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不开心,跟这事没关系。”苗彻避开主任的目光,“我知道这桩案子牵扯比较大,您要是支持,我感激您。您要是有顾虑,就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说我先斩后奏一塌糊涂。只要案子能查清,就算革我的职,我也无所谓。”
“不用革你的职,”主任道,“——人家已经提出辞职了。”?
赵辉从顾总办公室出来,迎面与苗彻撞个正着。两人互望一眼。“你也找顾总?”赵辉问。苗彻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是啊,把审计报告拿给他看——有些人辞职可以,问题查清楚再走。”赵辉点头,身子往旁边一让,“好,顾总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蒋芮搬到陶无忌家。与上次净身入户不同,这次懂事了许多。超市去一趟,冰箱里啤酒饮料装满,速冻饺子买了两袋。客厅空调应该是有了年头,只吹风不制冷,跟电风扇差不多。二手市场买了一台,隔天便安装好。果然清凉许多。陶无忌问他:“股票涨了?”他笑得嘲兮兮:“小看我。好歹也在国有银行上班,这点钱还拿得出来。”陶无忌摇头叹道:“论对本职工作的热爱,谁也不及你。整天把国有银行放在嘴上。”蒋芮把家里打扫一遍,角角落落都拿抹布擦了,连床都拖出来,几百年的蜘蛛网和蟑螂屎全部搞干净,再推进去。睡袋也弄了个新的。征得陶无忌的同意后,在他床下铺开。躺下。“上次搬过来,还是去年这时候吧?眼睛一眨,一年过去了。”两人一上一下地聊天。陶无忌嘲他:“有女朋友是不一样啊,背心短裤都换了新的,连漱口水也用上了。”蒋芮吃吃直笑:“你懂的呀。”
“业务部干得怎么样?”陶无忌问。
“这话像领导的口气。”蒋芮啧啧道,“——能理解,审计干久了嘛。”
陶无忌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看着天花板,缓缓道,“话里有敌意啊。”
“有个屁敌意。就算有,也是你们搞审计的先有敌意。”蒋芮顶回去。
停了停,陶无忌问他:“你爸最近好吗?”蒋芮先是不语,忽的唱起了《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记心头——”陶无忌嘿的一声:“唱得不错,你爸教的?”蒋芮道:“他现在样板戏越唱越溜,捡易拉罐比那老头还利索,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小区里生意被我爸抢个大半,老头恼火得很。”陶无忌道:“那也挺好。”蒋芮黑暗里翻了个身,“——挺好?”陶无忌停顿一下:“你妈应该觉得挺好。”两人沉默片刻。蒋芮道:
“你说,要是哪天赵总提出想见见我父母,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陶无忌道。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不管你怎么讨好他,应该都不会有这一天。”——当然不会说,说了就是准备翻脸了。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一团和气,买空调打扫卫生,功夫统统白做。他猜蒋芮也是这么想。记忆中两人这样不咸不淡地交谈,顾左右而言他,却又小心环顾,唯恐踩地雷的架势,好像还是第一次。陶无忌想起昨天与苗彻聊天,“你们这些小孩啊,一个个都是人精。”苗彻倒没有生气,只是很感慨,说上周蒋芮一出苦肉计演得着实精彩,资料催了几次还没给全,苗处亲自过去讨,这小子推三阻四,嘴里兀自油腔滑调不着四六,苗彻火起,胸前推了一把,他趁势便摔在地上,动弹不得。连支行刘总也惊动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好大的阵仗。说是坐骨神经受伤,要养一阵。苗彻赔了医药费倒没什么,主要是这个时候出这事,有些添乱。“你在厦门伤了手,他在上海伤屁股,”苗彻问陶无忌,“一个师傅教的吧?”陶无忌只有笑。知道苗彻已是极不容易了。审计时劳心劳力,自不必多说,更烦的是业务外的事。
谁会想到,那笔11亿的资金,一夜间竟填了上去。掐着时间,似是故意跟审计组逗着玩。前脚报告写完,后脚便接到消息,“案子结了”,文件资料再交一套上来。股东的还款,还有装修的款项,各归各处清清爽爽。也不能说一点问题没有,但至少面上已经挑不出大毛病了。“当中有点误会,资金链这东西,都懂的。”据说对方公司的人也很抱歉,说给大家添麻烦了。组里的人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变戏法似的。11亿又不是11万,这情节太富戏剧性,让人猝不及防。赵辉这当口提出辞职,谁都看得出,是将苗彻的军。之前传言已经很多了。苏见仁的死是由头,滋生出各种版本的故事。谁的嘴都不是吃素的。通常愈是做事靠谱的朋友,留给旁人的想象空间便愈是大。这方面赵辉和苗彻都比较要命。少林和武林打架,不论谁输谁赢,江湖上先要笑倒一片。好在是文明社会,凡事到底要讲证据,公安局和纪委都有了定夺,众人嘴上也只好收敛。心里俱是盼着再生些枝节才好。相比而言,赵辉的人缘更对路些,苗彻则多少有些讨嫌,平常那样六亲不认,也该得些教训才是。都说他被顾总好一顿数落,弄了个灰头土脸。顾总的办公室在39楼最东头,走廊深处,隐秘性好,隔音效果也极佳。但那天顾总应该是有些生气,声音大得从门缝里传出来,让人听了个真切。诸如你苗彻也不小了,不能意气用事,要顾全大局那种。据说还爆了两句上海话粗口。顾总是被上次厦门分行的事弄得有些怕了,求情的、骂娘的、看好戏的,煮粥似的隔一阵便冒个泡。8亿不是小数目,11亿更不是小数目。上海人查上海行,全国都听到风声了,眼睛都往这边斜。顾总还有大半年便要光荣退休,这时候禁不起任何差池。倘若赵辉真有事便也罢了,偏偏人家河边走了又走,一双鞋硬是滴水不沾。这苗彻等于是送上门讨骂。陶无忌听周围人把这些话传来传去,心里挺不是滋味。挨领导骂倒没什么。陶无忌知道苗彻不在乎这些。况且传言夸张的成份太多,审计部归总行管,分行领导一般不干涉,顾总便是再对苗彻有意见,面上也不会太过份。陶无忌是想到苗彻这阵子通宵达旦,写报告时那般兢兢业业,有些替他惋惜。“惋惜”这个词,陶无忌从未想过会用在苗彻身上。那样刺猬似的一个人,浑身上下捋不到一根顺毛。走近时瞥见他头顶一片青灰,白头发竟是越熬越多。相比以前的案子,这次他更多的是自已使劲,加班也是一个人。其余人乐得躲懒,意思意思便罢了。只有陶无忌,默默旁边陪着。打下手。
“你别那么拼。苗彻再怎样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临睡前,蒋芮冒出一句。
“那你呢?”陶无忌问他。
“我跟你不一样。说实话我从来没指望过。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赚一点是一点。人家给我多少,我就拿多少。”蒋芮停了停,看他,“——我以为你该明白的。”
“我明白。”陶无忌忽然觉得,无话不谈也挺可怕。这样剥皮拆骨地说事,像直接生吞一只没放作料的白切鸡,原汁原味得让人难以忍受。到底是需要些加工修饰才行。人和事都是如此。彼此留些余地,才好相处。那天,赵辉把陶无忌叫到办公室,恰恰就在苗彻被顾总“训话”的同时。苗彻进了东边那间,陶无忌进西边这间。“我和你未来岳父搞僵了,”赵辉开门见山,“你站哪边?”不待陶无忌开口,又说下去,“除了晓慧我给不了,其它东西,我大概都可以给你。”——那天也是这样剥皮拆骨地说事。陶无忌还是第一次听赵辉这么说话。领导的声音有些异样,神情也与平常不同。应该是觉得不妥,赵辉说完便笑笑,有些自嘲的。看在陶无忌眼里,生出些别样的感慨。陶无忌说:“赵总您一直对我很好。”真心话,说了好几次。两人沉默了一下。赵辉问他:“你猜我现在最想要什么?”陶无忌摇头。赵辉道:“以前我看过一个科幻电影,叫《时光之砂》,拿到装满时光之砂的瓶子,转一下开关,就能回到过去。”陶无忌问:“您最想回到哪个时间段?”赵辉怔了怔,一时竟有些回答不出。陶无忌道:“要真有这东西,我也想弄一个。回到从前我妈还没死的时候,看看她长什么模样。”赵辉停顿片刻,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抚了一下,“可怜的孩子。”
事后苗彻没问他,他也没提。唯独中午吃饭时,二处的张处长说总部每年从各地抽人进京做汇总业务,已点名要了陶无忌。“小同志,你现在名气响的不得了。”苗彻先是不语,忽的蹦出一句,“他是香饽饽,大家都要争。”陶无忌细辨这话,第一次觉得,苗彻竟是有些依赖自已的。下班时,苗彻头一个离开办公室。大家都心领神会。前阵子忙成狗,结果证明竟是一通白忙,身心俱疲。也是有些灰心的——便也纷纷散了。陶无忌跟在苗彻身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隔开二十公尺。走到停车场,苗彻在车前停下,回头看他:“你也开车来的?”陶无忌吐一下舌头:“我的车还在4s店,开不出来。”苗彻看了他一会儿,打开车门坐进去,嘴一呶:“——上来!”陶无忌依言上了车,问他:“去哪儿?”苗彻笑笑,眼望前方,“反正不会送你回家。”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就算晓慧不是他女儿,我也会帮他。他是个有信仰的人。我佩服他。”那晚,陶无忌这么对蒋芮道。他猜他不会信。果然蒋芮笑笑:“少唱高调。像你这种高中就入党,一路学生干部做到底的朋友,口是心非惯了,高调唱得连自已都信以为真了。”陶无忌学程家元的口气,“白相得好,花腔女高音,调子又高又转。”蒋芮笑道:“没错。”停顿一下,陶无忌问他:“坐骨神经好些没?”蒋芮也停顿一下:“——又来了,又来白相花腔女高音了。”两人都笑。笑声嘎然而止,像墙上的钟摆那样机械而应景。
不到半月,那案子重被提上来。众人也是纳闷,苗彻前几日还是煨灶猫似的模样,每天晚来早退,甚至还有人猜他要放长假,烧烧香去去霉运什么的,谁知一下子便是满血复活,神采奕奕。厚厚一叠审计报告,交至主任面前。“11亿不可能天上掉下来。”话里透着得意。主任朝他看,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赞也不是贬也不是,半晌说了句:
“——眼圈都黑成熊猫了。”
是陶无忌最先发现的。整整两个通宵,把分行这阵子所有的case全部查了一遍。起初连苗彻都说不会,“换了你,到这步还敢再找s行吗?忒胆大包天了。”陶无忌有不同看法,“11亿不是小数目,短期内找别的金融机构难度太大。他们不会舍近求远。”果然查到一笔,还是浦东支行,几周前给东园发展有限公司发放房地产开发贷款,一共19亿。项目施工方为西康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客户提供的工程合同金额为23亿。陶无忌上网查备案信息,发现该项目的实际备案金额只有9.5亿,相差一倍多。单位造价也大大高于市场同类项目水平。显然,这笔业务存在造假,融资方利用不实工程合同套取信贷资金。再查下去,东园公司和西康建筑公司都未做集团授信,APP“企查查”和“启信保”上看,表面也看不出与任何集团有关联。陶无忌利用s行的“非现场审计系统”编制了一个审计模型,发现这两家公司的通讯地址与显龙集团旗下另一公司完全一致,登记的电话也是同一个。那笔融资是以工程款的名义划入h行,陶无忌托了一个h行上班的同学,查出这笔资金不久便划回东园公司,然后转入显龙集团旗下公司在h行的帐户。几经转手,最后又划入s行龙星公司帐户,偿还了之前的11亿。很显然,当初显龙集团拍下土地后,便将土地转让给东园公司,由东园公司去做房产开发贷款,拿到融资后,再转入龙星公司。这招借鸡生蛋,也算做得隐蔽了,绕了几个弯,藏在百来个case当中,金额大是大的,但若不细看,漏过去也是分分秒秒的事。便是查到了,单看合同文件,也觉不出异样来。之前从未有过从公共网站上查备案的前例。一是想不到,二是也太费力。亏得陶无忌仔细,又勤勉,大海捞针,小心求证大胆假设,总算是没有错过。连苗彻也忍不住夸赞他:
“你小子,好像真的是个天才。”
那晚两人共同将审计报告完成,已是凌晨,拉开窗帘,灰白的光影透进来,房间陡的换了色调。隔夜的空调,值此日夜交替之际,嗓音像拖拉机,同时散发着混浊又腻歪的气息。苗彻说,我去冲个澡。抽屉里竟然还有备用衣服和毛巾。问陶无忌:你去不去?陶无忌稍一迟疑,“内裤不换倒也算了,主要是没东西擦身。”苗彻哈的一笑,推他进去,“少发嗲,我换下来的脏内裤,送给你擦身。”
职工食堂对面就是浴室。跟厕所连着,平常很少有人光顾。水笼头一个个试过去,竟只有一间能用。一老一小背对背,屁股蹭来蹭去地洗澡。水流很小,地方又逼仄,这人身上的肥皂泡,很快又冲到那人身上。笑骂声不断。苗彻拔开喉咙,将那首《海阔天空》唱得沙哑而有气势: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水雾中,苗彻的身体随着歌曲节奏而一顿一顿,脚踩地打拍子。狭小的空间因这歌声,竟有种别样的辽阔,拓出一条无形的路,上下左右地延展。隔得太近,陶无忌先是想笑,继而瞥见他闭着眼睛,唱得愈发动情,到那句“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神情间不知是惆怅还是期待,一曲唱毕,嘴形兀自许久不变。老僧入定般。水滴落在他身上,仿佛也配合这氛围,密密延延,水气升腾到半空,恰恰是脑袋与身体的接缝那里,似是脱了节,边界却又不怎么分明,有些挣扎的迷朦景象。氤氲出几分悲壮来。
“苗处,腹肌怎么只有一块?”
“管好你自已。后面全是槽头肉,切下来可以炒一大盘。”苗彻回击。
洗完澡,两人在支行附近的茶餐厅吃早饭。带着周身肥皂清香的两个男人,山青水绿,脸颊微红,兴致很好地点了肠粉、虾饺、叉烧包、马拉糕,还有双皮奶。端起有些浑浊的年份不明的普洱,碰了杯。苗彻问陶无忌,“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很开心?”陶无忌沉吟一下,“三分开心,七分安心。”苗彻翻个白眼,“少玩弄文字游戏。”陶无忌给他挟了一筷肠粉,又拿起茶杯与他一碰,很郑重地:“——苗处,我敬您。”
其实那天陶无忌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他最想说的是——“我有点担心您”。不合适,太煞风景了。虽然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正确。但至少那刻,苗彻混合着亢奋和戚然的复杂情绪,被漏进桌角的几缕晨光凸显得异常醒目。他像个唠叨的老太婆,翻来覆去地对陶无忌说,他是多么热爱S行,热爱审计这工作,“我喜欢公平,还有干净。”陶无忌打趣,“所以单位里会放一套换洗衣服?”他摇头:“两码事。”停顿一下,忽又说到赵辉:
“其实他——”带着怅然和惋惜。叹息声戛然而止,“算了,不提了。”
审计报告送上去的第二天,苗彻被叫到主任办公室。他有心理准备,挨骂、劝退,甚至讨打都有可能。谁知竟不是。主任把一张照片递过来——他与老王并坐着喝酒,桌边一瓶茅台,看神色,两人都有个七八分醉。苗彻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照片足有十来秒。电光石闪,又是细雨斜风。随即便想通了,竟还笑了笑。一颗心直落到底,像被人用棒子死死抵住,从下往上,那人的脸瞧不甚清,只是个轮廓,五官隐在幽暗处,叫他“兄弟”,声音仿佛从很空旷的地方发出,隐隐回荡——苗彻怔怔地,忍不住又笑。摇头。
主任问他:“几时的事?”
“我的私人珍藏,95年放到现在,为的就是跟好朋友一起喝。”——苗彻记得杭州那晚,老王拿出茅台,再三强调这是私人小酌,跟公事不搭边。放在平常,苗彻自是不会答应。公事外面套个私人交情,这种把戏他见得多了。但那晚他真的很想喝酒。想得要命。赶走赵辉,立刻便接过老王递来的杯子。果然是好酒。不多时还换了地方,西湖边的私人会所,更雅致些。窗格映出树枝的影子,微微晃着。后来好像还下了点雨。悉悉沙沙的声音。那晚也记不清喝了多少。似是一直在聊天。他原本话就不少,喝醉后尤其如此,那晚更是。酒意混着伤感,一杯接一杯。老王谈不上是密友,算有些渊源。那晚从相声谈起。主题是,不完美的校园生活,不完美的大学同窗,以及不完美的现实世界。酒鬼想要讲些大道理,就跟玩弹皮弓差不多,一会儿扯得很远,一会儿又拉得很近。自以为收放自如,其实相当可笑。
“赵辉把你当一辈子的好兄弟。”那晚,他隐约记得老王说过这句。
“什么是兄弟?”他回答得很促狭,仿佛看透一切,“——兄弟就是用来两面三刀的。”
“三刀六洞。”老王顺着他胡说八道。
他哈哈大笑。又是一杯酒下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照片拍得很清晰。拍照的人应该离得不远。角度挑得不错。苗处长手端酒杯,眼神迷离,似笑非笑。有些尽在不言中的意思。茅台酒是亮点。公事也好,私事也罢,已是不重要了。上月银监会还下文要整顿行业纪律和风气,字里行间很是用劲。八项规定高高悬在头上,白纸黑字,谁犯都是个死。何况还是审计部的人。抓贼的被人抓。又是严打时期。
赵辉因为提出辞职的事,被顾总批评了一通。“你以为上班是小孩子过家家,想不玩就不玩?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赵辉低着头。手机一直在裤袋里震动,没理会。顾总当过兵,声音响亮,中气足。坐着也是笔挺,军人的架势。赵辉觉得,这时候承认错误有些太早,便不吭声,低着头。顾总也是个举一反三的,竟又提到戴副总,用了“宁折不弯”这个词,“你以为当领导宁折不弯就是好的?错,忍辱负重才应该!你再委屈再倔强,就算39楼跳下去,不过是个死无全尸。是好是坏都被人兜头一把盖住,再拿橡皮擦,擦个干干净净不留痕迹——”赵辉是头一回听顾总提戴副总。去年戴副总出事,行里做善后工作,费了不少工夫。涉事金额其实并不十分惊人,办与不办,在两可之间。换个人挺挺也就过去了。戴副总死后,悄悄撤了几个牵连的人,这事便算压下了。顾总是替戴副总不值。便格外地对赵辉生气,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蹦了出来。赵辉是他看着入行的,自已人,处世做事也都无可挑剔。顾总上了年纪,愈发的惜才,怕他冲动,也怕他做傻事。“不批!”顾总把辞职报告扔给他,“回去好好反省。”
赵辉退出来,掏出手机,三个未接电话。回拨过去,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说这两天被纪委查得怕了,“事情搞得这么大,不会真把我兜进吧?那样我就冤死了。”这人每天十七八个电话,赵辉也有些不耐烦了,知道他是要讨句准话,“打过招呼了,走过场而已。退一万步说,就算眼下真吃点亏,忍一忍,不出半年,铁定让你回上海跟老婆孩子团聚。官升一级。”宽慰的口气:“——有我在,放心。”
下了电梯,赵辉瞥见苗彻迎面走来,下意识地站住。心头颤了一下。苗彻脚步不停,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仿佛没见到他这个人似的。赵辉原地怔了几秒,复又向前走去。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差点摔跤。心口隐隐的疼,继而又是空落落的感觉,像被剜去一块,疼得不着力,无根无据的。带累着全身都是异样的窝塞。古怪又无从追究。
第28章
陶无忌记得,被赵辉叫去谈话那次,是下午两点。与苗彻乘同一趟电梯。按下“39”楼,陶无忌说了句“这层还是第一次来”。苗彻道:“上面的指纹也贵重得很。”开玩笑的口吻。两人在电梯口分道扬镳,一东一西。陶无忌敲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苗彻,见他也在看自已。两个男人应该是觉得有些婆妈,便都笑笑,各自进门。陶无忌那瞬是想起了父亲——他背着行李往站台里走,父亲在后面叫,“路上小心,好好工作!”声音过于响亮,引得旁人都朝这边张望。陶无忌回头,瞥见父亲脸上堆着笑,手挥得刚硬有力。像所有长辈为小辈度身定制的那种氛围,赞许、鼓励、希冀,稍带些不舍。按说这时候是笑不出的,父子俩分开总是有些伤怀的事。陶无忌只好也报以微笑,手臂在头顶甩出一条很潇洒的抛物线。男人间喜欢这样,拿那种洞眼很大的筛子,把无用的可有可无的东西统统筛掉,留下来的都是真生活,贼骨挺硬。不这样,仿佛体现不出男人的粗旷和大气。像女人了。
但赵辉不一样。那天他跟陶无忌聊了很久。也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但要细腻委婉得多。他问陶无忌,“知道薛致远吗?”陶无忌回答,“知道一点。”他提起“凤凰男”这个词,说薛致远也是个凤凰男。他用了“也”这个字,在陶无忌还没觉出反感之前,便已表明态度:“我不认为‘凤凰男’是个贬义词。现在这个社会,有太多聪明人,喜欢把人归类。这类人是怎样的,那类人又是怎样的。很没有道理。凤凰男在我看来,就是出身一般但非常要强的人,很努力,也很优秀。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凤凰男里面也有好有坏。这跟是不是凤凰男没有关系。”他说薛致远是个失败的例子,“被人骂总不是好事。你虽然年轻,却比他沉稳得多,品行也好。我一直很感激我的老师。现在我愈来愈明白老师当年的心情。找一个好孩子,栽培他扶持他。自已犯过的错、走过的弯路,无论如何要提醒他注意。自已没做到的事,圆不了的梦,盼着他来替自已达成,不留遗憾。这种感觉,就像是把人生再重来一遍。”陶无忌听了说:“时光之砂。”赵辉点头:“没错,你就是我的时光之砂。”
陶无忌那瞬是有些触动的。领导的语气恰到好处,郑重而又亲切,不给他压力,也绝不像在开玩笑。这时候似乎是要有所表态的,否则就是没礼貌了。陶无忌鼻尖酸了一下。忍不住想哭了。好像许久以来就是为了这刻。十年寒窗,所有的辛苦,既是实打实的,又像拔丝香蕉那些拉出的线,缠缠绕绕、牵丝绊藤的不易。连从家到学校的那条路,因为没有母亲的陪伴,似是也比别人要长一些,难走得多。之前所做的一切,应该都是为这刻而铺垫吧。“守得云开见月明”那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已。比如“时光之砂”,他说想回到过去看看母亲的模样,话是不假,但放在那当口,他知道怎么说更让领导动容,一句顶一万句。偏偏还是不假思索地,完全条件反射。不卑不亢,还带着感性。陶无忌想起老家门前那条青石路,树影在河浜里轻轻摇晃。初秋时分是最美的,还未到十分绚烂,却已有了些蓬勃的意思。将近未近的感觉。最值得期待。
“谢谢赵总。”他诧异自已竟还是这句。
赵辉笑笑。只当他客气。小男生乖一点也好,锐气放在里面。显得有教养。
“我们还没加过微信呢。”拿出手机,扫了一下陶无忌的二维码,“如今这世道,加了微信才算认识。”又微笑,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苗彻离开分部那天,处里同事为他办了一场送别宴。就在分行隔壁的韩国烤肉馆。包厢里两条长桌,苗彻坐居首那头,陶无忌辈份最小,坐末席,烤肉倒茶。没点酒。倒不是规定严到这个地步,主要是苗彻自已不想喝。众人怕触他心境,便也都陪着。气氛总体不错。分部的主任和副主任都来了。劝他:“下面有下面的好,天高皇帝远,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更能放开手脚。油水也多,三六九抓现钞。你又做过审计,六扇门改行当江洋大盗,知已知彼,黑白通杀,你说,谁还弄得过你?”是说他被贬到路支行当行长。话说得实惠得过了头,半是劝解半是玩笑,但道理不错,是真心为他好。又提到张江支行,行政上比一般的路支行高半级不说,今后几年发展都是热点,大有可为。苗彻听着,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称谢。
陶无忌烤肉的技术不错。尤其牛仔骨,讲究火候,时间太短不行,骨头旁边都是生的,太长也不行,成肉渣了。陶无忌技术好,手脚也利索,牛肉猪肉鸡肉轮番上阵,单煎、翻面,再挟到各人碟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旁人夸他“能文能武,烤肉也是把好手”。他听了笑笑,自已不怎么吃,只是照顾众人。见苗彻也基本不动,便拿过一片生菜,放上两块肉,卷起来蘸了酱,递给他,“苗处。”苗彻接过,“今天陶大侠变小媳妇了,”一口吞下,“我看过几集韩剧,里面的女人都是这样给男人包烤肉。”陶无忌道:“他们是男尊女卑。”苗彻问:“你和我女儿吃烤肉,是她给你包,还是你给她包?”陶无忌道:“当然是我包她吃。”苗彻斜眼看他:“真的?”陶无忌正色道:“您看我手势就该清楚了,都是平常练出来的。”
苗彻笑起来。手作势在陶无忌头顶打了一下,“你小子,真该去演滑稽戏。”
“是有这打算。”陶无忌停了停,“——您都不在了,待着也没劲。”
“什么叫‘不在了’?”苗彻皱眉,“你小学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再说了,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烤几块肉就真把自已当小媳妇了?大脚装小脚,无聊啊。”说着摇头,嘴一呶,示意陶无忌再包一块肉。陶无忌动作飞快,转瞬便包了一个递过来。
“在审计部好好干。”临分开时,苗彻丢下一句。陶无忌沉默片刻,点头,“嗯。”苗彻停顿一下,“——其实,你不必走我的老路。你,可以比我走得更好。”陶无忌朝他看,还未开口,苗彻又继续道:“以前,你是我的兵,我说话要像个长官。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像老子训儿子那样,给你一点比较中肯的建议。”陶无忌又点头,等了半晌,见他并不往下说。苗彻掏出烟,自已点上,吐了个烟圈。忽的叹气,摇头:
“算了,你这小兵油子,比狐狸还精。我这点人生经验,也作孽兮兮,没啥好炫耀的。”
苗晓慧来接父亲。她等在饭店门口,双臂张开,斜倚着那辆红色迷你酷派。苗彻拍着胸口,作惊讶状:“哎哟!哪里来的漂亮车模?”苗晓慧嘻嘻笑着,上前一把揽住父亲的胳膊,“走,回家。”苗彻道:“深更半夜,浦东浦西绕一圈。你一个小姑娘,我不放心。”苗晓慧讨好的神情:“不绕,到家就不走了。行李在后盖箱,今天搬回去。”苗彻看一眼陶无忌,笑意慢慢渗出来,嘴上还要犟:“又卖乖!”陶无忌叹道:“晓慧非要回去,我也没办法。”
苗彻父女离开后,陶无忌原地待了一会儿。今晚的气氛,是有些内敛的。或者说表面与内里是截然不同的。说笑、安慰、插科打诨,像一个巨大的锅盖,兜头兜脸把油锅盖住。掀不起什么来。任凭里面烧焦、变质,只是不理。苗彻脸上的神情,全程波澜不兴。笑或不笑,都柔和得很。在陶无忌看来,竟像是带个面具那样别扭。连话也说得不详不尽。那句“你不必走我的老路”,其实该有下文的。无穷的意思。真正该像老子对儿子那样,酣畅淋漓一番。陶无忌等着,像小鹰站在崖边,战战兢兢地,被老鹰拎起来硬生生抛向天空,稚嫩的翅膀划出人生第一道精彩——偏偏什么都没有。那样戛然而止,本就是个悲剧。
赵辉站在角落边。一动不动。路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脸浸在暗处,看不甚清,唯独眼睛那里有光闪过。陶无忌猜他应该站了许久。刚好是苗彻适才上车的位置。犹豫着是否要过去打个招呼。好在黑暗是天然的屏障,有自顾自的借口。少了麻烦。仿佛谁也不曾看见谁。陶无忌咳嗽一声,把目光移开,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另一边离开。
出地铁口时,接到程家元的消息:“没在家?”他回过去:“五分钟。”快步走到家,果然见程家元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盖,盯着脚尖看。“有事?”陶无忌问他。
“没事,就是想找人说话。我猜你也是。”
“没错。”陶无忌停顿几秒,点头。
蒋芮适时地出现,刚和赵蕊看完电影回来,说晚饭吃得有点油腻,“一起喝茶。”三个男生就近找个茶馆。聊天节奏没有因为多了个不速之客而犹犹豫豫。相反,更加迅速地奔向主题。程家元说:“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已,一,要不要留在S行;二,如果还留在S行,应该怎么做;三,我到底想成为怎样的人。”
蒋芮笑起来:“半夜里聊这些,太高大上了。”陶无忌问他:“难道你不考虑这些?”蒋芮依然是笑:“考虑也考虑,不用拿到台面上。很多事情不是比谁叫得响。我站到屋顶上大吼一声,我是好同志!我要好好干!就真是这样了?——喊口号没意思的。”陶无忌道:“主要是思路没你清楚。要定期捋一捋。”蒋芮哎哟一声:“别人说这话也就算了,你陶无忌这么说,还给不给别人活路?”说着朝程家元笑笑,“他这人就喜欢假谦虚,显得他很有涵养,又聪明。”陶无忌也笑笑:“其实是草包一个,既没品又无能,很拿不出手。”
谈话陷入一种很微妙的氛围。虚话套实话,捧人加骂人。蒋芮是因为上午被赵辉说了一通,新近的两笔贷款,一笔五百万,一笔三百万,程序上有些问题,被风控部弹回来。都是朋友托的关系户,想着金额不大,又仗着是赵辉介绍入行的,便放肆了些。赵辉话说得不重,但意思很清楚。刚进来就这样,别人小三子还要装一阵呢,胆子有点大了。又提到赵蕊,“你们都年轻,要把精力多放在学习和工作上。”蒋芮心虚,前几天蕊蕊外婆过生日,他跟着去了,舅舅舅妈阿姨姨父见了一圈,亲亲热热,俨然一家人的模样。唯独不敢看赵辉。赵辉也是好功架,听众人提议“小伙子不错的,蕊蕊早点结婚成家也好”,也不反驳,只是坐着吃菜。蒋芮母亲一次无意间看到蕊蕊的照片,也是吃了一惊,“你谈朋友了?”蒋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蒋母也是眼尖,竟瞧出蕊蕊眼睛似乎不太好,“这小姑娘,有点斜眼?”蒋芮没好气,“角度问题。再说了,人家手好脚好,能看上你儿子?”蒋母听这话,便问姑娘父母是做什么的。蒋芮告诉她:“行长。”蒋母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蒋芮觉得,比起陶无忌,自已的境地更是可笑。连两情相悦那一层都完全不同。哄傻姑娘玩罢了。说人家父亲嫌贫爱富,自已都叫不响。不是一回事。也因为这样,便愈发的气不过。这“气”,还不是直截了当,而是七缠八绕莫明其妙。赵辉对陶无忌的器重也是一桩。朋友是镜子,心情好时可以正衣冠,倘若不顺,颓意也悉数被映在上面,一丝一毫都逃不脱。
“我不能跟你比。”蒋芮对陶无忌道。笑容有点僵。
“阿大阿二排排坐,谁都别笑话谁。也不用假客气。”陶无忌拿起茶杯,与他的一碰。
“上海话越说越溜了。”蒋芮叹道。
程家元说到父亲。“——有点想他。”两人听了,都不语。程家元凄然道:“二十年没有他,也这么过来了。现在才真成没爹的孩子了。就算想要骂他嘲他,也不能了。”陶无忌劝他:“你只当还和过去一样,人是在的,只是看不到罢了。”程家元放下茶杯,把头埋在手心里,看不清表情,半晌,声音从手指缝里瓮瓮地透出来:
“我该怎么办——”
三人都去了陶无忌家。程家元睡沙发。“上次来这,还是一年前的事。”他胡乱擦了把脸,躺下。蒋芮缩在睡袋里。床上是陶无忌。统共四十来个平方。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关灯后,聊天依然继续。蒋芮说赵蕊居然还懂得让他用避孕套,说是周琳阿姨教的,用了不会生病。黑暗中,另两个男生都沉默着。蒋芮应该是觉得丧气,拿脚碰了一下程家元:“你呢,到哪一步了?”程家元说:“我比你纯情。”蒋芮嗯的一声:“明白,就是搞不定的意思。”
“我会和胡悦结婚,也会继续待在S行,”程家元忽的提高音量,“——我会做得更好,让我爸在天上看到,后悔为什么直到最后才让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声音有些哑。
临睡前,话题终于回到最初的状态。也许是半夜那种界于清醒、迷糊之间的状态,让人更容易考虑一些有关现实和梦想的事。蒋芮说要攒钱,把欠赵辉的30万先还了,“钱财上清了,其它才好谈。否则自已都觉得没底气。腰板挺不直。还有我妈。她说浦东地方大空气好,想把老房子卖掉,买到浦东。可浦东房价是什么概念?就算是外高桥那边,新房子也要五、六万了。算来算去起码还有两、三百万的缺口。我妈说了,一半靠我爸捡破烂,一半靠我。”陶无忌开玩笑:“你妈把国有银行和捡破烂的放在一个层面。”
程家元问陶无忌:“苗处走了,你有什么打算?”陶无忌道:“打报告,调到张江支行。”蒋芮说他:“瞎讲!”陶无忌笑了一下。
“那桩案子呢?”蒋芮又问,“还查不查?”
“不知道。”陶无忌思索片刻,回答。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查还是不查?”
“还没想过。”陶无忌问他,“你觉得呢,我该不该查下去?”
“爱查不查,”蒋芮嘿的一声,“管我屁事!”
沉默了几分钟。各自睡了。陶无忌听见程家元的呼噜声,起初音量不大,渐渐地,气势便出来了。只能捂上耳朵。蒋芮不停地翻身,隐隐有叹息声。应该也在遭罪。陶无忌有些好笑。又想起那天赵辉说当年和苏见仁一个宿舍,“他呼噜声最响,大家都吃不消,最后只好派人守在旁边,声音一上去,就捅他的腰眼,再响,再捅,几次下来,就好了。”程家元把画寄到组委会的事,陶无忌也是后来才知道。否则肯定拦下他了。那是程家元情绪最失控的一段。陶无忌和胡悦围着他,把网上看来的那套心理疏导的办法,生搬硬套。其实自已也没把握。相比之下,胡悦更专业些,话也说得到位。她说,“你爸在天上看着呢,你不好好的,他怎么看得下去?我爸妈也在天上看着,所以我只能笑,笑给他们看。为了你妈,还有我和无忌,你也要好好的。”程家元先是不动,随即把头伏在她肩膀上,哭出了声。
审计报告在主任那里放了一阵,没下文。苗彻人一走,便成了悬案。众人知道厉害,也都不敢再提。电脑里有底稿,陶无忌看了又看,再去查东园公司那笔房开贷,说是相关资料被上面封存了,暂不对外开放。新来的处长是个女同志,姓郭,四十岁出头,做事和说话一样,都是温温柔柔,讲究稳扎稳打。下一站是去青浦,例行审计。案子不大,拖的时间不短,要大半个月。临行前去张江看苗彻。交通很方便,2号线地铁站出来便是。楼面规模不能跟分行比,小巧玲珑的一幢,旁边是个街心花园,绿树葱茏,环境优雅。接待员听说找新来的“苗总”,亲自把他迎上去。办公室比之前大了一倍不止,桌椅也气派得多,沙发能躺下来睡觉。苗彻站在门口,崭新的工作服,领带也系上了,衬得人更挺拔威武。很有些封疆大吏的气派。“苗总”相当官方地跟陶无忌握了手,关照底下人:
“倒杯咖啡进来。”
陶无忌坐在沙发上,喝一口现磨的咖啡。苗彻从抽屉里拿包饼干出来,拆开,递到他面前。陶无忌说“不饿”。苗彻说是晓慧买的,“我不怎么吃零食,放着也要过期。你就当帮个忙。”陶无忌拿了一片,“——这里挺好的。”苗彻道:“这两天在翻以前的文件,从审计的眼光看,全是毛病。你突然跑过来,吓我一跳。”陶无忌笑笑:“明天去青浦,张江暂时不查。”苗彻嘿的一声,“青浦那边要双脚跳了。”陶无忌停顿一下,叫声“苗处”:
“——那案子,我还是想查下去。”
苗彻没吭声。陶无忌道:“前几天跟两个朋友谈理想谈人生,半夜里哭哭笑笑,话说得很煽情,把自已都给感动了。这些天查这案子,别的不提,视力就下降了几个点,眼镜还得重新配。辛苦了这么久,这时候收手,实在说不过去。今天来找您,就是等您下命令,给我鼓个劲,加个油。”
“为了晓慧?”苗彻冒出一句,“讨好我?”
陶无忌怔了怔。“不全是。”
“没必要,”苗彻摇头,“真的没必要。”他想着要说一番道理出来,翻来覆去竟只是“没必要”。瞥见陶无忌脸上有些错愕的神情,把“没必要”说得愈发硬梆梆,一点余地不留。
手机摆在面前,半小时前苗晓慧才新发的消息:“爸,别跟无忌说。”
那青年是昨晚见到的。巧也是巧,他下楼倒垃圾,一辆白色特斯拉停在旁边。青年替苗晓慧开车门,两人互道“再见”,手牵了半天才放开。依依不舍地。苗彻脚下慢了半拍,被那青年看见,忙不迭打招呼,“爷叔好”。苗晓慧有些慌乱,竟还替两人作介绍。苗彻提醒她:“我们见过。”问候老邻居,“你爸妈都好?”那青年倒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离开时还说“改日再正式拜访”。回到家,苗彻问女儿“什么状况?”苗晓慧红着脸,嘴上撒娇:“你上次不是说他蛮好嘛,所以我听你话,试试看呀。”苗彻停了几秒,又问:“陶无忌知道吗?”苗晓慧先是不语,随即拉着父亲的手甩了几下:“爸你先别告诉他——”
倘若放在一年前,苗彻是要去庙里烧香还愿的。现在情形似乎不同。跟玛丽qq时,苗彻说了这事。玛丽打个大大的惊叹号:“这下你开心了!”苗彻不表态,问她怎么看。玛丽说:“迟早的事。”这话又是出乎意料之外了。也不好意思细问,以免显得太迟钝。便一直沉默。对着女儿也是如此。倒谈不上支持还是反对,主要是没回过神来。只能装酷,仿佛莫测高深。苗彻想,这是个看不懂的世界,一个个泥鳅似的难以捉摸——其实也对,人心难测,连赵辉都会变成那样,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总而言之,不查也罢。”
苗彻不看陶无忌,把话说得飞快。盼他别问,又盼他问个明白。心里有些窝塞。半晌,问他要不要再加点咖啡。陶无忌说不用,“一杯就够了,喝多了胃疼。”看出苗彻心里有事,停顿一下,“——苗处,我记得您跟我说过,先进你当,黑锅我背。现在反过来了,我在审计部好好的,您倒是降了职。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要真没良心,拿着您教我的东西眼开眼闭左右逢源,也不是做不到。问题是,过不了自已这关。我的优点缺点您都知道。您也别怕我吃亏,我虽然年轻,但一点也不娇气,脸皮厚心肠硬。退一万步,就算真倒霉了,东家不做做西家,我这样的人才,还怕找不到工作?您绝对放心。”
“我没啥不放心的。”苗彻丢下一句。那话在嘴里打转半天,终是说不出来。装作无意间问起:“跟晓慧好吗?”陶无忌说“蛮好”。苗彻朝他看,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在这孩子面前竟从未如此局促过。“——有事打我电话。”最后这句,竟也是极官方的。
去青浦没几天,胡悦也来了。说有个孤儿院的朋友过生日,“到早了,抽空陪你吃个午餐。”吃饭时,陶无忌见她手边一个精致的手袋,问是不是生日礼物。胡悦便拿出来,打开,一副金色袖钉。陶无忌啧啧道:“原来是男性朋友——会戴这么时髦的袖钉,人肯定很帅。”胡悦笑了笑:“其实是个秃子。乡下人,没什么品味。恨不得打一副纯金的给他才好。”
青浦之行比想象的要复杂一些。倒并非审计上的事,主要是坏了一笔5亿元的基金,到期兑付不出,客户冲到支行理论,闹得很凶。审计组在楼上,听楼下乱得跟菜市场似的。高音喇叭循环喊着“抢钱啦!杀人啦!救命啦!”声嘶力竭,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几个女同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郭处叮嘱她们:“管好自已。现在不好好查案,坏帐在你们手里漏掉。过几年人家闹起来,只有哭的份了。”大实话,也有威慑力。再过一阵,便有知情的人打听出来,那案子是两年前的,算起来似乎与死去的戴副总也有关。众人更是不敢再提。关于戴副总的事,至今仍是个谜。传闻倒有各种说法,为名、为利、为女人,无非是那些老套路。竟是从未坐实过。连具体涉及哪几桩案子,也只有极少数核心人物才知道,其余俱是编故事,比说书的人还精彩。
青浦支行有些狼狈。审计组是钦差大臣,眼皮底下出这岔子,虽说是过去的案子,终归难看。行长姓张,四十多岁,当了六、七年副职,上个月刚刚转正。跟郭处有点交情,吃饭时便凑上来聊天,东一句,西一句,其实是探口风。陶无忌也在边上,郭处给两人介绍:“张总。陶无忌。”那人打个哈哈,“我算什么总啊——”朝陶无忌看一眼,笑笑,“久仰大名。”陶无忌觉得这笑容有些暧昧,记不清几时与他有过交道。嘴上客气道:“张总。”
晚上,支行邀审计组去青浦当地的剧场看文艺演出。区文工团的班底。热闹为主,档次一般。联欢会性质。陶无忌本来跟一个同事坐一起,那人看了半场,有事先走了。过了片刻,旁边又坐下一人。看去,竟是张行长。白天穿的是工作服,晚上换了套浅咖色西装,粉色衬衫配格子领带,皮鞋锃亮。还喷了香水。陶无忌隐约听人提过,张总平常注重生活品质,穿衣着装比较考究。“草台班子,入不了市区来的同志的法眼。”他眼望前方,陶无忌怔了几秒才明白这话是对自已说。只好客气道:“我是小地方人,到大上海来,看什么都是好的。”半是调侃半是自嘲。“我知道,你是山东人,”他道,“财大毕业。你们这届分到S行的不少。”陶无忌道:“也不算多。加上我四个。”他嗯了一声:“都是人才。”
陶无忌觉得,跟这人说话有些莫名的别扭。敌意不似敌意,亲切不像亲切。还是少搭理为妙。他道:“我当年也想考财大,差了十几分,志愿没填好,一捋到底,进了大专——”手机振动一下,有短消息。他拿起来看。陶无忌瞥见他拇指上戴了一枚硕大的宝石戒指。男人戴首饰倒也少见。目光又划过他袖口,熨得笔挺有筋。金色的袖钉熠熠发光,甚是显眼。又有些眼熟。陶无忌不觉一怔。听他继续道:“你们这届有个小姑娘,姓胡还是姓吴——”陶无忌提醒他:“胡悦。”他道:“没错,胡悦——你们熟吗?”陶无忌道:“一般。”他笑笑,神情更是暧昧:“真的?”陶无忌不再吭声,瞥过他顶上一头乌发,发际线太过泾渭分明,边界像拿尺画出来似的。那般乌黑浓密,大片大片地铺将开来,反倒假了。戴帽子的感觉。心里一动,闪过胡悦那句“其实是个秃子”——与此同时,台上愈发热闹了,应该是接近尾声。红红绿绿、男男女女,唱的唱,跳的跳,笑得灿烂无比,光打在人脸上,五官凸显了,但因一个个俱是如此,反倒成了千篇一律,机器人似的。音乐声震得人耳膜发颤。硬生生造出一派花团锦簇。台下众人却依然安静坐着。连神情也不曾变过。只相距不过几米,便像是脱节了,中间隔着几百个朝代似的。
又过了两日,审计时忽听旁边人大叫一声,“不会吧!”说浦东支行出事了。给众人看朋友发来的视频。手机拍的,镜头晃得厉害: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去拽柜台里的年轻女职员,边拽边喊“侬只死女人,勿要面孔的狐狸精”,那女职员用手护住头,勉强招架。样子很狼狈。旁边几个工作人员赶过来劝。因对方是女同志,又不好很用力,反倒处于下风。
陶无忌只看了几眼,便认出那女职员是胡悦。“去年跟你一起分进来的小姑娘,是吧?”旁边人推他一下,问道。他含糊应了声。一会儿,那闹事女人的身份也被搞清楚了——“青浦支行张总的夫人。”众人还来不及惊讶,那人又加上一句,“戴副总的妹妹。”
陶无忌犹豫了许久,要不要给胡悦打电话。朋友圈上传得沸沸扬扬。程家元应该也知道了。问他自然不合适。问当事人也不合适。陶无忌把手机捏了半日,外壳都捏热了。打开微信,与胡悦的上一条消息是“朋友生日”那天发的。他问她,“生日派对热闹吗?”她回答:“还行。”他又问:“寿星喜欢金色袖钉吗?”她回了个大大的笑脸。
“如果需要找人说话,尽管开口。”犹豫再三,他打了这条过去。
半晌没回音。陶无忌坐在座位上,看表,晚上九点差一刻。同事们都回招待所了。偌大的办公室只他一个。对着电脑,文件铺开,却是什么也没看进去。又过了片刻,手机响了,胡悦发了个地址过来,是离青浦支行不远的某个茶室。
“有空吗?聊聊。”
陶无忌很快到了那里。人很少,灯光昏暗。胡悦坐在角落位子,戴着口罩。陶无忌走过去,坐下。茶和小食已点好了。只陶无忌面前一个杯子。“我不喝,”她指指口罩,“有点感冒,别传染给你。”陶无忌嗯的一声,没忍住:“——下手这么狠?”
她知道他误会了。把口罩摘掉给他看,脸上完好无异。“我一直护着脸。你视频上应该看到的。”陶无忌只好点头。她又戴上口罩,“这样隔一层,像戴个面具,自在些。否则待会有些话说不出来。你知道的,我这人比较怕难为情。”她竟还开玩笑。他忙道:“你说。”
“还记得告解亭的小故事吗?你告诉我的。”胡悦停顿一下,叹口气,口罩朝外略微凸起一块。语气在霎那间变得异常郑重:“——今晚,你就是我的告解亭。”
第29章
吴显龙这些年建了不少楼盘。最钟意的,是苏州的“绿岛”。两年前落成,十来幢高层,走环保风,时下流行的“低碳建筑、科技住宅”。外墙大理石干挂,内园绿树成荫。临着太湖,江景一览无遗。当年还创了个单日销售量的纪录。“绿岛”这名字有两层意思。一是环保、绿色。二是他生母的名讳里有个“绿”字。吴显龙幼时常听邻居唤她“绿ya”,起初以为是“绿雅”,后来才知是“绿芽”。曾问过她,为何叫这个“芽”。她说老早人取名哪像现在这么讲究,尤其女孩儿,都是张口便来。她自已也是瞎猜,或许出生时有谁正在择绿豆芽,便得了这名,也未可知。吴显龙叫了她一世“孃孃”,自始至终那个“妈”字未出口。憋着气,也不知是对谁。算起来“孃孃”也是受害者,撇开旧社会男尊女卑通房丫头那层不提,她竟是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做小做妾,当牛做马,落下一身病,四十出头便没了。总算是死在老宅。她说她一辈子都在这房子里,没出过上海。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吴显龙把这话记着,给楼盘取名时,一下子便定了“绿岛”。几乎是下意识地。照“孃孃”生前最喜欢的一套淡青色旗袍,式样上稍稍改些,订了几十套给售楼小姐当工作服。宣传海报上也是一位穿旗袍的清秀女子,倚在廊下,面前一杯茶、一本书。人淡如菊、山水入画。“绿岛”两个字是吴显龙自已写的。从小练字,童子功扎实是扎实,但到底并非专业。之前那些楼盘都是重金请的名家墨宝,唯独这次,他想亲自写。
可洋相竟也是出在这个楼盘。上周,2号楼顶层复式失火,活生生烧死女主人和一对五岁的龙凤胎。现场消防器材不规范,消防栓没水,加上小区绿化妨碍了消防车辆,一场普通的火灾足足持续了三小时才被扑灭。这事一度上升到微博热搜榜首位。男主人在失事楼下设了灵堂,无数人前来吊唁,鲜花摆满小区。舆论箭头直指显龙集团。吴显龙处理危机公关也算有些经验,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楼盘,各种事情也经历了不少。但这次比较棘手。网上那对龙凤胎的照片,粉妆玉琢,可爱到了极点。女主人也才三十岁出头,很温婉贤淑的模样。贴子下的几万条评论看得吴显龙心惊肉跳,那几日连门都不敢出,生怕斜地里一个汽油瓶便扔过来。那户的男主人做玉石生意,家道殷实。事发第二天,苏州分公司的负责人便上门拜访,赔偿金额提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准。人家理也不理,表示绝不接受私下赔偿,只要显龙集团公开道歉,讨个说法。吴显龙自是不会答应。企业公开道歉,那便是等同于下跪讨饶,露了怯,今后在这行便再抬不起头了。只是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各级机构,还有媒体。官家不出面,媒体不发声,任他吵到天边去,也是无用。老百姓兴致来得快,散得也快。吴显龙想通这点,便只是装聋作哑,再不放在心上。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青浦那笔基金还是前年做的,用了些手段,直接转到天鹅岛项目下。后来项目黄了,钱也打了水漂。资金链断了接,接了断。早忘了哪笔是哪笔了。本来算好两年期限一到,便从别处挪些过来。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火灾那事后,公司股票连着几个跌停,西藏南路那套在售的楼盘也大受影响,算下来损失八、九个亿都不止。头都大了。想来想去,只有找赵辉。“兄弟,想想办法。”
青浦那事,照规矩下一步便是走法律流程。国有银行,信誉是头一条,金额再高也是刚性兑付,不让客户吃亏,也不会把事情闹大。维稳是重中之重。但哑巴亏是不吃的。告上法庭,抵押品强制拍卖,融资方征信度大打折扣,弄不好还被人民银行纳入不诚信企业。以后寸步难行。真是那种小企业,倒闭也就罢了,横竖也就是个死。显龙集团到底盘子大得多,爱惜羽毛,就很难过了。加上苏州“绿岛”火灾的事,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人肉搜索,兜头兜脸来个大起底,虚的实的,新帐旧帐一起算。一棍子打死也不是没可能。
赵辉问起那笔基金的由头。“——阿哥你找的戴副总?”
“前年。托了个中间人。”
“他妹妹?”
吴显龙不意外。赵辉是多聪明的人,况且情况也不复杂。戴副总当时分管信贷。青浦支行的副行长是戴副总的妹夫。托人要托到点子上。光这层关系就足够了。其实也是先斩后奏,贷款先办好了,再去拜会戴副总。重点倒不在青浦这笔,一枪头生意没意思,细水长流才是王道。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后面自然好说。妹夫违规,做大舅子的再硬气,终究有限。妹夫是外头人,可妹妹却是自家人。何况还不是普通的妹妹。兄妹俩年纪差了十几岁,早年父母上班,晨出晚归,妹妹倒有一半是他带大的。长兄代父,对这妹妹着实是疼爱。一年暑假,他带妹妹去游泳,中途拉肚子,临时把妹妹托给旁边人,火急火燎解决了再出来,却不见了妹妹踪影。以为是沉到水底,在场众人把游泳池找个遍,却不见踪影。总算有人给了线索,说看见一个女孩自已跑到外面去了。再找,从下午直找到半夜,好歹是找到了——小姑娘掉到窨井里,亏得一只鞋子落在外头,让人发现了。否则真要出大事了。头砸在井沿,血出了不少,医生说性命倒是无碍,只是今后少不得要留疤。那天父母固然是百般焦急,哥哥更是自责到极点。后来果然留了疤,从耳际到前颈,蜿蜿蜒蜒一条。便一直留长发,大热天也是披着。腿不知怎的,竟也有些一高一低,成了跛脚。虽不至影响生活,到底是难看。找对象的标准因此降了三分,更不敢耽误,大专毕业便匆匆嫁了,还是嫁到郊县。妹夫原先在邮电局上班,嫌钱少活多,去求大舅子,调到s行。戴副总看在妹妹的份上替他办成。这人会钻营,十来年工夫便升到支行副行长。做事风格与戴副总有些不对路,也不好十分劝他,毕竟是亲戚,也怕妹妹多心。显龙集团那笔贷款,戴副总起初并不知情,后来妹夫说要给他引见个人,架势有些隆重,只得去了。
吴显龙至今仍记得那天见面的情形。“他真的跟你很像呢。”他对赵辉道。
“戴副总是我很敬重的人。”赵辉缓缓道。
“是个好人。”吴显龙叹息。他说那天戴副总基本没吭声,只他妹夫一个人穿插全场。“这个瘪三。”吴显龙这么评价姓张的。60万现金,崭新的票子,装在一个考克箱里。这人没怎么迟疑便收了下来。贷款也批得很快。吴显龙这些年打过交道的人太多了。几个回合便能掂出份量。这人属于骨头轻的。安吉一套小联排,挂在戴副总妹妹的名下。手续都办妥了。那顿饭是试金石,也是透个底。木已成舟的意思。下一步就该是锦上添花才对。你好我好大家好。当着外人的面,戴副总自是不会说妹夫,连责备的眼神也没一个。自始至终沉默着。又像在思考。不喝酒,也不怎么吃东西。
“我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吴显龙对赵辉道,“谁知过了两周,我单独请他喝酒。他竟然同意了——你猜是什么原因?”
“跟他妹妹有关?”
“没错。姓张的见没下文,便吵着要离婚,这女人舍不得,去求她哥哥。她说她无论如何不会离婚,还说如果她离婚了,就去找她爸妈。她爸妈早在七八年前就相继去世了。”
“这女人,是戴副总的死穴。”
“没人能滴水不漏。”吴显龙叹了口气。
赵辉沉默片刻。“——阿哥,我现在的办公室,以前是戴副总的。我常常站在窗台前,想,他怎么会真的跳下去。千古艰难唯一死。换了我,不会有他那种勇气。”
“这种事,不必向他学习。”吴显龙开了句玩笑。却也是有些苍凉的。这当口谈这个,其实有些不合适。悲剧色彩忒浓了。凡事都有成有败,运势也是有高有低。倘若受到些挫折,便往那处想,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赵辉会说到戴副总,也正常。把自杀的前任抬出来,封他的嘴。朋友之间其实也是见招拆招,有时比普通人更难做。很无奈。何况这人还真是与他有关。他造的孽。五十多岁便没了,也实在是刚硬。始料未及。这阵子吴显龙被人骂“造孽”,耳朵几乎起老茧了。无数人在网上点名道姓地骂,“吴显龙,去死吧,下地狱吧。”公司每天都要扔掉几麻袋匿名信件,如果拆开,上面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应该也不在少数。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个个如此,逃不脱的。倘若今晚不提戴副总,话还好说些。到这步,当真是难讲了。站在赵辉的角度,吴显龙猜他会从戴副总妹妹联想到蕊蕊,小姑娘将来找对象,只怕也是桩难事。好与不好,关乎一生一世。“每一个被拖下水的副总,背后都有一个让人操心的家属,多数还是女性。”吴显龙诧异自已竟想到这句。不伦不类。
周琳厨艺愈来愈有长进。买来螃蟹,与年糕一起炒,放生抽与冰糖,最后大火收汁。红红亮亮一大盘。连保姆都说“周小姐在,我要下岗了”。蕊蕊嫌吐壳麻烦,周琳便替她把蟹肉剥出来,放在汤匙里蘸了汁水,一口口喂她。见赵辉摇头,便道“人家眼睛还在康复期——”赵辉反问:“吃螃蟹要用眼睛?”周琳嗔道:“怎么不用,难不成像你这样烂嚼一通?”又道“小姑娘眼睛要养养好,将来有的是地方要派用场。最起码选老公就要擦亮眼睛。”赵辉点头:“那倒是。”问她公司里最近有什么情况。周琳停顿一下,“你阿哥这阵子有点发急。”
赵辉懂她的意思。周琳的投资公司是名副其实的“通道公司”,显龙集团旗下几乎所有的子公司都通过她来融资。她提供担保,协助搭桥。基本上,吴显龙的每一笔融资,都牵扯到她。“天生的公关材料,自已人不用,可惜了。”吴显龙当初这么对赵辉说。台面上的理由,惜才重才,怎么说都合适,也好听。没事便没事,倘若有事便完全不同。撕拉一下,把表面那层剥开,只留个赤裸裸的核。人情话、场面话、悄悄话、心里话……统统过滤掉,剩下的只有大实话,却也是最不好听的——拉住周琳,他赵辉便走不脱,成了一根绳上的蜢蚱。好兄弟一条命。赵辉觉得,这也没什么。人人都要拽根救命稻草,他本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天底下的事若都这样剥皮拆骨地看,那便一桩也经不起推敲了。相比过去,赵辉现在竟是愈发豁达了。看人看事,面放得更宽。也更能觉出人生的不易。像小时候喜欢走“上街沿”,宽不过两三寸,手臂张开,走得颤颤悠悠,一不留神便失去平衡。那种抖抖豁豁的执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局势,虽是玩笑,却也透着辛苦。赵辉是知道其中艰难的。х?
“爸爸也一直在思考。思考怎么生活、怎么做人。思考怎么才能让你和姐姐过得更好。”
昨晚,赵辉这么对东东说。小家伙在外面晃荡了两个礼拜,晒得皮肤黝黑,总算是回来了。周琳去长途汽车站接的他。这段时间他只与周琳联系。周琳给赵辉看她与“赵公子”的微信记录。“你儿子像个诗人。”她抿嘴笑。赵辉认真看东东那些信息——“我想去远方,可是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住。我听见我爸在叫我,还有我妈,虽然她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但我居然听到了她的声音,你说怪不怪?”“我画画的时候经常在想,这世界是什么颜色,是五颜六色吗?画上好像是的,但真实的世界不是。我一直有个疑惑,我眼睛里看到的红色,在别人眼里也是这个颜色吗,会不会只是叫法相同,而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颜色?也许别人眼里的绿色,才是我看到的红色?”还有一次,他问周琳,“你了解我爸爸吗?”周琳回答:“对自已所爱的人,有时候不必完全了解,只要信任就可以。”他撇嘴:“唯心主义。”周琳道:“心是骗不了人的。退一万步讲,要是心真的被骗了,自已是觉察不出的。别人不说,你就一辈子不知道。所以要想幸福,就信自已的心。没错的。”
“你才更像个诗人。”赵辉说周琳。
父子俩在书房里谈到深夜。其实也没那么多话,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男人间的对峙、质疑、坦诚、思考。从那幅画开始。
“你真的托他去引荐给美院的老师?”东东问。
“对。”
“人是谁撞的?”
“不是我。”
“但是跟你有关系?”
“有。”
赵辉做好被追问下去的准备。谁知东东竟打住了。
“爸爸,”小家伙低着头,声音有些暗沉,“——我相信你。我的心告诉我,我爸爸是个好人。所以,我相信你。”
赵辉本来认为这次谈话会是一次父子间的斗智斗勇,像为油画填色,某些地方加重,某些地方一笔带过。左挡右支中杀出一条险路。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但那刻,他看到自已的眼泪落到手背上。可笑的是,他脸上居然还带着为人父者专属的表情,矜持、端严,或是别的什么。似是随时准备对儿子晓之以理。他没料到自已会哭。眼泪在眶里打转,不好让它落下来,便使劲眨眼,仿佛进了砂子,掩饰地。干咳一声,又一声。手足无措地。他此刻的模样,与他的心情一样矛盾。东东说完那句,站起来。赵辉下意识地,也跟着站了起来,有些仓惶地。门就在旁边,怕他一走又是两个礼拜。与此同时,觉出某种压迫感,儿子的身高已明显超出自已,肩头也宽了许多。真正是男人间的对峙了。五官还有些稚气,却也是充满生机的。
“我决赛画什么?”东东忽问他。
赵辉停了停,“你自已定吧。这方面我是外行。”
“给点建议。”
“要不,还是画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