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无忌怔了一下,“三百多一克吧。”
“那这块应该值一万多。”苗彻挥了挥手里的金币。
陶无忌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口。嗫嚅着,蹦出一句:“我的那块上交了。”苗彻朝他看一眼,“知道。”陶无忌瞥见他神情古怪,顿时有些不踏实起来。苗彻打开旁边抽屉,里面一堆金币。陶无忌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苗彻说:“都是同志们上交的。”陶无忌只好又嗯了一声。苗彻道:“你带头,大家不交也得交。”陶无忌更不敢接口了。停顿一下,苗彻把手里那块金币扔进抽屉,关上,锁好。长长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说说,还发现了什么?”
陶无忌一怔,“嗯?”
“查到什么就说什么,一样也别瞒。你师傅那套,在我面前不管用。”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前一晚,王磊果然劝他,审计查案也是有窍门的,老资格不必说了,便是新人,也要讲究策略,对方底细不明的情况下,说一半留一半,风头出了,领导觉得你认真,也不至于收不了场,惹祸上身。真要怎样,反正后面还有机会,该收还是该放,来得及调头——陶无忌本来没放在心上,但禁不住王磊念经似的唠叨,到底是新入行,师傅的话不好不听,便把原先准备的报告按下一截,只说了十之五六。即便这样,在王磊看来也已是太过,“你想讨好苗处,也不该这么横冲直撞的。”行里哪有秘密可言,陶无忌与苗处长千金私奔那段,早被炒得轰轰烈烈。甚至有促侠的人,调侃说“苗处那里落空也没关系,赵总不是还有女儿——”陶无忌碍着人家是前辈,不好发作。但总有些不甘,在这些人眼里,自已竟被瞧得如此不堪。便愈发地傲气上来,不去理会,工作上加倍地用劲,想,便是领导女儿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也不会看上你们这些废物。
苗彻瞥见他在发怔,敲了敲桌子:
“说吧,还查到什么?”
陶无忌稍一迟疑,“有大有小,现在都说吗?”
“小的不提,挑最大的!”苗彻道。
陶无忌清了清喉咙,“前年,厦门分行以新型财务顾问服务形式,给一家跨区域的钢材公司销售私募股权投资基金,还以工会名义组织行内员工参与购买。今年初,该客户资金链断裂,号致基金出现兑付风险,分行在未报总行审批的情况下,违规向该客户的的四个关联企业发放贷款,承接兑付资金缺口,不仅兑付本金,还按照募集方案足额兑付预期的高收益——”
“很好嘛,有钱大家赚。”苗彻哼了一声,又问,“金额多少?”
“八亿。”
苗彻怔了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随即又笑笑。走到一边,拿出烟,问他,“抽不抽?”陶无忌摇头。他便自已叼上,点火。连吸几口,烟圈一古脑吐出来,有些仓促。身体微微前倾。房间里没有烟缸,他打开窗,烟灰径直往下弹。很快一支烟抽完,人依然不动。发呆。陶无忌也不动。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苗彻转过身:
“昨晚我喝醉了,有没有吐?”
“没。”
“说醉话了?”???
“嗯。”
“说了什么?”
陶无忌停顿一下,“——听不清,只知道您一直在骂人,用上海话。”
“×捺娘的老×。”
陶无忌又是一顿,“——没错。”
苗彻朝他看。猜他没说实话。除了骂人,昨晚那个醉鬼应该还点名道姓,把话说得剥皮拆骨。或许还不止一个名字。他回忆当时的情绪,与其说愤怒,倒更像是伤心。或者说是想不通。他进审计部的第一趟差,就是厦门。当时那处长还在柜面工作,因为没背景,大学毕业后当了五、六年操作员,很颓丧。因为人员不够,被派来打下手、跑腿。苗彻最年轻,也是被人使唤的份。两人便在那次有了些交情。私底下谈抱负,也发牢骚。互相鼓劲。次年,那人也调到了审计部,派来上海审计部交流半年。那阵子与苗彻朝夕相处,白天上班,晚上一起喝酒。银行里新闻多,审计部更是新闻中心,不管是内部消化,还是外部流传,讲起来都是故事。两人脾性相近,说话也一样的无遮无拦,酒喝得愈多,骂人也愈是酣畅淋漓。总结下来便是三个字,“看不惯”。一腔热血无处释放,恨不得像哪吒那样赤膊上阵,乾坤圈在东海里狠狠搅上几搅才好。拨乱反正,还我光风霁月。这些年,不是他来上海,便是苗彻去厦门,隔一阵总要碰个头。各自进步,副科、正科、副处、正处。见面聊天到底不像年轻时那么放肆,但锐气还在。这处长很能干,做事又有扑心。年底通报各分部情况,他名字是常见的,办了好几桩大案。这次来厦门前,主任找苗彻谈话,意思很清楚:点到为止,大局为重。通常每次出行,主审都会被领导面授机宜,像游戏开始前那个界面,选择难度,“高、中、低”,定了就不能改。这次领导手一拨,调到“低档”。苗彻其实也早听到风声,厦门的情况有些复杂,办是不办,上面还在权衡。行李刚卸下,老朋友便来邀酒。苗彻存着些希望,想,也许只是叙旧——到底不是。那处长历练这些年,愈发的能说会道,真真假假,把话颠过来倒过去,形散神不散,酒到位,情份到位,意思也到位。苗彻醉得快,倒可惜了那瓶陈年茅台,牛嚼牡丹了。瞥见那处长的嘴一直在动,到后来声音竟似完全听不进去了。忽想起当年与他并肩坐在小饭馆里的情形,背景音乐是beyond的《海阔天空》:“……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眼前有叠影,一会儿是他,一会儿又成了赵辉,还有薛致远、苏见仁。面孔一会儿年轻,还是学生模样,倏忽一下,便老了二十岁。手凭空挥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又像要打人。处长送他回去时,递过来一个袋子。他没拿,对方硬塞在他手里,强调“朋友一点心意,别多想。”到底是醉了,也忘了后头怎样。次日早上醒来,睡在隔壁房间。看手机,那朋友半夜发的一条消息:“老兄,何必呢?”
“我手机,你动过?”苗彻问陶无忌。
“打了好几遍。半夜三更。”有些答非所问。
“东西也是你退回去的?”
“——嗯。”
“据说态度还不大友好?”
“主要是太晚了,一开门,莫名其妙就把袋子塞过来。”陶无忌停了停,“——只开了一条缝。我在门后,他没看见我。”
“然后呢,你就门一关?”
“听得出,您酒喝得不太愉快。否则我就收下了。”
苗彻朝他看了一会儿。嘿的一声:“少给我卖乖。”
“不是卖乖,”陶无忌看着地下,“——本来想告诉他,您在隔壁,可怕您不高兴。我也想过,现在这么做,您可能也会不高兴。但没办法,只能赌一把。凭直觉,我猜自已没做错。您那天说很不喜欢我。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喜欢您。但再不喜欢,在部里待了这几个月,必须承认,您是一位好审计。部里不管是谁,大的小的,鸽派还是鹰派,提到您都要翘起大拇指,说您是‘马子’——”
“‘模子’!”苗彻又好气又好笑,“听不懂就少瞎说。”
“那东西,连我都觉得是烫手山芋,更何况是您?”陶无忌停了停,“——反正我人在这儿,要是真的做错了,您就把我交出去,全推在我身上好了。”
苗彻剜他一眼,不说话,又点上一支烟。人转向窗外。沉吟着,似笑非笑,“这种案子,本来应该是皆大欢喜,你好我好大家好,”烟叼在嘴里,听着含混不清,“——你挡了大家的财路。出差没津贴,现在连加班调休也取消了,大家出来都是一肚皮怨气。弄块金币赚点小菜铜钿,多好。”
陶无忌不动,“您要是真的介意——您那块我赔。”
“你赔?”苗彻哈的一声,似是觉得好笑。打开抽屉,又拿出那块金币,推过来,“看清楚。”
陶无忌仔细打量,发现金币中央竟嵌了一粒钻石,与普通金币不同,应该是专门订制。盒子里有证书,上写着千足金,重一盎司,钻石纯度vs,d色,一克拉——不觉吃了一惊,朝苗彻看去。苗彻面无表情,忽的,把烟狠狠掐灭。
“陶无忌!”他瞬间拔高音量叫了声。吓了陶无忌一跳。不待他反应,径直说下去,“你刚才汇报的那些,明天开会能不能再说一遍?”
陶无忌稍一停顿,点头,“——能。”
“我提醒你,审计不见得是查得越严越彻底,就越讨人喜欢。明白吗?你的一番慷慨陈词,面上出尽风头,事后也许会给你惹来无穷的麻烦,甚至被踢出审计部也有可能——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
“不用考虑,”陶无忌道,“于公,我应该这么做,于私,为了苗处您,我也会这么做。”
“又来这套。我说过,少在我面前卖乖,不管是硬噱头还是软佻皮,对我统统不管用——晚饭后再来一趟,把问题好好顺一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也不会洗干净屁股等着你去查。”苗彻说完,整个人向椅背后靠去,目光瞟过陶无忌,有些嘲弄地,“实话告诉你,小陶同学,这次你里外不是人,我吃定你了。”
第21章
离开厦门前,苗彻收到老朋友发来的一条微信:
“你没变。还是老样子。我变了。别怪我。”
苗彻盯着手机,看了半晌。不知怎么回复,想回个笑脸或是握手,总觉得不合适。倘若面对面,这番话说出来,该是有些别扭的。意思也很难说尽。发消息便是有这好处,平常说不出的话,无从渲泄的情绪,并作三言两语,立时便懂了。看不见人,倒更坦然些。
送行的人寥寥几个,比往常要冷清些。不管这边还是那边,神情都有些尴尬。“苗处,一路平安。”厦门分部的一个副处长,与苗彻握手,匆匆而去。偏偏航班还晚点,上海天气不好,延误没时间。一行人在长椅上干坐着,七歪八扭,各自摆弄手机。陶无忌上了个厕所,出来时与苗彻撞个正着。“苗处,”陶无忌挥了挥手机,“——刚打电话给一个机场的朋友,说上海那边雷暴,几百架飞机排队。怕是要等到半夜。”
“交际挺广,机场还有朋友?”
“朋友的朋友。”
“那等着吧,半夜也好,超过零点就直接回家睡觉,讲起来还是上班。合算。”???
果然拖到凌晨。登机时,人人俱是一张隔夜面孔。困过头,竟又有精神了。飞机上,苗彻一直在写东西。陶无忌与他邻座,余光瞥过几次,笔记本贴了膜,看不清。苗彻直接告诉他:“在写检讨。”陶无忌脸红了一下,坐得端正些。过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不会真是检讨吧?”苗彻目光不离屏幕:“别说检讨,辞职信我都写过好几次。审计这行,斗智斗勇,还要拼心态,手要勤,皮要厚。别怕丢脸。”陶无忌揣磨这话的意思,嗯了一声。苗彻抬起头,朝他的手看一眼,“——没事吧?”陶无忌摸一下手臂,伤口用纱布包扎着:“没事。”
昨天总结交流会上,苗彻把所有问题向被审行一一列出。对方一个副总,脾气有些急,当场争执了几句,茶杯重重一摔。碎片溅起来,巧也是巧,有一片竟飞到陶无忌的手臂上。伤口不浅,当即到医院缝了几针。审计工作出流血事件,也是闻所未闻。
“我这个人啊——眼睛很尖。”苗彻没头没脑来了句。
“嗯?”陶无忌怔了怔。
“眼睛尖。有些人偷偷摸摸做点什么,别想瞒过我。”
陶无忌一怔,这才知道早已被看穿。昨天茶杯碎片溅过来,只擦到些皮,他手一按,碎片揿进去,才弄得血肉模糊——索性也不掩饰了,径直道,“主要是现场气氛太僵,我稍微流点血,弄得狼狈些,免得人家说我们太强势。”
苗彻冷冷道,“年轻人小动作太多,讨嫌。”
“我在你面前,怎么做都是讨嫌。”陶无忌想这么说,忍住了。
回到家已是清晨。补了个觉,胡乱吃了些东西,打开手机,蒋芮的消息跳出来:“你要是真不肯帮忙,我就去跳黄浦江。”陶无忌回过去:“跳吧。知道你水性不错。”
蒋芮提了几次,某只股票有消息,下月启动,年底可以翻五倍。十拿九稳的事。唯独没资金。他手头几只股票都是刚买进不久,舍不得动。便来打陶无忌的主意,“想想办法——”陶无忌问他,“贷款都要有抵押物,拿你家房子抵押?”他自是不肯,“要抵押也不来找你了。”陶无忌知道他的心思,任他再三央求,只是两个字“不行”。蒋芮也是赖皮,每隔几日便发消息,缠着不放。“这笔要是赚了,分你三成。”陶无忌好笑:“到时我被开除了,赚的钱正好付社保。”银行卡里转了一万块钱给他。蒋芮不满:“打发叫化子呢。”陶无忌道:“现在借钱的都是成功人土,叫化子才束手束脚啥都不敢干。”
晚饭时,蒋芮晃晃悠悠地来了。拎着半只烧鸡,进门就说“叫化鸡来了”。陶无忌要拿啤酒,被他拦下了,“今天谈正经事,不喝酒。”陶无忌嘿的一声,把酒放回冰箱,盛了两碗饭过来,“——谈吧,除了贷款的事,谈什么都行。”
蒋芮托陶无忌给他在s行找工作。陶无忌惊讶:“证券公司才进几天,又不想干了?”他道:“干得没劲,等这笔赚好就金盘洗手,找个稳当点的工作。”陶无忌嘲他:“飞苍蝇也伤精神的。”他不讳言:“就是,忒提心吊胆。一天盯着屏幕上那几条线,眼睛都斗鸡了。怕被人发现,又怕假消息。投入不算多,但总归是我妈的血汗钱。每次都心惊肉跳。毕业到现在瘦了十多斤,骨头外面只剩一张皮。”边说边捋袖管给陶无忌看。陶无忌道:“你也知道是你妈的血汗钱?”蒋芮道:“所以啊,也不用多,你给我贷个三、五十万,让我赚好这票,再把我弄进S行。我妈下半辈子过得好不好,全靠你了。”陶无忌筷子头伸过去,在他脑袋重重一记,“去你的!”蒋芮央求:“你在S行都扎下来了,上头有人——”陶无忌又是一记筷子过去:“有什么人?仇人倒差不多。劝你别来,否则别人一听你是陶无忌的朋友,一口气全撒在你身上,P2P和证券公司被你死里逃生,到头来居然死在国有银行。多冤。”
陶无忌嘴上笑骂,脑子里想着前几日苗彻说的那句“进审计部,就是做好准备拉仇恨来了”。那时刚开完第一次碰头会,被审行应该也是有点懵,没想到苗大侠竟还是动真格了。现场火药味倒谈不上十分浓,主要是大家都没回过神。起初以为只是走个形式。内审说到底,是自家人查自家人,孩子不乖,打一通骂几句也就罢了,纵然有些过分,也不至往死里整。苗彻来之前,这边也是做足准备的。头一桩便是上面的意思。这是顶顶要紧的。这层搞清,后面便简单许多。多是些锦上添花的工夫。老朋友见面、发些纪念品、联络感情说说笑笑,流程是省不了的,所有文件资料都奉上,该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面子里子都给足。苗大侠名声在外,虽说派了他来,多少有些抖豁,但焉知不是上头想把这事做到圆满的苦心,便是演戏也要找个厉害的搭子才算到位。八亿元是离谱了些,但过去也不是没有。哪个分行揪不出几件难看案子?组织员工一起投钱,也是变相给大家发奖金,这些年银行效益不如以前,日子难过,大家买一些,本是两全其美的事。后来搞成坏帐,也真正是始料未及。骑虎难下,一错再错,天底下的糊涂事多是这么出来的。心里也早知错了。真要弄个兜头兜脸,下面人受罪,上头也颜面受损,两头没意思。厦门行几位老总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同志了,想来想去,总觉得这回该是稳当的,不会出什么岔子——到底还是失算了。苗彻先是说几个小问题,众人都从心里笑一声,那是送上门的,总不见得大老远让审计组吃白板回去,好歹也要写报告的。及至听下去,一桩比一桩严重,到最后那八亿元生生地被拎了出来。具体细节是陶无忌汇报的。他说到一半,被审行抢过话筒便要反驳,苗彻做了个“等等”的手势,示意让小伙子先说完。真说完了,对方却又无言以对。陶无忌功课做得很细,隔天与苗彻熬夜整理出几点,都是有理有据,层层推进,布置得很漂亮,让对方只能吃瘪。陶无忌来审计部也两、三个月了,这样的硬仗却是第一次,用苗彻的话说便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反正回去都要负荆请罪的,成功了至少对得起自已,要是失败了,就真的没名堂了。”这话从苗彻嘴里说出来,有些苍凉的味道。那晚熬到天蒙蒙亮,苗彻泡了两碗方便面,问陶无忌放不放辣。陶无忌说,“红烧牛肉面,哪来的辣?”苗彻便从抽屉里拿了一瓶老干妈辣酱出来,筷子挑了一坨,放进面里。陶无忌惊讶:“您出差还带这个?”苗彻往他面里也放了一点,“习惯了,出门非带它不可。夜宵标配,方便面加老干妈。吃得爽了,写起报告来才爽。写审计报告不爽气不行。你试试吃拔丝香蕉看,保证做起事来牵丝绊藤,什么问题都查不出。”陶无忌点头:“那我下次弄点海南灯笼辣椒。”苗彻朝他看,嘿的一声:“瞧不出,你这人还有点冷面滑稽。”
那晚陶无忌到底是没忍住,问苗彻:“为什么非要查得这么凶?”话出口便有些后悔。主要是太困,绷紧的弦松了,胆子倒比白天要大。苗彻反问:“那你呢,为什么查这么凶?”陶无忌回答:“既然做了,总想尽力做好。就像您刚才说的,至少要对得起自已。”苗彻沉默一下:“不能自已也看不起自已。”陶无忌点头:“没错。”那瞬,两人忽然感到某种默契,睡眠不足的大脑冒出一丝别样的清醒。苗彻破天荒头一次觉得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讨厌,便是搏出位说大话,至少也并非全无魄力,人也是极聪明的,放在正道上绝对是可用之才。陶无忌则是想这人一把年纪,竟有些孩子般的执拗,认死理十头牛也拉不回的架势。“我就是看不惯——”他翻来覆去说着,皱着眉头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样,还隐隐透些促狭。不达目的不罢休那种。陶无忌倒有些好笑了。面条吃完,苗彻又拿出口香糖,倒在他手心两粒:“省得刷牙了。继续。”
“苗处啊苗处——”送行饭上,厦门分部的主任,拉着苗彻的手,这人比苗彻还小了几岁,级别上高了半级,便完全以长辈自居了,恨铁不成钢的声气:“苗处啊苗处,你啊你——”说了几句都是欲言又止,仿佛苗彻该懂他意思似的,又在苗彻肩上拍一下,“今年也五十出头了吧?”苗彻回答:“虚岁五十二。”那人便叹口气:“不年轻了。”苗彻道:“早不年轻了。”那人笑笑,不往下说了。送行饭吃得潦草无比,倒不是酒菜敷衍,而是气氛太压抑。对方不用提,便是自已这边,一个个也是有气无力。审计这活儿,多少有些跟人过不去的意思。要弄个皆大欢喜不容易。本来这趟都以为是个闲差,顺水推舟,见见老朋友,吃好玩好,纪念品按规定自是不能收,但人家执意要送,看情形,猜想领导应该也是眼开眼闭——到底是落空了。陶无忌那块金币交到王磊房间,王磊想这孩子也委实是新来乍到,没经验。又不好拒绝。老员工只得一个个跟着,挖苦王磊“你徒弟教得好”。王磊说,人家是赵总的人,你们有意见,直接找赵总。一人道,人是赵总的人,走的是苗疯子的路线。大家是说陶无忌在会上的表现,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是异常冷静,任凭对方怎样,俱是雷打不动。与苗彻一搭一唱,也是天衣无缝。被审行那些人,拿苗彻没辙,对陶无忌这个新人便很不客气,左一句西一句,存心要他难堪。一人竟直直地问他“你入行才多久,懂个屁”。陶无忌眼皮不抬,只是说自已的。以往也不是没有钉头碰铁头的时候,但那只是苗彻一人唱独脚戏,下面人便是帮衬,气势终不能相提并论,众星拱月也谈不上,顶多是皇帝背后摇扇的太监,人肉布景罢了。谁也想不到突然冒出个小家伙,竟是捧哏高手,内容节奏都与苗彻合拍,喂招喂得苗大侠惬惬意意,眼里的笃定都快藏不住了。好坏都是领导担。众人也是跟着苗彻多年了,这回的情形任谁都是看得分明,上头要保厦门行,这位偏要吹绉一池春水。自找麻烦。烈土还是英雄,真正要凭运气了。
回到上海,苗彻被主任叫到办公室。通常每次外省审计回来,都要汇报,但多半是走形式,点个卯应个景,廖廖几句。苗彻有心理准备,检讨书拿在手里,进门就往主任跟前送,“要打要骂,您随意。”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外头人看不见里面情形。愈是这样,愈是气氛不寻常。苗彻这招很促狭,将领导的军,也是把自已逼得没退路。主任眯起眼,把检讨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你这不是检讨,是表扬信。意思我非但不能骂你,还得奖赏你点什么才对。”苗彻笑得挺不好意思。主任接着道:“全世界都晓得你这次去厦门端了一个大窝,是再世包公,铁面无私。谁现在跟你过不去,谁就成了白脸的奸臣。这黑锅我不背,今年部里先进妥妥的给你。要打要骂让北京来,我不管。”
苗彻在隔壁西餐厅订了个下午茶套餐。外送小弟把整盒芝土蛋糕端过来,打开,正中鲜红的五个字“大家辛苦了”,另有一个纸盒子,装的是鸡翅薯条。处里二十来个同志,各人面前咖啡奶茶放好。团团坐一圈,还有开场白。苗彻清了清嗓子,“辛苦啊,不是战场,胜似战场,各位都是我的战友。千言万语并作一句——多吃点。”
“他已经是一块招牌了,”蒋芮替陶无忌分析,“哪里都要树典型,立个英雄人物。所以到他这地步倒是不怕了。你不一样,还在成长期,小心脑袋还没探出来就被人咔嚓一下,掐断!你老丈人很阴险,故意挑你上山,借刀杀人。”
“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写小说?别炒股票了,起点上注册个号,那些白金大神压根不是你对手。”
“我是给他们留条活路,大家有口饭吃。”这人厚颜无耻。
他又说到贷款的事。陶无忌只是摇头,话也说得很绝,“你这才是挑我上山,借刀杀人。我们这种银行里干活的,整天跟钱打交道,一点歪心不能有。审计里看得太多了,稍微偏一偏,笼头一歪,就再也回不去了。”蒋芮道:“没那么吓人。”陶无忌道:“你看新闻,这阵子金融界掐进去多少?”蒋芮嘿的一声:“我们能跟他们比吗?”陶无忌反问:“谁天生就是干坏事的?你以为他们全是刚进银行就变黑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刹不了车。”蒋芮笑骂:“还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呢。你他妈的少给我讲大道理。”
这家伙居然又去找胡悦。“我们这些同学里,最聪明最有门路就是你了——”胡悦正在跟苗晓慧两人包饺子,反手一抖,面粉扑了他一脸,“我有什么门路?”蒋芮拿餐巾纸抹脸,笑得贼忒兮兮:“你懂的呀。”不提她给陶无忌拉存款的事,只是央求。苗晓慧提议:“你这么壮,干脆去卖血算了,来钱还快点。”蒋芮把陶无忌一推,摇头,“听听你老婆说的,近墨者黑,还真是不错。”陶无忌笑道:“我老婆是嫉恶如仇的性子,看到坏蛋就斗志昂扬。”
吃饺子是苗晓慧的主意,说超市里那种速冻的没劲,要吃就自已和面自已做馅,那样才香。苗大小姐平常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周末早起便去超市,买来面粉和猪肉,lPAd放在旁边,按“百度百科”上的流程,边学边做。胡悦厨艺不错,但包饺子也是头一回。陶无忌打下手,切肉、擀皮。三人忙了大半天,勉强做成一锅。蒋芮尝了一个,“能吃。”苗晓慧在他头上敲一记,“这算什么评价?”蒋芮补充:“非但能吃,而且相当好吃。”陶无忌来一句:“别信他,这家伙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蒋芮回击:“我这人缺点很多,但唯独一点,从不昧着良心说假话。”胡悦嘿的一声:“那你应该去当审计,跟陶无忌做同事。”蒋芮涎着脸:“他帮我搞定资金,我就卖身给他,他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给他提鞋都行。”几人都笑,说这家伙没救了。苗晓慧拿来老干妈辣酱,配饺子吃。陶无忌想起写审计报告那晚,“——你跟你爸都爱吃这个。”蒋芮啧啧连声:“貌似现在跟老丈人关系突飞猛进啊,连他爱吃什么都知道。”胡悦道:“无忌这次在厦门立大功,他还不刮目相看?”又问苗晓慧,“你爸这阵有没有提起无忌?”苗晓慧说有啊,前天回家,苗彻又催她去相亲,“我手里一把好男人,加起来一副扑克牌还多。个个比那个陶无忌强。”苗晓慧模仿父亲的口气,说完咯咯笑。胡悦朝陶无忌看一眼,也笑,“——你爸的考察期有点长。”
吃完饭,蒋芮有事先走了。陶无忌在苗晓慧房间待了会儿,出来也说要走。胡悦拿车钥匙:“我去个朋友家,顺便送你。”两人走到楼下。陶无忌却不上车,“你转个圈就回去吧,我自已坐地铁。”胡悦道:“反正都是转圈,不如到你家转一圈。两全其美。”陶无忌沉默一下,“别对我这么好。”胡悦把他推上车:“想得美——有事跟你说。”
胡悦没撒谎,是真的有事。关于苗晓慧。有些话挺敏感,尤其是她,就更微妙。说了容易让人误会。拆壁脚似的。但不说也不行。胡悦觉得苗晓慧这阵子有些过头,跟那青年见过两三次面,最后那次还收了礼物,一只长毛绒维尼熊。刚才陶无忌见到,问她哪儿来的。她说,朋友送的。苗晓慧不是那种会玩心眼的姑娘,吃饭时故意提相亲的事,多少已有些出格了。胡悦担心,如果不提醒一下陶无忌,等那傻姑娘自已开口坦白,事情或许就收不了场了。一两句话弄僵,本就是情侣分手常有的情形。恋爱中心猿意马,也不至于错到离谱。若早些修补,该有机会的。胡悦想来想去,太直接不行,太含蓄也不行,手在方向盘上敲击半天,摒出一句:
“我记得,你不太爱吃饺子。”
陶无忌嗯了一声。
“晓慧也是的,莫明其妙竟想吃这个了,还非要自已动手做——剩下好多肉馅,她说明天还要包饺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她导师喜欢吃——这人现在也学会拍马屁了。”陶无忌笑而摇头。
“她说的?”
“下月她导师要去澳大利亚一所大学做讲座,可以带两名学生随行。僧多粥少,要打破头了。一盒饺子去趟澳洲,这姑娘算盘打得太溜。”陶无忌说着,问她,“你呢,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胡悦哦的一声,脑子飞快转动,神情不变,“——蒋芮的事,要不要真的帮帮他?”
“不给他贷款,就是帮他。你千万别理他。”
“明白。”胡悦答应了。
回到家,进门便看见苗晓慧把剩下的饺子用饭盒装好,放进冰箱。“明天带给导师。”她道。胡悦点头。假装完全不知情。昨晚苗晓慧洗澡时,一条微信跳出来,“你真的会亲手包饺子给我吃吗?”手机上了锁,一闪即逝。一会儿苗晓慧出来,微信几个来回,脸上始终带笑。那青年的微信胡悦也有,头像是一个“福”字。同一屋檐下,哪有什么秘密。瞥眼便瞧见了。苗晓慧也是放心胡悦,三分放肆加七分依赖。竟也不是十分隐瞒。这层其实很要命。一旦闺蜜间把这种事摆上台面,情况已是有些刹不了车了。
“陶无忌讨好你爸,也是拼老命了。”胡悦道,“——你知道厦门分行投诉他的事吗?”
苗晓慧一惊:“不知道啊。”
“他怕你担心,让我别说。我总觉得这事你应该知道。你安慰他一句,抵过我们一万句。”胡悦停顿一下,露出个笑容,让气氛和缓些,“一句抵一万句。”х?
临睡前,陶无忌接到王磊的短信:“情况整理一遍,周一上午交。尽可能详细些。”手机一扔,去洗了个冷水澡。想来想去,依然是有些气不顺。前一天听人说“厦门行递了投诉信”,还当是玩笑,谁知竟是真的。对方说他调取文件时态度恶劣,还推推搡搡,把一个女同志撞倒在地。现场有好几个目击者。陶无忌想来想去,文件是去拿过几次,组里他最年轻,跑腿的事自然只有他去。那些人先没有好声气,他便也板着脸。态度是谈不上好,但绝对没到动手的地步。撞倒女同志云云,简直是胡扯。这冤枉官司吃得莫名其妙。处里那些人本来与他便不怎么对路,出了这事,纷纷保持缄默。看好戏的架势。王磊竟劝他去找赵辉,贴心贴肺的口气:“你和他的关系,平常可以不用,关键时刻要派上用场——”陶无忌忍不住激动:“我做错什么了,干嘛要找领导为我求情?”王磊劝他冷静,“做不做错,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归根结底还是领导说了算。”陶无忌竟有些好笑了。赌气不去理会,想,我反正没做过。陪苗晓慧包了一天饺子,最后到底没忍住,还是对胡悦兜了底。怕丢脸,还不敢显得太沮丧。只是摇头,“不知道这次会怎么处理——”胡悦也是没忍住,话说得有些那个:“怕什么,大不了辞职,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宽他的心,语气没掌握好,有些急吼吼。陶无忌嘿的一声,又是无奈又是惭愧,“知道你路子广——”
冷水澡也是先抑后扬的态势。头几下抖抖索索,到后面全身发热,淋浴房里升腾起一圈白烟。浴帘一掀,咬牙切齿地擦干,穿上衣服,那瞬有些豪迈的意思。英雄末路似的悲壮。满脑子想的便是,老天爷就考验我吧,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狠狠地,往死里整,整死一个算一个。手机响了。苗晓慧的短信:“需要我安慰的话,就打过来吧。知音姐姐替你排忧解难。”陶无忌先是怔了怔,随即心里一暖,电话拨过去:“知音姐姐吗——”
周一上午是每周例会。部里各处的处长参加。苗彻开完会回来,招呼陶无忌:“你过来一下。”众人都行注目礼。不知上头怎么说法。苗彻脸色倒是完全看不出端倪。陶无忌拿起准备好的《情况说明》,密密麻麻两页纸,跟着苗彻进了办公室。
“厦门那女的怀孕不到三个月,流产了。”
陶无忌吃了一惊。“啊?”
“人家一口咬定,是你撞了她。刚出院,小月子要坐一阵了。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说是都要你出。审计部从成立到现在,还是头一趟出这种事。影响很坏。领导刚才发了一通火,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陶无忌咬着下唇,沉默不语。半晌,“——您怎么说的?”
“我说,我讲起来是主审,可也不至于24小时盯着下面啊。现在事情出都出了,孩子也没了,该怎么罚怎么判,我们都服从上级安排。”
“我没做过。”陶无忌低着头,犟道。
“那么多双眼睛都说你做了,你说领导相信谁?”
“让他们调监控。办公室都有摄像头的。”
“人家说了,摄像头是摆设,坏了半年了。”
陶无忌嘿的一声,不怒反笑,“还真是巧——”
苗彻朝他看,把会议记录本往桌上一放,“听好,你的处理意见下来了——深刻检讨,再扣三个月绩效工资。”
陶无忌愣了一下,出乎意料,“就这样?”
“要不然你想怎样?所以说啊,朝里有人好办事。陶无忌同学,你就放开胆子胡闹吧,反正有人会给你擦屁股。我进审计部那阵要有你这运气,现在老早不是什么‘苗大侠’了,最起码也是‘剑圣’、‘独狐求败’那个级别。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趁着现在软猬甲在身,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现在也算小有名气了。今年还有几趟出省,都是硬活计,性命攸关,你别想逃得了。给我冲在最前面,当先锋去!替死鬼少说也得做个三五回,再冤你也得扛着。先进我当,黑锅你背。明白吗?”
苗彻说完,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一眼,“出去吧。”
第22章
蕊蕊回国那天,赵辉带着东东到机场接她。等了快一小时,才看见玛丽推着行李车出来,蕊蕊背着双肩包走在旁边,戴墨镜,头发比之前长了许多,扎成高高的马尾。“爸爸!”老远便对父亲招手。赵辉听到女儿声音,瞬间鼻子一酸,双手举高,在头顶处鼓掌。
“宝贝!”
手术相当顺利。除了目前尚有些畏光,视力已恢复到0.6左右。等过一阵趋于稳定后,便可以考虑配戴近视眼镜。路上,赵辉听女儿不停对着窗外发出感慨,“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咦,这是哪里”、“那幢楼真高”——忍不住一阵激动。之前玛丽便曾经说过,蕊蕊的视力已接近正常人,日常生活基本没有问题。视频里也见过几次女儿溜狗、打羽毛球,但此刻这孩子便在身旁,见她终于不再脸贴脸地看东西,走路也无需扶墙,完全健康人的模样。终是抑制不住的惊喜。眼圈红了几次,被东东看见:
“爸爸,男人要坚强。”
赵辉在儿子头上轻拍一下:“小滑头!”
晚饭时,苗彻也来了。与前妻碰个头,结束后再送她去酒店。“谢谢啊——”没人时,他对赵辉道。赵辉笑笑,知道是为了陶无忌。前天苗彻找他说了这事,他想不通,“你干嘛不自已去找领导?”苗彻说:“你是领导,我是老百姓,领导找领导更方便些。再说这案子是我主审,还是撇清的好,免得别人以为我在包庇手下。”赵辉笑道:“终于还是改观了?丈人救女婿,大团圆结局。”苗彻嘿的一声:“不搭界。本来想趁这机会把他踢出审计部,到底下不了手。厦门那帮人也是极品,一口气出在小朋友身上,亏他们好意思。再怎么说,这小子也是因为我倒的霉,落井下石做不出,只好帮他一把。”
“你就嘴硬到底吧。”赵辉笑而摇头。
次日在分行食堂遇见陶无忌。远远见他有些迟疑不决,明明已望向这边,却又不动。赵辉手一招:“小陶!”陶无忌端着餐盘过来,微微欠身,叫声“赵总”。
“坐。”赵辉猜他有话要说。果然陶无忌是想道谢,踟蹰半晌,又不好意思过来。放下餐盘,才吃一口,瞥见周围人都朝这边看,愈发有些难为情。“谢谢”两字说得结结巴巴,竟似比刚进银行那阵还要局促。赵辉懂他的心思,“是我叫你过来的,不算巴结领导。”陶无忌停顿一下,“——谢谢赵总。”赵辉答应过苗彻保密,便也只是微笑,“我们也算小半个生死之交,一起出车祸,一起进医院。举手之劳,别客气。”
赵辉问陶无忌周日中午有没有空,“我替我女儿办了个小型派对。你和晓慧一起来。年轻人多,热闹些。”陶无忌挺意外。赵辉说:“本来我也不太喜欢搞这些名堂,主要是我女儿刚恢复视力,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没法子,也只有顺着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陶无忌点头:“好的赵总,我一定准时到。”
周日那天,订在赵辉家附近的一家饭店包房。事先做了布置,墙上扎了五彩气球,正中贴了四个红色大字:“祝贺康复”。陶无忌到的时候,人已差不多齐了。苗晓慧在替蕊蕊化妆。蕊蕊穿一套粉红色的小礼服,长发披肩,眉眼粉底都是淡妆,唯独口红很艳。她说口红是苗晓慧送她的,ysL52号,“《来自星星的你》里面,全智贤就涂这支口红。”她向父亲介绍。赵辉正与苗彻聊天,见状只是笑,拿过纸巾,替蕊蕊把嘴角未涂匀的部分拭去。苗彻说女儿:“你把蕊蕊打扮得像妖精。”苗晓慧撇嘴:“爸你不懂。”又埋怨“爸你好歹招呼一下人家嘛,进了门见到你,就像老鼠见到猫,动都不敢动。”——是说陶无忌,拿着一束花进门,一半是陌生,一半也是因为见着苗处的关系,只是缩在角落。苗晓慧唤他过来,他笑笑不动,做个“你忙”的手势。苗晓慧只得上前,将他拉到蕊蕊身边,“介绍一下,陶无忌。这是蕊蕊。”陶无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总千金,诧异她与苗晓慧年龄相仿,神情间竟还是小女孩的模样,“你好!”双手把花递上。蕊蕊接过,凑近了一闻,“好香!”眯眼看陶无忌,“咦,你男朋友长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达康书记——”几人都笑起来。苗晓慧叹道:“蕊蕊你追星还真是老少通吃,连达康书记年轻时候长什么样都知道。”
苗彻推了推赵辉:“你让他来的?”赵辉也不讳言:“早晚一家人,我给你们机会熟悉熟悉。”苗彻道:“天天上班见面,还怕不熟?”赵辉道:“那不一样。”苗彻道:“你少瞎起劲,我女儿万一嫁错,你要负直接责任。”赵辉道:“你把人家当炮灰,人家拐你女儿,也说得过去。”苗彻嘿的一声:“当初谁把他弄进审计部的?炮灰也是你逼的。”赵辉忍不住笑:“我为你的家事操碎了心,你不谢我,还说风凉话——既然来了,总要上去打个招呼。好歹是我请来的客人。”苗彻没好气:“你请的客人,你自已去招呼,关我屁事?”
开席前,陶无忌去卫生间洗手。出门便看见蒋芮站在走廊上,怔了怔,还当自已眼花。那人朝他招手,一脸欢快:“hi,这么巧?”陶无忌倒吸一口冷气,“——晓慧告诉你的?”蒋芮把头摇得像泼浪鼓:“不不不。我们幼儿园同学聚会,就在隔壁。你说巧不巧?”陶无忌好笑:“幼儿园同学,还托儿所同学呢。走,你带我去认识认识。”那人涎着脸,“我这边有啥好认识的,还是你带我去你那边,介绍那些大佬给我认识。”所以说人一旦皮厚到某种地步,旁人倒也拿他没办法了。陶无忌也不说话,只是摇头,被蒋芮嘻皮笑脸地推着去包房。公共场所,也不好十分发作。三步两步便到了门边,正拉扯间,赵辉从里面走出来,见状便问:“这位是?”?
“蒋芮,我大学同学。”陶无忌只好道。基本已猜到接下来情形会如何。
果然,赵辉手一挥,“既然来了,也进去玩吧。”
这天直玩到下午三点。陶无忌被苗彻叫到一边,聊了几句。谈下个月去广州审计的事。“也别有啥负担,反正摸着良心做事,瞻前顾后也是到我这个年纪才有的事。你只管拿出真本事,好好干。”到底不是上班,口气已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了。苗晓慧旁边看着,“爸,别欺负我们家无忌。”苗彻道:“你不欺负我,我就不欺负他。”苗晓慧道:“我们无忌是乖孩子。”苗彻点头:“是啊,全世界数他最乖,他是喜羊羊,我是灰太狼。”苗晓慧咯咯直笑,“爸,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灰太狼现在最流行了,都说找老公就要找灰太狼这样的。”苗彻哼的一声:“这话你同你妈去说——”
隔了几日,陶无忌上班时收到一条微信:“你好!”名称是“我爱我凡”。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赵蕊。派对上匆忙加的微信,也未放在心上。忙回了一条“你好”。赵蕊问他,“这周六有空吗?”陶无忌揣测这话的用意,小心翼翼地,“请问有事吗?”她道:“《速度与激情8》你看过没?”陶无忌有些紧张起来,说“没看过”似乎不妥,但回答“看过了”好像也不对。对方娇娇弱弱一个女孩,又是大病初愈,真正是个瓷娃娃,半点风雨也禁不起的。拿捏了半晌:“我请客,叫上晓慧一起?”想这女孩到底不是胡悦,别真伤了她才好。谁知过了片刻,微信回过来:“我喜欢热闹。你那个姓蒋的朋友,可以让他也一起来吗?”
四张电影票。陶无忌与苗晓慧坐在中间,蒋芮与蕊蕊各坐一边。蒋芮朝陶无忌使了几次眼色,示意他自觉些,换个座。陶无忌只当没看见。电影乒乒乓乓很刺激,陶无忌却一点没看进去。坐得笔直,脑袋探照灯似的伫在那里,眼观六路。主要是蒋芮,这家伙不是普通人,别电影看到一半把人家女孩拐走才好。压力很大。回想派对那天,两人也只是闲聊一会儿,统共没打几个照面,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和苗晓慧聊起这事,说“你朋友也是不得了,想约人家绕那么大个弯。”苗晓慧倒是挺开心,说蕊蕊这个年纪,早就该享受恋爱的滋味了。陶无忌没往下说。心里觉得不大妥当。前一晚给蒋芮打电话,他竟似也不太惊讶,“看电影啊,好的呀!”陶无忌问他那天跟赵蕊聊了什么。他回答,“她喜欢聊什么,就陪她聊什么呗。”他说他有个朋友的朋友是明星经纪人,搞点吴亦凡、鹿晗的签名照,完全不成问题,“看她微信名就知道了,头像还是吴亦凡。”陶无忌没头没脑来了句:“这女孩不适合你。”蒋芮说:“朋友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晓慧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陶无忌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家伙在捣浆糊。半开玩笑提醒他:“人家病刚好,还脆弱着呢。伤不起。”蒋芮很无辜:“伤什么?干嘛要伤?交个朋友就受伤,那我不是全身上下都是伤?”
斗嘴没意思。况且这种事旁人确实也没法说。故且不论蒋芮是否真有那心思,便是真有了,恋爱自由,也不好干涉,倘若再说下去,“你不是也跟人家小姑娘私奔了?女方家长同意了没?”——短短一句,便逼得你只有闭嘴。
好在看完电影,便各自回家。送走女生,陶无忌邀蒋芮去打台球。“怎么,怕我再去找她,故意缠住我?”蒋芮说得促狭兮兮。陶无忌道:“缠得了一时,能缠得了一世?再说你们都留了联系方式,要见面谁拦得住?”蒋芮叹道:“棒打鸳鸯不作兴的。”陶无忌忍不住笑:“就你,还棒打鸳鸯?天鹅池里飞来一只秃鹰,赶走它是积阴德。”迟疑一下,问他那笔钱的情况,“没真豁上吧?”蒋芮说,“借了高利贷,三十万,三个月后还五十万。”陶无忌知道他是胡扯,“老老实实证券公司做着,不是挺好?”蒋芮沉默了一下,“看你怎么定义‘好’这个字的概念了。我家楼下有个孤老头,天天翻小区里的垃圾桶,卖废铜烂铁,晚上开瓶小酒,喝完了对着天空唱样板戏。他觉得这么过日子也蛮好。”陶无忌问:“你妈怎么样,最近挺好?”他道:“她还行。我爸有点麻烦。喝醉酒在火车上跟旅客打起来,结果把人家打成重伤。被开除了。这一阵他天天在家,我特别不习惯。正好想找你商量,要是方便,我还想再蹭个房。租金算我一半。”陶无忌问:“那你妈呢?你不在,你爸又那个脾气,不会有事吧?”蒋芮停顿一下,“不会,我爸戒酒了。跟楼下老头一起捡破烂,还学样板戏——我爸只要不喝酒,就没事。”说着苦笑一下,“——成捡破烂的儿子了。”
陶无忌想象蒋父与那孤老头一起翻垃圾桶的情形,竟有些可怖了。也难为蒋芮说得那样平静。底下又似压着些什么。他到底不像面上那样跳脱,便是再亲近的朋友,也是有所保留的,十分心事藏了七分。陶无忌暗自叹口气,一杆打出去,球散成五颜六色。
隔几日,有个职业道德培训,在浦东支行。为期一周。苗彻点名让陶无忌去。这种培训可有可无,纯属闲差。厦门那场硬仗也着实伤筋动骨,没补贴也没休假。借这机会让他放松一下。苗彻嘴上兀自不饶人:“吃啥补啥,哪里不足哪里补。职业道德也是道德,你去最合适。”陶无忌在审计这些日子,也早习惯了他的风格。话怎么难听怎么说。也不在意,乐得逍遥几天。培训是十点。睡到自然醒,过了高峰时段,地铁也宽松许多。到了支行培训教室,刚坐定,便看见程家元进来,两人对视一眼。陶无忌把面前的材料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可以坐这里。程家元像是没看见,走到后面,找了位子坐下。
午饭与胡悦一起吃。胡悦把程家元也拉过来,三人不尴不尬地吃饭。基本就胡悦一个人在说话。胡悦忽问:“眼看一年要过去了,到时你们两个谁请客?”两男生一怔,随即想起之前的那个约定,互望一眼,又低头吃饭。胡悦不依不饶:“你们谁请客?耍赖可不成。”程家元没摒住:“我倒是想请,可惜不够资格。”陶无忌嘿的一声。胡悦追问:“到底谁请?”程家元道:“反正不是我。”陶无忌眼望餐盘:“我请就我请,无所谓。”胡悦又问:“什么价位?要外滩18号那种档次才行。”陶无忌还没开口,程家元又道:“非外滩18号不可,否则配不上。”陶无忌瞥见他一句接一句,脸上却是冷冷的,忍不住好笑:“行啊,我请,你来不来?”程家元道:“我不来,你给我现金好了。”又加一句:“你们两个吃得开心点。”??
通常男人聊天聊到这种地步,样子就很难看。鸡鸡狗狗,比女人还要女人。胡悦哭笑不得,嘴上还只能若无其事:“谁请都无所谓,反正我都有的吃。”又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去年来支行报到那天,我吃枇杷,扔了个核在支行门口,想不到竟活了,现在长得比我还高。明年这时候可以吃枇杷了。”陶无忌笑道:“等着吧,园林局早晚会发现,连根拔起。”胡悦奇道:“干嘛?又不用他们浇水施肥,义务种树还不行吗?”陶无忌道:“市容绿化都有规划的,不能瞎来。否则你种一棵,我种一棵,城市不是乱套了?”程家元听了,嘲道:“审计部的同志就是有觉悟啊,高调唱得好。”陶无忌看他一眼:“你以为干审计唱高调就行了?”程家元道:“当然不止唱高调,您陶老师水平不一般,白相得好,是花腔女高音,调子又高又转。”陶无忌摇头:“上海话切口听不懂。”程家元道:“听不懂就对了,上海话不是随随便便阿猫阿狗都能听懂的,学问高深着呢。”陶无忌嘿的一声:“有本事你一口上海话讲到老,不出省,不出国。”程家元翻个白眼:“我高兴,你管得着吗?”
“吃午饭那阵,我是不是挺幼稚?”晚上上课时,程家元扭扭捏捏地问胡悦。胡悦回答,“不止你,那位陶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程家元作自我批评:“其实没意思,男人打嘴仗,无聊得很。”胡悦心里暗笑,想你倒也知道,“——我要是你,要么当他不存在,要么就继续跟他做朋友。”停了停,以为程家元会问“为什么”,谁知他竟沉默不语。只好自已接着说下去,“——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我有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她成绩没我好,我读重点高中,她读普通高中。高考填志愿时,她劝我陪他填同一个学校,一所外地的二本。我拒绝了。她偷偷把我的志愿撕掉。当然这没用,我还是考上了财大。她最后连那所二本也没考上,只进了一个大专。也许你觉得我们会闹翻,可没有,我们还是朋友。只有在孤儿院待过的人,才会了解,‘朋友’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彼此太了解对方了。因为了解,所以不管对方做错什么,都会原谅对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以凸显气氛。神情是恰到好处的略带感动。主题很鲜明,“朋友宜结不宜解”,故事稍有些偏,甚至是不伦不类,其实完全可以想个更贴切的例子。程家元被绕得有些懵,怔怔地朝她看,“你们那是闺蜜,我和他不搭界的。他脑子好,可能了解我,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胡悦道:“陶无忌不是坏人。”程家元悻悻地,赌气道:“我是坏人——”胡悦一笑,“你要是坏人,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是说他前阵子替白珏补台的事。白珏做错一张单子,存款做成取款,一来一去就是几十万。问题倒是不大,只要赶在当天清帐前找到客人,补个手续就行。偏偏那客人去了苏州办事,哪里肯再跑一趟。程家元听说,亲自拿单子开车过去,要了那客人的签名,再赶回来。来回三个多小时,总算在清帐前把事情搞定,没惊动领导。白珏吓出一身冷汗,照例又邀程家元上23楼喝咖啡。一人一杯拿铁。“其实你们这一届小朋友,人都不坏。”白老师难得把话说得温情脉脉,意思又清楚。后来胡悦问程家元,“为什么帮她?”程家元回答得也爽快:“她是你师傅,脑子又搭进搭出,万一出事,难保不牵连到你。”胡悦沉默片刻,“——好心有好报。”
不久程家元调到业务部。苏见仁终究是看不过去,倘若身份不公开也就罢了,现在全世界都晓得这人是他苏见仁的儿子。总不成老子灰溜溜地走,儿子僵死在前台。便是争口气,也要让这小子往上挪一挪。以前那些不常来往的父辈朋友,叔叔伯伯,厚着脸皮电话打一圈,好在事情也不难,又不是提拔干部,无非换个岗位。程家元得到通知,还不领情:“谁让你多此一举了?”苏见仁不同他废话,“让你去就去,你做一辈子前台倒没什么,你爷爷的棺材板只怕要按不住——”程家元到业务部,师傅还是老马。“又回来啦?”老马见到他,心里叫苦,嘴上比过去客气些。前顶头上司的儿子,再怎样总要留些余地。又想,业务部是出了名的跳板,这小子背景不简单,虽说起跑腔调有些难看,但保不准踏板时发力准,跳得恰到好处。不是都说傻子才能当领导嘛,将来的情形还真是吃不准。老马私底下与老关聊天,扳着手指算退休的日子。老关上周刚置换了套新房,地段不算好,中环与外环之间,联排别墅,1300万。上下班远了些,但只要路不堵,开车也就多个十几分钟。况且退休也是眼前的事了,市区那块早晚要退出来,空气差交通堵,哪比得上郊区惬意。周边超市医院都不缺,小区里连游泳池和网球场都有,物业好,绿化也好,顶适合养老。老马觉得老关做得有些太明显了。虽说是置换,到底还得再贴个四、五百万,“不打自招了——”老关表示到这步,也无所谓了,“怕也是做,不怕也是做。听天由命。”赵辉前几日又拿了份贷款申请过来,“拜托两位,多多费心。”赵总就是赵总,话说得客气,条件也开得到位。特别提了最近职称评定的事。“科升处”是个坎,关马两人科级当了快二十年了,早就不抱希望,被赵辉三句两句又勾出念想来。“包票不敢打,但一定尽力。”领导话说到这份上,两人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辞。上次那份贷款报告,两人花了不少工夫,改头换面是免不了的,还不能只是表面文章,先不说授信审批部那些人,便是自已这头,被处长驳回来也是分分秒秒的事。亏得金额不大,两、三千万,只要别太出格,通常都能混过去。赵辉应该也是先试个水。这次一下子提到两亿。老马是有些抖豁了,老关却说,“做就做吧,做还能撑一阵,不做马上就是个死。”又道,“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老马知道他什么意思。贷款报告完成后,便交给程家元,经办人统统签他的名字。白纸黑字,不动声色地。用老关的话说,这还不是一般的替死鬼,银监会前老总的孙子,又是赵辉老同学的儿子,便是左右一个死,钛合金的盾牌,航空材质级别,拉到胸前也能多顶一阵。
“你说,我跟陶无忌比起来,哪个更适合当男朋友?”
程家元赶在陶无忌前面,请胡悦去了趟外滩18号。苏见仁说,肚肠根都痒了。让他爽气些,“行就行,不行拉倒。”程家元问父亲,“可以爽气到什么程度?”苏见仁用了“单刀直入”四个字。程家元理解意思,话说得很直接,冷不丁蹦出来,猝不及防。胡悦再沉稳,也唬得有些怔住了。换了几次坐姿,笑了又笑,半晌,道:
“这问题有些大。我说了不算,要多问几个女孩子,才客观。”
“又不是民意调查。”程家元直直道。
胡悦又笑,有些尴尬,“一般情况下,肯定选你的更多。”
“真的?”
“你自已心里也清楚。其实啊,你是明知故问。明摆着的事。”
“上海女孩这么现实?”
“选择你就是现实?你别不承认,人家陶无忌混得可比你好——上海女孩更看重内涵。”胡悦一本正经地。瞥见程家元裤袋那里有个四四方方的凸起,猜想是首饰盒。
“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中式还是西式?”苏见仁教过儿子,女孩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要果断把话题兜回来,切入正题。否则容易没完没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程家元一咬牙,“——还有蜜月,你喜欢去欧洲,还是澳州?”
苏见仁晚上见到儿子时,首饰盒原封不动,裤袋里拿出来,煨灶猫似的神情。心里叹口气,想,到底是落空了。父子俩这方面都是一样的时运不济。正要安慰几句,程家元直直迸出一句“她答应了”。苏见仁怔了怔,兀自不明白,“答应了?那项链怎么没送出去?”程家元涨红着脸,一跺脚,无比懊恼地,“就是呀,太激动,把这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