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亿。”吴显龙纠正他。
“我再想想。”
……
苗彻瞥过屏幕上赵辉的脸,看不甚清,针式摄像机帧数不够,画面时而卡壳。光线忽幽忽明,大块颜色落在脸上不动。象马赛克。诡异得有些好笑。看了一会儿,问苏见仁:
“这次不写匿名信了?”
“我信不过纪委那帮人。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尊敬你。”
“谢谢了——我跟老赵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
“就算这样,我也要试试。如果说这天底下还有最后一个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你。”
“公报私仇?”苗彻问他。
“又耍流氓了。”苏见仁嘿的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半年前那回,忍不住笑了笑。苗彻脑子里浮现出两个老家伙趴手趴脚躺在车后座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怼。狼狈又触目惊心。下意识地朝身上的白衬衫看去——洗得发黄发毛,但筋骨还在。
“帮不帮我?”苏见仁问他。
苗彻沉默着,神情肃然。“我不是帮你。”半晌,他道,“——我是帮我自已。让我退休时还能够坦然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而不会有丝毫脸红。”
第25章
市里举办中学生油画比赛。吴显龙替东东报了名,“画什么你决定,就算要画北极冰峰,你一句话,我们说走就走。”东东这阵爱上了油画,每天一放学便把自已关在房间里,出来时浑身上下都是颜料——“我决定当个画家,您看怎样?”他问父亲。赵辉道:“那很好。将来一幅画买个上亿,我养老全靠你了。”又加一句,“不管是中央美院还是浙江美院,高考分数也要到一本线才行。建议你先把文化课搞好,万一过两天不想当画家了,改当作家音乐家摄影家,也还来得及。”
“爸爸真煞风景。”东东撅嘴。
赵辉朝吴显龙苦笑:“条件好了,孩子选择多了,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心太野。”吴显龙道:“书呆子也不好。男孩子太老实,木笃笃,将来成不了事。”赵辉道:“我是老派人,不像阿哥有胆识。宁可他稳当些。”吴显龙笑:“稳当也有稳当的好处。你就是个例子。别的不提,你那些大学同学,现在有谁强得过你?薛致远算风光了吧,上窜下跳打了鸡血似的,还不是照样蹲大牢?”赵辉沉吟着,“将来怎样,现在说还太早——”吴显龙在他肩上拍一下,“兄弟,混成这样还发嗲,不作兴的。”在他杯里倒满酒,“来,喝一个。”
吴显龙提到苏见仁。“这朋友你怎么看?”赵辉懂他的意思,“——草包一个。”吴显龙道:“草包一旦头皮乔(拽)起来,更加难弄。“赵辉以为他说的还是之前那两件事,正要开口,吴显龙已说下去:”——你那辆车上,有人装了摄像头。“赵辉听了一凛:“他装的?”吴显龙道:“据说效果一般,但声音图像都还清楚,当呈堂证供没问题。”这灰色幽默开得有些不合时宜。两人沉默着。酒杯碰一下,声音有气无力。赵辉蹙起眉头:“这人是欠揍。”吴显龙摇头:“——不是欠揍,是找死。”
蒋芮拿到第一笔工资,请大家去看电影。陶无忌、苗晓慧、胡悦、程家元。赵蕊等在电影院门口,看到几人便挥手:“hi!”上前一把揽住蒋芮,手搀手,俨然热恋中情侣的模样。蒋芮得意洋洋:“诸位,今天都是成双成对。”胡悦提醒他:“今天是七夕情人节。”他忙不迭去翻手机日历,“真的啊——”胡悦笑着转向众人,“出梅才没几天,还七夕呢。我说元宵节他也信。”苗晓慧哈哈笑道:“被爱情冲昏头脑了。”蒋芮板起面孔:“胡悦,我发现一谈恋爱你就学坏了。”几人都笑。
看电影时,陶无忌偷偷问蒋芮:“借赵总的那30万怎么办?”蒋芮涎着脸:“慢慢还呗,不行就肉偿。”陶无忌无语:“你这人——”蒋芮诌媚地:“话说回来,还是沾了您老的光。”陶无忌没好气:“谢谢,别扯到我头上。”蒋芮道:“赵总是爱屋及乌。不看您老的面子,别说30万,30块都不会借。”陶无忌道:“那就当帮我个忙——千万别赖帐。”蒋芮点头,做个“ok”的手势。陶无忌又问他:“接下去怎么打算?”蒋芮道:“还能怎么打算,土为知已者死,领导都这样对我了,生是s行的人,死是s行的鬼,下半辈子为s行当牛做马、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陶无忌嘿的一声:“拉倒吧你。”
看完电影,几人去吃小龙虾。各种口味点了几份,端上来红通通一大盆,就着冰啤,夏天吃这个最爽。程家元最近有点拉肚子,筷子碰一碰便放下了。蒋芮很贴心地为他点了龙虾泡饭,“兄弟,这个养胃。”程家元说声“谢谢”,拿个空碗,给胡悦舀泡饭,“你胃也不大好,少吃点辣。”胡悦嗯的一声。程家元自已不吃小龙虾,却替胡悦剥,面前一堆虾壳,虾肉尽在胡悦碟里。“我自已来。“胡悦对他道。他不依:“女孩子指甲长,嵌进去难弄,我们男人无所谓,洗个手就行了。”蒋芮朝陶无忌吐舌头:“说得好像我们都不是男人似的。”陶无忌也笑:“今天这顿饭,是让我们受教育来了。”胡悦顺着他:“就是,还不收你们学费。”
程家元到底是撑不住,厕所连着去了两次。后面那次,半天不出来。陶无忌过去敲门:“没事吧?”一阵冲水声,门打开,出来的竟是别人,“做啥?”陶无忌不禁傻眼,厕所里寻一遍,是空的。回到座位,程家元手机在桌上。没法联系。几人猜想或许是他临时有事。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感觉不对。找服务员把店里的监控视频调出来,竟是完全没有异样。活脱人间蒸发似的。慌忙打了110。警察过来询问一番,做笔录,正打算按失踪案处理,忽听一人尖叫起来:“哎呀,在这里——”众人冲过去,就在楼梯口的小房间,摆杂物用的,平常没人进去。程家元手脚被绑,嘴上贴了胶带,昏迷不醒。急忙送到医院,诊断下来倒没有外伤,只是杂物间密不透风,温度太高,人中暑了。
苏见仁冲到医院,见到儿子,才松了口气。“我打个电话。”他拿着手机走到外面。病房里只程家元和胡悦两人。程家元让她先回家,“明天还要上班——”胡悦笑:“不是明天,是今天,”墙上挂钟指着凌晨三点,“大不了请一天假。”程家元道:“事假还要扣高温奖。”她道:“扣吧,月底再问你讨。”程家元点头,“没问题,要多少给多少。”胡悦道:“那我索性这个月都请假算了。”程家元眼睛一亮:“好,我也请假,我们一道出国玩,怎么样?”
“你先去问你妈,她要是同意,我明天就递请假条。”胡悦抿嘴笑道。
走廊里传来苏见仁有些激动的声音。听不清内容,只漏进几个词,“亏得发现得早”、“再晚半小时”、“断子绝孙”……程家元朝胡悦看去,胡悦在他手上轻轻一按,“你爸其实挺在乎你。”程家元不语。胡悦又道:“像是要拼老命的模样。”他嘿的一声,“又拼不过人家。”胡悦道:“为了你,拼不过也要拼。”程家元停顿一下,“他这个人——”摇了摇头,不往下说。胡悦懂他的意思,“我猜他已经在后悔了,你别再怄他。尤其当着我的面。”程家元撇嘴:“他是气不过那个女的跟了别人。”胡悦道:“那也没什么。人呀,又不是神仙,谁都有冲动的时候。”程家元听了,忍不住道:“听这话,你倒像他女儿,我成女婿了。”胡悦一笑:“这年头,亲生的都是犟头倔脑,外人一个个反而通情达理。”U盘那事苏见仁原本想瞒着儿子的,前几日一个不留神,滑了出来。“看老爸演出好戏给你看——”嘴上还要逞能。程家元也是个没用的,却又不肯好好劝,翻来覆去只是“你不行的,你要是能做成,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激得苏见仁下不来台,反倒更添了斗志,“小赤佬你等着,看我做不做得成。”程家元又说给胡悦听。胡悦不方便评价,只是道,“你爸难得认真做一件事,面上你不妨顺着他,悄悄地再找人劝他。”程家元问:“找谁?”胡悦道:“谁说话有用,就找谁。”程家元到底是傻,竟把自已母亲叫了过来。程母几十年没上班,比起与老公脱节的程度,跟社会脱节的程度只怕更不乐观。该宣誓主权的地方却是丝毫不让,过来第一句便是:“搞清楚,你老婆是我不是她,我要是跟人跑了,你会这么发疯吗?”苏见仁好笑:“离婚证还在我床头柜呢。我们现在有关系吗?你要是找到第二春,夫妻一场,我由衷地祝福你。”女人没劲了:“当心老爷子从棺材里跳出来请你吃耳光。”苏见仁皱眉:“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将他的军:“你爸的遗嘱在你大姐那里,不复婚一毛钱都不给。我看你是一门心思要净身出户了。”苏见仁停下来,叹口气,又是倔强又是悲壮地:“——没有她,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
“我也一样。”程家元这么对胡悦道,“你现在这样坐在我身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在乎。”说这话时,他语气与眼神完全像个孩子。他把她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已手掌上,初时是有些羞涩地,轻轻抚了一下。她不动,任他抚着。他才胆大些,一遍又一遍地,却依然不敢用力,似是怕她疼,“肤若凝脂,”他蹦出个成语。她笑,“哪有这么黑的凝脂?”他也笑了笑。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刚才我被关在里面,以为自已快要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除了你的脸。”胡悦逗他:“病句。既然是一片空白,哪里又来我的脸?”他讪讪地:“热昏了。”她又笑:“你爸和你妈呢?”他老实回答:“没想起来。”她伸出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这个人啊——”
“你为什么会和我交往?”胡悦很怕他问这句。幸好没有。倒不见得多难。直接、含蓄、真诚、俏皮、欲言又止……三秒钟内,她至少能想出十种风格的回答,而且还都不是假话。主要是不想多提。恋爱中愈是用力的那一方,心思便愈是多,问题也多。程家元这方面其实还属于克制的,比她原先想的要好一些。他到底不像面上那样憨傻。她猜他好奇的地方有很多。除了交往的原因,还有她为什么喜欢陶无忌、陶无忌是否喜欢她、苗晓慧是否知道她喜欢陶无忌,等等。绕口令似的问题。当然有些事,他到底是忍不住。比如,问她为什么会纹身——肩头上那只浅棕色的小猪。直径不过寸许,线条也秀气。只是女孩子身上纹头猪,委实少见。她回答:“我属猪。”他哦了一声,疑疑惑惑地,却没往下问。她把高中那阵在夜店打工的事情告诉他,“我曾经是个问题少女。”她似真非真的口气,多少有些唬到他了。他问她:“为什么?”她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动作:“空虚、无聊。”说完朝他看。那瞬,她为自已这么促狭的举动而惭愧。倘若他就此被吓跑,那她可以安慰自已,是他甩了她,她只是说出真话而已,恋人之间不是应该坦白吗——很卑鄙。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的,把她揽进怀里。动作有些笨拙,不像恋人的亲昵,更接近于朋友间没有丝毫狎昵的拥抱。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可怜的孩子。”声音微微发抖。安慰人的技术不够老练,听着竟有些滑稽了。她怔了怔,始料未及了。正要开口,他颤声加上一句:“——以后不会了。”把她抱得更紧些。她伏在她怀里,感受着他“咚咚”的心跳。半晌,喃喃道:“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他使劲点头,“我明白的。”——弄巧成拙。胡悦暗自叹口气。程家元在她后背轻轻拍着,一遍一遍地道:“没事的、没事的。”她眼圈红了一下,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年在夜店喝醉时,那人缓缓走近的情景。也是这样,蹲下来,轻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声音温柔得让她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她只当自已很坚强,其实不是。从来不是。
苗彻半夜里接到苏见仁那通电话,便再也没有睡意。翻来覆去,索性爬起来上网,美国那边是白天,qq上玛丽的头像亮着。一会儿,她发过来:“更年期到了,失眠了?”他回个白眼:“男人更年期没这么早。”她打个大大的笑脸:“你可说不准。”沉默片刻,他忽问:“你觉得,朋友是个什么概念?”她奇了:“半夜三更聊这个?”他道:“不回答也行,反正你也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她道:“朋友,差不多是知已的意思吧。”他琢磨着这个词,半晌不语。她问他:“跟赵辉闹矛盾了?”他反问:“你怎么知道?”她又打个大大的笑脸,得意道:“你以为你朋友很多吗?算来算去也就这一个。”
每周一上午是分行领导例会。赵辉收到苗彻的短信:“有空的话,见个面?”他没回。散会后,找顾总聊了几句。一些支行网点内控不到位,安全门损坏、印章回收混乱,还有Atm机加钞时未做有效隔离。小事情,本来几分钟便能说完,有心拖长,话题一个套一个,公事加闲话,聊了近一个小时。回到办公室已是吃饭时间,也不去餐厅,让秘书代买了个盒饭。算好午休差不多结束了,才回消息:“抱歉,上午开会没带手机,刚看见。一会儿要去虹口支行。有事吗?”把手机调到静音,放进公文包。自欺欺人的架势。半晌拿出来看,没动静。不禁松了口气,又觉得无力。一摸,额头上竟有些微汗。
吴显龙昨晚过来,安慰他,“放心,吓唬一下而已。”又说,“人没事,已经送到医院了。”挑程家元下手,还是先斩后奏。吴显龙的解释是,“怕你难做,也怕你担心。”赵辉那瞬其实是有些火大的。但周琳和孩子们都在。吴显龙还给东东带了一套原版的梵高画册。“一百年后,别人就拿你的画册当礼物了。”东东笑得眉飞色舞。几人像往常那样吃饭、聊天。俨然是最亲近的。结束后,赵辉送吴显龙下楼。
“阿哥,”他斟酌着措辞,“我宁可你直接找苏见仁。没必要动小孩子。”
“找他儿子更有用。你自已也是当爹的,该懂这个道理。”
赵辉沉默一下,“如果还是没用,怎么办?”
吴显龙也沉默一下,“那就继续,直到有用为止。”
赵辉想去找苏见仁。手机拿起来,又放下。当初薛致远扬言要对蕊蕊下手,他急得六神无主。苏见仁此刻什么感受,他完全能想象。打蛇打七寸。吴显龙和薛致远是一样的心思。赵辉挺内疚。但那视频确实要命。显龙集团买地的那11亿,倘若再加上视频,就像文章后面的注解,真正是一目了然。吴显龙便是再急,嘴上也是波澜不兴。手上却是凌厉的。“我晓得你有点生气,”他对赵辉道,“可该做的还要做。否则就连生气的机会也没了。”
想来想去,见面不合适。发消息也不合适。周琳提议:“我再去找他一次好了。”赵辉没答应。到这地步,便是苏老爷子从棺材里跳出来也没用了。索性也不再去想。吴显龙劝他——“静观其变,他逼急了,自然会来找你。他要是不动,我们再想办法。”
晚上加班。独自在办公室坐着。倒不是为躲苗彻一人。这时候其实谁都不想见。便是周琳和两个孩子,故作轻松地聊天,也伤精神的。赵辉觉得累。靠在椅子上,一会儿竟睡着了。恍惚间,梦见苏见仁奔过来,手里扬着法院传票,狞笑着,“你完了,等着坐牢吧!”把传票扔在他脸上,他接过一看,竟又成了一张支票,金额后面长长一串“0”。苗彻跳出来问他:“你是为了这个吗?为了钱?”他想说“不是”,喉口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字也发不出。这时,蕊蕊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爸爸,我又看不见了——”他霍的转头,蕊蕊脸上都是泪,一双手在前面摸索,“爸爸,我什么都看不见——”他心如刀割,伸手去揽女儿。蕊蕊的脸别过来,竟又成了吴显龙,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叹口气,在他肩上轻拍,“——跟人品没关系,运气有点糟。”
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人敲桌子。睁开眼,瞥见苏见仁站在眼前。赵辉“哦”的一声,没让睡意停留在脸上太久。抬腕看表:“你晚到了一刻钟。”苏见仁拉开椅子,坐下:“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赵辉停了停,“——我刚才梦见你了。”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会做噩梦。”
“‘亏心事’这个词,有时候跟‘不得已’是一个意思。”赵辉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苏见仁嘿的一声,“能说出这种话,证明我今天没白来。伪君子要摊牌了,很好。”
赵辉不语,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旧簿子,封面已经褪色,纸张卷起毛边,“——李莹的日记。”苏见仁一怔。赵辉说下去:??|
“李莹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工作,足足写了十几本。她走后,我每天都看她的日记。时间长了,几乎能背下来。她的文笔比我好,情感比我细腻,看问题也比我清楚。她提到那时班上的一些同学,也包括你。”赵辉说到这里,朝苏见仁看去,“你知道,她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苏见仁瞥一眼那本日记本,想说“随便”,嘴上已蹦了出来,“——怎么评价的?”
赵辉看日记:“她说,她思想比较守旧,对‘高干子弟’有种与生俱来的反感,从小连环画看多了,觉得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都是调戏良家妇女不务正业。其实静下心来想想,班上那么多男生,你对她的感情最深。有一篇日记,是你结婚那晚,喝完喜酒回去后写的,她说她为你觉得可惜。这话她从来没当面对我说过,连一丁点都没露过。那晚你喝醉了,跑错女厕所,她就在旁边,看你抱着马桶狂吐。她很想安慰你,但不方便,只能出去叫人把你扶走。她还说新娘子的长相,‘一看就是苏见仁不喜欢的那种,锅盖脸翘嘴巴’、‘主持人让他们接吻,新娘子把嘴凑上来,新郎倌却一个劲往旁边让’。李莹在日记里像个孩子,甚至有点痴头怪脑。后来我整理了一下,除了我和家人,你是她日记里提到最多的人。”
苏见仁拿茶杯的手,有些微颤。他没料到赵辉会说起这些。这个夜晚,因为“李莹”,气氛变得与想象完全不同。“少来这套,”他做出完全洞悉的模样,“我没工夫听你瞎扯。”
“李莹一直对你觉得抱歉,”赵辉翻过一页,“她说她拒绝你那天,你什么话也没说,还跟她笑笑,说没事。她只当你心理素质这么棒。谁知你接下去就生了一场大病。”
“腮腺炎。”苏见仁忍不住回忆,“——其实跟她没关系,是别人传染给我的。”
“那也是因为受了打击,抵抗力下降。你是个痴情的人,老苏,”赵辉认真地道,“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爱钻牛角尖的人。你这样很累,自已累,别人也累。如果李莹还在,你觉得她会希望你背负这样的感情直到老死吗?”
苏见仁拿起茶杯,冷笑:“没用的,老赵。你说什么都没用——我看穿你了。”
“你以为我在说假话?”
“真话假话都无所谓。我知道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打这种温情牌,讨好我几句,我就会乖乖投降。你错了,今天就算李莹活过来劝我,也没用。”
日记本放在桌上。好一阵沉默。苏见仁几次想去触摸日记本,手指抽动几下,放弃了。“——如果不是你,李莹不会死得那么早。她要是嫁给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病治好。至少不会让她走得那么辛苦。我也不会舍得让她生二胎。我会把她当成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说着,竟有些激动,鼻尖微红。
赵辉点头,“你说的没错。虽然我不太欣赏你的为人,但论对李莹的感情,你真不输给我。”
“别来这套。”苏见仁哼一声。
“你以为我在讨好你吗?”赵辉摇头,“恰恰相反,我是想说些掏心窝的话。要是觉得不中听,也请你忍耐一下。你以前应该不太有机会从别人嘴里听到,今天我替你做个总结——老苏,你是个痴情的人,没错,但你更是个打着痴情幌子任性妄为的老顽童。因为你父亲的关系,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自以为真性情,其实是不负责任。你挑拨那些人跟S行打官司,在我车子里放摄像头,向国土局举报显龙集团买地资金违规,不是因为你厉害、能干,而是因为你爸。他老人家不在了,但人脉还在。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你大姐在妇联,二哥是外资银行高管、三姐夫是高院庭长,五弟妹在市委办公厅。托你爸的福,你们一家人都混得不错。血浓于水,就算他们再看不起你,关键时刻还是会拉你一把。所以你有恃无恐,可以放心大胆地胡闹。你是为了周琳吗?你是这么催眠自已的吗?帮帮忙,如果真是为了她,就该让她幸福。口口声声最心疼她,却见不得她好,也见不得她爱的人好,你算什么英雄?不过就是出口气罢了。像熊孩子往别人家扔砖头,纯粹搞破坏,然后乌龟头一缩,被人发现也没关系,反正爸妈会赔钱摆平的。老苏,你就是这样的人。别怪别人看不起你,你自已回想一下,这辈子你做过几件让人看得起的事?如果周琳是被我抢走的,你这么做也说得过去。可问题是,周琳是被我抢走的吗?李莹是被我抢走的吗?老苏,你到底是在气别人,还是在气你自已?”
赵辉飞快地说完,瞥见苏见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并不打住,“——昨天周琳还在跟我建议,想要生个孩子。她说现在不生,过几年就高龄产妇了。”
“你怎么说?”苏见仁一字一句迸出。
“我说,很好啊。其实我心里有点顾虑,毕竟我这么大岁数,儿子都快上大学了。但我只能百分百的支持。一个女人要为你生孩子,如果你也爱她的话,就要抛开一切。让别人笑话吧,背地里骂我老不正经。无所谓。这是男人的担当。我这么说你可能很难理解,因为你很少替别人着想。说你是个渣男,你多半觉得冤枉,但事实是,你心里只有自已。”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冲上去打你一拳。”苏见仁朝他看,不怒反笑,“——然后你可以借此大做文章。”
“电视剧看多了,老苏,”赵辉苦笑摇头,“如果你是分行行长,这招或许还有用。不管你承不承认,目前应该我比你更有身份,更金贵些。真打起来肯定是我吃亏。”不待他回答,径直指着墙上的一幅肖像,“——我儿子替我画的,怎么样,还过得去吧?他一直说他想当画家,我嘴上泼他冷水,心里还真有几分得意。这孩子从小没妈,我精力有限,也不太管他,心思都在他姐姐身上。没想到他倒挺争气。”又打开抽屉,拿出几幅,素描或是水彩,都是东东平日的习作,赵辉带到单位,准备找人做成案头册,时常翻看。递给苏见仁,“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自已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孩子。孩子好了,我们才会好。你说是不是?”说着朝他看。
“少提孩子!你们再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我就跟你们拼命。”苏见仁激动起来。
赵辉摇了摇头,给他杯子里加了些茶。
“拼命有用吗?你为了争一口气,不管儿子死活,他要真有什么不测,你再来找我拼命,有用吗?你自已也吃过薛致远的苦头,该晓得,这圈子的水有多深、人心有多狠。”赵辉说到这里,想起吴显龙那句“你若实在搞不定,还是我来。人家喜欢寻死,能有什么办法”,心头一紧,声音陡的放缓,语气也变得柔和,“——老苏,你不是没有路走。把家元交给我。我替他牵线搭桥,当自已儿子一样栽培。我们都老了,自已苦一点委屈一点又算什么,孩子才是我们的未来。你要是答应,我保证把你丢的面子加里子,让你儿子统统给你找回来——要是不答应也没关系,你就继续,我车子在楼下,轮胎刚换过,你再拿碎玻璃去扎好了。”
晚上十一点整。苏见仁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隐去。有气无力地。刚才临出门前,他丢下一句:“我知道,造星你最拿手。”说的应该是陶无忌,赵辉揣磨他的口气,该是妥协了。玩笑开得不伦不类,是自已找台阶下。孩子是软肋,轮到谁都一样。他竟还问赵辉讨了一幅东东的画,“我认识一个中央美院的教授,拿去给他看看。”铁板着脸,说讨好的话。赵辉比他还要难受。手心里全是汗。苏见仁只当他笃定,其实不是。原先想好的话,被这人一条条顶回去。李莹也没用。只能见招拆招。也是以毒攻毒,把他贬到低得不能再低,再拿儿子吊他的劲道。这么先抑后扬,比好好劝他更奏效。赵辉长长叹了口气。踱到窗边,瞥见苏见仁缓缓向路边走去。苏公子到底是上了年纪,白天有锦衣华服在身,再油头粉面的讨嫌,精神气还是在的;晚上便不同,黑夜把线条描得深了,轮廓凸显出来,无所遁形。老头子就是老头子。再拽,再折腾,再气不顺,终究是个老头子。黑幕中,颓唐得可怖。赵辉猜想自已也该是如此。铁窗下的薛致远,还有此刻多半对着手机在纠结的苗彻。一群老东西。旁人眼里看来,便是再轰轰烈烈,自已心里明白,不过热闹一时罢了。各有各的窝塞,藏在皮肉下,像黄梅天蚀骨的湿毒,外面看不出,要拿陈年的艾条火上烤了,来来回回,彻头彻底地炙出。却也伤元气的。年龄是硬伤,再怎样都是个禁不起。赵辉心里又是叹口气。竟没有半分侥幸逃过的欣喜。情绪像这无边无际的夜,一点一点,消然弥散开,渗入每处肌理。
“嘎!”
一道尖利的刹车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撕破耳膜,将什么东西剥拉开。
赵辉惊得呆了。瞥见苏见仁的身子被撞得飞起,半空划了个弧线,回到地面。“砰!”那瞬,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死一般寂静。隔着玻璃,光线界于明暗之间,既能望见对面,亦能照见自已。那张脸掩映在大厦间,忽隐忽现。看不清表情。赵辉怔在那里,手脚都是僵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此刻不远处的陆家嘴绿地。灰黑得空空洞洞。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辉走上一步,恍恍惚惚地,拿头去撞玻璃,咚!咚!嘴角竟还带着笑,先是哑笑,到后来都笑出声了。连带着眼泪也一并下来。猛的一拉百叶窗,将自已遮个密密实实——这无法形容的男人,竟是可笑到这般境地。
第26章
追悼会那天,上海是四十度高温。今年创纪录了,连着一周都是四十度。大厅里却是冷得彻骨。空调开得低是个原因。再加上那样的场合,本就透着寒意。主持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生得瘦瘦小小,声音脆得像是撑不住。苗彻作的悼词,说到一半,苏见仁的前妻便晕了过去,几个女眷扶起她,七手八脚地,拿风油精给她嗅。赵辉与周琳站在后排,听苗彻说“我与他同窗四年,同事二十多年——”鼻子酸了一下,低头去看脚尖,眼镜上沾着些雾气,拿纸巾擦拭。周琳伸手过来,与他相握。他依然是不抬头,做了个“我没事”的手势。苏见仁的遗照挂在正中,平常基本不戴眼镜的人,竟挑了张戴金丝边眼镜的,浅色衣裤站在树下,笑不露齿,很有些书卷气——真正是苏公子了。
吴显龙也送了花圈。本来托赵辉带过来。赵辉没搭腔。他便另外叫人送到殡仪馆。“兄弟,”他对赵辉道,“如果这个世上有谁是我真正想守护的,你肯定算一个。”
晚饭在浦东一家餐馆。老板经营丧葬一条龙,从医院到豆腐饭,跑进跑出都是亲戚。凶肆生意,却也忙得脚底飞起。喝完糖水,端菜上酒,再把来宾的回礼挨个送上。碗碟、毛巾、糕点。苗彻与赵辉、周琳一桌。席间,苏见仁的几个兄弟姐妹过来敬酒,“谢谢——”大姐说着,眼圈便红了。旁边有人问“人找到没”,是说肇事的司机。大姐说,牌照是假的,车速又快,监控里什么也看不到。众人都叹息,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晚总能抓到。苗彻斜地里一只酒杯递过来,与赵辉的一碰,没头没脑地:“——为这话干杯。”
“今天不开会吧?”临走时,苗彻冒出一句。???
“周六。”赵辉道。
“那行,待会儿聊几句。周六比周日好,聊晚了也没事。”苗彻飞快地说完,问周琳,“——借他一晚上,行吗?”
周琳朝赵辉看了一眼,“你们随便。”
地段有点偏。两人就近找了个韩国小馆,点了啤酒和炸鸡。“最近流行这么吃。”苗彻道,“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时髦一把。”赵辉为他倒上酒。也不碰杯,各自喝着。“老苏下月过生日,他月份小,下个月才满51。”苗彻肿着隔夜的眼泡皮,叹口气,把酒一饮而尽。朝赵辉看:“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聊天吗?”不待他回答,径直道,“其实我跟你根本没什么好聊的——我就是想看看,今天晚上你会是什么表现。杀完人,再去参加这人的追悼会,看着他变成一缕烟。听别人说‘天网恢恢’的时候,还要作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对着最要好的朋友,谎话张口就来,眼不眨心不慌。老赵,我就是想看看,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赵辉摇头。“该说的话,我跟警察都说了。就算再问一百遍,还是那句,我什么都没做。我叫他到办公室,是因为他认识中央美院的老师,我想让他帮东东搭个桥。至于那辆车是哪里来的,车上是谁,为什么要撞他,是存心还是意外,我完全不知道。”
“深更半夜聊孩子画画,还专门跑到办公室。你们没手机?没加微信?——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苗彻哈的一声。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赵辉看着酒杯,有些累。声音发涩。???
“晚上千万别做噩梦。”苗彻想这么说,忍住了。喉咙口吊着几千几百句话,竟是完全说不出来。眼前这人,二十多年来无话不谈,比亲兄弟还亲。此刻竟是想结结实实抡上一拳。像科幻电影里那些特效镜头,一拳打出身体里的黑影,魔鬼或是别的什么异灵,人才能恢复正常。魔鬼附身。苗彻一直念叨着这个词。从接到同事电话,说老苏出事了,直至现在,苗彻依然有些回不过神。像做梦。110电话是赵辉打的,警察调了S行的监控,苏见仁九点一刻走进赵辉办公室,十一点整离开。一切正常。人是当场死亡,肇事车辆没有开车灯,撞人后也没有丝毫停留。苏见仁手里有一幅被血浸透的油画,落款是赵东。画上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脸颊圆润,向外伸开双臂,眼里闪着光。那是另一个世界。触手可及却又深不见底。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像无线音波,频道加了密,别人收不到。只说给她爱的人听。
“题目叫《妈妈的拥抱》。”——赵辉记得,那天晚上苏见仁对着这幅画看了半晌。那瞬,赵辉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内疚充斥着。对苏见仁,也对李莹,还有东东。像溺水的人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到头来终是这一根。黔驴技穷,只有他自已清楚。却又百试不爽。苏见仁望着画的神情,虔诚得像个孩子,眼泪在眶里打转。他知道他肯定会挑这一幅。
东东也被叫到公安局问话。那是出事的第二天。赵辉陪在旁边。回去后东东问他,“干嘛要把画送给苏见仁?”他反问,“你不是想当画家吗,帮你介绍个名师不好吗?”东东破天荒头一回,用有些狐疑的眼光看他,“——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关系?”赵辉迎着他,“没错,如果不是我把他叫到办公室,他就不会碰到这场车祸。”说这话时,周琳也在。替蕊蕊缝一粒掉了的扣子。她低着头,似是没有听见父子俩的对话。夜深时,她告诉赵辉:
“苏见仁赌球,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利滚利,七位数跳到八位数。他还不出钱,准备跑路去毛里求斯。你说,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他?”很认真的神情。
“什么?”他一时没明白。
“很快消息就会在网上传遍。赌球,欠钱、跑路、被高利贷追杀。大家会知道,这事跟赵总你没关系。所有对你不利的传言,都会因为这个事实而不攻自破。”
“——阿哥设计的?”赵辉忍不住苦笑。
“准确地说,是他拜托我设计的。”周琳停了停,“——苏见仁一直有赌球的习惯,而且赌得不小。这是真的。我甚至还知道他最近投了哪两支球队。”
“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赵辉有些痛苦地,“我知道老苏去世,你也很难过。我宁可你骂我几句,甚至打我几下。”
周琳摇头,“这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她说到这里加重语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关系,我也不在乎。对我来说,除了你,别人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那晚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就是紧紧拥着。赵辉闻到她头发丝里淡淡的清香,玫瑰花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丝绸睡衣里。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遍一遍地。唯独这样,他才能勉强睡着。二十年来,他从未如此地依恋一个人。她比他年纪小得多,他从未将这层意思对她提过,自已也觉得难以启齿。尤其是她与他这样的组合。旁人只当周琳是小鸟依人,爱他的才,也贪他的权。其实她倒更是他的支撑。纤纤素手,替他撑起一片天。女人的力气,是巧劲,四两拨千斤,又是润物无声。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最后,苗彻这么问他。三五分酒意,刚刚好。有些high,脑子却还清楚,理智也在。彼此不至太难看。
赵辉不语。是真的累。说什么都累。不想解释,也不能发泄。索性沉默着,陪他喝完最后一杯酒。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辉听见自已有些涩然的声音,又是一字一句地,颓废也坚定,“——你不必为难。”
“我不为难。”苗彻说完这句,拿出皮夹,在桌上留下几张钞票。起身走了出去。
赵辉没回家,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了一夜。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吴显龙的。最后发了一条微信:“兄弟,放心,后天照样上你的班。一点事没有。”赵辉懂他的意思。那天医院出来,赵辉径直去找吴显龙,“有用吗?这样有用吗?”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以至于说到一半便呛得咳嗽起来。吴显龙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慢慢讲。“阿哥,”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撇开人命不谈、法律不谈、道德不谈、做人的底线不谈,统统不谈,我们现在只谈利益——你这样做,对我们有一丁点好处吗?狗急都会跳墙,你是在逼他们摊牌。”
“不会。”吴显龙说得很有把握。
赵辉原地站着不动,朝他看,沉声道:“——他,是我同学。一个宿舍住了四年的同学。却活活地死在我眼前。我亲眼看到车子从他的身上辗过去,全都是血——”说到这里喉咙哽住,霍的背过身。心口那里像刀刺中,疼得直冒冷汗。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他提醒自已克制。几十年的惯性了,碰到再大的事也要沉住气。
吴显龙沉默了几秒,“——他是个定时炸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条人命。”赵辉低低道。
不久,中学生油画比赛公布入围名单。东东以一幅《黄昏的雪山》跻身决赛。为了这幅画,吴显龙带他在云南待了近十天,玉龙雪山脚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才拣定“黄昏”这个主题。雪山的黄昏是有层次的,晚霞嵌在云里,像匠人手里的秦糖,一根根丝抽出去,成了各种形状。界限分明,却又缠缠绕绕。吴显龙白天陪他,公司有事便回上海,办完了再飞过来。那几天六、七个来回都不止。吴显龙设宴为东东庆祝,把赵辉的父母也请了过来,“也好久没一起热闹了,沾东东的光,大家聚聚。”吴显龙称呼赵辉父母“阿爸、姆妈”,亲自派人接送,结束时还送了赵辉母亲一条爱马仕的围巾。“姆妈,”吴显龙叫得亲亲热热,“阿弟的姆妈,就是我的姆妈。趁现在身体好、跑得动,多出来吃吃白相相。”
吴显龙向赵辉展示一套样板房的照片,“老南市区,靠近西藏南路,放在过去是有些偏,现在也算黄金地段了。明年底交房。我留一套八楼给阿爸姆妈,小高层,两室一厅。小区门口就是超市和菜场,离医院也近。养老是没话说的。”瞥见赵辉嘴巴一动,抢在前头拦住他,“阿爸姆妈现在住的房子,没电梯,年纪大上去总归不方便。中介我来找,现在置换,时机刚刚好。明年底房价有一波大涨,错过这轮,以后内环的新房子,起板12万。”
“毛头很贴心。”赵辉姆妈对儿子道。
“老邻居嘛。”赵辉笑笑。
隔天,赵辉把八千块钱给吴显龙。“吃饭的钱,该我来。还有那条围巾。阿哥替我作东,替我孝敬父母,不好意思。”
吴显龙没接,“——我们之间,算不清的。”
“我知道。没有阿哥,我根本活不到今天。几十年前就被火烧死了。”
“没有你,我到现在也就是个小包工头。三十年前的50万,放到现在是多少钱?以你的为人,帮我到这一步,我就算天天请你吃饭,天天送你妈围巾,也不过份。”
赵辉沉默着。
“兄弟,”吴显龙在他肩上拍了两拍,“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个世上有谁是我真正想守护的,你肯定算一个。有我,就有你。有你,才有我。这辈子,阿哥不管对人家怎样过份,对你肯定是真心实意。你可以在心里骂我一千遍,就是一点,不要把我当外人,不要不睬我,永远当我是兄弟。”
赵辉去了趟杭州。每年分行都有疗养指标,他从不去。今年是个例外。招待所在西湖边上,硬件设施一般,但胜在地段好。窗户打开,正对着苏堤,一池荷花开得娇艳。杭州分行一个姓王的副总,原先是浦东支行的财务部经理,也是财大毕业。两人关系不错。邀了赵辉喝茶。老王当初晋升时遇到些坎坷,后来调到杭州才提了正处。“撇下老婆孩子好几年,还不知道啥时候回上海——没你命好。”赵辉劝他,“各人有各人的运气。上海摊子大,人多是非多,不如你这西子湖畔喝喝茶来得惬意。”这人知道赵辉与顾总的关系,话里多少有些那意思,眼看着下半年职务评定就要启动,能升一级最好,就算升不了,人总该回上海才是。“都是校友,自已人——”连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个盒子递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纯金的小老鼠,眼睛上嵌着两粒碎钻,倒也别致可爱,“听说蕊蕊的眼睛好了,爷叔不能当面恭喜她,心意总要表示一下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小姑娘属老鼠,属相是顶有福气的——”赵辉自是不收,话说得很实在,“不收你东西,大家交情摆在那里,有机会还能替你争取一下,收了东西就等于贴张狗皮膏药在嘴巴上,想说也不敢说了。”老王只得作罢,苦笑:“你还是老脾性。”赵辉停了停,问他,“听说苗彻也在杭州?”他点头:“大前天到的。”压低声音又道,“——你们俩都是老脾性不改,苗大侠一来,杭州就连着几日雨下个不停,愁云惨雾,气氛相当沉重。”
这人也是老门槛了。看出赵辉这趟来杭州,其实是为了苗彻。“两兄弟闹矛盾了?”他问赵辉。赵辉顺着他,“所以托你做个和事佬。”老王会意,当晚便邀了苗彻出来,“老朋友难得碰个头。”当初大学里组社团,文学、乐器、体育、戏曲……五花八门一大串,苗彻是班委,学校规定班委必须参加社团,苗彻挑来挑去,没有合适的,索性自已组了个相声团。响应的人几乎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便是这位仁兄。两人做了几年的相声搭子,苗彻逗哏,这人捧哏。联欢晚会也上过几次,效果竟也过得去,算是填补了学校曲艺这块的空白,意义重大。因此这人相邀,老搭挡一场,苗彻也不好拒绝。说好只是坐坐,到了饭店,才发现赵辉也在。
“校友,又是老朋友。这算不算是‘他乡遇故知’?”老王一拍桌子,夸张地道。
“还‘久旱逢甘霖’呢,成语说这么溜,你怎么不去当作家?”苗彻嘲他一句,转身便要走。老王死活把他按下,“来了好歹喝杯酒再走嘛,杭州是我的地盘,给我点面子。”
“于公,你是被审行,请审计人员吃饭属于违规;于私,我也没心情喝这杯酒。”苗彻面无表情地说完,正要离开,赵辉已抢在前头站了起来,对老王道,“晚上我约了个朋友,先走一步。你们玩得开心些。”朝苗彻看一眼,见他大喇喇地重新坐下,拿过菜单,“——现在好了,苍蝇被赶走了,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尽管端上来吧。肚子饿的很。”
赵辉沿着苏堤散步。周琳打来电话,告诉他两个孩子都很好,东东在家画画,她陪蕊蕊上名著赏析课,“今天上的是《红与黑》。小姑娘出来问我,于连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告诉她,于连其实有点像蒋芮。”赵辉听了笑起来:“这招旁敲侧击不错。”周琳也笑:“你这个亲爹只知道和稀泥,恶人让我来当。”赵辉纠正她:“上海话不叫‘和稀泥’,叫‘淘浆糊’。”周琳嘿的一声,又问他:“心情好点没?”赵辉告诉她:“刚被人家赶出来。”周琳停了停,“——几时回上海?”赵辉说:“你要我几时回来,我就几时回来。”周琳笑道:“我不催你,你自已看着办。革命靠自觉。”
挂掉电话,赵辉收到老王的消息:“我把他灌个七、八分醉,你再过来。”
“干吗?趁人之危抢他钱包?”赵辉开玩笑。
“喝醉了好说话些。兄弟俩哪有隔夜仇?”老王趁势问,“——你怎么得罪他了?”
“工作上的事,其实也没啥。苗大侠就这个脾气,你懂的。”
杭州之行有些莫明其妙。像个笑话。赵辉在高铁上回想吴显龙的话,“我不会让把柄落到他们手里的。”是说那个视频,苏见仁存在u盘里,吴显龙连u盘带手机,还有他常用的电脑加笔记本、lpad、macbook,凡是带存盘功能的,变戏法似的统统搬了过来。“他居然没做备份。u盘里就这一个视频,还中了病毒。笔记本里存的全是A片,lpad里也有。实在吃不消这人。”吴显龙口气带着调侃。赵辉是真的有些吃惊了,问他怎么弄到手的。吴显龙没回答,“——兄弟,我说过,薛致远是前车之鉴,我不会洗干净屁股等人家来抓。”说这话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榔头,对准u盘狠狠地砸下去。那晚两人聊到半夜,吴显龙向赵辉讲述当年做水产运输,手下有个驾驶员,开车技术不错,手脚却不太干净。有一次偷偷把货调包,送到目的地时一堆死鱼烂虾。害他赔了五千多块钱,差不多是小半年的营利。“那小子二十岁不到,平常‘阿哥长阿哥短’,跟我挺亲。一共有三次。我没戳穿他,心想事不过三,如果再来一次,就不客气了。谁知他竟真的没有再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阵子他老娘生重病,急需用钱。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他跟了我二十多年,从小鲜肉变成大叔,好几次我眼看着就要变成穷光蛋,一无所有。他都跟着我,忠心耿耿。有些事情我不用多说,只需露个意思,他就能帮我搞定。是我最得力的手下。”说到这里,吴显龙停顿一下,“——那天晚上,开车的就是他。”赵辉不语。吴显龙说下去:
“他后来跟我提起过调包的事。我装作不知道,说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他说阿哥你不用骗我,我晓得你是老屁眼,什么都瞒不过你。他问我为啥不计较,换了别人老早翻毛枪了。我说可能是因为从小被家人扔在上海,所以特别害怕别人不理我,我受不了朋友对我说,拜拜,以后各走各的路。受不了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我想创建我的世界,我的王国,可是如果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这样,害怕的不得了。你们可以看我不顺眼,打我、骂我,甚至踩扁我。但是,千万别离开我。”
那晚赵辉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最后吴显龙喝醉了趴在沙发上。他拿过毯子替他盖上。吴显龙兀自絮絮叨叨,甚至还编了个故事,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吓唬一下苏见仁,是那人收了其它竞争对手的钱,故意陷害他,才把人撞死的。“——就是之前那家拍地的公司,被我摆了一道,所以想借这机会报复我。”他很诚恳地看着赵辉,嘴里散发着呛人的酒味。赵辉都有点替他难过了。绕那么大一个圈,其实真正想说的,就是最后那句——“千万别离开我”。忒孩子气了。故事像时下流行的脑残狗血剧,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但还是打动人。编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是搭配好的。什么人听什么故事。一个萝卜一个坑,逃不掉的。一句“千万别离开我”,看似普通,却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命门,奇经八脉,统统被制住,又酸又麻。连带着眼圈都红了。赵辉不知道自已竟是这么没原则的人。想到“原则”两个字,又忍不住笑。这当口想这个,不是讽刺是什么?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胸口那里挠,火辣辣的生疼。又是牵丝绊藤的钝痛。听吴显龙大着舌头说到东东,“你说,他决赛画些什么好?”赵辉道:“看他自已。”吴显龙道:“这孩子聪明,也许真能成大器。”赵辉叹道:“爹妈都望子成龙,这世上真正成龙的又有几个。”吴显龙看着他,嘴角咧了一下,似是想笑。眼皮耷拉下来,到底是摒不住了。抓住他的手,往自已肚皮上一放,喃喃道,“我六十多了,除了你们,什么都没有。”——总算是睡着了。许久,赵辉把手抽出来,替他将毯子再盖得严些。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知了声。半夜了,还是闷热。
过了几日,赵辉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自已是油画比赛评奖小组的工作人员,“请问,您是赵东同学的父亲吗?”赵辉挺意外,“有事吗?”那人问:“决赛作品你们已经交上来了是吗?”赵辉更是奇怪,“没有啊,孩子还没画呢。”电话那头停顿一下,“那,只有麻烦您亲自来一趟了。”
到了那里,工作人员递给赵辉一个大信封,“您自已打开看吧。”赵辉接过,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叠起的画纸,展开,正是那幅《妈妈的拥抱》,血渍斑斑,皱巴巴的几乎要碎开。“赵东”的名字旁加了一行黑色的小字:“我爸爸是杀人凶手”。字迹挺陌生。旁边还坐着几个人,都朝赵东看,眼神透着异样。赵辉停了几秒,把画重新塞进信封,“——可能哪里出了点岔子,这个我带走。谢谢。”
东东连着两天都没回家。电话里说是跟同学去崇明野营。“哪个同学?”赵辉很少这样追问。“你又不认识。”电话那头口气有点硬。第三天又是一个电话,“看通宵电影。”懒洋洋的语调。赵辉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发颤,那瞬有些撑不住,想大声道“小赤佬你给我滚回来”,话到嘴边,成了不温不火的一句——“好,自已当心点。”
凌晨两点,东东回到家,没开灯,径直走到自已房间,抓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出来时瞥见阳台上有个黑影。先是一唬,随即才看清是赵辉。“爸。”他叫了声。赵辉做个“嘘”的手势,示意他轻声些。东东走过去,见父亲手里拿着半截烟。背心短裤,倚着栏杆。“不是通宵电影吗?”东东顿了顿,“——看到一半就出来了。不怎么好看。”赵辉吸一口,烟头上亮了一下,朝他手里的包望去,“——又要走?”东东不吭声。
父子俩伫立在黑暗中,各自不动。半晌,赵辉沉吟着,挥了挥手:“我像你这个年纪,也离家出走过。没事,想走就走吧。自已去体味人生。你也不小了。”
东东停了几秒,转身朝外走去。到门口又停下,却不回头:
“爸,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是您平时跟我说的那样吗?”
赵辉以前也想象过这样的时刻。与儿子认真地探讨人生,聊一些从男孩到男人必须思考的问题,打破象牙塔的束缚,深刻全面地剖析社会,实打实地,不说空话和废话,同时又把伤害降到最少,尽可能温和、客观地帮助他了解世界。引导他前行的方向。让他懂得,人生许多抉择都不容易,包括每一次尝试、坚守、迂回,甚至是妥协。他希望他对未来始终怀有憧憬,永葆赤子之心,却又不至于走太多的弯路,吃太多亏,受太多打击。他想让东东知道,他爱他,爱这个家,爱到无法形容。他想说的有很多,多得能说上几天几夜,恨不得一古脑塞进儿子的脑袋——但绝不是现在。
东东的背影,被路灯拖得时长时短,很快便湮没在黑夜里。赵辉站在阳台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像此刻静不下来的思绪,被凌晨的风扯成烟圈般的一缕一缕。如果有面镜子,他猜想镜子里的人必定是脸色青灰,眼睛布满血丝,胡茬延展到鬓角,落拓得像个瘪三。他走到儿子房间,打开抽屉翻看衣物,计算他这次出去的天数。床头李莹的相框被他拿走了。赵辉在儿子床上坐了一会儿。随即躺下来,枕头上有儿子的气味。半大男人的腻腻歪歪的头馊气。他以为这个晚上注定不会成眠,谁知没有。辗转反侧一番,到底是睡着了。
次日去浦东支行开会,特意到业务部转了一圈。程家元坐在位子上,见他进来,脸色一变。大家都站起来,叫“赵总”。程家元动作慢了半拍,却又用力过猛,腿后侧撞到椅子,“咣铛”一声,椅子向后倒在地上。他慌忙扶起。赵辉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程家元本能地一让。旁边人都看着。赵辉也停了停,瞥见他额上那道胎记,因此刻的情绪而愈发颜色分明。忽想起那晚苏见仁气不过的模样,“我儿子,哪里输给别人了?”只几秒,又黯淡下来,“我有责任。要不是我,他会比现在更好。”——赵辉觉得,这父子俩情绪复杂时,眉宇间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样。像倔强,又像任性。底气却又不足。那画的事,赵辉本来还有几分存疑。现在看程家元惶惶的样子,自是敲定了。也难为这孩子,温室里长大的花,竟也能想到那样血淋淋的招数。被逼出来的。赵辉望了他一会儿,将他按回座位,“坐。”程家元木木地坐下,眼睛不看他。身体是僵的。赵辉停顿几秒,这青年脸上所有熟悉的因素,都触动着他此刻无法言说的心境。半晌,赵辉微微侧身,靠近他耳边,柔声道:
“你知道吗——你爸爸,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
第27章
转眼便过了立秋。白天还是热,早晚到底凉爽许多。地上零星有了些落叶。乍看依然是翠绿,细纹里却已透出微黄。秋意是毛孔里触到的久违的凉风,些许的鸡皮疙瘩。暗中舒口气,总算是入秋了。秋老虎再厉害,终究时日无多。最后放肆一把,也就罢了。
苗彻率三处针对浦东支行贷款业务进行动态监测审计。这也是s行近年来的新举措,打破以往定期审计的格局,根据行业舆情进行预判,防患未然,尽早发现风险苗头。主要是持续关注贷款质量的变化情况。苗彻亲自跟进,点了几个案子,让业务部的同事提供资料,“别挤牙膏,也别给多给少,下班前我要看到所有的文件。一张纸都不能少。”
两周后,苗彻把审计报告交到主任手里。别的一笔带过,重点是嘉定龙星公司的商用物业抵押贷款,期限十年,一共11亿。其中9亿用来归还股东借款,2亿用于装修。
“评估报告上写原投资成本是13亿,目前评估为18亿。但八年前,龙星公司在我行贷款开发这几套写字楼,白纸黑字写明,建筑成本只有3亿。很明显评估报告做假。11亿贷款发放后,经调查,并未归还股东借款,实际投入物业装修的工程款也只有5千万,其余10亿5千万统统转入其总公司,也就是显龙集团用于土地开发。目前,借款人偿债能力不足,现金流紧张,向典当行、小贷公司和自然人高息融资余额达5亿多。可以预估,向我行偿还本息资金将完全依靠民间高息融资。风险分类评为正常三级。”
苗彻说完,瞥见主任神情间有些微妙。主任放下文件,斜睨他:
“看来,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你和39楼那位,有点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