好朋友,在此刻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她给自已走了一步死棋。其实也是没法子。这些年,早料到会有这天。她说出来,或是他看出来。早早晚晚的事。躲不过的。???

  “苏处的那个u盘,是我偷的。家元那几天情绪很差,我去他家陪他,溜到书房。保险箱密码是家元生日,试了两次就拿到了。这东西是老爷叔的硬伤,不能留着。”

  “你知道苏处是怎么死的吗?”停了停,陶无忌问。???

  “是质问?”胡悦朝他看。

  “不是。是疑问。”陶无忌加上一句,“——靠解亭里的神父不会质问。”

  胡悦笑了一下。又摇头。笑容有些涩然。为此刻的氛围更添上几分诡异。她拿过茶壶,为他续水,“车祸第二天,我陪老爷叔去签了个器官捐赠同意书,他说死后要把所有的器官都捐出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积德。还有戴副总跳楼那次,他隔天就去了贵州郊区,一口气建了20所希望小学,叫‘尚德小学’。你大概不知道,戴副总的名字就叫戴尚德。我说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如果天底下的事情都可以这么操作,那就没有‘作孽’一说了。我是倚小卖小,除了我,没人敢这么说他。老爷叔自已也讲过,全天下他只听我一个人的,我是阿姐,他是小弟。这自然是哄我开心,他若是早点结婚生子,只怕我比他孙女也大不了几岁。”

  “我们还是朋友吗?”结束时,她这么问他。

  陶无忌点头,为了强调,还把她的手握住,放在手心里捏了两捏。她笑笑,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他的手上。手心冰冷。他只作没察觉,也报以一笑。竟有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了。也是极不自然的。手握了一分钟才放开。胡悦又笑了笑,说:

  “好,再见吧。”

  她没开车。他想也对,心情不好开车容易出事。替她叫了出租车。目送车子驶远,夜幕中渐渐消失。陶无忌那瞬有些后悔。她这样深夜跑来,满腹心事,只吐露给他一个人听。他却像个傻子似的,反应统统慢半怕,笨拙无比。她到底是怕添他的压力,从头到尾面带微笑,好像委屈的不是她,竟是他似的。她语速比平常要稍快些,故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让他来不及反应。他猜她是不够自信的。那些事,真正是忒离奇了,让人咋舌。她说到“老爷叔”三个字时,微微摇头,嘴角却又带着几分宠溺,真正是自已人的感觉。她总是这样,对着钟爱的人,便全身心的投入。便是错,也让人不忍说她。

  “我自已觉得不全错。旁人却未必这么想。只盼你别做那些模棱两可的事,让自已后悔。哪怕身不由已也别做。你有条件做个好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片刻后,她给他发来消息。有些话到底是要写下来才对,一句是一句。铿锵有力。说了反倒可笑了,隔夜菜的味道,样子不变,意思却完全不同。像嘲人了。台面上未必能说出口,等分开了,看不见人,才好说心里话。

  不久,便传来胡悦辞职的消息。行里议论了一阵,也没声音了。元配斗小三,小职员被支行长夫人逼走,热闹一时罢了,不值得多提。要命的是青浦支行那笔贷款。一周前新贷的五亿,还了前年那笔基金。张行长也算是胆大了。胡悦一副金袖钉、几只小菜,便哄得他乖乖听话,还价也没有半句。是在他家里。胡悦亲自去菜场挑的濑尿虾、鲳鱼和梭子蟹,宁波海鲜正当时。汤是“虾兵蟹将”,鱼是葱烤,再加只绿叶菜。简简单单,却是好味道。酒也是她带来的。吴显龙挑了瓶年份不错的红酒。她说海鲜该配白酒,又换了瓶阿根廷的白葡萄酒,产地是冷门,酒却是异常的好。吴显龙有些心疼,说便宜这只瘪三了。胡悦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吃饭时张行长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倒不是色迷迷,而是眷恋到极点,痴汉模样。他道,我真的离婚算了。胡悦径直扔下一句,“离婚干什么,我又不会和你结婚。”她不怕他恼火,适时泼点冷水,兜头一棍子,免得他痴头怪脑。他果然不生气,只是问她下次几时再见面。她啐道,这次还没结束呢,又问下次。他讪讪地,依偎着她,嗅她发间的气息。那天若不得最后杀出个程咬金,本也称得上是完美,该喝的酒,该办的正事,都没落空。谁会想到他老婆说好去普陀山烧香,外头住一晚,八点不到竟回来了。招呼也不打。一边开门一边嚷着“那边小海鲜实在太灵光,忍不住买了些,等不及明天,索性今天就拿回来给你尝——”鞋脱到一半才看到房内两人。俱是错愕的表情。女人手里的塑料袋滑落,袋口破了,一只梭子蟹爬出来。满屋海腥气。她瞥见桌上的鱼蟹。三人怔了半晌。气氛抑郁得想杀人。还是张行长打破沉默,竟是破口一通骂:“上海没海鲜啊,菩萨不拜,香不烧,这么急赶回来,寻死啊!钞票多啊,烧汽油白相啊!”胡悦朝他看,有些意外了。女人被骂得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没头没脑地朝胡悦扑去,“侬这只死女人——”被张行长双手擒住,往沙发一甩,脸上无比嫌恶地,“死远点!”

  男女间,用力多的那一方,自是吃亏。天底下都是如此。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晚向陶无忌“告解”完,胡悦坐在出租车里,翻看以前的微信。大学同学的群。无非嘻笑怒骂,逢年过节说些祝福的话。毕业后便更敷衍了。另一个上海同学的群,人少些,也更体已些。去年这时候,她调来s行,人手一句“祝贺”,苗晓慧艾特陶无忌,“不许趁机对胡悦动歪脑筋。”她率先跳出来发了个贼忒兮兮的“可爱”表情。再往前翻,大四下学期,苗晓慧问她,“你为什么没喜欢上陶无忌?”她回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愈是这种时候,愈不能往后缩。抖抖豁豁反倒惹人生疑。这方面的分寸,她一直把握得很好。好得过头,就成惯性了。自已也糊涂了。好像真的不曾喜欢他,清汤寡水的朋友,比千足金还要纯的。她说“祝福你和晓慧能一直走下去”那瞬,是真的发自内心。在她看来,只要“他好”,她便是“不好”也不打紧的。这层意思,她告诉过吴显龙。心里盼着被老爷叔数落一通,促狭话扔几句,反舒坦些。谁知老爷叔叹了口气,在她肩上一拍,“你啊,前世欠了他的。”上周,苗晓慧给她打电话,说她爸爸已经见过那青年了,“你说,我什么时候告诉无忌?”小心翼翼地,征循她的意见。胡悦道,“早点说吧,拖得越晚对他越不公平。”口气不怎么好。她猜苗晓慧应该能听出来。其实已摁捺住了。她是想狠狠发一通火的。只可惜发火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有些人天生可以发火、胡闹、被原谅,有些人却只能倾听、劝慰和原谅。分工不同。又忍不住自责,若早些把陶无忌抢过来,便不至到这地步。好心办坏事,说的便是她。到这一步,再怎样都已晚了。

  审计组枪头一转,竟要了最近几桩案子来看。说好是查上半年,这一下变生仓促,谁都没料到的。张行长问郭处,怎么回事。郭处并不与他多言,只说现在审计模式与过去不同,灵活得多,不拘泥于形式与时限。张行长想,这是屁话。没有上面的授意,底下哪来的闲工夫,又不多半毛钱奖金。只是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隐约听吴显龙提过与赵辉的关系,按说应该是牢靠的,退一万步,便是有事,也不该这么快。

  人手一份材料。陶无忌只看几页,便去问郭处,“来真的?”郭处看他一眼,笑笑,“这话可不像陶大侠说的。”郭处很温婉的一个人,圆脸,皮肤白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着比实际年龄略小些。这几年升得有些快,又是女同志,行里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的绯闻。人却是不错,工作认真,性格也好,与被审行打交道不卑不亢,相比苗彻那时,倒有些以柔克刚的意思。陶无忌看过她写的报告,文字很漂亮,据说是中文系毕业,做了五、六年行长秘书,才转到审计的。除了陶无忌,底下人也俱是有些纳闷,但也不敢多问。各做各事。周末加班,把审计报告赶出来。与被审行开交流会时,张行长双手抱胸坐在一边,神情委顿。前年的基金和今年的贷款加起来,情况不可谓不严重。也没心思辩解了,对方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自已倒成瓮中捉的那只鳖了。心里只想着会到哪一步。托胡悦向吴显龙转达,“无论如何这关要过掉,否则大家都没好处。”胡悦嘴上答应,却没睬他。吴显龙早问过赵辉了,青浦这么突如其来,究竟什么状况。赵辉说,“人太张扬,不是好事情。”吴显龙琢磨这话,矛头该是对着张行长,倒不见得是冲自已而来。稍稍放些心。又问胡悦,“那瘪三得罪谁了?”姓张的到底与胡悦更亲近些,有些事自已未必清楚,胡悦多少该知道些。“嘴巴欠,喜欢惹事。”胡悦是说戴副总去世那件事,传言很多。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得对他多好,人死了倒抱起不平来,一本正经要讨公道,说姐夫死得“冤枉”。虽是私底下说,但指名道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又是那样个性的人。“活该。”胡悦说他。他叫屈,说他也冤,人人都骂他独吃自家人,害了姐夫。骂名跟死人挂上钩,一辈子都难洗掉。要不是抱了几分愧疚,那神经病女人,还会与她拖到现在?张行长讲起来也是一包泪。胡悦嘴上不以为然,但到底相识多年,对自已这般掏心掏肺,要说完全不触动,也不至于。偶尔也劝他,你这种材料,走到今日也不容易,好好对老婆,好好过日子。是为他好。但娘胎里带来的性格若能说改便改,天底下也没有傻子了。到底是惹祸了。忍你一时,难不成还会忍你一世?戴副总的事,在s行是禁忌,知情或是不知情,都不敢提。张行长对胡悦聊的那些细节,她当故事听,也并未告诉吴显龙。却在“告解”那晚,漏了一些给陶无忌。

  “世事险恶。读书时听到这个词,只是一笑了之。人这辈子,真正觉出‘世事险恶’的,应该也是少数,大都是无病呻吟,夸大其词。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体会到这种感受。”

  她点到为止。不想吓坏他,也怕他反感,把她看得愈加复杂。倘若他以为她还有别的心思,那更是欲哭无泪了。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说话做事都一绕再绕。既怕他不懂,又怕他全懂;既怕他吃亏,又怕他顺得过头,后面跌得更惨;既盼他做个好人,又怕他太好了,反衬得她无所遁形。一会儿想通,一会儿又纠结。反反复复地。最后总是一句——她之于他,终究只是个过客。这总结客观得恰到好处,断了念想,也不至伤得狠了。她安慰自已,若想要回报,又何必找他。老爷叔说得对,前世欠了他的,这债找别人讨便是,亏本买卖这辈子只做他一家。也就罢了。那晚胡悦想到这,把口罩往上拉些,手挡住眼圈,佯装朝别处看。心头酸得要命,连带五脏六腑都要酸出水来。

  青浦之行结束,回到分部。陶无忌找郭处请假,说准备回家几天。郭处问,“年初不是刚回去?”陶无忌道,“想家了。”郭处笑笑,邀他去她家吃饭。“你要是喜欢狗,我家里有几只。”她家与陶无忌家离得不远,地铁两站路。养了一条哈土奇、一条拉布拉多、一条京巴。两室户,一人住。布置得十分简单。狗的空间反而占上风。狗零食和狗玩具到处可见。钟点工有钥匙,饭菜做完,放在桌上。“随便吃吃。”郭处招呼陶无忌。菜味道不错。吃过饭,郭处泡了两杯咖啡。现磨咖啡机,蒸气打的奶泡浮在面上,像此刻陶无忌的心情,没着没落。头一回来单身女上司的家里。感觉有点怪。一不留神,咖啡泼在身上,去卫生间时看到全套的剃须用品,还有男用洗面奶和面霜。她敲门,一只手伸进来,擒着一件男式衬衫,“换上吧。”他忙道,“不用不用,我拿毛巾擦掉就行。”胸口湿漉漉一滩,与她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三条狗蜷在脚下,各自慵懒。“我也不是上海人,跟你一样。”郭处朝他看,“外地人在上海讨生活,不容易,是不是?”她说话的语气与上班时完全不同。尾音拖长,似笑似笑。“我们要互相关照。”怕他听不懂,凑近了,又加一句,“——全身心地。”

  陶无忌没坐地铁,径直打了辆车回家。蒋芮看出他的仓惶,“搞外遇了?”他怔了一下:“碰到一个花痴。”蒋芮又道:“那个女处长?”陶无忌又是一怔,索性睁大眼睛,作惊讶状:“对呀,你怎么知道?”心想别弄巧成拙,亏得蒋芮笑起来,“算了吧,就算你愿意让老牛啃两口,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你。”陶无忌道:“小看我。”他吃吃笑道:“等你混到行长再说。”话里有话。有些放肆了。陶无忌嘿的一声。郭处刚才竟还唱了一段黄梅戏,“不是每个安徽人都能把黄梅戏唱得这么好的。”她上班时很端庄,那瞬竟像换了个人,媚眼如丝。她说她当年成绩很好,保送的复旦。他随口问他,为什么转行当审计,“女同志一般都不喜欢这行,压力大,出差又多。”她道,“有人喜欢我做呀,”眼波一转,“你猜猜是谁?”陶无忌只好打住。再说下去就成惹事生非了。她叹口气,摇头,“也不知道这些年怎么过来的,眼睛一眨,半世人生没了。”把长发披下,垂向一边,朝他看。灯光下有些柔媚的姿态。“抱团取暖”,她把这个词咬得很重。有些不言而喻的悲壮。仿佛他该明白她这莫名其妙的半世人生似的。

  蒋芮抢了一个同事的客户。那人是个老员工,吊二郎当老吃老做,对客户并不怎么上心。被蒋芮钻了个空子,靠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抢了过来。一家对外贸易公司,规模不小,每年两、三千万存款逃不脱的。同事恨得牙痒痒,去经理那里告状。这人说话也促狭,“他对人家讲,他是行长的毛脚,人家拎得清,当然调方向啦。”蒋芮猜想这话必然传到赵辉耳里,等着现开销,谁知竟没有。愈发悬着心,想着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直接送上门,倒还落个干脆。赵辉见他来,也没怎样,略提了一下那事,只怪他不该抢客户,语气并不重,“大家一个办公室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蒋芮竟有些委屈了,“您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赵辉奇道:“为什么?”蒋芮怔了一下,到底没有直说,拿陶无忌来做比喻,“他为什么来的S行?——我比他更诚心,也更有耐性。”余光瞥见赵辉若有所思,心头一凛,想,别惹恼了他才好。赵辉停顿片刻,缓缓道,“所以呀,你们是好朋友嘛。”

  蒋芮特意提了一下东园公司的那笔房开贷。上月赵辉交代他办的。蒋芮头一回做这么大的case,又是赵辉派下的,自是尽心。单看材料并无异样,心里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时冷不防提出来,有些突兀。赵辉朝他看。他说得有些用力:“赵总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的厚望。”面上很诚恳,一丁点别的意思也不露。赵辉朝他看,沉吟着,“——倒也谈不上厚望,你是我介绍进来的。别给我闯祸就行。”蒋芮忙拍胸脯担保:“不会不会,您是蕊蕊的父亲,就跟我自已的父亲一样。您好,我才好。这道理我懂。”表忠心的痕迹有些重,急吼吼了。朝赵辉偷看一眼,还好,脸色不差。眉宇间似是还温和了些。一激动,又是一句:“——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蒋芮问陶无忌:“敲未来老丈人竹杠,会有啥后果?”陶无忌愣了愣:“没敲过——又问赵总借钱了?”蒋芮摇头:“准确来讲,不叫敲竹杠,用‘要胁’大概更合适。”陶无忌吸了口气,不再往下问。蒋芮停顿一下,有些哀伤的口气:“别看不起我。”

  周末,陶无忌去苗彻家。邀请有些突然,苗彻一个短信:“有空吗,来我家吃饭。”中午约,晚上去。问苗晓慧,半晌没回复。心情忽有些激动,预感这将是一次里程碑式的会面。有承前启后的意义。没有西装,凑合着把工作服熨了一下,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吹得蓬松,镜子前一站,小伙子还挺精神。附近超市买了补品和水果,叫辆出租直接过去。苗彻开的门,露半个脑袋,又冲进厨房。“没菜,烧个老鸭汤,小区对面‘盒马鲜生’买只帝王蟹清蒸。再拌个黄瓜。马马虎虎吃吃。”陶无忌忙道“不马虎不马虎,这么高大上——”等了半天,没见苗晓慧出来,不禁纳闷,嘴上兀自闲聊,“苗处真是时尚啊,还会在‘盒马鲜生’买东西,我爸跟您差不多年纪,连支付宝是什么都不知道。”借着去卫生间洗手,瞥见两间卧室都空着,没人。阳台上晒着衣服,粗略一看,全是男式的——猜想父女俩又闹别扭了,晓慧多半搬回了胡悦家。怪不得不回信息,应该是心情欠佳。顿时失望了。半日的希冀落空,一脸颓丧。被苗彻看个正着。

  “陪老头子吃饭不长肉。我懂的。”

  陶无忌挤出笑容,“就怕您看着我,吃不下饭。”也是有些泄气地。

  “吃得下吃不下都要吃,身体是自已的。人家好不好,那不重要,关键自已要好。人这辈子,不见得碰到的都是对路的人。人家对我好,那当然最好。人家对我不好,日子也要过,而且还要过得更好,气死他(她)!”苗彻飞快地说完,两个杯子倒满酒,递一杯到陶无忌跟前,开场白忒铿锵有力了,瞥见这小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重重地与他杯子一碰,“干!今天不是上级对下级,也不是长辈对小辈,而是两个男人喝酒,就这么简单!使劲喝,喝完我们再聊。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不喝醉说不出来。”一饮而尽,咝着气,朝陶无忌看。努力想让神情更有内容些,为下文做铺垫,也可省力些。但不好把握,反弄得脸抽筋似的,面瘫即视感。“陶无忌!”他猛的叫道。唬得陶无忌忙应一声,坐得更直些。苗彻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出来。一口唾沫没咽好,反呛得咳嗽了。自已也觉得窝囊,一跺脚,又是重重地干杯:“——喝!喝了再说。”

  其实那晚,除了补品和水果,陶无忌还准备了另一样礼物。放在口袋里。预备相谈甚欢时拿出来,锦上添花的效用。他猜苗彻应该万万想不到——苏见仁那u盘里的内容,他做了备份,就在追悼会第二天。小心些总是没错的,有备无患。这事连程家元都没提,怕加重他压力。再说也不想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他也算是谨慎了,这阵子一直守口如瓶。怕再出事端,等风声过了,才拿出来。第一个便要告诉苗彻。陶无忌想象着苗彻知道后的神情,忍不住一阵激动。那刻该是有些悲壮的。拥抱或是对视。眼泪也要掉下来的。他从未想过会和一位长辈生出那样惺惺相惜的情谊来。而且还是苗晓慧的父亲。有时他觉得苗彻是老天爷派来磨练他的,像《西游记》里那些菩萨、尊者,便是帮忙也不肯好好的,变这变那,非让人兜个大圈不可。但为人真正是没话讲的。这半年来,陶无忌打心底里敬重苗彻,更生出几分感同身受。这老男人的想法,不必明说,他竟能完全领悟到。他做的事,一桩一桩,他也不由自主跟着。嘴上不提,但心里拿定主意,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到底是没拿出来。苗彻告诉他:“晓慧有新男朋友了。”他听了一怔,第一反应便是,又来了,“老同志这招太烂”,及至苗彻把微信记录给他看——苗彻说“我忍不住了,晚上跟那傻小子摊牌”,苗晓慧说“你再等等”,苗彻说“那你自已说”,苗晓慧说“那还是你说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等你说了我再说。”——陶无忌把手机还给苗彻,脑子有些乱,脸上倒是挂着笑,嘴里不由自主地,开始胡说八道,“你们说的压根不是这事,别以为我看不懂。我又不是傻子,骗不了我。苗处您老这么棒打鸳鸯,有劲吗?您非要晓慧嫁不出去才罢休?”苗彻又翻出一张合照,苗晓慧与那青年并肩站着,手搀手,脸贴得很近。陶无忌看也不看,头别向另一边。苗彻凑近了,还没说话,陶无忌竟把耳朵捂住,“您什么也别说,说什么我也不会信。我自已去问晓慧。”那瞬站起来就想走。但没动。反倒更从容了,倒酒,吃菜,心里想的是“不能走,走了就僵了,中计了。成真的了。”一口酒喝得太快,喉咙一紧,全吐了出来。苗彻倒了杯水给他,刚喝进去又吐出来。喉咙竟似不听使唤,完全不能吞咽。强自抑制着,还是笑。鼻子一酸,眼圈跟着红了。心里嘿的一声,低下头,又去拿酒。被苗彻拦下:“我给你叫车。你先回去。”他不依,较劲似的,坐着不动。苗彻扶他起来,懊恼地,“是我不好,我沉不住气,其实应该让晓慧自已说的。你们俩的事,我一天到晚这么起劲做啥!”陶无忌摇了摇手,只是不动。苗彻停顿一下,忽的用力将他拽起来,“走,回去吧!”去拿手机准备叫车,手一松,陶无忌整个人瘫在地上,醉了的模样。手凭空抓了两记,又落下。无力地。

  苗彻朝他看了一会儿,叹口气,也跟着一屁股坐下来。沉默半晌,在他肩上拍了拍,有些哀伤地:

  “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为你好。”

第31章

  国胜基金的上市答谢酒会,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级宾馆开幕。顾总和赵辉都在被邀请名单里。S行多年的合作伙伴,公募或是私募,行里一大半基金都是与国胜合作。老总姓于,四十岁出头,却已是这行的老人了。连着几年销量排在全市前三,稳稳的一线基金公司。

  顾总与于总很熟,一直在角落里聊天。赵辉到餐台拿饮料时,瞥见吴显龙从门口进来,挥了挥手,叫声“阿哥”。吴显龙走近,拿了杯香槟,朝那边呶嘴,“小于快拜顾总当爹了吧?”赵辉笑而不答。吴显龙四周看看,压低声音:“不是S行,国胜现在也就是个三线小公司,别说上市,连吃饭都难。我要是他,当众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叫‘爹’,也是肯的。”赵辉还是笑,示意他小声些:“也不能这么说——人到底也是聪明的,又能干。”吴显龙道:“聪明能干的人多了,还要看胆子大不大,敢不敢豁上。”赵辉停顿一下:“老薛胆子也大。”吴显龙道:“那就剩最后一条,看运气了。这世界不管什么行当,到头来全是靠天吃饭。”

  赵辉知道吴显龙对国胜有点心结。当初他在青浦贷的那几笔,全是通过国胜发售定向基金。上面指定的,没得选。国胜有一阵资金链不稳,差点关门跑路,好不容易才稳住。圈内传遍了,背后有大树撑他。违规那些就不提了,也不止他一家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不说穿罢了。吴显龙上了年纪,对那些太张扬的青年人便有些看不惯。尤其在他手里也吃过苦头,几亿险些打水漂,还落个不明不白。过去的事不提了,这行的原则是,永远捧着强势的,好坏不论。但终归心有余悸。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否则也不会来参加酒会。都不是闲人。于总见到他,立即迎上来,满脸堆笑:

  “多谢吴总捧场。您气色不错。越来越有范儿了。”于总是北京人。一口地道京片子。

  “最近野山参吃得有点多。”

  “哎哟,那也不行,秋天了,您当心上火。”

  “没事,上火了再吃西洋参。做我们这行,都是先管眼前太平,后面的事,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你懂的呀。”吴显龙笑笑,见不远处有熟人,打个招呼,过去了。

  离开时,赵辉在楼下遇见陶无忌。原本说好让他也来的。陶无忌没进去,只在大堂等着。赵辉特意向顾总介绍陶无忌,“就是审计部的那个孩子,去年刚分来的。”顾总说了些鼓励的话,“赵总跟我提过好多次,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早就想郑重见一回了。小伙子越长越精神了。”赵辉奇道:“您见过他?”顾总道:“救人那次,倒吊在23楼的,不是他吗?当场是没看清,网上不是有照片嘛,各种角度的。我还点赞了。”几人听了都笑。

  送走顾总,赵辉问陶无忌:“为什么不进去?”陶无忌道:“我楼下等着就行。”赵辉看他:“现在不像我们那时候,年轻人多见见大场面,多认识一些人,没坏处。”陶无忌道:“我知道,您是为我好。”赵辉笑了笑:“我是单相思。求而不得,寤寐思服。”

  陶无忌坐赵辉的车回去。外面下着雨。今年秋天雨水特别多,连着几周都是滴滴嗒嗒。一场秋雨一场寒。赵辉忽说起李莹,说她并不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在她之前,他交往过两、三个。“早来的未必就是对的,分开也不见得是坏事。是给合适的人腾地方。”他朝陶无忌微笑,不再往下说。陶无忌猜他已经知道了。与苗晓慧正式分手不过几天工夫,行里便传开了。被视作攀高枝的一桩典型失败案例。陶无忌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避开赵辉的目光,笑笑。赵辉摇头,安慰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给赵辉看手机里的视频——与吴显龙在车里说话的那段。赵辉惊讶的神情一点点蔓延开,还未说话,陶无忌已飞快地把视频删了。两人沉默着。空气有些凝结。赵辉干咳几声,问他要不要喝水。陶无忌说“不用”。他便自已拿了瓶水,拧开,抿了一口。还是干咳,喉咙有些难受,什么也咳不出来。陶无忌说:“您在前面放我下来就行,我从后门进去。省得您绕了。”赵辉说:“绕一段没事。跟你多聊会儿。”

  回到家,陶无忌看手机,一连串未接电话。除了苗彻、蒋芮,还有苗晓慧。连打了三个。应该是蒋芮告诉她的,分手那天他一宵没睡,高烧发到四十度。这两天她一直给他打电话,他都没接。别人再怎样安慰都是多余的。关键还是看自已。要自我排解。刚才,赵辉这样劝他。“我觉得自已像个笑话。”陶无忌差点这么说,忍住了。那晚苗彻对他说“对不起”,“其实,我倒是越来越不讨厌你了——”苗彻说到一半停下,应该是觉得这话没名堂。放在那个时候,换个脾气差的,促狭话就扔过去了。陶无忌也想扔,积聚了一年的情绪,不管是怨气还是别的什么,想全部释放出来。否则人会疯的。那时候骂娘应该也没关系的。

  有人拿钥匙开门。他猜是苗晓慧。门没反锁——果然是她。包放下,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吃不吃?”他认得巧克力的牌子。大学里,她第一次跟他说话,就是问他——“巧克力吃不吃?”她一直喜欢这个牌子。口味没变过。她是个念旧的姑娘,甚至有些婆婆妈妈。他曾经开玩笑,说她是“傻大姐的脸蛋、老太婆的脾气”。很长一段时间内,陶无忌觉得如果他和她之间有一个人会变心,那也多半是他。她像个小妹妹那样依恋着他,无话不说,他俩之间没有秘密——他想到这,便觉得别样的窝塞。比悲伤还悲伤的感觉。

  “是我不好。”她道。

  “没什么好不好的。”他摇头,“这种事没标准答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苦恼地说,“我本来以为,会一辈子喜欢你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的就喜欢上别人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朝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吐了吐舌头。他把巧克力还给她,“我不吃。”她道,“吃吧,我多的是。”剥开糖纸递到他面前。他只好接过,塞进嘴里。她没变,还是那个单纯的女孩。对于两个刚分手的男女来说,此刻的气氛友好得有些别扭。她居然还向他建议:“胡悦不错啊。她跟程家元已经分手了,你可以去追她。”陶无忌仔细辨别,确定她完全不知道胡悦暗恋他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你介绍别的女孩。”她很认真地道。扳手指,向他细数研究生同学里合适的对象。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她完全抽离出原先的身份,而是站在一个纯粹的朋友的立场上,给他择偶的建议,某某某,家里条件一般,可是漂亮啊,身材也性感,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个吗?某某某,长相普通,父亲却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妥妥的可以少奋斗十年。还有某某某,性格比胡悦还要好,会做饭会织毛衣,标准的贤妻良母——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爱上另一个人,还有什么比介绍新女友更诚意的道歉方式呢?陶无忌又好笑又悲凉。被这样的女孩甩掉,似乎连生气都找不到由头,反显得自已心胸狭隘了。人家说了,不爱了,那又有什么法子,便是夫妻间,说离婚也离婚了,何况只是男女朋友?“爱”是个狡猾无比的字眼,既无上限亦无下限,蜜里调油时能上天入海,分手时便一文不值。全凭一张嘴,爱,或不爱。就那么简单。旁人摸不着看不见,也管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委屈也只得忍着,无处申诉。

  “那个男人,”陶无忌停了停,“——是不是挺好?”

  她点头。几秒后,又加上一句,笑笑:“你也挺好的。”

  “我没有他好。”陶无忌居然还客气了一下。

  “差不多,你们各有各的好。”她道。把房门钥匙放在他面前。还有戒指。

  这个夜晚,因为苗晓慧的造访,让这段戛然而止的恋情,镀上一层说不清的颜色。像是铁锈色,一沉到底;又像是那种镶满亮片的舞台服,光芒在表面凸起,大片大片的,看不分明。倒让人暂时忘却伤心了,而是陷入沉思。陶无忌想起赵辉说的,“有时候我反而盼着周围全是坏得生蛆的人,那样倒也干脆了,待人做事也方便了。怕就怕人人都有一番道理,说出来也觉得没错。不好不坏,凑起来便成了一堆烂摊子。这时候,你恨不得有架飞碟从天而降,让外星人抓去,那样才好。”赵辉说这话时,一声轻叹,摇头,笑容却依然清澈。他对陶无忌说,有些事情,早经历比晚经历要好。年轻是本钱,底子好,复原的快。老了再挨一刀,便难捱了。陶无忌说:“就跟打预防针差不多,有些针是终生免疫,越早打越合算。”赵辉微笑:“没错,是这个道理。”

  “我跟赵总很谈得来。”苗彻向他摊牌的那天,陶无忌这么说。

  “那就去吧,”苗彻道,“——真心话,不是嘲你。”

  “赵总比你有人情味,一看就很有涵养,谦谦君子。”所以说酒是个坏东西,很要命。

  “没错,你总结的对。去吧,我祝你一切顺利。芝麻开花节节高。”

  “嘲我?”

  “说了是真心话,不是嘲你。”

  “一看就是在嘲我。”他坚持。

  “那你要我怎么办,跪下来求你?”苗彻忍不住提高音量,做了个逐客的手势,往外赶,“去吧去吧,哪里好就去哪里。我祝福你。退一万步讲,你这样的人将来当上行长,总比那些戆大关系户要好。我是为了S行着想。所以,再说一遍,这是真心话,不是嘲你!”

  “上海人为什么说‘嘲’,而不是‘嘲笑’?”他很认真地请教。

  “哎哟!”苗彻朝天翻个白眼,露出苦相,“——因为,上海人会过日子,能用一个字说清的,决不浪费唾沫说两个字,”打开门,一把推他出去,“——走!”

  请的那几天年假,原先是订了三亚的自由行,没告诉苗晓慧,想给她个惊喜。现在自然去不成了。自由行是预付款,不能改期也不能退。陶无忌想了一圈,去找程家元,“有兴趣么?”程家元皱眉:“两个男人——”陶无忌道:“双床房,问题不大。”

  “庆祝双双被人甩?”程家元问。

  “随便,想庆祝什么就庆祝什么,”陶无忌提醒他,“酒店钱我出,机票你自已买。吃饭和景点,我们一人一半。”

  淡季,前台升级到海景套房。陶无忌事先发了邮件,说是求婚纪念日,酒店做了蜜月布置。床上用玫瑰花瓣铺了个大大的心形,浴缸里放满水,也洒了花瓣,旁边是巧克力和香槟。房间里五颜六色的气球。两人站在门口,不敢踏进去。都有点发懵。程家元问陶无忌:“不是说双床房吗?”陶无忌反问:“不花钱住套房,你有意见?”

  头天晚上居然还送了情侣套餐。露天座,海风将粉色帏蔓吹得一阵阵飘起。牛排也是心形的。周围俱是一对对情侣。侍应生点蜡烛时,有些诧异地朝两人看,酒差点倒出来。陶无忌说他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酒店,“居然是跟你。”举杯与他一碰,“草蜢有首老歌,《失恋阵线联盟》,知道吗?”程家元说:“知道。”陶无忌说:“失意的人,要团结起来。”程家元不解:“团结起来,把那两个女的揍一顿?”

  “跟女的没关系。就男的和男的。”

  “别再男的和男的了,”程家元朝旁边瞥一眼,“——人家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陶无忌拿过餐巾,忽的起身,在程家元脸上抹了一把,柔声道,“看你,吃得嘴边都是酱汁。”惊得程家元差点摔下椅子,一把夺过餐巾,“你干什么!”

  “今天怎么不穿那件红的?”陶无忌重又坐下,一脸正色,“我喜欢你穿红的。”

  程家元嘿的一声,停了停,翻个白眼,逼尖嗓子作娇媚状:“——讨厌!”

  大海有疗愈的作用。尤其晚上,一眼望不到边际,天与海,都是茫茫。黑暗中混作一团。没有方向,人成了宇宙中不知所踪的一点。只看得见星星。海风扑面而来,咸咸的,混着腥气,还有冰冷的石头味。应该是拍打着礁石而来。海浪声忽远忽近,忽轻忽重。没有节奏也是一种节奏。那瞬的感觉是,人像被什么包裹着,明明是赤膊上阵幕天席地,却连毛孔都有种被关照的滋味,轻轻拂着。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或是挠痒痒。像婴儿在母体里,便是不见天日也不打紧,自有自的徜徉。从头到脚都觉得充盈。惬意得莫明其妙。

  程家元说,其实是他甩了胡悦。“我提的分手。”

  “不想让她难做。”陶无忌懂意思,“所以抢在前头当恶人。”

  “别搞得像很了解我似的。”程家元嘿一声。

  “晓慧那个新男友,我见过照片。他们看着挺配。”

  “结婚要是请你,你去不去?”

  “去。酒宴上偷偷开瓶最贵的酒,让那男的心疼得没法洞房。”

  两人都笑。趴手趴脚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

  程家元说赵辉找他谈过一次,“浦东机场卫星厅三期融资招标,他带队,点名让我写方案。”陶无忌一怔,“大项目啊。”程家元点头:“经理也找过我了,叫我这阵子别的不用管,只盯这一个项目就行。”陶无忌问:“你怎么说?”程家元道:“我说再考虑考虑。”

  “浦东机场卫星厅是配套上海发展的大工程,上个月连市委书记都去做过调研了。做成就是几十亿的大单。这种机会放过了,以后不见得再有。”陶无忌停顿一下,“——赵总应该是好意。上海话怎么说来着——‘挑侬上山’。”

  “‘挑侬上山’不是这个意思。”程家元纠正他,“不是好话。”

  “‘挑侬发财’?”

  程家元点头,“差不多。”

  浦东机场那个项目,顾总是上周交给赵辉的。“你办事,我放心。”赵辉应承下来。卫星厅从前年便开始动工,计划2019年建成,为浦东开发30周年献礼。前两期融资,S行都排在后面,这次是势在必得。还有另一桩,w航空公司并购巴西机场,s行已经介入,但据悉某国外投行也蠢蠢欲动。论经验,s行把握不大,“这种跨国并购,s行还没真正做成一次。成不成就看你了。”顾总开玩笑,“都是民航业,跟飞机杠上了。”赵辉得令,当天便凑了个班底,大致与“上海1号”那次相同。另外提了两个新人。程家元,钱斌。

  “做生活都有点牵丝绊藤。”业务部经理实话实说。

  “年轻人嘛,多给机会,多向老同志学习,才能进步。”

  赵辉那瞬脑子里忽冒出“造星”两个字,想了半天,才记起是苏见仁说的。人不在了,承诺依然要兑现。相比前阵子,赵辉最近竟是愈来愈平静了。也不知怎的。人一松,想做的事反倒多了。按说这两个项目不接也可以,单凭“上海1号”一桩,也够混到退休了——竟是不假思索便接了下来。“想做点事情,”他对吴显龙道,“不光为自已,为家里人,为几个小的,也为S行。往大里说,也希望上海越来越好。上海人嘛。”

  “你境界比我高。”???

  吴显龙一句话在嘴里含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阿弟,这几天我想了又想,显龙集团现在是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了,股票天天跌,拆东墙补西墙,好几笔融资都出问题。眼看着就要关门大吉。本来呢,让它自生自灭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我就是不甘心。我跟老天爷斗了一辈子,还没出生就在斗,‘孃孃’起初不想要我,吃堕胎药,又跳又蹦,可我还是生下来了。我不甘心,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甘心——最后一次,阿弟你帮我最后一次,好坏只搏这一记。这次过后,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最后一记”是指徐家汇一幢30层楼的写字楼,七、八年前建成,几乎是空关。目前与一家跨国酒店集团在谈,准备将其中23个楼层改建成五星级酒店。此外,江浙好几处烂尾楼也将同时改建,商场或是酒店,还有分时度假公寓。吴显龙给赵辉讲他的一系列计划,步步为营,精打细算。讲到后来鼻头都亮了。眼睛里全是血丝,但神情依然亢奋。他像个老小孩。一口气始终是憋着。身体再差,精神头总是足的。像他说的那样,跟老天爷斗。赵辉有时候也可怜他,又有些不解,无儿无女,这样拼又是为谁?像一道复杂无比的数学题,sin、cos,又是开根号又是求幂,结果到后来竟是个“0”。白忙一场。

  赵辉没接口。吴显龙懂意思,便不再往下说。愈是好兄弟,愈是要留余地。也不冷场,径直谈东东的事。吴显龙问,“决赛画什么,定了没有?”赵辉笑了笑,伸一根手指,戳在自已胸口上。吴显龙道:“画你?”赵辉道:“也不知画成什么样子。”

  他说东东画好后,没给任何人看,便寄了出去。“孩子一大,便管不住了。只得由他。”

  “反正你底子好,美男子一个。也不怕。”

  “那种抽象派也麻烦的,画出来哪里还像人?”

  赵辉瞥见吴显龙失落的神情,藏在笑里。像女人没涂匀的粉脸,面上浮着一层,有些突兀。他不容易,赵辉也不容易。忍住不看、不听,硬下心肠只是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吴显龙。赵辉心里也粗粗替他算过,翻身要多少数目。老阿哥是有些豁出去了。像赌博的人,愈到后来愈是胆大。赵辉想劝几句,又觉得既然帮不上,多说只是触人家心境。便只字不提。从东东又聊到蕊蕊。吴显龙问蕊蕊眼睛最近怎样。赵辉说,蛮好。吴显龙说,蕊蕊好,你才好。赵辉说,没阿哥帮忙,我们都好不了。吴显龙说,你帮我更多。两人嘴上竟是越来越客套。愈是这样的话,有口无心,反而愈是说得利落。赵辉最后一声“阿哥”出口,声音竟有些发颤,与眼下的气氛不符。

  “——阿哥,我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条件不好,但日子过得蛮惬意。”

  “小时候觉得惬意,那是以前。现在你再去过过看?”

  “等再过几年,我退休了,你也退休。我们一起住到乡下去,肯定也惬意的。”

  吴显龙朝他看。半晌,笑得有些凄然:

  “我没那个福气。”

  赵辉那瞬也有些凄然。不敢再说,也不敢停下。只是闲聊。提及那两个项目,吴显龙道,“我帮你动动脑筋。”赵辉想说“不用麻烦了”,嘴里出来却是:“谢谢阿哥。”

  不久,开方案讨论会。十来个人,程家元坐在最边上。依然有些犟头倔脑,眼睛自始至终不看赵辉。却是听得挺认真。别人讨论时,他插了两句。不在点子上,但也不算太傻。比想象中好许多了。他与钱斌负责执笔。赵辉冷眼旁观,觉得他对钱斌多少有些敌意。钱斌怎么进的s行,人人清楚。赵总的心腹,专用来挟制他的。他必然这么想。赵辉倒也不是完全没这个意思。橄榄枝伸过去,被他不情不愿地握住,赵辉是想着苏见仁最后那面,言辞间都是对儿子的情意。好几次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咬牙切齿地——“我儿子,哪里输给别人了?”一会儿气急败坏,一会儿又煨灶猫似的。赵辉也是有儿子的人,知道他那瞬是什么心情。老苏是个可怜人。看着毫不可怜的可怜人,才是真可怜。赵辉一想到这些,鼻子便一阵发酸,心揪得生疼。那天程家元原是一口拒绝的,转身就走。他叫住他。“你若想踩扁一个人,先要自已站稳才行。否则就是笑话了。”程家元盯着他半晌。他迎着目光,神情温和。心里竟有些害怕。怕他终究还是拒绝。“你父亲希望你比他强。他到不了的境地,盼着你能达到。你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我说了不算,你父亲说了也不算,归根结底还是看你自已。”赵辉说完这句,瞥见这孩子眼圈一点点泛出红色,眉宇间的愤慨依然还在,像个徽章,贴在面前。也是保护色。到底还年轻,娇生惯养长大,哪里经过这样的事?线头还理不出来呢。赵辉是在教他踏入社会第一课,懂得人的不易。做人不易,识人也不易。人是天底下最最复杂的东西。倘若能三言两语说清,那便不是人了。人生路上那些荆棘丛,谁又不是徒手劈开一条血路?总要先闯了再说。入了门,才有下文。

  还有钱斌。最近见了他,话竟似比以前更少了。赵辉知道是什么缘故。哪里都免不了有是非。旁人嘴里说出来的,加上自已心里想出来的。拼拼凑凑,真真假假。他每隔几周便去看薛致远,老薛那里自然也少不了。是番外篇,愈加绘声绘色。那天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说想辞职。亲戚开了家小饭店,邀他去帮忙。赵辉劝他考虑清楚,“国企有国企的好——”心里明白这必定不是关键。这小子性子也着实犹豫,应该是早下过决心了,却又缩了回去。不说留,也不说走。卫星厅那个项目,他对赵辉说“没信心”。赵辉倒要反过来安慰他,谁生来就会做的,经验便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难不到哪里去。钱斌有些沮丧地,“赵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实在不是这块料。要不,我还是回家跑我的钢材生意去——”赵辉又好气又好笑,“钢材生意?现在顶难做的就是钢材生意,连贷款也批不下来!你在业务部上班不知道?你要真有这扑心,十个卫星厅项目都搞定了。”

  第一版草案很快交上来。机场集团是信用7级客户,期限5年,基准利率下浮百分之十,按季付息,每年浮动一次。相应风险防范和资金监管附在后面。四平八稳得过了头,不好不坏。也是意料中的事。赵辉当即驳回,“没有亮点,最多只能喝汤,肉没份。”还有并购那个项目,“就你们写的这种融资方案,小学生作文似的,再过一百年,都别想比得过那些跨国投行。什么‘中国银行走向世界’,说说罢了,这辈子想都不要想!”话说得有些重了。大家都不敢作声。具体执笔的两个小的,钱斌始终低着头,程家元则一直在转笔,技术又不好,转几记便掉下来,吧嗒、吧嗒。赵辉说他:“要玩回家玩。”众人面面相觑。做不到牵头行,哪怕排第二,也是失败。赵辉忽有种预感,这或许会是他职场生涯最后两个项目。凄凉从底里直透上来,却又无从说起。自已也有些莫名其妙。面上竟比平常更加自若。底下用力。“上海1号”几乎都成行里的标杠了,这次是自已跟自已较劲。

  顾总劝他不用急。“慢慢来。才五十出头,我明年退休,来得及。”领导私底下讲话又暖心又实在。赵辉是接班人,顾总一步步拉上来的。后面的事,八九分把握是有的,但剩下那一两分,真正是说不清的。赵辉也不是没落空过。顾总又交代了一个case。国胜的私募基金,稳健型,针对少数私行级客户。赵辉过了一遍,也是例行公事。安排下面人操办。国胜的于总,好几次邀他去打高尔夫,金卡会籍都送到家了,被他退回去。顾总嘱咐的事,做便是了,又何必单独与这人再牵上一段。不是赵辉的风格。

  那天,视频删了,与陶无忌在车里聊天。两人坐在位子上,眼望前方。赵辉问他:“为什么?”陶无忌摇头:“我也不知道。”停了停,“——总觉得下不去手,您是那么好的人。”两人都沉默着。赵辉那瞬竟有些唏嘘,喃喃道:“我当不了你这句话。”眼圈也热了。被这稚气未脱的青年,三言两语便触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李莹去世那天,两岁的东东颤颤巍巍地过来,给他擦眼泪,软软的手指,又痒又暖,眼泪更是停不住。但过后仿佛真能抚平些什么。他说“您是那么好的人”,又说“换了谁我都不可惜,唯独您”,应该也有点难为情,忒老气横秋了,对着领导说这些,老大哥似的。赵辉这辈子听过无数褒赞,唯独这次,既感动又惭愧,还有些别样的怅然。许久,叹了口气:

  “谢谢。”

  “直觉告诉我,我没有做错。”陶无忌停顿一下,“但我是审计人员,不该感情用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现在起,我会公事公办。您给我做个见证。”

  “好。”赵辉点头,伸出手,与他的一握。握得很用力。像是害怕会有什么漏掉,要紧紧握住才行。

第32章

  赵辉去张江支行开会,迎面遇见苗彻。两人并不停顿,陌生人似的,继续往前走。赵辉是去卫生间,出来时见苗彻等在门口,倚着墙。一怔,停下脚步。苗彻眼睛看地板,声音像冰:

  “你没必要这样。”

  赵辉懂他的意思,是指力荐他去法兰克福分行担任副行长的事。法兰克福是欧洲金融中心,也是s行在海外设置的最大一个分支机构。第一把手通常由总行领导担任,副行级。下面设两、三个副总,在各地抽调。按说苗彻刚出了事,级别又降了半级,无论如何不够资格。赵辉拜托了顾总,一层层上去,才算达成。已有了八九分把握。消息传得也实在是快,不少人向苗彻道喜。海外分行自由度相对高,拳脚施展得开,地方又好,通常都争得打破头。苗彻是让人跌破眼镜了。贼配军半年不到便咸鱼翻身。

  “上面需要一个分管风险的副总,论资历和能力,没人比你更合适。”赵辉道。

  “也挺好,”苗彻点头,“免得在上海一直见面,尴尬。”

  “不是为了这个,”赵辉想说下去,又放弃了,“——再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