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时,苗彻好几次瞥过赵辉,又滑了开去。倒有些心不在焉了。海外分行是跳板,他这个年纪,又经历了那些,自是早看开了,怎会放在心上。原本是想候在门口,冷冷把话甩过去——“不用你帮忙”或是“我拒绝”。到底没出口。前一晚,陶无忌突然来找他。说有个在A行做客户经理的学长,最近见面时聊起,s行新发的一个私募基金相当火,回报率比市面上高了不少,手里好几个高端客户都买了。陶无忌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回去后恰恰又接到一个旧客户的电话,那人原是老关的客户,许久不曾联系。也问那基金的事。陶无忌说自已不做业务了,微信上转了程家元的名片给他。再过几日,遇见程家元,提起这事,说基金早售完了,“哪里还轮得到他,私行级客户一个个排队,跟抢似的。”陶无忌便很诧异,留了个心眼,当天问业务部讨了材料来看。国胜公司发售的混合性基金,营销报告上写该基金百分之七十用于投资国债、央票,百分之三十投资股权,评级为稳健性。收益率是七个点。高得有些离谱。再细看下去,报告存在严重作假,实际情况为投资国债还不到百分之十,绝大部分都用于购买公司股权——而那家公司,竟是显龙集团。基金的签售人,是赵辉。
“等您下命令。”陶无忌对苗彻道。深夜,电话也没一个便过来。打开门见是他,苗彻忍不住吓一跳,想这小子别是来闹事。看神情无异,放心一半,没闻到酒味,又放心一半。基金材料的复印件摆在桌上,按说这也是违规,内部资料不许外传。???
“你现在不归我管。”苗彻道。
“习惯了,不跟您说一声,心里没底。”
“做不成我女婿还这样?”
“就算您是我仇人,也一样。”???
与苗晓慧分手后,两人还是头一回见面。苗彻猜想日后再见这青年,必然是公事公办,一笔带过。女儿都移情别恋了,撇开这层,两人便什么也不是。他自是不必再小心奉承这讨嫌的老家伙,任劳任怨,挺打不还手。不往家里扔砖头就算客气的了——满脑子尽是“可惜”两字,又无从说起。一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短得倏忽一记,什么都留不住;长得又似是能看到一生。想起那个凌晨,两人挤在分行厕所洗澡的情形,竟是始终不能忘怀。好好的《海阔天空》,被两人的破锣嗓子唱来,一天世界一塌糊涂。男人到底是要豪气来撑的。气干云天。否则算什么男人?世道愈是鸡零狗碎,愈是要有那股劲,胸口一团火烧得旺旺的,活出些意思来。苗彻这些话藏在心底,找不到人说。便愈发的牵记这小子。私底下问女儿,为什么分手。苗晓慧说,不知道,突然就没感觉了。他道,谈恋爱才两、三年就没感觉,将来结婚还要一辈子呢,没感觉怎么办?苗晓慧道:结婚不一样的,再说你和妈不是也离婚了?他说,我和你妈是性格不合。苗晓慧道,分手都有理由,不是当事人不会明白的。苗彻想这话也对,不论异性还是同性,相处之道终是最大的学问。别说一两句话,便是长篇大论也很难说尽。他与玛丽,何尝不是一团乱麻,到这一步,早忘了当初孰是孰非了。都说岁月不留情,其实也留情,经年累月,那些乱七八糟的,竟都忘了,留下的全是朦朦胧胧的好意。苗彻这样想,倒并非为女儿开脱,主要是有些感慨,说不出的滋味。回想几个老同学,苏见仁、薛致远、赵辉,也真正是说不清的。是非对错,像晕开的水彩,边界模糊难辨。想一圈,一声叹息。苗彻对陶无忌说掏心窝的话:
“我常常在想,不管怎样,我比他们幸运。一是活得好好的,身体健康,二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已想做的。不被人逼,也不逼人。这个世道,能这样,也是运气。”
“希望这次不落空。”陶无忌道。
苗彻不语。半晌,叹口气,“——去吧。”
赵辉开会时收到苗彻的短信:“晚上有时间吗?”心头一震。抬头,瞥见苗彻在圆桌对面托腮看手机。沉吟片刻,回过去:“我让司机先走。坐你的车。”
“我也不开车。自已叫出租。”
苗彻把饭店地址发到赵辉手机。下班后,先过去。坐了一会儿,赵辉也到了。点菜。苗彻拿出一瓶茅台。“我自已买的,没杭州老王那瓶好。他是年份酒,我是大众版。”赵辉知道这是骂人,脱掉外套坐下,“酒你的,饭我请。”苗彻把酒打开,每人杯子里都倒上,“虽然没你有钱,但一顿饭还请得起。”菜单递给他,“你点。”
本帮菜馆,改良得更为精致。道地的味道不变,更多了些舶来的趣意。融合得不错。环境也优雅。人均五百以上的餐厅,苗彻在点评网上查了一圈,特地挑了这家。以往两人吃饭,都是平价的小馆子,今天是有些郑重了。悲壮的意味在那刻便存下了。面对面吃饭喝酒,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了。场景一旦被定格,像照片那样,便只剩下“回忆”了。苗彻心里难受之极,许多话呼之欲出,又不知该怎么说。那瞬竟有些任性,想,又怎么了,别说不信他杀人,就算真杀了,又怎样?便是丧尽天良坏事做尽,负了天下人又怎么了?他依然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已,二十几年无话不说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亲得不能再亲。谁若是背后骂他,他一记大头耳光抡过去,换了你试试,看能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些!天底下也只有一个赵辉,才能做到这种地步。看人挑担不吃力,风凉话谁不会说,仁义道德谁不会搬几句,不轮到自已头上,说再多也就是一个字,屁!两个字,放屁!三个字,放臭屁!——苗彻一仰脖子,将酒喝干,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脑子搭错了,请你喝酒——”低下头,佯装去整理衣角。鼻角抽动,他索性拿纸巾狠狠地擤了一记,脑浆吸出来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秋天干燥,老鼻炎又发作了。”他连着擤了几记,鼻尖红得像被人打过一拳。越擤越多,止也止不住。连带着眼圈也红了。眼泪鼻涕一团。他胡乱擦拭,作出很爽的样子,叫服务员:“纸巾还有吗?”
赵辉朝他看了一会儿。缓缓举杯,也把酒干了。“——喝酒没什么,不是朋友也能喝。”
“肯定不是朋友。”苗彻一字一句地。又将酒一饮而尽,说得斩钉截铁。
饭店在新天地旁边。两人吃完出来,苗彻忽然提议附近走走:“吃得太多,不消化。”两人便沿着黄陂南路到自忠路,再是马当路,最后绕回淮海路。手插口袋,各自默默走着。一圈绕完,苗彻说,再绕一圈。赵辉同意了。最后一共绕了五圈。花了近两个小时。谁也不说停,脚后跟装了弹簧,也不吭声,匀速一路往前。谈恋爱时才有的劲头。好不容易刹了车。时候到底不早了。两人原地停顿了几秒。苗彻问他:“怎么回去?”赵辉说“坐地铁”。苗彻嗯了一声,“我也是。你10号线一部头,我再换2号线。”
“不是一个方向。”赵辉道。
“谁跟你一个方向?”苗彻忽觉得这话有些别样的意味。
地铁站里道了分别。苗彻回头看赵辉,等在相反方向候车。背对着自已。两辆地铁差不多时间进站。苗彻上了车,再瞥一眼赵辉。隔着二十米,门在那刻相继关上。一张脸瞬间便看不分明。地铁缓缓启动。那情形又有些滑稽。像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各自滑了开去。苗彻转过身,整个人撑在扶手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悄无声息地袭来,无数情绪倏的聚集,担心、悲愤、怀疑、惋惜——竟是刹不了车,愈发伤心,到后来索性抽噎起来。一个大男人在地铁上痛哭。这景象着实不多见。旁人自觉地站开些,唯恐这人突然发作。他一人占了车厢一角,偌大的空间。半晌,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给赵辉发了过去。
赵辉看那照片,是他与苗彻的合影。依稀是去年这时候,两人突发奇想,在S行大楼下站定,让人拍了一张,“认识了几十年,好好的合影也没一张。”当时赵辉还笑,“要拍就在单位楼下拍,要的就是这效果。可以当工作照用的。”照片上,两人互搭肩膀,笑得灿烂无比。苗彻这马大哈,竟一直没把照片发给赵辉。直至今日才想起来。赵辉盯着照片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把手机放回口袋。
接下去的事,说突然,又不突然。赵辉想象过无数次,被说穿那刻会是什么情形,哪桩案子,被哪个人,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漏洞在哪里,关窍在哪里,可以怎么补救,等等。唯独这桩是有些意外了。国胜基金买下显龙公司的股权,他竟是完全不知情。吴显龙那边,因自已帮不上忙,也没有过多去打听。及至事情败露了,才过来,“阿弟,我害了你。”吴显龙嘶哑着声音,眼珠像甲亢那样朝外弹出,脸上的肉陷下去,只一张皮吊着,头发花白稀疏。脸色倒是红得出奇,斑斑点点凸起,浮在面上一层。这模样竟有些可怖了。他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到后来完全是自言自语,像老式的录音机,倒带,播放,再倒带,再播放。他说“阿弟你不要急,我来想办法。”又道“没有过不去的河,信我。”
赵辉想,阿哥竟是比他还乱了方寸。到底是人不是神。倘若每次都能化解,那也真正出奇了。国胜基金本已是他最后一博。该是求了于总。本是双赢的事,那边要做大,这边要救急。一拍即合。s行发售也是稳妥的。多年合作伙伴了。绕过赵辉,本意自是不坏,怕他难做,也怕他担心。谁知还是牵扯在内了。顾总亲自交代的项目,又是国胜基金,赵辉竟也没有细看,便安排下去。其实该多个心眼的,稳健型基金,那样高的收益,又不是活雷锋,白送钱给人。审计部写好报告,反馈给分行。统共不过几天功夫。赵辉觉得,众人看自已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据说审计部那边又是赤膊上阵了,郭处原是想按下不报的,陶无忌等了几天没动静,跳过她直接找主任。郭处那样温婉的一个人,居然也拍了桌子,训人时声音高了八度。连隔壁几个处也惊动了。有知情的、讲话促狭的,说她平常命题作文做多了,老头子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做,这次冷不丁来了篇走题的,还闹得这么大,当然不知所措了。“也没啥,台子上解决不了的,枕头边肯定能解决——”有胆子大的家伙这么说,被旁人“嘘”的一声,立刻便缩了回去。陶无忌这次是真的出名了。新同志这么做,等于是豁上了,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了。辞职书也一并写好。苗彻的老路子。既然要做,那就往死里做。
“成功了至少对得起自已,要是失败了,就真的没名堂了。”陶无忌学他以前的话。
“失败了就来张江,我们一起干。”苗彻道。
吴显龙絮絮叨叨地,聊与国胜基金合作的细节。他说姓于的比薛致远还贪心,到底年轻几岁,心性也更高。收购了不少公司的股权。前阵子还与s行合作,为离岸公司f集团融资六千万美金,用于对某地产项目的股权并购,这项目还被视作帮助境内企业盘活资产、实现多元化融资的一大创新案例。为s行境外并购业务开了个好头。“我想来想去,s行发国胜基金的产品,哪里还会有问题?谁晓得老鬼失匹,审计部那个小赤佬坏的事。这世界,不怕穿鞋的,就怕光脚的。小赤佬一身精光,天不怕地不怕,一门心思扑过来,神仙也拦他不住。姓于的,还有你们顾总,也算是老江湖了吧,这回统统吃瘪。早晓得上次就给这小赤佬一点颜色看。”渐渐有些凶狠起来,说赵辉,“还是你心太软,那次要是把苗彻弄得再难看点,杀鸡儆猴,也没这些事了。”赵辉只是不语。吴显龙说完了,整个人往沙发上一瘫,老僧入定般,手里两只钢珠转得滴溜快。赵辉知道他在想对策。忍不住劝他一句“阿哥,身体要紧”。吴显龙手一挥,不耐烦地,“晓得——”赵辉便也不再提,装作不知道他再次晕倒入院的事。助理与赵辉关系不错,私底下把吴显龙的病情透了个遍。医生的意思是,再不注意调养,脑梗分分钟要人命。应酬多饮酒无度,不运动,思想负担又重。心脑血管病便是这点讨厌,平常没事便罢了,等到有事,毫无征兆地,人便一脚去了。放在这当口,赵辉连担心的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频道不对,时机也不对。况且彼此彼此,自已这头也是一团乱麻。那日去探顾总的口风。领导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竟是没一句准话。赵辉听得没着没落,那瞬竟似也明白了。大势已去,都听到心里那声叹息了。像秋天树叶落下的那刻,飘飘荡荡无牵无倚,从下往上看,更是壮观,满天满眼俱是金黄。纷纷扬扬地。明明预示着萧瑟,却又茂盛绚烂。反比夏天的景色更美。说它轻巧,仿佛不着力似的,但从心里过一遍,竟是另一种踏实。只看怎么去想罢了。
浦东机场卫星厅和w航空那两个项目,众人只当赵总必定没心思了。谁知赵辉跟没事人似的,反比之前更加上心。方案改到第五稿,赵辉亲自把程家元和钱斌拉到身边,手把手地提点。旁人倒也罢了,单单留下这两个小的,加班到半夜。两人稍有倦怠,立刻被他一通训斥。之前的案例,堆得像小山一样,参考、比较、计算、汇总,务必要得出一个最佳方案。写了改,改了再写。一遍一遍地。程家元哪里吃过这个苦头,嘀咕“你让别人去写吧”。赵辉道,“我只要你们写。”程家元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我知道,你是想赎罪。”旁边钱斌听了,只是不响。赵辉神情不变:“对,我就是想赎罪。你给不给机会?”程家元嘿的一声。赵辉又说一遍:“你给不给?”程家元朝他看,那瞬也顿住了。橙黄的灯光打在三人脸上,淡淡晕开来,有种莫名的肃穆的感觉。半夜的生物钟,介于清醒与迷糊之间,梦境似的。说话也比白天要大胆。“还有要说的吗,”赵辉看两人,缓缓道,“如果没有,我们就继续。”最后这句,他更像是说给自已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周琳前阵子去报了个煲汤班,老师是香港退休的老厨师,教一众阿姨妈妈煲南北杏花胶猪肺汤,说秋冬天干燥,又有雾霾,喝这汤最合适,润燥又清肺。周琳便依样将东西买齐,煲了一个下午。晚上端出来,也学广东人的吃法,将汤渣挑出来放在一旁,只喝汤。盐是后加的。赵辉喝一口,果然清甜。说周琳:“你这样,我便放心了。”周琳问他:“放心什么?”赵辉一笑,并不说明:“反正就是放心。”周琳朝他看,有些倔强地:“我的汤,只给你一个人喝。”赵辉嗯的一声:“那也很好。”两人沉默着。吃完饭,周琳陪他看电视。两人坐着,互搀着手。十指紧扣。周琳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比平时略冷些。还有些湿。“中医说,手心潮乎乎的,是有湿气。”她变戏法似的拿来哈慈五行针,让他躺下,衣服撩起来,沿背上膀胱经来回走罐,手法很是熟练。“罐印发紫,说明身体里寒气湿气都很重。一定是夏天空调吹多了。”赵辉开玩笑,“小姐你几号?”周琳在他头上轻轻一点:“老实点。”
周琳说她以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的手,是第二张面孔,金贵得很,我每天都上手膜,定期做指甲,还有保养。认识你以后,我是一门心思要毁了这第二张脸啊。又是学做菜煲汤,又是学按摩。所以说一物降一物,老天爷都配好的。为了你,别说把手弄粗糙些,就算让我一下子老20岁,我也无所谓的。”
他把她搂在怀里,“你听我给你讲道理——”她忙不迭让开,孩子气似的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你乖乖坐着,听我说,”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人与人也是不同的,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这也是老天爷配好的。我这样的女人,外头看着娇气,其实里面相当厚实。能文能武能屈能伸。”她说到这里笑笑,“你该清楚的,我可不是一般人。所以尽管放心。听我的,没错。”
“拿你当人肉蚊香?”赵辉冒出一句。
“环保高效无毒。”她自觉玩笑开得有些不合时宜,又是一笑,把头埋在他怀里。
周琳瞒着赵辉,动用所有的社交圈,朋友托朋友,辗转找到国胜基金的一位高管,与于总关系有点僵。近来国胜一味做大,急功近利,而这人是偏保守的,做得不太顺心,便一直有跳槽的想法。周琳征得吴显龙同意,在下游公司设个位子,环境地段都高大上,头衔编得也响亮,薪金比之前高了两倍不止。猎头消息传过去,这人顿时心动。周琳趁机再问他国胜的事,这人也是骨头轻,美色当前,再几杯酒下肚,便将国胜暗地里那些勾当说了不少。周琳也不瞒他,说有朋友吃了冤枉官司,要讨个公道。那人跟着义愤填膺起来,说姓于的最不是东西,该吃点苦头。周琳不动声色,提了最近那笔基金,听他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那人还偷了几份内部文件过来,“投名状交给你了——”周琳笑道,“您是弃暗投明。”那人恨恨道:“恶人自有天收。”
没几天,一套整理好的资料便送到S行审计部。国胜这笔总值38亿的私募基金,存在报表造假、虚假销售的情况。不止这笔,之前好几个项目,都被掀了出来。赵辉听说,顿时猜到是周琳的手笔,国胜蓄意做假在先,S行就算是合作方,顶多也就是个斟察不严。赵辉是签售人,责任自是难逃,但到底不会太严重——赵辉没料到周琳动作居然这么快。这阵子怕她冲动,已有些提防了,劝是不听的,但老太婆念经,也讲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她为了他,什么都敢做。薛致远那次,她不是也豁出去了?他怕她做傻事。倘若她为他再伤一次,那他真是无地自容了。不如死了算了。那天他对她说,“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怕她激动,人站开两公尺,很认真地看她。他是真心为她。他年纪比她大得多,眼前情形又这样。他不想拖累她。她竟只是笑笑,“——少来。”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她拿出软佻皮的作风,死活不听。他拿她没办法。
赵辉有种不祥的预感。其实真该劝住她的。一是没必要让她趟这混水,二是也透着不妥当,忒冲动了。果然再过几日,顾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国胜那边投诉了,“色诱高管”——原话该是更不堪些,顾总嘴上留了情面。“周琳是你的人,对吧?”赵辉不语。顾总说那人统统跟于总交代了,周琳主动贴上去,送钱送人,为的就是诬陷国胜。“小于来找我诉苦,我把他顶回去了,什么诬陷不诬陷,这事本就是国胜理亏,赚钱也要讲规矩,都合作这么多年了,还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弄得大家都被动。瞎胡搞嘛。”
到这步,周琳有些懊恼,回头再想,这事于总必定是早就察觉了,故意不戳穿,布一出好局。她前脚刚走,于总后脚便去安抚。软的硬的,那人本就是个窝囊废,见状立刻又倒戈。于总再一封投诉信到s行,其实她不是行里员工,这封投诉明摆是冲着赵辉。本来七分过失,这么一折腾,倒坐实十分了。她也不是寻常女人,既然错了,便不再多想,立刻便思考下一步。她问赵辉,“要不要索性闹开,兜底来个大的?”又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谁也别把谁当傻瓜”。赵辉明白她的意思。金融这行,真要往死里闹,弄个鱼死网破,便是神仙也禁不起。但同归于尽,到底是伤元气的。何况还是女人。他无论如何不会同意。
人行和银监会这一阵在肃查银行基金产品,尤其是私募基金,愈是数额大收益高,愈是查得紧。国胜这笔基金,不揪出来还好,眼下这个局面,自然是撞在枪口了。融资方是吴显龙,已有些不言而喻的意思,现在去基金公司搞事的又是周琳,一个是自家兄弟,一个是自已女人,这架势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他赵辉才是这项目的策划人。旁人倒是冤枉的了。板上钉钉,百口莫辨。仿佛一下子,便被推到悬崖边上。赵辉不禁想起戴副总。巧也是巧,那时也是几笔国胜基金,坏帐数目倒在其次,关键是两头的错都并在戴副总一人身上,不由分说地。于总那样的老油条,又有人担着。他却无论如何承受不起,连解释也觉得无颜。错就是错,一步错,步步错。愈是素日里端正的人,愈是对自已苛责。一分一厘都要跟自已计算清楚——赵辉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恶天险地里闯出一条路,即便难看,每一步都是实打实的,线头在自已手里。要松要放,再艰难总有希望过得去。但这次不同,完全是不动声色地,猝不及防,便被逼到死胡同里。兜头一张巨网,黑压压的,再挣扎也只是缠得更紧些,空间更逼仄。都有些透不过气了。
他不许周琳再动。劝她:“你好好的,我才会好好的。否则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心。”周琳伤心起来,哭道:“我好好的,你要是不好,我又怎么会好?”赵辉轻拍她的肩:“就算这样,你也要好好的。不管我好不好,你都要好好的。”她含泪看他:“说绕口令吗?”他笑笑,将她搂得更紧些。嗅到她头发间的香味,那一瞬想的是,倘若能跟这女人白头到老,便是让他少活十年,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惜做不到。老天爷给了他机会,李莹不在了,却让他遇到她。除了容貌,连待他的心也是一模一样。有时候他想,单凭这点,便已今生无憾了。
别的都罢了,只是有些放不下两个孩子。尤其蕊蕊。大姑娘的模样,却终是长不大。可怜的宝贝。周琳那晚也把话说开了,“有我在,你还怕别人欺负她吗?我周琳是谁,不欺负人就算客气了,谁敢反过来欺负我孩子,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点头称谢。有些郑重的意思了。周琳扭头不看,“我不是为了你。我是真心喜欢他们。”他更是感激。把蕊蕊叫到身边,不管她明不明白,该叮嘱还是要叮嘱。谁知蕊蕊却一直念叨,蒋芮最近不怎么找她了。有些伤心。她朝赵辉看,希望父亲能替她解决这件事。赵辉沉吟一下,告诉她:
“宝贝,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即便是爸爸妈妈也不能。”
蕊蕊神情一点点黯淡下来。赵辉觉得这话对女儿来说,也许有些残酷。但他必须让她懂这个道理。他告诉女儿,“你不能够指望天底下每个人都喜欢你,你能做的,就是让自已变得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坚强。这样,将来才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小姑娘到底比以前机灵了,张嘴来一句:“我眼睛不好呀。”赵辉忍不住笑,“近视眼有什么了不起?你周琳阿姨也是近视眼,不照样好好的?”周琳一旁点头,“我是戴隐形眼镜。”赵辉把女儿揽进怀里,对她道:“爸爸爱你,非常爱你,爱的不得了,爸爸希望能一直陪着你。但是,爸爸也许做不到。爸爸希望,你能过得很幸福,不管爸爸在不在,你都要乖乖的。爸爸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你是爸爸的宝贝,永远都是。”赵辉说到后面,有些哽咽起来。听见女儿轻轻“嗯”了一声,那瞬再也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他抱着小小的蕊蕊,翻来覆去地,在她耳边道,“爸爸在,一直都在。爸爸永远不离开你。”
很快,东园公司那笔房开贷,也被捅了出来。据说是蒋芮亲自到审计组交代的。除此之外,去年好几笔与显龙集团有关的案子,统统摆到台面上。彻查一遍。赵辉听闻,竟也不觉得意外了。蕊蕊看病那笔钱,到底是被识穿了。吴显龙怎么转的帐,他又如何一笔笔拆开,化整为零转到捐款户头。一目了然了。那几桩case,一个个单看,倒也罢了,连起来便清清楚楚,俨然是他赵辉布的一局好棋。致远信托、显龙集团,又是朋友又是同学,真正是面面俱到。还有周琳那层,更是锦上添花的好戏。丝丝入扣,一点破绽也不露的。
吴显龙死的前一晚,赵辉与他喝酒直到半夜。真到了这步,两人半句泄气话也不讲,只是喝酒。气氛倒也不错。赵辉说:“阿哥,现在我要好好劝你了,别的都是假的,身体顶顶要紧。”吴显龙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赵辉点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显龙摇头叹息:“都是湿柴了,烧不起来了。”举杯与他一碰。
吴显龙说:“这两天我老是做梦,梦到孃孃。她问我‘你这样有意思吗,有意思吗?’翻来覆去这句,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说‘有意思啊,怎么没意思?’也是翻来覆去这句。她问我,我问我,也不嫌烦,一晚上热闹得很。早上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赵辉叹道:“阿哥想孃孃了。”吴显龙顿了一下,“我想她吗?我自已都不知道。”赵辉道:“当然想,有谁不想自已的亲人?谁都是爹生娘养,阿哥你再硬挺,这层总归逃不脱的。”吴显龙摇头:“我不想。我谁都不想。我是孙悟空,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爷没娘,赤条条一个人。”说到这里笑了笑,酸楚从笑意里直透出来,那张老脸在灯下皱纹密布,沟沟壑壑。“阿哥对不起你。”他对赵辉道,“打心底里对你觉得抱歉。”
赵辉摇头:“自已兄弟,不说这个。”
“是真的,”他道,“你不晓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在想,是我害了这家伙。囡是个好囡,轧了坏道。说的就是你。你轧了我这个坏道。”
赵辉与他碰杯:“那说明我还是立场不坚定。真要是个好囡,枪指着太阳穴也没用。”
“总而言之,是我对不起你。”吴显龙叹息。想要再说下去,竟是无力得很,思绪也乱。只得打住。他叫赵辉“阿弟”,两人还拥抱了一下。彼此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都笑笑,说,今天喝多了。
香烟惹的祸。赵辉离开后,吴显龙兀自喝酒、抽烟。烟蒂散落一地。他不喜欢住家保姆,每天钟点工来五小时,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家里空荡荡,只他一人。通常他晚上也极少在家,除了睡觉。家与宾馆差不多一个意思。十来年前老屋拆迁,他便搬过来,自家开发的楼盘,靠近苏州河,顶楼复式。视野极好。有星星的夜里,看出去,天空像是丝绒的质地,莹光点点,童话世界似的。他喜欢这种出世的感觉。骨子里他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胡悦说过他,“老爷叔还是个小囡囡呢。”那时他在给新建的楼盘起名字,与几个朋友搓麻将,说这局怎么糊的,便叫什么名字。谁知恰恰是一副垃圾糊。他也是率性,真定了“腊喜”两字,算是谐音。又说这楼盘倘若销售过十亿,便赤膊围着外滩跑一圈。结果销售刚破十亿,他便真的跑了,初春的天气,只穿一条短裤,从十六铺到外白渡桥,跑了一个多小时。引得无数人围观。他拿出准备好的横幅,胸前展开,“热烈祝贺腊喜顺利开盘”——吴显龙想以前的事,一会儿信心满满,仿佛全世界都是自已的,一会儿又颓废到极点,到头来他只是一个人,什么都落空,没爷没娘的倒霉蛋罢了。
一个烟蒂扔在窗帘边,没熄灭,渐渐便蔓延开来。悄无声息地。待吴显龙发觉,客厅里已完全烧了起来。他想跑,身上却一点力气没有。醉得透了。手机就在不到一米处,他伸手过去,竟是怎么也够不到。头愈来愈晕,酒精的关系,还有吸入的浓烟。他倒在地上,那瞬整个人已是没知觉了,连惊惶也忘了。忽想起四十多年前,老宅那场大火,赵辉至今仍感激他。其实没人知道,那火竟是与他有关。他在家里抽烟,不知怎的,便拿烟头点燃了蚊帐。活着没劲。他想死。却被人发现,早早打了119。劲头一过,他又害怕起来。怕孃孃发现他抽烟。孃孃不许他抽烟,他一直掩盖得很好。其实小学两年级起他便是个烟民。甚至还抽过大麻。除了胡悦,他没对任何人提过。他本就是一个荒唐的人。那天他是真的想死。死亡,像个幽灵,一直飘忽在他左右。他对赵辉说,按16岁死掉来算,我多活了44年。是真话。他好像随时都有死的准备。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火愈来愈大。脑子里先是空荡荡,继而又想起苏州绿岛的那个女人和龙凤胎。他造的孽。倒让孃孃的名讳蒙羞了。真正该叫“腊喜”才是。那对龙凤胎的照片,他每次上微博都要反复地看。那家男主人上传了不少之前的生活照。两个小家伙可爱到了极点。中国人到底是没耐性的,这事的关注度每天都在下跌。跟贴的评论越来越少。代理律师让他稳住,说过不了多久,事情就结束了。大功告成。他松口气,却总是想起那对龙凤胎。遏制不住地想。想男孩圆圆的小鹿似的眼睛,女孩薄薄的两个小辫子。火光里可怜的孩子。
是报应。意识丧失的最后一刻,他这么想。
第33章
浦东机场卫星厅银团贷款结果揭晓那天,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39楼看去,尤是如此。s行以36亿三年期赢得牵头行。又一个漂亮的大胜仗。此外,w航空收购巴西机场管理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s行报告书呈上去,反馈消息回来,对方相当满意。虽未最后敲定,但十之七八应该是有了。w航空的老总是中国第一批空军转业,老民航,军人作派,讲话也是刚硬,“以前中国人没有自已的民航客机,被外国人看不起,花钱买人家的东西,还要受人牵制。现在不光有运10,c919也出来了。论技术,一点也不输给那些波音空客,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民航业是这样,金融业也差不多。国有银行的前景好得很。大家条件差不多的前提下,我肯定让国有银行牵头。这次做好了,下次还找国有银行!自已人先捧自已人,接着,外头人才会一个个凑过来。看着吧,中国的银行早晚能排在世界前列。中国人只要用心做一件事,没有不成的!”
祝贺电话和短信不断,一个接一个。赵辉索性把手机关了。泡了杯茶,站在窗前,久久不动。竟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告一段落。好像这四个字更合适些。他想,此刻眼里看见的,与当初戴副总眼中所见,该是并无二致。一样的处地,一样的视角。若非逼到绝处,又有谁会舍生求死?这绝处,也是因人而异。各人余地不同。一步之遥,这人还宽绰,那人竟已是到底了。逃无可逃。若是勉强苟活,真正是比死还难过的。
——39楼的视角有些奇特。高是高的,却还未及那种超然通透的地步。左右都是高楼。倒有些阡陌比邻的亲密意思。明晃晃的外墙反光玻璃,仿佛无数面镜子,夹杂着正午的阳光四散投射,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只脚还踏在地上,晃了两晃。人有些晕。却不难受。深呼吸一口,鼻腔到胸肺,转个圈再出来。窗台上那株兰花,鳞茎已出了花苞,心爱物什,舍不得糟塌,往旁边稍移开些。另一只脚也跨上去。窗户开到最大。足够一个身子进出。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沉闷又宏壮。像极了这城市的底色。便是莺歌燕舞、热闹璀璨,其实也是藏了三五分,往里收的,力气不放在面上。这城市的人,又有几个说话是张口便来,不管不顾的?俱是屏气敛息,笑不露齿。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真正难讲。倒是有些沉着的气度。总比那些张牙舞爪的要好看。不小家子气。不论黄浦江这头,还是那头,差别只在表面,内里的东西,着实是差不多的。他诧异自已这当口,竟是愈想愈多了。思绪起个头,后面密密层层,刹不了车。忍不住又苦笑。
脚,一步步移过去,终于到了边缘。身子晃了两晃。手扶住窗框。风打在脸上,汗毛一激灵,人也跟着猛的一颤。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的感觉。
只当是蹦极。他对自已说。
上周,他与东东去参加油画比赛的揭晓典礼。在某中学的礼堂。最终是没得奖,主办方将所有的参赛作品陈列出来,供来宾参观。赵辉终于见到自已那幅肖像,之前东东怎么也不肯拿出来——画上,他倚着栏杆抽烟,头微微前倾,似在沉思。眼神有些深邃,望不到底。斜地里一只手伸向他,看不出是谁的,空间上应是有一段距离。手心伸展朝上,凭空去触赵辉的脸,像是抚摸,又像是探寻。那角度更像是托着赵辉的脸,下巴那块。色彩上用了些心思,层次分明,也有些诙谐的意思。
“那只手是我的。”东东告诉父亲。离家出走那晚,他看到赵辉在阳台上抽烟。他本想走的,但不知怎的,竟躲在树下,望着父亲许久。一动不动。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赵辉。他用手做成半圆,托举的动作,环绕赵辉的脸。虽然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隔开老远,但感觉中,他仿佛真的触到了父亲。像在父亲的下巴轻轻搔着。
“这幅画叫《手心里的父亲》。”
赵辉定定地望着画。???
“我想要托住你,爸爸。虽然我还小,位置也低,但我想告诉你,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可以帮着托住你,还有这个家。妈妈不在也没关系,你有我,有赵蕊,还有周琳阿姨。就算天塌下来,你还有我们——我的心不会骗我,我爸爸是个好人,我相信你。”
他抱住儿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天临下班前,请了年假,出来时迎面碰到陶无忌。“赵总。”这青年顿了顿,动作慢了半拍。赵辉也停顿一下。旁边人来人往,见到他,叫声“赵总”,都是尴尬的神情。赵辉一一回应。又朝陶无忌看,猜想他会如何。以两人此刻的境地,放在旁人眼里,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他陶无忌挑的头,辞职信摆在那里,演的好一出《逼宫》。一查到底的架势。苗疯子的关门弟子,也难怪如此。
“赵总,明天有空吗,去趟巴城,吃大闸蟹。”他蹦出一句,“我开车。”
“买车了?”赵辉问他。
“借的。就是驾照刚考出来没几天,不能走高速。”
“行啊,慢一点没事。兜风嘛。”
工作日的路上果然顺畅。走国道,一个多小时也到了。赵辉说他,“拿我练手。”陶无忌道,“老驾驶员也不见得牢靠。”是说车祸那次。赵辉忍不住笑,“秋后算帐吗?”陶无忌也笑,忽道:“其实,我挺怀念那场车祸。”
“为什么?”
“总算有机会接近大领导了,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他道,“您别笑我,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从见到您第一眼开始,就在想,我该用什么办法讨好您,让您记住我。”
“坦率地说,我能看出来。”赵辉微笑,“——年轻人嘛,这也没什么。”
“一直很惭愧,您总是把我说得那么好。其实我可以打几分,我自已知道。有时候反倒是因为您话说在前头,我要是不做得好点,就跟对不起您似的。”
“那也不错。”
“跟晓慧分手后,说实话我犹豫过,既然苗处都当不成我老丈人了,我还讨好他干什么?您对我这么好,我索性跟着您算了。那些案子也统统不查了,睁只眼闭只眼,查出来又怎样,不多我一分钱奖金,伤精神,还得罪人。”
“真的?”赵辉惊讶道,“那这几天在审计组上窜下跳的小子是谁?你的替身?”
陶无忌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那句话,查谁我都无所谓,唯独对您,一边查一边纠结。”
大闸蟹配黄酒。陶无忌要开车,便只吃蟹不喝酒。赵辉说蟹性极寒,劝他多吃姜醋。他抓起一把姜便送进嘴里。酸得眉毛倒竖。赵辉吃蟹很细致,拿工具,连腿里的肉也剔得干干净净。吃完凑起来还是一整只蟹。陶无忌说,赵总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的。
“做人太认真,不见得好。”赵辉告诉他,欧阳老师去世前一晚,他与老师聊天。说做人太累,想要率性些。老师说,行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管好坏,只挑喜欢的去做。“——终究只是说笑罢了。你是怎样的人,老天爷都给你定好了,再怎样也出不了这个框去。天底下的事,跟别人交代总是方便的,难的是自已对自已交代。”
他又说陶无忌,“所以你也不必纠结。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再给你一百次选择,你还是会这样。何况,我们不是说好了?”陶无忌知道他说的是那晚两人定下的“公事公办,再不留情”,瞥见赵辉脸上竟是毫无责难之色,心里一酸,“赵总——”
赵辉挥了挥手,温言道:“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你没有错,你要坚信这点。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否则我当初也不会推荐你去审计部。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愈是公事公办,就愈是证明我的眼光没错。如果你现在停下来,我反而不会原谅你。我说过,你是我的时光之砂。我做不到的事,盼着你能替我做到。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即便再逼不得已,也不要放弃理想放弃信念。不管世道变成什么样子,高尚的人总是值得尊敬——还记得白衬衫的故事吗?”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个下雨的夜晚。“——所以记住,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不光是为自已,还是为我。就算将来有再多人骂我,至少一点他们要服气,我挑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说着,露出微笑。
“无论如何,我都敬重您。”陶无忌沉默良久,道。
赵辉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是个好孩子。很开心能够遇见你。”
——赵辉的脚,缓缓从窗台上下来。瞥见不远处的上海1号,初具雏形。像山顶蓄势待发的鹰隼。花园石桥路1号。当初李莹对他说的时候,他兀自笑,说浦东的路名好奇怪,像是小村庄的名字,有山有水那种。李莹说浦东过去是小家碧玉的气质,现在愈发大气了。
赵辉依稀看见李莹,在马路间缓缓走着,这条弄堂穿到那条弄堂,劳动剧场,烟纸店、轮渡口,还有浦东公园。她抬头看他。她还是旧日模样,衣着素净,笑起来眉眼弯弯,“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声音也是不变。他亦望着她。想去握她的手,不知怎的,却总是够不着。她笑容始终那样温暖,又动人。与20岁时一模一样。她是个好女人。他一世忘不了她。他喉口一句话憋着,好不容易出来,却是——“你放心”。他瞥见她点头,笑容更灿烂了。她说,“花园石桥路1号,你上班时望出去便是。那是我家。”他使劲点头,“我晓得,我晓得——”鼻子一酸,没忍出,哭了出来。她还是笑,声音像从很远处传来:“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他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你放心,放心——”竟是停不下来。
岁月是有叠影的。倏忽间,人与事,影影绰绰,竟是瞧不分明。唯独心中感觉是不变的,条件反射似的,触及旧伤口,猛然一凛,像在提醒,那段是抹不去的。一生一世的。结了疤,在心底筑起厚厚一层,为的是让人更坚强,后面便是再被伤,到底好许多,有了缓冲的余地。她便是他心里的那层底。若没有她,他不会是现在的他。
还有老师。前几日去扫了墓。放了一束鲜花,还有一盒油墩子。站在墓前良久。看老师那张小照片。黑白照,轮廓更分明,五官也清癯。老师是个美男子呢。回忆那些与老师共同度过的日子,耳里反复回响着那句——“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老师的声音轻轻亮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下午五点,赵辉走出大楼,一眼便见到周琳在马路对面,朝自已挥手。旁边站着蕊蕊和东东。他原地停顿几秒,仰起头,蓝天白云,空气里弥漫着沁人的桂花香气。正是好时节。他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三人环住。搂得紧紧的。那瞬只觉得便是天塌来也是没关系的。路过的人都奇怪地朝他们看,想这家人倒是豪放,大街上这么抱作一团,也不知为了什么。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初始。
蒋芮跳槽去国胜基金,照例又是请一众老同学和朋友吃饭。在国金中心的利苑。众人都说他,请客规格高了许多,薪水应该不少。他笑而不答。顾总退休后,被邀到国胜基金当顾问,带了s行几个人过去。他是其中之一。名片上印的是“业务拓展部高级经理”。席间有人问他,怎么去的国胜?他依然是不答,只是插科打诨。又问程家元:“你几时请客?”——是指他评了分行先进的事。程家元同他开玩笑:“奖金还没这顿饭钱多。”蒋芮道:“你是新贵。还有我们陶总,都是s行的未来之星。”陶无忌嘿的一声:“不能跟你比啊,都高级经理了。”旁边一人插嘴道:“而且还是领导亲自点将,地位自然不同——怎么,顾总也有女儿?”后面这句压低声音,惹得众人都偷笑。另一人正色道:“没有女儿,认干儿子不行吗?我们蒋经理是什么人,同一个招数能使两遍?”蒋芮只当没听见。陶无忌问他:“浦东买房的事这下有着落了?”他扳指头算:“一个厕所够了,争取今年把厨房挣出来。”又说新公司美女不少,“替你们两位介绍介绍?”陶无忌道:“您先把自已搞定再说。五克拉的钻戒早点送出去。”众人又是一通笑。
结束后,陶无忌搭程家元的车去地铁站。一路上微信响个不停。程家元说这阵子被一家贸易公司盯得很紧,“资质不够,搞劲倒十足。不是请喝酒就是K歌,到底是客户,也不好意思把他加黑名单。”说话间,电话又来了,那头应该是十分热情,连拒绝的余地都不给。程家元一副生吞老鼠药的表情,尴尬得滑稽。挂掉电话,央求陶无忌陪他一起去,“我实在应付不了这些人——”陶无忌笑:“你是男的,难不成还怕他们吃了你?”程家元道:“我要是女的倒好了,一句‘妈妈规定我十点之前必须回家’,倒太平了。”陶无忌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路上有些堵。红灯一个接一个。程家元问陶无忌,“去看过他没?”陶无忌知道说的是赵辉,去年底判的,入狱三年。“上周刚去过,精神不错。”又道:“还遇见了钱斌。”程家元嗯的一声。他本来与钱斌并不十分对路,东园公司房开贷那笔,蒋芮和钱斌都是经手人,审计组还没查到,蒋芮便已一五一十透了个遍。再去问钱斌。钱斌平常那样软弱的人,竟是三缄其口,任人追问,只是沉默。众人因这事,便多少有些鄙夷蒋芮,都是赵总带出来的,若是不得已也就罢了,这样主动跳出来撇清,总是不太厚道。钱斌因这事差点被贬到前台,亏得赵辉素日人缘不错,业务部两位经理尽力保全,加之浦东机场卫星厅项目又立了大功,这才让他继续留在业务部。
“赵总让我向你学习。”那天从监狱出来,钱斌这么对陶无忌道。这人终是有些木讷,半天只这一句,前后不搭地。陶无忌也不知说什么好。钱斌主动与他加了微信,“以后有不懂的,就来向你请教。”客气得过了头。陶无忌猜想这或许是赵辉教的,一字不漏地拷贝。也有些慌了——“哪里,我们互相学习。”
到了约好的酒吧。陶无忌与程家元进去,见了贸易公司的代表,互相介绍,客套话说上几句,便是喝酒。那人说今晚还有一位,马上到,“我们公司的财务总监,大家见个面。”程家元纳闷:“你们财务总监,上次不是见过了?”那人解释:“是新来的,前天刚刚上任。这位可不得了,我们老板亲自挖来的,年纪轻,路子却极广。论聪明能干,十个男人也不是她对手。”程家元闻言一怔:“是女的?”话音刚落,便听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两位好。”
两人听这声音熟悉,齐齐看去,不觉怔住了——
眼前的年轻女子,赫然竟是胡悦。长发微卷,妆容艳丽。边说话边脱去大衣,露出里面的紫色修身长裙,衬得身材曼妙婀娜。这妩媚的模样,与之前完全是判若两人。两人那瞬大脑短路,手脚不听使唤。下意识地站起来,兀自没回过神。动作都有些顺拐了。她似是完全没察觉,从手袋里拿出名片,艳红的指甲间,双手递上:
“初次见面。我是Lucy胡。请多指教。”灯光下,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