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回到家,苗晓慧不在。茶几花盆下压着一张纸条:“亲爱的,昨晚是我错了,你别往心里去。”胡悦到冰箱拿饮料,里面放了两排优诺酸奶,她爱吃的。应该是苗晓慧买回来的。她拿了一罐,用小勺挖着吃。沙发上的污渍还在,昨晚她不慎手一甩,整碗土豆泥翻在沙发上。在这之前,其实已有些不愉快了。胡悦破天荒头一回,用指责的口气,怪苗晓慧不该让那青年到家里来。苗晓慧说,人家亲自做了土豆泥,给我送过来,不好不留人家喝杯茶。胡悦径直问她,“上次的饺子,他喜欢吗?”这话出口,便后悔了。剥皮拆骨,不留余地了。铺垫没做好,也没考虑清楚。贸贸然地,完全是惹事了。再加上失手把土豆泥弄翻,连苗晓慧那样的性格,也不由得有些多心,狐疑地,“胡悦,你是不是喜欢陶无忌?”她只好做出气愤的样子,“我要是喜欢,还等到今天?我是实在看不过去,晓慧,你是不是准备打退堂鼓?”苗晓慧也窘了,急道,“谁说我要打退堂鼓了?你到底是跟我亲,还是跟陶无忌更亲?”胡悦道:“跟亲不亲没关系,你们都是我朋友。再说我也不会告诉陶无忌。”两人没再往下吵,但这已是从未有过的事了。胡悦想来想去,觉得自已还是不够火候,忍了那么久,偏这时候就发作了。陶无忌前一秒还同她说跟苗彻在一起工作忒累,“伴君如伴虎,不是晓慧,真不受这罪。”后一秒又让她帮着出主意,苗晓慧下周生日该怎么庆祝。她便也顺着他,说小区门口那个小咖啡馆,生意一般,环境倒不错,包一晚办个十来人的小派对,费用也不会太贵。气球彩带拉炮什么的,她负责采办。陶无忌还要再聊些细节,菜式如何、喝什么酒、送什么礼物——她推说有些累,慢慢再商量。打开门看到那青年与苗晓慧并排坐着,见她进门,下意识地站起来,“又见面了——”那青年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伸手与她相握。那瞬也不知怎的,她竟是有些抑制不住,连客套话也懒得敷衍了。满脑子想的便是“什么名堂”,也不知是为陶无忌,还是为自已。与苗晓慧争执完,便去卫生间洗澡,出来坐在沙发上看书,一声不吭。苗晓慧拿抹布擦土豆泥留下的污渍,也是悻悻的,说“沙发擦不干净,小心房东找你麻烦”,一会儿,抹布一扔,愤愤道:“其实胡悦——你真该去找个男朋友了。”

  苗晓慧生日那天,程家元最后一个到。刚进门,众人俱是吓了一跳。白衬衫黑领结,格子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很正式了。蒋芮道:“朋友拍电影啊?上海滩?许文强?”程家元笑不露齿,有些矜持了。胡悦将他拉到自已身边,五指紧扣,“介绍一下,”她道,“我男朋友。”瞥见几人惊诧的目光,又从领口里拨出一根项链,晃一下:

  “漂亮吗?——他送的。”

第23章

  从广州回来,陶无忌便得了个外号“御猫”。苗彻是黑脸包公,身边没“御猫”护法不行。一老一少,配得天衣无缝。广州这趟倒不像厦门那般凶险,都是寻常案子,牵扯不大。但也不是没有短兵相接的时候。都说有了陶无忌,苗疯子可以多十年寿。查得细致是一桩,配合得好又是一桩。不管大会小会,苗彻稍微起个头,陶无忌自然后面跟上。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语气是重是轻,哪里要抬,哪里要压,包袱抖得恰到好处,时机半分不差的。这次审计不同往常,名称是“咨询类审计”,查问题倒在其次,主要是汇总提建议,供日后改进。压力不大,难度不小。广州分行一个负责小企业经营贷款的科长,老资格,利用本人的控制帐户给十来家小企业提供搭桥资金,套了近一个亿。苗彻问底下人,怎么改进,建议怎么写。陶无忌站起来便说,“以后凡是像这样的重要岗位,建议负责人每隔三年必须交流一次,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对信贷流程进行操控。”话一出口,众人都摇头,想小朋友就是小朋友,不知天高地厚。谁知苗彻径直在本子上记了下来,“交流机制规定是是八年,确实太长,三年又短了些,五年差不多。”又接着问,“还有别的吗?”陶无忌说下去,“通常情况下,控制帐户出现大量异常资金交易,频繁转帐转存,身边同事不可能毫无察觉。总行2013年出台《风险专项治理方案》,其中就包括员工行为风险排查和基层纪检特派员制度。排查工作要是到位,也出不了这事。建议以小组为单位,实行连带责任制。谁违规,大家统统处罚。”众人脸色更是微妙,有人嘀咕一句“株连九族啊”。苗彻朝陶无忌看一眼,似笑非笑地,在本子上写下——“连坐。”

  “您要是觉得我太过头,就明说。我改。”会后,陶无忌对苗彻道。

  “我说过,瞻前顾后也是到我这年纪才有的事,你只管放开手脚,什么也别想。要是现在就开始顾虑重重,那索性也别做这行了,不出两年,就跟你师傅差不多。你人比他聪明,浆糊淘得保管比他还好。”苗彻说到这,添些鼓励的口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比你还冲,脑子却没你好。干审计,你是个好苗子。”

  “谢谢苗处。”

  “不是夸你,我这人比较实事求是。”苗彻停顿一下,“一桩归一桩,就事论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陶无忌懂话里的意思。表扬占了五分。剩下五分是撇清。泾渭分明。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给他。陶无忌也不奢求。到这步,已是和缓多了。退一万步,作为下级,能得到领导这样的褒赞,不容易了。陶无忌终是少年人心性,忍不住又问:

  “苗处,您心目中的理想女婿,是什么样的?”

  “当爸的眼里看出去,全世界没一个男的,能配得上我女儿。”

  “那说明不是我的问题,关键还是您老人家心态没摆正。”陶无忌心里嘀咕,嘴上“哦”了一声,很郑重地点了下头。

  回到上海,便听说浦东支行出了状况。分行纪委收到举报信,业务部里有人利用客户资源私底里交易,搞地下钱庄,收取好处费。因是匿名信,线索也不清晰,便先不捅开,让审计进驻,配合纪委一起查。不是苗彻主审,但陶无忌依然在名单里。小道消息很多,有说是大老板亲自点将,“那个姓陶的小同志,让他来一下嘛。”也有说是赵辉推荐,陶无忌最近风头正劲,把厦门行搞个人仰马翻,审计部点击率最高的红人。赵总捧自已人,轿子抬得更高些,大案子当练习课,小同志想不更进一步都难。二处的张处长带队,相比苗彻,对陶无忌更器重些,说话也更客气。很把他当回事。陶无忌心里知道是沾了谁的光。愈是这样,便愈是谦逊,低眉顺眼,多做少说。

  蒋芮和赵蕊只约会了两次,便被赵辉发现了。其实也谈不上发现,赵蕊本就做得不算隐蔽。微信整天嘀嘀响个不停,神情又那样,一惊一乍。赵辉知道后竟也没生气,连扫兴的话都没说半句。只是约了陶无忌,问些蒋芮的大致情况。陶无忌回答得很客观,不褒不贬,既不伤朋友,也不骗领导。赵辉听了笑笑,半晌,忽的冒出一句:

  “其实小陶,我倒是蛮喜欢你当我女婿。真的。”

  陶无忌没把这话当真。理智上,感情上都不允许。虽然赵辉不像说笑,聊到女儿,语音语调比平素更多了三分家常,节奏慢了半拍。也是真心话,明知不可能,但与这青年的交情,说便也说了。器重与亲切的成份,各占一半。陶无忌没接口。他便也没往下说。点到为止。陶无忌想说“谢谢”,似乎忒轻描淡写,不礼貌。很诚恳的口气:

  “——赵总您一直对我很好。”

  老关找陶无忌,是审计组进驻第二天。不打自招的架势。其实再怎样都是个逃不过,老关是慌不择路了。“好歹师徒一场,想来想去,找你最合适,”他道,“不指望能逃过,但至少,别死得太难看。”陶无忌不语,等着他说下文。老关挑个时间,把老马也带了出来,在茶室聊了两小时。陶无忌听到“赵总”那段,也不作声,默默在本子上记着。

  “这算不算戴罪立功?”老马小心翼翼地问。

  老关居然还塞过来个袋子,“一点心意——”陶无忌忙不迭地拒绝了。两人没头没脑地夸赞他一番,能干、懂事、有前途。带过这些年徒弟,没一个及得上他,实在难得。语气干巴巴急吼吼,现场气氛更尴尬了。结束时两人还很贴心地,“我们先走,你再坐一会儿,瓜子剥剥,茶吃吃,免得被别人看见。”陶无忌瞥见两人的背影,脚步杂乱而细碎。下楼时老马走得急了些,脚在台阶上绊一记,险些摔倒。亏得老关扶住他。回头朝陶无忌看一眼。笑得有些狼狈。

  陶无忌走出茶室,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忽觉得挺难过。也不知是为谁。老关口才比老马好,言辞间更有分寸。老马则是忒直来直去了,“这行干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拍死几只苍蝇,算啥本事?紧一阵松一阵的,有事就严打,没事就放下。我倒霉我认,问题是,苍蝇要拍,老虎也要打。否则有×用?”老关推他一下。他兀自不停,“人人都说戴副总这不是那不是,可照我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他那样?换个人试试,39楼别说跳了,光是看着脚都软。做人做到他那样,我倒服气了。”老马愈说愈激动,豁出去的模样。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心虚,还有绝望,七缠八绕的情绪,统统混作一团。别样的亢奋。

  陶无忌径直去找程家元。赵辉的那两笔,第一笔不是私底交易,走公家的流程,帐面上做了些花样。第二笔数额有些大,便拆开来,一亿走公,一亿走私。单据上清一色是程家元的名字。陶无忌见了他,第一句便是“照理这时候不该见你,被人发现,我吃不了兜着走。”这话是实情,但本也不必说。主要是程家元忒犟头倔脑,被胡悦叫出来,脸色绷紧,欠他多还他少的神情。陶无忌便有些后悔,想又何必跑这一趟。问题其实不大,只要没拿人家好处,早晚总能查清。多费些手脚罢了。陶无忌是想提醒程家元一声,关键时刻留个心眼。有错没错都夹牢尾巴。到底是同届,半吊子的朋友,不尴不尬的情份。上次他父子的事,虽说是无心,但终归因他而起。这次稍稍关照些,才是做人的道理。审计做了这些日子,见得多了,想问题也更细致些,excel表格似的,横列竖列,清楚又周全。老关老马铁定逃不了,临死放急屁,水鬼似的,拖一个算一个。赵辉那部分,从头听到尾,都是私下里相授,一点实证没有。老关说他倒是想过录音,第一次是猝不及防,没准备,第二次手机揣在口袋里,可赵辉借口调静音,让两人把手机摆上台面。一点小动作也做不了。老关用了“心思缜密”这个词,又问陶无忌,“你心里该有数的,是吧?”陶无忌没接口,觉得一个几十年工龄的老同志兼老狐狸这么说话,其实挺可笑。讨饶不像讨饶,揭发不像揭发。记得前台实习那阵,白珏冷不丁冒出一句“不是我没本事离开前台,是不想。这幢楼上上下下几十个部门,除了前台清爽点,其它都是乱哄哄一团。”陶无忌那时觉得这话忒夸张。许多人说话都有这个毛病,故作高深,看透一切的模样。现在再想,依然是夸张,但意思不全错。还是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银行大门朝南开,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里面。银钱来往,翻手云覆手雨,悄无声息,又是惊心动魄。滋生着无穷无尽的念头。除了希望,也有绝望。

  程家元让胡悦先走,说要单独跟陶无忌聊聊。“不打架,也不骂人,就一起喝点东西。”他给胡悦叫了出租,又塞了张公交卡在她手里,叮嘱“到家给我打电话。”胡悦朝陶无忌看一眼,笑笑。陶无忌也笑笑,“再见。”

  两人没去酒吧,挑了个咖啡馆,各自点了咖啡。

  “胡悦是个好女孩。”陶无忌道。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你好福气。”

  “这我也知道。”程家元停顿一下,“——妒忌我不?”

  “神仙姐姐被人追走了。说完全不妒忌,肯定是假话。”

  程家元嘴巴一撇,“——怪你自已。”

  “晓慧也是好女孩。这世道,好女孩追走一个少一个。让剩下那帮兄弟哭去吧。”

  临到家前,陶无忌接到胡悦的电话,“聊得挺好?”他道:“亏得你现在是他女朋友了,否则还真聊不起来。”电话那头笑了一下,“为了你们的友谊,我也算尽心尽力了。”陶无忌道:“别没良心,人家程家元对你多好。坐出租连公交卡都给你备好。就差喂你吃饭了。”胡悦叹道:“倒也是。我现在每天起床都不用调闹钟,他准时打电话过来,还不是在家打的,人等在楼下,牵个汽球飘到我窗口,上面如果画着笑脸,就说明是晴天,哭脸就是下雨,不哭不笑就是阴天。我洗漱的时候,他跑去买早点,等我上车,豆浆是烫的,生煎底下那层皮也是脆的。拿根针管醋灌,扎进生煎里。好吃又方便。还不用餐巾纸,小毛巾团好放在保温杯里,拿出来还是热的。相当周到。”陶无忌哦的一声:“看不出,小程原来是老手。”胡悦正色道:“跟老手新手没关系。关键还是我比较讨人喜欢,怨不得人家这样。”

  两人说笑着,欢快的气氛像咖啡表面那层拉花,漂亮是其次,更重要是能盖住底下的晦涩。还有欺骗作用,好像是为了锦上添花,逗趣似的。陶无忌那句“为什么和他交往”就在嘴边,却终是说不出来。立场不对,时间也不对。若是当场问也就问了,开玩笑也好,朋友间关心也罢,都说得过去。现在再问就有些奇怪了。孤男寡女深夜煲电话粥,本就暧昧,插科打诨一番倒也罢了,有些话题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碰的。像雷区,一踩就麻烦。

  嗫嚅了半晌,换个说法:“——会和他结婚吗?”

  “这问题有点傻。”胡悦直截了当,“21世纪了,我们也还年轻。”

  “必须承认,程家元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陶无忌一锤定音的口气。

  “说的也是。他告诉我,他妈妈光是存在银行的定期就有四、五百万。还不包括房子、车子、股票、保险和理财产品。”??|

  “姑娘,你堕落了。”陶无忌摇头。

  审计配合纪检,进驻浦东支行不到一周,便有了结果。老关老马被揪出来,地下钱庄加单据造假,个人财产中至少有两百多万说不清来历。除了两人,还牵涉到一个业务部的副科长,一个风控部的资深干事。做好做歹都要有个产业链,街头行骗都要有个“撬边模子”,否则不成气候。据说这条线在浦东已是有些名气了,黑道白道公的私的都有,属于经营得比较成功的。旁人都感慨,老关老马在行里业务不算突出,捞偏门倒是把好手,可见s行委实是藏龙卧虎。这事与上次广州分行的case俨然有了呼应,重要岗位的负责人或是资深员工长期不交流,给了某些人可趁之机。总行那边下文,要严肃整顿。苗彻是上次的主审,两案并一案,一周内务必拿个可行的报告出来。他叫来陶无忌,感慨,“现在审计工作不把您带上,心里都没底。”换了别人,陶无忌立刻便嘲回去,弹皮弓又快又准。唯独对着苗彻不敢。只是傻笑,嘴上道:“领导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请明示。”苗彻嘿的一声:“这种俏皮话说得没名堂。过分谦虚就是骄傲,黄梅天都浇不灭您头上那团红得发紫的火苗。”

  陶无忌细辨苗彻的语气,应该还是褒多于贬的。浦东支行这趟,其实谈不上多少技术含量,查证取证一气呵成,没费什么事。看不出水平。苗彻对陶无忌满意,倒不全在公事上头,而是细节方面的处理——几天前,苏见仁跑来找他,三句两句便透了底,说匿名信是他写的,“主要就是出口恶气。这招还是他教的,我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苗彻无话可说,只是问他有什么证据。苏见仁反问,“你见过天底下有不透风的墙吗?反正等调查结果出来你就晓得了。”苗彻没驳他,也没顺着他,破天荒邀他到家里坐,把朋友送的明前新茶泡一壶,再开一袋花生。电视开着,四只眼睛盯着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其实这样也好,想聊就聊,不聊就停下。电视做背景,有声有色,也不怕冷场。茶是好茶,花生放久了,有点潮。别别扭扭的口感。苏见仁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咀嚼,再喝一口茶。忽的,有些伤感。

  “我现在真是没朋友了。就算你再嫌弃我,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

  苗彻撇嘴:“说的好像你以前朋友很多似的。”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瓜。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你,”苗彻往壶里续水,停顿一下,“——我是害怕。”

  “怕什么?”

  “怕这么下去,最后跟你一样,身边一个朋友都没了。”手一抖,溅了几滴水出来。

  花生皮飘得茶几上悉悉索索一片。电视里在放一档喜剧节目,笑声像风声那样飘忽不定,也有些莫名其妙。现在的人,笑点和泪点都变低了。苏见仁说他刚知道程家元跟这事有关,“拿个小孩顶缸——”愤愤不平。苗彻揶揄一句:“功夫做得不够细致。”猜他这趟来是为了儿子。果然,苏见仁拜托他多关照程家元,“不止这次,以后也请你多多费心。我是个废人了,好在还有老同学。这孩子像我,饭桶一个,没人盯着不行。”

  苗彻次日去找陶无忌,还没开口,陶无忌已把老关老马的事说了。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流程……除了台面上招认的,私底下的也已查了个大概。陶大侠一贯的风格。苗彻嘴上还要端着:“这次是张处带队,跟我没关系。出审计报告前,按理内部信息不该外泄。”陶无忌道:“两个原因。第一,虽然这次我是外借,但编制上是三处的人,归您管。您对于我来说,不光是上司,更是老师。学生向老师汇报,错不到哪里去。第二,您也说过,规章制度是摆在心里,不是做给人看的。对还是错,我心里有数。过份的事我不会做。”

  苗彻问他:“现在有个网络热门字,‘对’下面加个‘心’,念什么?”陶无忌怔了一下,“——好像是河南话,读‘dei’。”苗彻道:“你刚才这番话,是在‘怼’我吗?”陶无忌又是一怔:“您知道我没这个胆子。”苗彻嘿的一声:“审计部论卖乖讨巧装傻充楞,你陶无忌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你小子妙就妙在,别人都要笑出来了,你还摒得牢。你当初应该考滑稽剧团,走周柏春路线,冷面滑稽。比在银行赚钱多得多。”

  陶无忌也提了程家元和赵辉。一笔带过的语气。苗彻没搭腔,让他自已斟酌,“你要是真把我当老师,那我就更不能手把手教你了。审计这行,跟打太极拳差不多。张三丰怎么教张无忌的?招数忘得越多越好,到最后全部忘光,那你也就成大师了。”

  “都叫无忌。”陶无忌道。

  “论心眼多,他不如你。”苗彻道,“其实金庸书里那些男主角,你最像韦小宝。”

  程家元被纪委叫去问话。倒不是单据上那些签名。师傅拿主意,徒弟卖苦力,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没人会当真。问题出在他支付宝里有一笔三万块的进帐,差不多一个月前。转帐人是蒋芮。经调查,蒋芮曾在浦东支行有过一笔30万的无抵押消费贷,经办人是程家元。时间也是一个月前。看贷款人资质,证券公司员工,年薪25万,勉强合格,却没提供薪金流水。程序上有欠缺。纪委问程家元:“这三万块是什么钱?”程家元道:“他半年前问我借的。朋友的朋友,便没收利息。”纪委问:“有证据吗?”程家元道:“金额不多,借条就省了。好像说有急用——陶无忌也知道这事。”那时陶无忌还在组里,纪委顺便问了他一声。陶无忌说:“其实是借钱炒股票,死缠活缠,给了他一万。倒不知道他也跟程家元借了。”纪委没再追究下去。30万消费贷,期限是半年。上周已连本带息都还清了。时间点有些蹊跷,不早不晚这当口还清。但不管怎样,钱都结了,再穷追猛打也于理不合。本就查的是另一桩案子,谁都清楚,程家元是莫名其妙趟了混水。再说彼此也是知根知底的,程家元身份不同,金汤匙嘴里叼得牢牢的,纠结这三万五万,实在没意思。

  陶无忌为这事狠狠骂了蒋芮,一是不该找程家元贷款,虚报收入,二是不该支付宝转帐,就算想要答谢人家,也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忒不动脑子了。蒋芮说程家元推了几次,实在拗不过,只好支付宝转过去,“总归要意思意思的,否则就是我不懂事了——”谁知程家元平常竟不怎么用支付宝,对钱财数目也不太在意。直到几日前,陶无忌提醒他,特殊时期,该谨慎些才是。他才想起隐约有这么一笔。转帐记录是板上钉钉,抹不掉的。他有些慌乱,问陶无忌怎么办。陶无忌反问他,“为什么贷款给蒋芮?”他道:“胡悦的朋友——”陶无忌心里叹口气,想这人虽然没脑子,但对胡悦倒真是痴情一片。催蒋芮赶紧还了那30万消费贷,又编出一番说辞,让程家元背下来。“干嘛帮我?”程家元问得直截了当。他答非所问:“胡悦虽说是上海人,但从小到大吃的苦,只怕比我这个乡下人还多。遇见你,是她的福气。”程家元怔了半晌,神情扭捏起来,“——遇见她,才是我的福气。”

  种种迹象表明,蒋芮与赵蕊交往得相当顺利。统共不到几周工夫,微信头像已双双换了——两人手拉手在外滩的合影。陶无忌说蒋芮,“越是高调,越是死得快。”蒋芮不怕:“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果然不久,赵辉便提出要和蒋芮见面。主要是前一天晚上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蒋芮和女儿在树下拥吻。一盆衣服晾好,两人还没松开。女儿上楼时眼神都有些不对了,一声“爸爸”叫得敷衍无比,喉咙里滑过,轻巧得空空荡荡。丢了魂的模样。见面的情形,蒋芮没提,陶无忌也不方便多问。赵辉不是苗彻,再怎样总不至太让人难堪,但大体意思可以想见。又隔了两日,这人竟在朋友圈里发条信息——“s行,我来了!”底下配张照片,端端正正站在s行大楼前,做个胜利的手势,笑得牙龈肉毕露。

  “如果以后你或是你朋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跟我说。”

  陶无忌被赵辉叫到办公室。领导这话,让陶无忌背上一凉。蒋芮确实过分。拿人家女儿下手,竟有些拆白党的意思了。这事还不好解释。人是他带来的,他起的头、牵的线。换了谁都会这么想。头皮都麻了。谁知赵辉跟上一句,“不是那个意思。”他怔了怔,更乱了。不好判断。比起苗彻,在赵辉面前其实更难把握。陶无忌心悬在半空,嘴上道:“——就像苗处讨厌我一样,您讨厌蒋芮,我能理解。”自已听着都觉得这话没名堂。理不直气不壮,还透着狼狈。赵辉嗯的一声:“是不怎么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停顿一下,“——我说过,我倒是蛮喜欢你当我女婿。可惜苗彻是我兄弟,不好挖他墙角。”

  相比上次,这次开玩笑的意味更浓些。赵辉是想缓和气氛。知道这孩子多心了。不该把他叫到办公室,忒正式了。餐厅边吃边聊倒是随意些,但人多嘴杂,有些话就不太方便说了。匿名信的事一出,赵辉就知道麻烦来了。以老关老马的个性,平常应是无碍,倘若有个风吹草动,那便难讲。老关把陶无忌请进茶楼细聊,赵辉自然知道。想来想去,凭他对这年轻人的了解,猜他或许会来找自已。话说开,红脸白脸,该承他的情还是封他的口,弄个明白,才好聊下文。谁知竟没有。还未及想好该怎样,那案竟已结了。由始至终未扯出他一丝半毫来。细节也听说一些,两个老家伙在纪委面前哭哭笑笑,一会讨饶一会耍狠。上了年纪便是那般做得出。之前赵辉极力推荐陶无忌进组,也是有些冒风险的。连“蛮喜欢你做我女婿”这样露骨的话都说了,以陶无忌的聪明,自是不会不懂。但年轻人立功心切,焉知不会趁此机会查个翻天覆地?怕又是搬石头砸自已脚了。厦门那趟,也不是没有耳闻,都说这青年是Led体质,走到哪里亮到哪里。也真正是能干,不服不行。结案后再见他,神情也与往常无异,叫声“赵总”,不亲近也不避忌。赵辉倒有些诧异了,没见过功架摆得这么好的年轻人。与蒋芮见面,倒无意棒打鸳鸯,没到这份上。女儿讲起来二十出头,心智却像个小女孩,这阵子且由得她任性,把之前没经历的,统统尝试一番才算。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失望。这层意思,对蒋芮细细说了。调工作的事,初次见面便提出来,这么单刀直入,确实有些惊讶。但也是小事,弄个人进支行,举手之劳罢了。浦东行老朋友多,稍露个意思,便办妥了。哪里还安插不下一个人。算下来于已无害,也是皆大欢喜的。蒋芮再三强调与陶无忌的关系,“穿一条裤子的哥们——”赵辉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微笑。至于那句“如果以后你或你朋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跟我说”,完全是字面含义,听着倒像是反话了。领导有时也不好当,话难讲,真心想示好,说轻了不到位,说重了又怕过头让人误会。瞥见陶无忌脸色尴尬,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

  “我女儿这个年纪,不谈个四、五次恋爱怕是不会结婚。你朋友能否当得成我女婿,我说了不算,全得看我女儿。还早。所以说,我都不慌,你慌什么?”

  陶无忌这才稍稍轻松下来,舒口气。“谢谢赵总。”

  “谢什么,我该谢你才是。”赵辉停了停,朝他看,“——老关的话,你怎么没报上去?”

  陶无忌也停了停,“——因为没证据。都说干审计应该宁枉勿纵,但我觉得,越是这样的岗位,越要谨慎,没有百分百的证据,不能妄断生死。”

  “不像你的风格啊,陶大侠。”赵辉笑笑。

  “我是跟苗处学的。苗处的原话是,‘有证据,就往死里打,没证据,一动也不要动。’”陶无忌有些不好意思,“领导讲话可以杀气腾腾,我们当小兵的,只能委婉些。”

  “那程家元的事呢?”赵辉忽道,“是有证据,还是没证据?”

  陶无忌一怔,想他居然知道这事。未及说话,赵辉已挥了挥手,笑道:“没事,我只是随便一提,你别紧张。换了别人,我不会跟他说这些话。但你不同。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说得官方些,叫赏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很亲切。人跟人是讲缘分的。就像我们出车祸的那天晚上,前后加起来也没见过几次面吧,但就是聊得很深入,愿意跟你说心里话。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碰到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肯定会有好感,能帮的话就帮他一下、扶他一把,希望他顺顺当当的。看见你,就像看见20年前的自已。会感慨,会珍惜,还会有一点妒忌。”

  “妒忌?”陶无忌不解。

  “妒忌现在环境比我们那时候好得多,机会也多。我们花十年做成的事,你们可能五年就行了。就像现在满大街都是美女,除了少数人是真的美,大部分人都是因为条件好了,比以前更懂得保养,也会打扮。吃燕窝、练瑜伽、买名牌衣服和化妆品。想不美都难。”

  “丑人多作怪也有的。”???

  “那是少数。”赵辉说到这里微笑一下,“不过你陶无忌绝对是天生丽质,不打扮也能颠倒众生——先天条件好,后天又努力。机会就是给你这样的同志准备的。”说到“机会”这两个字时,稍稍加重了语气。陶无忌也回了个笑容。

  隔几日,与苗彻一同写报告,顺便把这事说了。苗彻听了先是不语,半晌,扔出一句:

  “挺好啊——跟着赵总,有肉吃。”

  “程家元那事,我是不是做得不对?”陶无忌问他。

  “你觉得呢?”苗彻反问。继而又摇头,“——我也没资格说你,20年审计干下来,要说一点不徇私,也说不出口。讲句老实话,就算你没这么做,我本来也想让你关照一下他。现在要是反过来再教训你,那真成伪君子了。”

  陶无忌停了停,“——您说过,规定是放在心里,不是做给人看的。”

  苗彻嘿的一声,“这话其实是自欺欺人。规定就是规定,违反了就是不对。我是老兵油子,倚老卖老也就算了。你别学我。”停顿一下,“——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记得最牢就是这句。想飞黄腾达攀高枝尽管去,少扯上我。干坏事还要理论依据,无聊不无聊?”

  陶无忌没动。见他嘴上说得狠,脸上竟是有些戚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赵辉那段,他方才听了竟是无动于衷,连眼睛都没抬一抬。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愈是这样,愈是能看出他心里难过。他说他也徇过私。声音像冬天地上的枯叶,脆得过了头,一掰就断,碎成粉。陶无忌自是不会问,但能隐约猜到几分。真要是不相干的人倒是好了,再怎样都无所谓,怕就怕是亲近的人,左右为难。情与理,本就难以兼顾。除非是木头人。

  “苗处。”陶无忌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语气郑重得连自已都吓了一跳。

  苗彻察觉了,朝他看,“干吗?”

  陶无忌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照片上,赵辉与老关老马并排坐在咖啡馆。赵辉端着杯子在说话,关、马二人缩在沙发里,眉头紧蹙,大势已去的神情。

  “什么时候的事?”苗彻看完,把手机还给他。

  “关老师马老师找我的第二天,赵总把他们约出去。我借了朋友的专业相机,躲在车里拍的。也有视频,像素够清楚,就是没声音。”

  “应该去问fbl借一个,”苗彻道,“——继续。”

  “赵总那天问我,为什么没汇报。我知道您也想问。其实就是因为没证据,汇报了也是白搭。无用功,还得罪人,这种傻事我不做——跟飞黄腾达攀高枝没关系。赵总待我很好,我也感激他。但不代表我会为了这个放弃原则。”

  苗彻看他一眼,“兜半天就为了撇清?”又问,“你的原则是什么?”

  “别人不清楚,苗处您总该清楚的。”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

  “反正没您想的那么坏。退一万步讲,为了晓慧,我也会向您证明,我是个怎样的人。至少在您面前,我肯定是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少肉麻——”苗彻嘿的一声。

  陶无忌停了停,“现在就等您一句话——查还是不查??”

  “我倒是无所谓,有点替你可惜。领导都想招你当女婿了,橄榄枝成捆往你身上砸,”苗彻问他,“——不纠结?”

  “只要您不纠结,我就不纠结。”陶无忌还回去。

  两人互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些东西,夹缝里生长,为眼下抑郁的话题挤出一丝亮光。瞳孔里的自已,比真实的人轮廓更清晰,黑白分明,也更峻厉些。默契是早就存下的,虽然还是迟疑,前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艰难是可以想见的。却终是添些勇气,还有信心。许久,苗彻把文件夹合上,吐出一口气:

  “——那就开始吧。”

第24章

  吴显龙最近喜欢跟赵辉提过去的事。逼仄的小弄堂,一户户人家紧挨着,像蹩脚的儿童玩具,不规则的图形,胡乱贴在做工粗糙的硬纸板上。完整是完整,色彩也缤纷,却禁不起细看,那种热闹里流露出的落拓,逃无可逃的廉价和萧瑟,让人难以承受。他说小时候是觉察不出的,即便没有父母,一直与孃孃(上海话,姑姑)过活,也依稀只是些影子,像发酵前的面粉,散落得不成气候,及至懂事后,碎片式的东西在脑海里积聚起来,湿润、发酵、膨胀……才一点点清晰了。他说他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世上有些东西,往往要藉别人的口,才能看得更分明些。孃孃也不是亲孃孃。只是母亲的陪房,他的保姆。“大户人家的少爷——”那时他常听人这么说,口气里带着些许暖昧。他生父生母解放后没几年便去了香港,兄弟姐妹四、五个,唯独留了他一人。当时情形并不是那么笃定的,不像现在自由行,虽然早有人在那边铺路打点,到底是有些仓惶的,丢三落四顾此失彼。好像是船票出了差池,再三权衡,便留他坐下一班船。谁知再也没有成行。他与“孃孃”依然住在老宅,没几年老宅充了公,楼上楼下划成十几户人家,原先那种一丝不苟得有些森然的氛围,陡然间变得杂乱得可笑。再后来,“孃孃”生了病,临死前告诉他,原来她竟是他的生母。生下他时,便被交待不能声张。也是好摒功,这些年一直瞒着他。弥留之际,她伸出瘦削的手,去抚他的头发。“毛头——”她唤他的小名。他怔怔地,不知该怎么反应。那年他21岁,练得一笔好字,墓碑是他亲手写的:母亲大人刘绿芽之坟。早习惯了无父无母的境况,这当口才是真正坐实了。北方人叫“二茬罪”。好在是成年了。再怎样悲伤,终究有限。

  吴显龙教东东练字。王羲之的《乐毅论》,小楷拿来练钢笔字,劲道、架势都再合适不过。东东学东西其实挺快,唯独练字静不下心。吴显龙说自已也是从小被逼着练字,“肘子下面放块海绵,插满缝衣针,一掉下来就被针扎。毛笔字比钢笔字难得多,光握笔的姿势就要练大半年,看着轻巧不着力,旁边人偷偷过来拽笔,却无论如何拽不掉。这才是稍具火候。不像你现在练字,忒功利,就为了把字练漂亮,高考作文能加点印象分。”吴显龙与东东亲近,说话便也随便。与当下的教育理论也是背道而驰,劝他不必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高考状元又有几个真正优秀的?倒把脑子读僵了,成不了大器。”赵辉听了笑道,“他已经兴趣够广了,阿哥你这样讲,保不准他明天就旷课去西藏。”吴显龙道:“好啊,他哪天走,我陪他。”周琳也在,五人一起吃饭。吴显龙自已带酒,通常是两瓶,一瓶喝完,另一瓶给赵辉留下。红酒或是白酒。赵辉本来没有喝酒的习惯,这阵子陪吴显龙喝得多些。吃完饭,周琳带孩子们进房。两个男人继续。说些闲话。吴显龙问赵辉,“好不好?”赵辉懂他的意思:“反正孩子蛮喜欢她。”吴显龙笑:“孩子是‘喜欢’,你是‘爱’。”赵辉也笑:“一把年纪了,当不起这个词了。”吴显龙道:“杨振宁八十岁都找到真爱了。”赵辉问他:“八十岁还能找到真爱,阿哥你怎么不找一个?”吴显龙笑笑:“不是不找,是找不到。再说也没心思。”赵辉道:“阿哥心思都放在赚钱上了。”吴显龙停顿一下:“不赚钱,我就什么也不是。你该懂的,我最怕‘什么也不是’。”赵辉沉吟着:“那边又写信过来了?”吴显龙摇头:“那倒没有。这一阵也不怎么联络。兄弟间都跟陌生人差不多,何况又隔了一代?叫我‘叔叔’,听着就汗毛倒竖。马路上随便一个小孩叫我‘叔叔’,都比这自在些。”

  吴显龙是说美国的那些亲戚。偶尔信件来往。父母早过世了,大哥也病逝了,两个姐姐没消息,剩下一个二哥、一个三哥。也只是看过照片,大半倒是网上查的资料。一个是律师,另一个从政,当过议员。都退休了。下一辈的子侄,好几个在经商,祖上底子摆在那里,家训也是勤勉的,最出挑的一个,排到世界五百强。有私人飞机。现在过了黄金期,但声势还在。吴显龙不太谈这些,偶尔跟赵辉聊起,也是一笔带过的口气。唯独一次,“最艰难那阵,孃孃想问他们讨一些,我死活不肯,说宁可讨饭,也不找他们。实在过不下去,大马路上抢钱包,就算关进去,至少也饿不死。”那样恶狠狠地,都不像他了。赵辉懂他的心情。被一大家子遗弃的感觉是要命的。像漏下的一枚棋子,孤零零得没名堂。童年时,他是孩子王,后面跟着一堆小弟小妹,对他服服贴贴。他坦言喜欢这种感觉,被人围绕着,又踏实又窝心。成年后却是只恋爱,不结婚,“我怕看见儿孙绕膝,”他半开玩笑地道,“不敢看,像一种讽刺。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是个没人要的家伙。子孙满堂,我没那种福气,也不想要。”赵辉觉得这种想法似乎偏颇,但也没法劝,毕竟不是当事人,说什么都是虚的,站不住脚。

  吴显龙夸赞周琳。“是个能干的女人。”赵辉知道是指以周琳名义开的投资公司。显龙集团旗下好几家子公司都与之关联,一方面提供担保,贷款方便些,另一方面互相运作,以现金支取方式掩盖信贷资金的走向,还能协助筹集搭桥还贷资金。用途多,又灵活,是个百宝箱。“也只有周琳这样八面玲珑的个性,才吃得住。”后面这句其实不该提,但都是自已人,又正得意,便也漏了出来。赵辉听了,只是笑。

  “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干活。”他几次问周琳。周琳都这么回答。末了加上一句,“帮你做,感觉更好些。”赵辉细辨这话,公司是吴显龙出资的,他一文钱未投,何来“帮你做”?她自是知道吴显龙的用意。套住她,便是套住赵辉。面上,她是帮吴显龙,其实是不让赵辉为难。是在帮他呢。赵辉连抱歉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倒有些大恩不言谢的意思了。公司的事,她说得不多,隔一阵挑几桩重要的拎一拎。分寸拿捏好,交待清楚,让他心中有底,却又不加评述,免得给他压力。他看在眼里,便愈加愧疚。周琳挑个日子,又搬回他隔壁。赵辉道:“其实,租出去倒可以多笔收入呢。”周琳懂他的意思。是邀她搬来家中同住。心里暖意融融,嘴上打趣:“距离产生美懂吗?女人贴上门,就不值钱了。等着吧,我要吊足你胃口。”

  许久不曾碰的旧玩意,赵辉这阵又捡起来。家里没人会下围棋,便自已一个人,左右互搏;二十年前有一阵迷上迈克尔?波顿,老唱片从箱底翻出来,抹去浮灰,坐在沙发上听,音质性感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花盆空了许久,以前种过不少植物,唯独兰花从来没有,金贵难养,又耗时间。前几日吴显龙送了两株过来,一株十三太保,一株绿墨,都是名种。他放一株在家,另一株在办公室;书也是许久不曾看了,自已买的,朋友送的,摆在书架上厚厚一撂,泡杯咖啡,随意抽一本。时光是会打结的,这片刻闹中取静,几乎能听见流转的琴弦似的声音,清透澄明。倒不完全是消遣的意思。心境也是有节奏的,一张一弛。愈是往里收的节奏,愈是要调得舒缓些。让每一步都看得清晰。太快的话,容易错过。

  那天,在电梯口遇见苗彻,聊了几句。说到那桩案子,赵辉道“有人促狭我”——这便是承认了。苗彻不吭声。赵辉又说了句“身不由已”。猜想接下去的局面会令人难堪。都做好准备了,谁知竟没有。电梯先到25楼,苗彻说声“再见”,在他肩上一拍,下去了。电梯键上的“39”闪着幽森的光。赵辉按下“关门”键。两扇门缓缓合成一面镜子,映出他有些茫然的脸。一颗心没着落,浑然使不出力,像此刻悬在半空的电梯。

  钱斌隔一阵便过来,也学乖了,“汇报工作”,进门便是这句。听这人说话有些费力,别人三言两语说完的事,他要绕上半天。找不准重点。脸上还不能显得不耐烦,否则他见了更慌,说话便愈是牵丝绊藤。眉一直蹙着,放在女孩脸上,添些意韵。男人这副表情,多少有些别扭。这次是说蒋芮的事,“我跟他不熟——”赵辉道:“谁一见面就熟?”他道:“也谈不到一块儿。”赵辉心里嘿的一声。蒋芮前几日去支行业务部报到,赵辉事先叮嘱钱斌,照顾着点。其实也是顺口一说。他自已也是新来乍到,性情又那样,便是照顾也有限。况且这“照顾”有两层意思,除了字面上的,更要紧的是“看住”。蒋芮的个性有些张狂,聪明人要“看住”、“吃牢”,不然容易出事。钱斌是那种很容易给自已压力的人。但也有好处,至少很重视赵辉的话。老关老马的情况,若没有他,分行和支行到底隔了几条横马路,赵辉也挺被动。总体来说,这孩子做事还是仔细的。所以说薛致远眼光不差,身边放这样一个人,自有他的用场。老薛入狱后,钱斌去探过几次。赵辉只当不知。对老东家这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到底是老师的儿子,再怎么庸庸碌碌地长大,身体里流的血是不会骗人的。赵辉有时候想,便是为了老师,也要好好栽培这孩子。一个他,一个陶无忌,赵辉是愿意花心思的,一步一步,扶他们走得更稳当些。前者是道义,后者是缘分。相比之下,对陶无忌更喜欢些。就像老师当年,那么多学生里,唯独对他最是器重。应该就是缘分。

  蒋芮的那30万消费贷,没到期,被陶无忌逼着先垫出来。上午说的,下午就要。没办法,找了家小财务公司,把钱先填上。利息是按天算的。每天手机上都有短消息,金额用大写的红字,看得心惊胆战。问陶无忌借了三万块,也已是兜底了。本想再问程家元借,到底是不好意思开口,自已当年也追过胡悦,算小半个情敌,拉不下脸。家里人也指望不上。走投无路,竟跑去找赵辉。也是豁出去了。实话实说,钱都在股市里,拿不出来,裸照被高利贷捏在手里,利上滚利,拖一个月就是翻一倍,到时候就算股票天天涨停板,这世也是还不清了,光屁股迟早被人抖出来,没面孔做人,只好去跳黄浦江。赵辉听得倒有些好笑了。火急火燎的情节,到这青年嘴里,抑扬顿挫,竟像在说书了。逗他,“男生也拍裸照?”蒋芮涎着脸,说自已练过一阵健身,体型不错,“挂到网上,有的是下作胚喜欢。”赵辉更是好笑。问他是哪几只股票。蒋芮说了代码。赵辉网上立查,清一色拦腰一刀。更是好笑:“你怎么还?几时还?”蒋芮嚅嗫半晌,说不出话。赵辉一挥手,“算了——账号给我。”

  蕊蕊去配了眼镜。裸眼视力是0.6,戴上眼镜就完全不成问题了。眼镜的款式是蒋芮挑的。蕊蕊问父亲:“好看吗?”赵辉点头:“好看。”他开始给女儿报一些补习班。基础英语、计算机入门、普通逻辑学、名著赏析。蕊蕊表示不太感兴趣,但被他硬逼着去了。逍遥快活一阵,现在是时候回到现实了。将来的路还长。赵辉对女儿没什么要求,不必很出色,但至少要过得像正常人。该上的课、该看的书、该懂的道理,一样样都要补上。赵辉问女儿:“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这问题竟是从未有过的深远。蕊蕊想了半天,回答:“和爸爸一样的人。”赵辉搂着女儿,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瞥见她手机屏保上与蒋芮的合照,“宝贝,你应该多接触社会,多认识一些朋友,”赵辉对女儿郑重道,“你慢慢就会晓得,这世界上有意思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老关老马出事后,一些客户到浦东支行闹,贷出的钱拿不回来,原本是私人关系,走地下通道,现在见情况不妙,便赖银行,说自已不知情,是被诳了。更有一两个难缠的,仗着有些背景,竟闹到分行,横幅在门口一拉,“国有银行侵占私人资产”。虽是无理取闹,但却有杀伤力。服务性行业最怕这个。便是惹不了大事,终归难看。顾总把支行刘总一通臭骂,地下钱庄哪里都有,金融圈的灰色地带,本来算不得什么,但若被人拍下传到网上,小问题搞成大麻烦,那便棘手了。好说歹说,将这几个客户安抚下来,分别了解情况。等于是把那案子又重提一遍。其中一笔1亿,正是赵辉拜托老关,贷给显龙集团下属的一个子公司。20万现金,装在一个小箱子里,直接交给老关。起初他还不收,赵辉硬塞在他手里,“亲兄弟明算帐,有来才有往。”因是私下交易,相关资料文件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人是老关一个二十多年的老客户,刚入行便认识的,称兄道弟的关系,个性有些马大哈,贪图利率高了五倍不止,想着又是大银行的人,还能出什么岔子。1亿元直接打过去。谁料到底是出了岔子。事后联系那家公司,说要提前解约,把钱拿回来。对方自然不肯。这客户便有些慌了,再听身边几个朋友吓唬,说这样的事常有发生,到后来鸡飞蛋打血本无归,溺水的人都要抓根稻草,你还不赶紧抱棵大树?他这才一咬牙,赖上了S行。“业务跟S行没关系,但人总是你们S行的吧?儿子在外面犯错,我找老子评理,难道不应该?”

  赵辉把这事跟吴显龙提了。吴显龙表示问题不大。“白纸黑字,说好两年本息归还,现在才几个月?告上法庭都是他输。”又加一句,“这人交给我,掀不起什么浪头。”是宽赵辉的心。果然不出三天,这客户便撤了横幅,也不再提还钱的事。“苏州一个餐饮业老板,做盒饭生意起家的,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分店都有七、八家,”吴显龙告诉赵辉,“越是这样,越是花头透。都不用细查,随便撩几下,都是一手腥。这朋友上个月新开一家蒸汽海鲜,海鲜这东西,好自然不用说了,倘若不好,不新鲜,吃下去是要送命的。”赵辉揣磨话里的意思,心里已猜了个大概。虽说跟吴显龙几十年的交情,但他的做事方式,也是近来才渐渐熟稔。上周市郊一块土地拍卖,显龙集团竞标成功,打败好几家一线的房产公司,爆了个冷门。媒体争相报道,“新地王面世”。赵辉替吴显龙算,外环边的地段,以这样高价拿下,真有些离谱了,楼板价也要四万多一平米,将来造的楼盘,至少七万才能保本。竞标前,有意向的公司不少,但到正式竞标时,只剩下两三家。显龙集团是不战而胜。关于内情,赵辉知道的也不多,有一家大公司,据说本来是势在必得,结果在竞标前一天,被国土资源局用央行大数据查出,买地资金中使用了杠杆。强制退出。相比前两年,现在土地拍卖的条件愈来愈苛刻了,价格高,限制多,还要现场竞报公司自持商品住房的面积。拆东墙补西墙那套,在技术上已经很难过关。“小公司根本玩不起,要么傍大腿,要么搞点名堂。”吴显龙话里有话。央行大数据是系统自动排查,每天查出的状况不在少数,未必全都较真,便是较真,也分轻重缓急。那公司在要紧关头被揪出来,倒霉得有些蹊跷。显龙集团论规模,只在一线与二线之间,台上硬拼成问题,便把精力都放在台下。该打点的、该孝敬的、该巴结的、该往死里踹的……吴显龙做事细致,连媒体的统发稿都亲自过目,措辞分寸,标题是什么,卡在什么时间点。厚积薄发,一击即中。前阵子分行在谈某跨国主题公园的项目。顾总把这块交给赵辉。s行与另一家银行竞争得很激烈,都使了全力,前景不明。吴显龙出面,找到市里分管这项目的一个副局长,一起吃了顿饭。“你只管在前面用力,后面的事,我替你摆平。”吴显龙这么对赵辉说。果然不久,项目便定了s行。这是赵辉当上分行副总的第一场胜仗。众人都说赵总果然是赵总,干得漂亮。赵辉心里明白,这桩与过去自是不同。力气用在后面,见不得光的。又问吴显龙,细节如何,若有人情花销,该他来才是。吴显龙只是微笑。他对赵辉说:“我从小便懂得一个道理,世事险恶,若不拼尽全力,便无路可走。”

  周末,周琳约了苏见仁吃饭。许久没联系,电话里两人都有些不知说什么。便直奔主题,“日本料理好不好?”她征询他的意思。苏见仁沉默半晌,叹道:“我真不想吃这顿饭。”话虽如此,人到底还是来了。静安寺一家出名的日料店,好不容易订到位子。只剩吧台。两人并排坐着,她把菜单给他,“你点。”他推回去,“随便。”她便随意点了几样,又问他,“梅酒还是清酒?”他指指手里的茶,“这个就行。”

  “不用替我省钱。”周琳还是点了梅酒,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我现在薪水不错。”

  “赵辉对你好吗?”他看着她,忽道。

  她笑笑,“你这是明知故问。”

  他有些沮丧地,“没错。否则你今天也不会叫我出来了。”

  进入正题前,周琳借用赵辉的一句话作为开场白,“他说,‘老苏这人,我倒是小看他了’,”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来,好消减些话里的棱角,“——这说明我们赵总还是不老到,我可是从来不敢小看你的。”抿嘴一笑,为苏见仁倒上酒,“老虎不发威,是老虎的涵养和气度,谁把他当猫,谁就是笨蛋。苏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是啊,全世界就数你最老到、最聪明了。”苏见仁无可奈何地,摇头。

  周琳建议他移民:“现在有钱人都往国外走。”苏见仁苦笑:“我算有钱人吗?”她道:“你不算有钱人,谁算?”苏见仁停顿一下,“赵辉的意思?让我走?”周琳又笑:“他什么意思也没有。今天跟你见面也是我自已的想法。跟他没关系。我是替你考虑,留在上海不见得会开心,倒不如移民去国外。好多国家都要坐移民监,你不缺钱,又有时间,哪里不是一样逍遥?为老婆孩子铺好路,过几年把他们也接过去,多好。”

  “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

  “我是怕你吃亏——”周琳迟疑了一下,朝他看,“在我心里,你就像我亲大哥一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就是天生混日子的命,吃喝玩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别人都羡慕不来呢,可你非要去搅混水,和那些人玩心眼。大哥,我说句老实话你不要生气,你真不是这块料,玩不过他们的,分分钟被他们弄死。”

  “他们?‘他们’是谁?”苏见仁忽然抬头,有些嘲讽地,“包括你的赵辉吗?”

  周琳停下来。

  “某种时候,”她缓缓道,“——这个‘他们’有可能也包括我。”

  两人沉默着。苏见仁把脸埋在掌心里,继而双手顺着额头向上捋去,眼角吊起,带动川字纹,熨斗似的。脸有些变形。他连做几遍这个动作,竟又笑了一下。只几秒,又低下头。像在思忖什么。片刻后,哀伤的声音从他指尖传出:

  “我是个失败的人。”

  吃完饭,周琳替苏见仁叫了出租,扶他上去,“没问题吧?”苏见仁摇手,“没醉到那个地步。”看她一眼,想说“还会再见面吧”——到底是打住了,说出来就太没劲了,自已都看不起自已。“抱歉,今天不能送你了。”他对她道。最后的绅土风度。

  她微笑:“路上小心。”

  赵辉的车等在马路对面。周琳走过去,上了车。“小心电子警察抄牌。”她道。

  “抄牌也没办法。两百块钱买个心安,值了。”他替她系上安全带。车子启动。

  路上,他问她:“刚才看见我没?你们邻桌的邻桌。”她道:“我提前三天才订到座位,你倒是运气好。”他道:“刚好有人取消,让我插了个空。”周琳问他:“味道不错吧?”他回答:“只顾查你的岗了,吃什么都形同嚼蜡。”两人相视一笑。

  苏见仁写匿名信那事,赵辉自是清楚。也不在意,想这男人无非泄个愤,又何必与他计较。及至后来闹到分行,拉横幅的那人,是他朋友的朋友,耳根子软,人又冲动。吴显龙把苏见仁给那人的短信截了屏,发给赵辉。哪里闹,几时闹,怎么闹,找谁闹。苏公子现在也是历练了,技术顾问当得妥妥的。一门心思要把这事闹大。周琳抢在吴显龙前头,说要找苏见仁谈谈。“你阿哥袖口里都是冷箭,发出去非死即伤,”她对赵辉开玩笑,“我当个先行官,把敌人劝退,不是更好?”赵辉便也顺着她:“去吧,兵不血刃就靠你了。”周琳叹道:“人家好端端一个高衙内,被你们逼成林冲,啧啧,也作孽。”

  “林冲是归降了呢,还是直接上梁山了?”车上,赵辉问她。

  “老实人发犟脾气。”周琳道,“吓唬两下就缩回去了。”

  “没吃过苦,五十岁的人了,还是小孩子性情。”赵辉想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觉得不妥,便笑笑,“——没约你下回出去?”

  “约了,金茂顶层喝咖啡。我说我恐高,还是老洋房喝下午茶比较好。”周琳俏皮地朝赵辉一笑。手机有短信,打开,是苏见仁:“下午我叫人把老赵的轮胎轧了。不想让你不开心,但事实是,你这顿饭白请了。比起薛致远那样的真小人,我更讨厌伪君子。弄不死他,就让他弄死我好了。”

  “谁啊?”赵辉问她。

  “一个闺蜜,约我去看通宵电影。不理她。”周琳回了条消息“你喝醉了”,把前面那条删了,瞥过手边那张车辆保修单,“——今天修过车了?”

  赵辉嗯了一声,“换了轮胎。也不知哪里轧了碎玻璃。”

  “人没事吧?”她跟着问。

  “没事。”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

  苗彻在苏见仁家楼下等着,一会儿,见出租车驶过来,苏见仁开门下车。隔开几米都闻到酒味。“小日本的酒,后劲足。”他身体晃了两晃,把司机给零钱的手从车窗推回去,“不用找了——”苗彻走近,扶住他,“足足半小时。自从我和晓慧她妈离婚以来,二十来年没这么等过人。火都等出来了。”苏见仁嘿的一笑:“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女人,这方面你还需要锻炼。”苗彻回击:“那你的女人呢,我怎么没看见?”苏见仁停下来,一脸严肃:“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触人心境,不厚道。”苗彻又好气又好笑,扶起他往前走:“还触人心境呢,你这人就是欠骂,往死里骂一通,什么毛病都好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回到家,苗彻替他倒了杯水。问他。

  苏见仁没吭声,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换套衣服。再喝口水,清清嗓子。神情郑重,行动间透着某种仪式感。拿钥匙开抽屉,取出U盘,插进笔记本。一会儿,屏幕上出现吴显龙和赵辉,并排坐着,画面有些抖,掺些杂音,应该是在车上。说话声勉强能听清:

  “阿哥,去年上海就出了文,银行贷款、信托基金,还有保险资金,一律不得用于买地。被人抓到,我倒霉不提,你的保证金当场没收,三年内不能参加国有土地拍卖。”

  “这我知道。”

  “那你——”

  “我嘉定有七、八幢办公楼,可以拿来办商用物业抵押贷款。你批给我,讲起来钱是还给股东,不算违规。只剩下这条路了。”

  “10亿——”赵辉沉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