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信托直接融资不是蛮好?”赵辉道。
“不够,”薛致远嘿的一声,“电影还没拍,你晓得前期广告费就是多少?现在影视这块,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大,乒乒乓乓往里面砸钱,搞得越大越好。八千万也就是试个水,看看情形如何。要是好,现在不是重视文化嘛,这条路倒是有得搞。信托、银行、影视公司,建立一个长久合作关系,他们要资金,我们就给他们,有钱大家赚。将来资本整合,再弄个共同上市,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前景一片光明。”
赵辉沉默了一下。蹙眉道:
“不大妥当。”
薛致远也停顿一下。脸上的笑依然挂着,像熟过头的果实,稍有些僵。“老赵,”他一根手指划动着酒杯边沿,“——哪里不妥当?”
“娱乐业是高风险行业。这点你清楚。”
“讲到高风险,房地产难道不是?”薛致远朝他看。只一眼,又笑笑,“老赵啊老赵,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大道理了。一句话,做还是不做?”
赵辉拿起酒杯,晃了两晃。“我这人胆子小,你知道的。”???
薛致远哦的一声,沉吟着,“你胆子小吗?我看不像——通常敢在我面前玩过河拆桥、两面三刀的人,胆子都小不到哪里去。”后面这句,依然是开玩笑的口吻。
赵辉看向他。他把目光移开。有熟人招呼,薛致远一声不吭地起身,捋捋头发,走过去。赵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想着再坐一会儿便走,忽见周琳穿一袭黑色晚礼服,端着餐盘,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赵总,能坐吗?”
赵辉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总今天很帅啊。”周琳坐下来,铺上餐巾,拿刀叉切牛排,边吃边朝他看,“——论气质风度,一点也不输给那些大明星。”
“我懂,这话是抛砖引玉。希望我表扬你‘比那些女明星更漂亮’就明说,不要拐弯抹角。”赵辉问她,“——要不要拿杯水给你?”
“谢谢。”
赵辉一挥手,让服务员倒杯水来。瞥见薛致远朝这边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老薛现在不得了啊,”他转向周琳,“一门心思要当娱乐圈大亨了。”
“娱乐圈水深。”
“哪里都一样。”
“赵总,待会几时走?”她忽道,“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已叫车。”×?
“那就薛总亲自送。他说了,今天务必要侍候好您。吃好、玩好、走好。‘好就好,不好也别为难他,至少今天要让他竖着进来,竖着出去。’——这是薛总的原话。”周琳嘴一呶,指不远处那个络腮胡子男人,“您看到那个人没?医药销售起家,做过房产中介,现在开一家财务公司。门面小,生意大。不在三百六十行里面,野路子。倒不为赚钱,讲究兄弟义气。是薛总的好朋友。许多事情薛总不方便做,都是他出面。‘你稍微给他拎一拎,他要是不接翎子,也只好随他。这世界要是人人都识相,反倒奇怪了。’——这也是薛总的原话。他今天忙,千言万语,只能托我向您转达。”
“威胁我?”赵辉停顿一下。
“是不是威胁,您自已斟酌。反正我只是个传话的。”
赵辉不语。半晌,叹了口气,“你过来,就为了说这些?”
“不然呢,还能说什么——我说过,赵总您是老江湖,我弄不过您。跟您说话,只能步步为营、公事公办,一句废话没有。否则就是自找苦吃。”
周琳说完笑笑,拿餐巾抹了抹嘴,站起来,“车在楼下,随时可以走。”
第19章
“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
这是李莹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赵辉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天气阴沉得让人想哭。病房很小,床边围满一圈人。都做出宽慰轻松的神情。赵辉在最前排,拉着妻子的手。望着那张瘦削的脸,脑子是空的,翻来覆去地说着“你放心”。那瞬竟不想哭,身体像纸片一样,仿佛比床上那人更虚弱,轻轻一推便要倒下。一双儿女被亲戚带着,默默站在旁边。赵辉念经似的,说“你放心,蕊蕊,还有东东,你都放心,放心——”最后时刻,李莹眸子倏的有了些光芒,抓住他的手用力了些,上身微微仰起。赵辉触到她手心有了一丝温度,不再是冰冷的。她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那瞬的感觉竟是之前许久未有的。她曾说过,他在别人面前总是稳重得不能再稳重的,像大哥,像父亲。唯独在她面前,像个孩子。教她放心不下。
她说完那句,兀自望了他一会儿。缓缓闭上眼睛。
这些年,赵辉时常想起那刻。记忆有了年头,像老照片,边边角角泛黄,眉眼淡了,轮廓倒深了。黑白分明,也是影影绰绰。便是悲伤,终是隔了一层。哭是不大会了。偶尔静静忧伤一会儿。想着李莹还在身边,只是换了个方式。自已安慰自已。岁数上去了,原先的那些沟沟壑壑,自已会一点点填平。“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话一直回响在耳边。这话她说过许多次。蕊蕊刚查出病的时候,夫妻俩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捱过一阵,李莹想得比他深,也比他远,“我是个大大冽冽的人,不像你,心事重。所以有我在,你尽管放心,我是不会倒下的。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别让我反过来替你操心。你啊,是个孩子,大宝宝,你都不晓得,我有多不放心你。”她知道怎么劝他最有用。天底下,没有比她更了解他的人了。也正因为有李莹,那段日子便是再艰难,赵辉一步步也走过来了。她是他的底。有她在,他人前背后才能存下一份笃定。工作上始终稳稳的。只有他自已知道,李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李莹更像是他的老师。在她身上,他学到很多东西。好女人能造就一个男人。
——“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
时间有自愈功能,也会润色,李莹的声音不会老,永远轻柔动听,不似临终遗言,倒有几分像导航软件里嗲嗲的女声,“前方左转——右转——有测速监控——”听着听着,便觉得安心,受宠溺的感觉,仿佛李莹一直没走,身上背后,都有她关注的目光,暖暖的。他每走一步,她都看着呢。他早起为儿女做饭,她替他关照着煤气炉,男人再怎样还是心粗,牛奶溢出来,鸡蛋煎焦,都是常有的事;他带蕊蕊做康复,她后头跟着,公交车哪站下,走哪条弄堂穿进去,她比他清楚;过年过节跑双方父母家,买什么东西,多少尺寸,全是她定度,家里女人把关,错不到哪里去;银行里忙得心力交瘁,回到家,沙发上一躺,便觉得松快许多,厨房边、阳台上、卧室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呢,有她的味道,她的气息——他只当她最牵掛两个孩子,其实她顶顶放不下的,竟是他这个大男人。孩子们再怎样,有他在,总是妥当的。他没了她,她怕他撑不住。她最后这句,是真心话,也是大实话。他是她的宝,她至死牵挂的人。这话她平常也说,但那当口,说出来便多了些劝诫的意味,郑重得多。有无穷的意思在后头。她知道他听得懂——赵辉想到这层,心底长叹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周身打个转,渐渐平息了。像湖中心荡起的涟漪,从里到外,一圈一圈,慢慢隐去。
薛致远发来一封邮件。赵辉没打开,看附件的名称,便能猜个八、九分——直接删了,眼不见为净。“大不了不干了。”吴显龙那天这么安慰他。这话不像老阿哥素日的风格,破罐子破摔了。“除死无大碍。”他接口。吴显龙说:“死是不会的,也不能死。你还有蕊蕊东东呢。我打保票,你死不了。”两人都笑笑。赵辉这几天也想通了。人一旦做好最坏的打算,倒也心定了。孩子气上来,去找苗彻。
“还是朋友?”苗彻看他神情。
“到死都是。”他一锤定音的口气。胸中陡的涌上万千豪情,仿佛学校刚毕业那阵,打满鸡血浑身是劲。便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鼻子酸酸的,满肚子的话并作一句,又是惭愧又是委屈。苗彻不说话,半晌,叹了口气,在他肩上一拍,也是无限感慨的口吻:
“我就知道。兄弟。”
两人下班后照例找个小饭馆喝到半夜。不约而同说起当年“白衬衫”的典故。苗彻喝到八、九分醉,羊毛衫一脱,露出里面的白衬衫,“穿了十来年了,保养得也算好了,可总归不是当初那个颜色了。”赵辉把袖管向上捋去,也露出白衬衫袖口,“——尽量干洗,料子才不容易磨损,颜色也正。”
“行里发的工作服,干个屁洗。穷讲究。”
“要穿得挺刮,白衬衫有白衬衫的样子,该讲究还得讲究。”赵辉举起酒杯,与他一碰。
赵辉没开车,坐苗彻的车回家。两人挤在后排,看代驾师傅的后脑勺,聊些闲话。苗彻问他,“想不想女儿?”赵辉道,“怎么不想?好在下个月做完最后一次手术,就能回国了——代我向玛丽再说声谢谢,小姑娘一住就是两、三个月,这次人情欠大了。”苗彻嘿的一声:“反正她也是无事忙。有钱又有闲,你给她这个机会,她反过来谢你才对。”
“别这么刻薄。是个好女人。”
“找另一半不是找劳动模范,好不好倒在其次,合适不合适才顶要紧。”
“陶无忌呢,是不好呢,还是不合适?”赵辉冒出一句。
“不好,也不合适。”苗彻屁股挪了挪,调整一下坐姿,“——少为你的兵当说客。我跟你还没完全和好呢,小心把你半路丢下去。”
赵辉笑笑。很快到家,与苗彻告别,走到单元楼下,正要拿钥匙,忽觉得脖子一紧,有人从后面拿绳子勒住他,惊得想要叫,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下意识地反手去扳,头上被棍棒之类的重物敲了一下,眼前一黑,顿时失去意识。
醒来时,人在医院。脖子兀自火辣辣的疼,思路迟了半拍,只当酒还没醒。手背上扎着吊针。苗彻站在一边,轮廓模模糊糊,看着有叠影。眼睛焦距不对。晃一晃,半晌才清晰了。“没打成傻子,算你运气,”苗彻伸出两根手指,问他,“这是几?”赵辉回答:“八。”苗彻嘿的一声,“真成傻子了。”
做了b超和ct,基本无大碍。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次日,薛致远来探病,拿着一大束百合,被苗彻挡在门外。“差不多就行了,开个影视公司,自已也成戏子了?”
薛致远点头,“也行,我就不进去了。你替我转达。”把花递给苗彻。
苗彻不看他,花往旁边垃圾桶一扔,重重关上门。
出院那天,吴显龙派了两个人过来,都是一米九的壮汉,墨镜西服,电影《黑超特警》时的架势。赵辉给吴显龙打电话,“阿哥,忒夸张了——”吴显龙道,“行啊,那就减掉一个。”至于赵辉再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也不能让人害。吃亏上当最多一次,再来就成十三点了。”赵辉拗不过他,只得勉强答应。一路上被两人架在中间,行李不用拿,出入抢在前头开门。径直送回家,“赵总您明天几点出门,我们等在楼下。”赵辉头摇得像泼郎鼓,“没必要,真的没这个必要。”那两人只是笑笑,也不接口。次日果然准时出现。也依言只来了一个。“我们俩轮班,做一休一。”赵辉自已开车,这人跟在后面。沿途不紧不慢,始终隔着那点距离。高架一时堵一时顺,上海马路上开得野豁豁的多的是,人家便是有这本事,不超车也不掉队,稳稳跟着。赵辉反光镜里瞥见,只是苦笑。吴显龙说,是专业保全公司请的,退役特种兵,“没轮上去中南海,但对付我们这种人,一个打十个像割草,轻轻松松。”又说,“阿哥上没老,下没小,只有你这么个兄弟。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活着就没意思了。”后面这句有些煽情,但赵辉知道是真话。男人越是上岁数,便越是拖泥带水,比女人还没用。听在第三人耳里,要笑掉大牙的。
薛致远到底还是亲自来了一趟。秘书没挡住,径直闯了进来。赵辉让秘书退下,“倒杯茶。”薛致远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沙发坐下,朝窗外看,“风景不错,位置好楼层高,看得到陆家嘴中心绿地,还有黄浦江。惬意啊老赵。”赵辉道,“上班的地方,又不是自已家。”薛致远接口:“不难。对面那几个楼盘,一样的楼层,一样的风景。随你挑。”赵辉嘿的一声:“我说过,我想学老师。”薛致远道:“我也说过,你学不像的。”
两人停顿一下。
秘书端上茶,又退出去。
“身体恢复得还行?”薛致远拿起茶杯,叹道:“我不想这样。你知道的。”
赵辉先是不语,随即道,“我了解。有时候,路走过头,就回不去了。”
“那你呢,想当例外?”薛致远问。
“还是那句——我想学老师。”赵辉一字一句地道。
薛致远笑笑,有些嘲弄地,“学老师什么?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那恭喜你,学得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
赵辉朝他看。
“一会儿君子一会儿小人,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不晓得原来做人可以这么收放自如,黑白通吃。你觉得这是有原则吗?抱歉,在我看来,这叫耍流氓。非常无聊,而且可耻。”薛致远说着,看向赵辉,又笑笑,“——老赵你觉得呢?”
赵辉握住茶杯,有种冲动,想要兜头泼他一脸。忍住了。这人就是来讨打的。倘或一个没忍住,真动了手,自已这头是主场,不用等到下班,便会传遍整个分行。比写一百封举报信还有效果。薛致远是什么人,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case,面上是压下去了,众人心里俱是存着疑呢,无风还要起个三尺浪,更何况眼下这情形,时间地点人物俱全,活脱一场独幕话剧。老薛是盼着自已摁捺不住,最好是来个全武行,反倒把那事坐实了,面上难看不说,更重要的是——弄尴尬了,回头就真难了。
“天底下的事,各人各看。自已怎样,看别人便也怎样。万象俱由心生。流氓眼里望出去,哪里有不龌龊的?自然人人都是流氓了。”赵辉微笑一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临走前,薛致远到底是放了大招,不紧不慢来了句:
“蕊蕊在美国还好吧?听说一切顺利,只剩最后一搏了。紧要关头,好就好,倘若出什么状况,前面的功夫统统白做,老赵你一口血只怕要吐出来。”
“出去!”赵辉沉声道。
下了班,赵辉径直去找吴显龙。吴显龙瞥见他脸色,便晓得这兄弟是有些慌了。语速也比往日快了三分。乱了方寸了。一通交代完,急急地问他,“阿哥你说,怎么办?”又道,“他就是让人把我打残废了,我也不怕。但是蕊蕊不一样——”吴显龙叹道:“他晓得你软肋在哪里。”赵辉有些激动地:“他要是敢动蕊蕊,我就跟他拼了。”吴显龙沉吟了一下:“美国那边,我派人过去。”立时便打电话订机票,当天晚上的航班,吩咐下去,到了那里,24小时守着,寸步不离人。又对赵辉道:“美国到底不是上海,上海认识几个三教九流的我还信,美国隔了十万八千里,天高还皇帝远呢,就凭他能搞出什么事来?再说老薛这个人我也打过交道,乡下人做派,气量又小,手条子比不上嘴巴子,说狠话吓吓你出口气,多半是这样。”赵辉知道这是安慰话,也只得点头称谢。听吴显龙又说“阿哥混了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便也笑笑,“谢谢阿哥了。”
美国那边还是出了意外。赵辉自从薛致远那番话后,每天早中晚三次与女儿通视频,不提这边的事,只谎称“爸爸忽然特别想你”,每次挑些无关紧要的话,吃什么、玩什么、见了什么朋友,事无巨细都问个遍。蕊蕊话少,主要还是与玛丽交流。玛丽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就带蕊蕊出去,跑步、溜狗、逛超市。赵辉不好明说,只道“快回国了,让蕊蕊收收心,免得到时候不适应”。玛丽自是不放在心上——果然是出了事。那天视频电话打过去,没见到蕊蕊,玛丽说孩子在睡觉,“今天溜狗时,突然有个人骑车冲过来,整瓶矿泉水浇在蕊蕊身上。事情倒是没啥,关键是吓了一大跳。现在有点发烧。”赵辉听得心惊肉跳,问她“人抓住没有?当地人还是外国人?”玛丽回答“报过警了,那人帽子戴得很低,监控里看不清脸。估计是捣蛋孩子恶作剧。你不晓得,美国佬变态起来实在吃不消——”
赵辉这晚彻夜无眠,在阳台上不停地抽烟,一根又一根。烟缸里满满的烟蒂。抬头望去,夜空被浮云点缀,丝丝缕缕,像天然大理石的纹路。青灰色透着些亮。原来夜里也不是暗得密密实实的。竟比白天更空灵些。独自站着,思路也比白天清透得多。视频最后,蕊蕊还是醒了,被玛丽拉过来,“跟你爸爸说几句,教他放心。”他听到女儿怯生生的声音,“爸爸我好想你——”那瞬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出女儿刚出生的情形,红通通的一个肉团子,被护土抱过来,“是件贴心小棉袄,恭喜啦。”他欢喜得手足无措,横过来竖过去,不晓得怎么抱才好。很快又被护土抱走了。李莹开奶受了不少罪,孩子也跟着吃苦,哭得撕心裂肺,只是吸不到奶。出了月子,奶水竟又多得吃不完。蕊蕊不好带,晚上总要起个三、五次。通常是李莹喂奶,他负责拍嗝和换尿布。折腾完了,也不想睡了,开盏夜灯旁边坐着,盯着那张小脸,傻傻看上半天。想,这就是我的女儿啊,这个小小的粉团子。觉得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她重要,便是为她豁出命来也是值得的。蕊蕊眼睛确诊那天,他和李莹抱头痛哭了一场,哭完,李莹倔强道,“也没什么,从明天起,我要锻炼身体,争取活到一百岁,只要有我在一日,她就不会吃苦。”——赵辉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李莹追悼会那晚,蕊蕊也不吵着要妈妈,却一直缠着他,谁劝都不睬。始终伏在他肩头,直至睡着了才放下。六、七岁的女孩儿,有些隐隐的晓事,却还不到自我排解的年纪,便愈加受罪,每天晚上都要赵辉抱着才肯入睡。赵辉紧搂女儿,轻倚在她肩上,触到她头发间的温度,那一瞬,与其说是女儿依靠他,倒不如说是女儿给了他力量。本已有些万念俱灰的,离了妻子,只觉得今后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直至抱着怀里这小小身体,才一点点回转过来,便是再难,为了这双儿女,也要好好活下去。旁人只当像他这般坚毅的男子世间少有,其实他自已晓得,若没有孩子,无论如何撑不到今日。尤其是女儿,这可怜的孩子,竟给了他无限勇气,便是心里再苦身上再累,见到蕊蕊,也都忘个一干二净。满脑子翻来覆去想的便是——“我要活到一百岁,有我在一日,她便不会吃苦。”
隔了一阵,便传出消息,致远公司被勒令停业,所有信托产品下架。近几年信托违规的不少,但大多是警告加罚款。致远公司这次是有些严重了。主要是最近那桩,为某地方政府融资平台贷款。本来也没什么,偷偷摸摸搞的人多了,无非是填洞补漏、借鸡生蛋那套。还是那句老话,资金链便是连环套,一个关节出茬子,满盘皆损。谁会想到,这其中竟然还牵涉到了社保基金。比起大城市,小地方往往更出格。连账面文章也没花心思做。轻轻松松便被抖了出来。薛致远这跤摔得有点惨。被人行请去喝咖啡,几天下来便瘦了几圈。到底还是停了牌。原本筹备的几家分公司,还有上市的事,也统统搁浅。也怪他平常太张狂,不少熟人打电话来问候,面上关心,可幸灾乐祸的口气藏都藏不住。薛致远径直去找赵辉。
“你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该晓得,惹毛我没啥好处。除非你打算一辈子让保镖跟着。还有你女儿和儿子,别指望高高兴兴上学,平平安安下课。”
“让保镖跟着,总比你蹲大牢要好。”赵辉淡淡地道。
薛致远朝他看,“什么意思?”
赵辉拿出一个U盘,给他。又把自已的笔记本电脑递过去。薛致远怔了怔,插上U盘,点开。只看一眼,脸色便变了。顿了半晌,不怒反笑:
“——你出师了。”
赵辉不语。
“是谁?”薛致远接着问。
赵辉依然不作声。
“不会是周琳。她拿不到这些东西。”薛致远一凛,忽的想起,“——我晓得是谁了。”长叹一声,冷笑,“老赵啊老赵,你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钱斌递了辞职书不久,便去s行报到。相应手续还算顺利,薛致远并没怎么为难他,签完字,扔下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一点不错”,竟还多结了两个月薪水。钱斌说声“谢谢”,临走时又叫了声“爷叔”。薛致远鼻子出气,“当不起,再说辈份也不对。”停了停,道,“去了趟海宁,就调枪头了?赵辉有些地方,我真比不过他。”钱斌也停了停,“——赵总是好人。”薛致远嘿的一声,问他,“你爸呢,好人还是坏人?你他妈的别在我面前说好人坏人,老子我出来闯荡的时候,你连牙都没出齐呢。好人坏人是写在脸上的?用嘴说的?小赤佬你懂个屁!什么都不懂还在这放屁!”说完,把辞职书往他脸上一扔,“滚!”
“你爸爸,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一周前,赵辉带钱斌去海宁老家。还有师母。这样的三人组合挺古怪,用上海话说就是——“有点妖”。赵辉开车,钱斌坐旁边,师母在后座。起初都不说话,吃饭行路都默默的,隔着一段距离。老师的祖上有些来历,中过举,点过翰林。至今还有专人看坟。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头发全白,蹒跚着领三人去田头。那路并不好走,因平常无人来此,芦苇长得有半人高,脚下泥泞,真正是野地。好不容易到了,见到两块青灰的墓碑,掩映在杂草之中。老太蹲下身子,拔去杂草,才现出碑上的字。“是老师的曾祖,还有祖父祖母。”赵辉介绍。青年怔怔站着,有些手足无措。师母先是不语,忽的说了句:“也不用怎样,来过,意思到就行了。”在碑前站了一会儿,便往回走。那老太是欧阳家的远亲,种田为生,闲时帮着看守坟头。赵辉记得上次陪老师来时,临走前曾给她些钱,便也拿出几张钞票,塞到老太手里,“谢谢啊。”钱斌见状也去掏皮夹,说“我来给”,赵辉挡住他,笑笑,“没事,一样的。”
带钱斌来海宁,赵辉事先证询过师母。师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你老师生前对我说,这孩子寄养在别人家里,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是他自已管教,只怕要好的多。我说,那就接回来吧。你老师叹口气,说,到这地步自然不能接回来了,这是他的命啊。”赵辉静静听着。师母又道,“你老师只当我在说气话。其实不全是。我不能生养,总是我欠了他。就算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也不好十分怪他。再说家里没孩子到底冷清,真要接回来,我亲自带大这孩子,说弥补也好,以德报怨也罢,总是件好事。这层意思我从没跟你老师提过,一是没机会,二来就算提了,他也不会答应。有时候,就算是夫妻,也有许多话不能说的,一说就踩线了,要误会的。可不说也不好,他到死都觉得我心里有疙瘩,这件事就成了永远过不去的坎。有时候我也问自已,这辈子到底是我对不起他呢,还是他对不起我?这事不能想,一想就出不来了,要变神经病的。再说了,便是想通又如何?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又不是批考卷,你得了几分,我得了几分,名次贴在墙上让大家看——你是最了解你老师的,也不必问我,就想着他若在世乐意不乐意。我没意见。”
老太邀三人去她家里坐坐。“乡下房子简陋,不比你们大上海。”她谦逊道。见钱斌是陌生面孔,偷偷问师母。师母说,也姓欧阳。钱斌听到这话,朝赵辉看去。赵辉微笑,在他肩上拍了拍。老太早年丧夫,与小儿子一家住,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去了城里打工,留她抚养重孙。自家盖的砖房,两上两下,外头看着雄伟,里面空荡荡没几件家什。老太搂着重孙,翻来覆去地说“常来坐坐”。师母问她“孩子们过年回来没有”,她回答“初七那天回来的,待了三日便走了。那边学校在联系,下半年就把小的接过去。”师母叹口气,嘴上道,“那很好啊,可见是扎下来了。你好福气。”老太说,“团圆了。”把遗憾压着,脸上只是笑。师母停了停,“你这岁数,都已是四世同堂了,能享几代人的福。我不如你。”这话是真心,说了不免有些伤感。老太反过来劝她:“儿孙都是讨债鬼。没有也好。”
那天临到家前,钱斌忽然叫住师母:“以后有什么事,您尽管唤我。”这话说的有些突兀,自已也不好意思起来,不敢看人,继续道,“——您别把我当外人。”师母原地怔了几秒,“谢谢。”两人白天已有些随意了,这一来一去,重又扭捏起来。却是更进一层了。隔天,师母托赵辉带了一只表给钱斌,“你爷爷传下来的。你爸生前一直戴着,现在给你吧。”钱斌还犹豫着,赵辉径直替他戴上,“——你父亲的事,我一点点讲给你听。”
“骗小孩。”薛致远这么评价。电话里他像个女人那样逼尖嗓门,时而嘲讽,时而咒骂,音调随着内容而不断变化,层层递进。还有些神经质。赵辉想起吴显龙常说的那句“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也不挂断,只默默听着。薛致远问:“你在那小孩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赵辉道:“不论好坏,反正我只说真话。”薛致远哈的一声,怪声道:“我可以想象,老赵,你不动声色把那孩子骗得团团转的模样。”赵辉道:“我说了,我只说真话。”
“也包括师母那笔高利贷?”薛致远忽道。
挂掉电话,赵辉点上支烟,坐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微信。薛致远发来一个“竖中指”的表情——这人也是气急败坏到极点了。电话最后,竟还骂了句“操你妈的×”。赵辉不理会。猜想他促狭起来,也许会到师母那里去摊牌,说那笔钱完全跟钱斌没关系,是老赵帮着填上的。其实也不算高利贷,一个小财务公司,按银行贷款利率的两倍,前年借的20万,到今年连本带息30万不到。师母动过卖房子的念头,给赵辉拦下了,说你孤零零一个人,又上了年纪,没了房子就等于没了底。钱斌那边确实是赵辉做的工作,“钱我来出,你别声张,就说是你这几年的积蓄。”钱斌没回过神,赵辉给他讲道理,“你是老师的儿子,名义上说得通。我们谁给钱,师母都不要,总不见得让她老人家去睡马路。”钱斌这才照做了。师母那边,初时自是死活不收。赵辉劝了半天,最后道“按老法,他算你半个儿子。难得他有这片心,老师地下有知,也是欣慰的。”钱转到钱斌户头,再由钱斌打给师母。师母执意要写借条。钱斌又问赵辉。赵辉说,收下吧,师母也是个倔脾气——三人去海宁倒是后面的事了。有些顺理成章的意思。赵辉不提别的,对着钱斌只是劝他好好待师母,“她是你父亲的妻子,对他好,便是对你父亲好。”赵辉说这话时,瞥见钱斌的神情,三分感动,倒有七分茫然。想,这真是个孩子呢。一张白纸。当年的事,除了理发店那段,赵辉都说得很详细,尤其他与老师的情份,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看书,一起睡觉……说着说着,眼前便浮现出老师的脸,依稀是病床里的模样,两颊刀刻似的,眼窝深成两个洞,眼周青黑。目光却是炯炯,径直望着他,嘴角带笑——赵辉鼻子陡的有些酸,眼前也模糊起来。没忍住,竟真落下泪来。钱斌慌了手脚,拿纸巾给他。赵辉说声“没事”,想停下,不知怎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愈发应景了。全套了。瞥见钱斌束手无措的模样,那瞬只觉得愧疚。偏偏眼前老师那张脸依然与往昔一般慈祥,微笑着,仿佛在说那句:“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赵辉听到一声叹息,也不知从何而来。心头酸得要命。愈是这样,愈是泪水不止。也愈是愧疚。情绪像乱成团的线头,一言难尽,只觉得窝塞,无处消减。铺天盖地般,又是悄无声息,转瞬间,整个人竟似麻木了。
薛致远到底还是没逃过。也是时运不济,银监会突然发文,整顿信托业。他撞在枪口上。除了非法融资、资金整合、违规发行信托产品,还牵涉到报表造假、违规上市等多项。罚款不算,又判了三年。即日执行。判得有些重了,杀鸡儆猴。赵辉听说这事,晓得情况不妙。果然不出两日,举报信便捅到s行总行——临死咬一口,老薛是想来个同归于尽。
很快,北京派了专人下来彻查。主要还是之前吴显龙那笔融资。本来钱已结清,再怎样也无大碍,但眼下情形不比从前,事事都要认真。便是马后炮,也要走到位。举报信一式几份,连中纪委也发了一份。行长又是新任,五十岁不到,正是磨拳擦掌、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当口。底下人自然懂意思。到这地步,赵辉也彻底死心了,不抱希望,想,撤职便撤职吧,正好请假去美国接蕊蕊。谁知才几天工夫,事情便有了结果——苏见仁全揽了下来,“跟别人没关系,金表那事,全世界都知道了。现在这又唱的哪出?也真是人走茶凉,我爸在的时候,谁见到我不是花好稻好?嘿,他老人家前脚走,我后脚就被扫地出门。怎么,难不成还想再判我一次?枪毙两遍?”纪委的人倒看不懂了。资料查了又查,不能说完全没有蹊跷,但一来证据不足,二来都有人认下了,再钻牛角尖往死里抠,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一封报告交上去,这案子便算结了。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赵辉连喘口气的空档也不给自已,隔日便去找周琳。
“谢谢。”
她不接他电话。他早早候在她家楼下,见她出来,上前堵住。
“下周我和老苏去领证,”她道,“没办法,女人报恩,只好以身相许。”
赵辉不语。周琳不用看,便晓得他不会相信,加上一句,“——早早晚晚的事。”说完也觉得没名堂。上来就沉不住气,头个回合便是自已败了。换个促狭的男人,俏皮话马上扔过来,“几时吃你们喜酒——”赵辉自是不会。不追问,也不调侃。只是由她说。
“谢谢。”赵辉又道一遍。
“要说谢谢,跟苏见仁说去。我也没做什么。”周琳不看他。捋了捋头发。
“不止这一桩。”赵辉停顿一下,想打住,但没忍住,问她,“——你,好吗?”后面这句想说得自然些,但到底把握不准,“你”字一出口,声音稍有些颤,脸上却带着笑,看着更怪。她应该也察觉了。只一秒,两人之间似有什么“砰”的一下,打破了。坦荡许多。她瞥见他关切的目光,扭过头,做出无所谓的神情。赵辉上前一步,停了停,去握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挣掉。便任他握着。她的手心有些凉。他握紧,捏了两捏。
赵辉刚当上分行副总时那两笔贷款,是挂在周琳公司名下,照例是转个手便流往别处。薛致远的老套路。举报信上也提了。纪委的人找周琳了解情况,周琳把当初公司包装上市的事情合盘托出,薛致远如何瞒天过海,将一家资质平平的小微企业做成上市公司——这招有点走题,但挺管用。“我和薛致远是蛇鼠一窝,赵总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水泼不进刀砍不入。美人计也没用。贷款报告是薛致远写的,造假他最拿手。换了谁都被兜进。我圈子里混了这些年,论做事胆大心狠,没人比得过他。”那人又问,“薛致远为什么要跟赵辉过不去?”周琳大喇喇地:“他喜欢我,我喜欢赵总。就这么简单。”纪委的人倒好笑了,“拍电视剧吗?”她道:“你们去查,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开的车子,统统是谁送的。上海滩上为我争风吃醋的男人,薛致远不是第一个。”——周琳把自已逼到一个很尴尬的局面。出卖老东家,还有提携过她的人,这在圈内是大忌。名声传出去,以后便是再巧舌如簧八面玲珑,也不会有人睬她。拿不到融资,她这个财务公关便是废人。没几日,她便自觉递了辞职信。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这家服装公司工作,老总是她一个远方亲戚,待她不薄,她对公司也是忠心耿耿,感情很深。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之前那番事端。交辞职信时,老总问她,为什么。她不回答,只是反复说着对不起——周琳心里愈是失落,脸上反而愈是无异。避开赵辉的目光,想要抽回手来,但被他握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她这么做,自是为了他。但这么面对面,等他说出一番感谢的话来,又是别扭到极点。之前并不觉得委屈,此刻不知怎的,竟是一点点酸上心头。她瞥见他的神情愈来愈温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佯装鼻子有点痒,拿纸巾去擦。揉啊揉的,倒把鼻尖擦红了。听见他道: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吭声。忽想起那天,向苏见仁打听李莹。说到临终那句“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她一直记在心里。女人看女人,自是最准确犀利。她细细辨着这话,体味到李莹对丈夫的用情之深。那瞬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蹦出个念头,“你不放心的事,我替你做成。”想着老天爷让她与这女人长得一般无二,或许是有意为之,好让这事有个圆满也未可知。忍不住又笑话自已,这么绕个大圈,不过替自已找个借口罢了。
“我,不想看到你倒霉。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周琳缓缓道,“——让你夫人九泉之下,能够放心。便是她不在,也有人能保你周全。”
她说完停下,径直看向他。身后一株桃树,浅浅冒出几颗新芽,粉嫩中透着寸寸生机,正是沁人的时候。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倔强。她比前阵似是瘦了些,两个肩头直削下去,站在那里,叫人心疼。赵辉望着她。这一刻完全说不出话来。半晌,将她的手再握得紧些。这个女人,对他竟是情深如许——当下再无他念,只想,万万不可辜负了她。
“男人报恩,有时候也会以身相许。”他想开个玩笑。当然没有。停顿几秒,伸出手,将她落到颊前的一撮刘海往耳后捋去,柔声道:
“你去哪里?我送你。”
第20章
清明小长假,赵辉带儿子去松江写生。小家伙最近对画画有点兴趣,报了个课外班,一周上两次。目前正在兴头上。给赵辉也画过两幅,一幅素描,一幅油画。赵辉郑而重之地挑了一幅裱起来,挂在书房。好坏倒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坏了儿子的兴致。赵辉不是那种望子成龙的家长,对儿子向来宽待。从小学起,这孩子便兴趣广泛,喜欢摇滚,玩吉他,还有架子鼓,组过校园乐队;喜欢远足,初中时跟着一群驴友到百山祖暴走,回来时浑身脏臭,裤子破了个大洞,完全一副瘪三模样;有段时间还迷上烘焙,做小饼干、纸杯蛋糕、瑞土卷和马卡龙,成功了拿到同学间炫耀,搞砸了也舍不得扔掉,弄得赵辉有一阵天天吃烤糊的蛋糕和饼干碎屑。
写生在佘山脚下。结束了便去别墅吃饭。周琳买来半成品菜肴,做成满满一桌,倒也色香味俱全。吴显龙也在。四人围坐着,边吃边聊。东东上月底过生日,吴显龙送来礼物——别墅钥匙。赵辉犹豫半天,还是收下了。吴显龙加上一句:“是使用权,不是产权,节假日过去玩玩,比住酒店好。别有心理负担。”——是怕他别扭。赵辉苦笑,心想,占了人家便宜还要人家反过来安抚,也难怪被老薛骂伪君子。薛致远入狱前,一把暗器扔出去,满天飞雨。烂摊子收拾得不容易。吴显龙背后出钱出力,面上只字不提。这些赵辉不是不知道。给蕊蕊看病的那笔钱,是赵辉最大的软肋,纪委的人查了又查,到底还是有惊无险。问吴显龙,他答得轻描淡写,“钱能搞定的事,都不是事。”赵辉没再问下去。猜也能猜个七八分。名利场是非圈,这方面吴显龙比他兜得转。有的是手段。当着他是阿哥,在外人面前就是吴总,八面威风掷地有声,该耍心计时耍心计,该斗狠时也要斗狠。一只脚踩在线上,忽左忽右,节奏分寸都要控制好。“薛致远是前车之鉴。”那天,他与赵辉去极乐汤泡澡,这么说。赵辉点头,“不错。”吴显龙又聊到周琳,“我下个月新开一家投资公司,想请她过去帮忙。”赵辉一怔,“回头问问她。”吴显龙道:“是个人才,别浪费了。”
周琳问起他与吴显龙的关系。“你若要我去,我就去。”赵辉知道周琳是诧异别墅的事。钥匙包在盒子里,俄罗斯套娃似的,大盒套小盒,层层叠叠。包装纸撕开,东东嘻嘻哈哈地拆,拆到最后也有些意外。吴显龙开玩笑,“将来你结婚,我就不送礼了。”周琳只当赵辉会拒绝,谁知竟没有。也不问他。隔几日,赵辉自已说起这事,“阿哥是自已人,也没啥。”停了停,又道,“拒绝别人也要底气的,我现在底气不足。”没头没脑一句。周琳细辨这话里的意思,觉得赵辉是有些沮丧了。站在女人的角度,周琳能理解某些男人对理想近乎痴狂的坚守,像是精神洁癖。以周琳通达务实的世界观,遇到这类男人,通常是两种极端,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就是崇拜到极点。赵辉自然是后者。也是一物降一物,没法子的事。上海话叫“吃死忒侬(爱死你)”。赵辉说,现在说不,就跟女人“作”没两样,自已都觉得叫不响,没意思。周琳静静听着。这时候不能劝,一是难劝,二来劝了也不管用。只有等他自已慢慢消化,慢慢想通。过程会有些痛苦,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呛水是免不了的。倒不如放松,其实也沉不下去。顶多弄个一身湿。周琳愈是在乎这个男人,便愈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身”要保护,“心”亦要照顾好。现在和将来,方方面面都要周全才是。总之,周琳希望这男人过得舒服。无论他怎样,她都无条件支持。赵辉收下钥匙,她稍有些意外,但丝毫不露。也跟着赵辉,待吴显龙更亲近些,阿哥长阿哥短。一次,赵辉忽问她,“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周琳沉吟片刻:“是个靠得住的人。”——通常男人这么问,便说明心里有些忐忑,不够自信。这时候不能答得太快,显得敷衍,也不能过份捧场,太假,反而让人难受。最好是考虑再三,然后说句不相干的真话。赵辉果然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问,“那是什么意思?”赵辉看了她一会儿,“这话不该问你,自已人,不客观。”说着摇了摇头。周琳猜他还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逗她呢。她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已掌心,双手环住。
“我是谁啊?我周琳看上的男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钱斌分到浦东支行业务部,师傅是老马。老马带徒弟很有些怨气,之前程家元没少挨他骂,但钱斌到底不同,赵总的人,再不爽也要多担待些。掐着手指算,没几年便要退休,将来天下是这些年轻人的,自已连绿叶也称不上,顶多是枯叶,混进土壤变成肥料,供养着这帮小的。老马想到这,又忍不住悲凉。老关也是差不多的心境,两个老对头同病相怜,倒生出些不尴不尬的情谊来。钱斌天赋不高,与当初的程家元半斤八两,人生得高大,性子却软,更加娇贵些,打不得骂不得。刚进来便做错一笔单子,学徒期不必担责,俱是由老马承下来。老马一汪苦水,在老关面前倒个稀里哗啦,“真正是铁打的师傅流水的徒儿,早晓得当初去考师范,至少每年教师节还有花和卡片收。这些年带的徒弟,两只巴掌翻几遍,一茬接一茬,吃力不讨好。”老关叹道,“我手里带过的,分行副总都有两三个。”老马说:“忒没劲,人家来去匆匆,我们原地踏步。到死一个科员。”老关道:“也怪我们自已,业务部这些年,哪里抠不出些路子来?人不动就算了,心也一动不动,活该将来赤膊退休。”老关是说气话,老马听了,朝他看。两人不约而同地,生出个念头来。野豁豁了。业务部各人手里皆有熟客,两人是老资格了,加起来数量自是不少。客户有大有小,资质也是有好有坏,不是存便是贷。那些人因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程序上也不甚在意,这边说“有个理财产品不错,利率高,也稳当”,那边资金便径直打过来,或是索性上门自取。再转给需要贷款的客户。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了中转,自行消化。一笔好处费抵得上几年薪水。两人起初还是战战兢兢,做了几笔,便也不管不顾了。也实在是胆大包天,仗着熟悉行里的规程,擦边球打得惊心动魄。政策愈来愈紧,融资也愈来愈难。这扇偏门也是应运而开。旁边人俱不知情,便是有些察觉,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眼开眼闭。人无横财不富,两人得了甜头,又是惊喜又是抖豁,心想着做一笔是一笔,真要抓到也是天数,无怨尤人。
一日,两人在食堂吃午饭,忽见赵辉旁边过来,因是支行老领导,便起身打个招呼。谁知赵辉微笑走近,放下餐盘,竟坐了下来。两人本能地一惊,心跳加速。赵辉只是寒喧,问些钱斌的情况。一顿饭吃得艰难无比,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两人正松口气,忽听赵辉道:
“两位下午要是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
从支行到分行,步行不过二十分钟。两人抖抖地过去,自忖大限将至。赵辉叫助理倒来两杯咖啡,依然只说些客套话,诸如劳苦功高、春泥护花之类,完全不提其它。两人忐忑,猜想便是有事,按程序也该支行先处理,不至于直接捅到分行。但若是没事,赵辉与他俩又无交情,这么上门闲聊家常,似乎也说不通。咖啡喝完,赵辉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两人接过一看,是份贷款申请报告,不由得互望一眼。赵辉说:
“这事,拜托两位了。”
老关看那份报告,写得十分简单,公司资质寥寥几笔,资金用途与抵押物也是语焉不详。“赵总,”老关迟疑了一下,“这份报告,好像——”瞥一眼赵辉,竟是不敢往下说。老马耿直些:“您在分行业务部办,不是更方便?”赵辉道:“我调来分行时间不长,浦东支行是老东家,到底熟悉些。”老关沉吟道:“您也知道,现在贷款这块不像以前,我们送上去,审批部过不了,也没用啊。”赵辉微笑:“要是简单,我也不来找两位了。论经验、还有业务水平、办事能力,我对两位是信得过的。当然了,还是要按规定来。行就行,不行也没什么——不勉强。”
送走二人,赵辉给吴显龙打了个电话,说“问题不大”。那头道,“别给你惹麻烦。”赵辉嘴巴动了动,出来却是“不会”——自已也觉得有些好笑了。怔怔坐着。通常自已跟自已较劲,总是很痛苦。但也有个适应期。像是耐药度。苏见仁金表那次,真的是难受得想死。到钱斌那次,就好很多。这次就更自如些。刚才对两人说那番话时,忽想起薛致远,差不多的口气,他赵辉更亲切些,走的是软刀子路线——赵辉愈这么想,愈是忍不住苦笑。不笑就真有些骇然了。过去常听人说“身不由已”,觉得不过是托辞。自已的路,如何自已作不得主了?现在才深深懂得其中的意思。吴显龙那天也是随口一提,“要真为难,就算了。”他说“没事”——便是有事,也说不出口。仿佛后面有双手,按住头往前推,嘴一张,那句话便出来了。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三天两头喝醉的人,再说自已酒精过敏,大脚装小脚,别说人家,自已也觉得做作——赵辉心里叹了口气,走到窗台,为那株龟背竹浇水。瞥见远处黄浦江弯弯绕绕,间中高楼林立,这个角度望去,既是看客,又是身处其中。上海1号地基已打了大半,钢筋层层叠叠,硬梆梆直逼逼,真正是水泥森林了。夹在群楼之间,竟也不觉得突兀。别样的层次感。也是蓄势待发的。李莹说当年陆家嘴只是单薄的一块,巴掌大的生活圈,简洁明了。虽不至破败,相比江那头,到底格局小得多。那时她家旁边便是爿烟纸店,再走去几步,是劳动剧场,几分钱一张票,场子从未坐满过。公交车坐一站路,便是浦东公园,里面绿树成荫,有个“宇宙飞船”,当时算是极刺激的项目了。没有隧道,过江全靠轮渡,码头上铁丝网拦着,这边来那边去的人。一声汽笛,船员用粗绳勾住,门徐徐打开,两边俱是行色匆匆——倏忽几十年过去,江上依然船来船往,顶着硕大的广告牌,头重脚轻。高楼此起彼伏,形态万千。竟是望不见人。完全湮没在这宏大情境中。连陪衬也称不上。仿佛那些大到极点的铁木家伙才是活的,自已长脚,自已动弹,自生却又不灭。仿佛初时便矗在那里,冷冰冰看着众生。像画,更像是中子弹爆炸后的残景。看久了,会生出些惧怕来。39楼的视野,更是雪上加霜。脚不着地,心便是空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忽想到戴副总,那天应该也是这个位置。一模一样的视角。警察调出监控录像,他在窗台站了大约有半小时,霍的一跳。也不知怎的那般决绝。换了别人,新上任多半要换个房间,或是重新装修一番。新副总是喝洋墨水的,百无禁忌。赵辉也不忌诲这些。相比之下,赵辉心态更好些。戴副总的前任,退休前一年得了绝症,不出数月便走了。都说这房间有些邪。连着三任,俱是没好结果。事不过三。赵辉安慰自已。说不清是豁然还是麻木。拿出手机,微信里翻到“苗彻”,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兄弟,上来坐会儿?”
——迟疑一下,还是删了。
陶无忌托了一个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的师兄,咨询跳槽的事情。不到一周,便有了回音。这事连苗晓慧也瞒着,悄悄递简历,悄悄去面试。对方公司很满意,问他几时可以上班。陶无忌犹豫再三,想着还是要跟苗晓慧说一声,先斩后奏到底不妥。挑个机会,问她:“我换个工作好不好?”苗晓慧睁大眼睛:“你准备放弃了?向我爸妥协了?”陶无忌连忙解释:“不是妥协,是转入地下,迂回作战,让敌人放松警惕。我党不也是这么胜利了?”这话更像开玩笑了。苗晓慧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肩上拍一记,“少来,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只好再去找胡悦。惯性动作。对着这女孩,倒是直接许多,说了面试通过的事。胡悦问:“晓慧知道没?”陶无忌耸耸肩。胡悦道:“树挪死,人挪活。换个环境也好。”陶无忌朝她看:“真的?”胡悦嘿的一声:“跳个槽而已,死不了人。”陶无忌有点沮丧:“觉得自已像逃兵。”胡悦道:“少自已给自已下结论。不客观。”陶无忌道:“那你来。”胡悦想了想,“——叛徒。”陶无忌一怔,还未开口,她已笑起来:
“不是真的叛徒,是转入地下,迂回作战,让敌人放松警惕。我党不也是这么胜利了?”
“晓慧说的?”陶无忌语塞。
“她只当你有这个想法,还让我帮着劝你呢。谁晓得你已经偷偷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胡悦抿嘴笑,“胆子大大地——”
“不想自取其辱。”陶无忌想起苗彻那天的话,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有些痛。怕在女孩子面前失态,只叹口气,做出随口说说的样子。瞥见胡悦一只手伸过来,摊开,掌心卧着一块小玉牌。他拿起来,玉牌上雕着一尊弥勒佛,露出大肚腩,笑得没心没肺。
“这是我考上大学时,福利院的院长送给我的。她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期许,只是一点,希望你能够像这尊弥勒佛,一直笑口常开。她说这不是什么值钱的玉,但不值钱也有不值钱的好处,就是可以一直带着,不怕丢。还有就是,送人也不心疼。”胡悦说着,问他要来皮夹,径直把玉牌塞进去,“——我这人比较粗线条,傻大姐一个,留着也是浪费。”
“我知道,我比较小肚鸡肠。”陶无忌苦笑。
“男人嘛,看着高高大大,其实都喜欢肚子里做文章。”胡悦想提醒他“这玉牌晓慧没见过,放心”,犹豫着,还是没说。倒杯茶递给他,“——如果我是你,肯定不跳槽。”
“为什么?”
“现在放弃,之前做的都是无用功,太亏了。脸皮厚一点,死赖着不走,把晓慧爸爸当空气,该干嘛就干嘛。你越是在乎,对方就越得意。别理他,老子反正烂命一条,跟你杠上了,你女儿我也娶定了,蚂蟥叮牢鹭鸶脚,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看你拿我怎么办?”
陶无忌忍不住笑,“姑娘,你哪儿学的这些切口?”
“有几个人能毕业不到一年就进审计部的?冲这点,你也不能走。”胡悦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要知道,你,陶无忌,是不世出的人才。是金融界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实话告诉你,我出生时,房顶上环绕着五色祥云,还飞来一只凤凰。”
“怪不得!”她一拍大腿,正色道。
心情轻松许多。也是预料中的结果。胡悦强调,“有些问题,你不去想它,它就不是问题。”陶无忌说:“这是自我催眠。”胡悦道:“人生需要自我催眠。”
没几天,陶无忌跟着苗彻到厦门审计。对方一个处长是苗彻的老朋友,刚见面便邀苗彻喝酒。陶无忌房间在苗彻隔壁,看文件到半夜,听见有人试图开自已的门,几次提示错误,依然不停。过去打开门,一股呛人的酒味——苗彻弯着腰,手持房卡,一脸错愕:
“你小子,在我房间干什么?”
次日早上,陶无忌从苗彻房间走出来,刚好与苗彻打个照面。叫声“苗处”。对方黑着眼圈,兀自不太清醒,“我俩为什么要换房间?”陶无忌照实说了。苗彻道:“其实你完全可以叫上几个人,把我搬回去。”陶无忌停顿一下,“那时是凌晨两点。”苗彻找茬:“那你怎么不睡?”陶无忌道:“我在看资料。”苗彻无话可说了,讪讪地:
“这么用功——等下会上听你的高见。”
早饭后,苗彻走进会议室,瞥见陶无忌已挑了角落位置坐下,面前一撂文件。“苗处。”陶无忌微微欠身。“闽南话‘发挥’叫‘化灰’,”苗彻道,“一会儿就看你‘化灰’了。”话说得不伦不类。陶无忌撇嘴,做了个笑笑的表情。
会上,各人提了看法。陶无忌辈份小,最后一个发言,主要是两点,一是某些客户通过网银提交贷款申请,凭借其高等级和Aum值,顺利通过自动审批,获得“快贷”信用贷款。这些客户资信水平虚高,存在作假嫌疑。2010年,某人在柜面买了某保险分红产品800万,隔几日办理保单质押贷款,一年后退保。但由于分行与保险公司系统未联网,不掌握此人的质押与退保信息,也未对该客户进行重检和更新,使得其Aum值始终保持在高水准等级。去年此人作为财私级客户申请“短期融e贷”350万元,贷款最终形成不良;还有一桩,存在大量信用卡客户套取高额积分奖励现象。通常做法是,先在网银系统申请并控制大量信用卡,反复存入溢缴款资金,然后在控制的抵扣率第三方支付公司商户Pos机上进行大额虚假消费,刷卡金额清算至控制帐户后,回流至控制的信用卡,通过循环操作,短时间内获得巨额信用卡积分,最后通过自助渠道异地进行积分兑换,获取加油卡、移动话费以及礼品券等——陶无忌说完,微微颌首,把文件稍稍整理,归拢。众人沉默了几秒。空气里瞬间弥漫着某些微妙的东西。审计是细致活儿,经验不能少,但更讲究现场勘察,看得细不细,查得严不严,几句话一说,高下立见。通常头一趟开会,都只是稍微拎一拎,十个人里倒有八个连被审行相关资料都未必看完,走过场罢了。陶无忌非但已把文件看个遍,找出问题,甚至连问题的起因经过也大致弄明白了,可见功夫之深。通篇几乎就是完整的审计报告,可以直接定稿的。在场那些老资格,纷纷从心底里哼一声,想你一个新人,倒是不客气,这么爱表现,23楼那次怎么没把你摔成工伤,那就一步到位了。俱是冷眼看他。苗彻在纸上记录,也不点评,径直道:“散会。”
午饭后,陶无忌被苗彻叫到房间。
“耽误你休息了。”苗彻道。陶无忌关上门,走近几步。“苗处,找我有事?”苗彻手一挥,指着旁边沙发,“坐。”х?
陶无忌依言坐下。瞥见苗彻手里拿着一块金币,认得是s行年初全国发行的贺岁“金鸡报晓”纪念币,重量有大有小。这块应该是一盎司。
“人家很客气。”苗彻道。×?
陶无忌“嗯”了一声。前天下午刚到宾馆,行李还未放定,被审行便送来一个环保袋,东西很全,食宿与会议安排,圆珠笔、修正液、u盘、风油精、防蚊贴,以及周边景区的地图、电话卡。另有一只小木盒,打开便是一枚纪念币,证书上有重量,刚好10克——苗彻是主审,金币的份量自是翻几倍。时下流行送这个。有价值,又不扎眼,小巧、隐秘,讲起来还是纪念品,上面雕些花草虫鱼,风雅的很。小物件罢了,谈不上行贿。陶无忌一古脑交给师傅王磊。“手榴弹,扔给您了。”王磊是个老实人,四十来岁,戴副金丝边眼镜,脑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看不见脖子,圆滚滚很富态的一个人。业务水平一般,却最是谨慎,信奉“平安是福”、“不求有功但有无过”。他劝陶无忌,多听少说,“业务部你待过,晓得那里的复杂。审计部比业务部还要复杂一千倍,我跟你讲,眼睛耳朵是为自已长的,再怎么瞎看瞎听,也不要紧。嘴巴却是说给别人听的,一不小心就要出错。祸从口出。你懂我意思吧?”陶无忌知道这师傅的脾性,一半是教徒弟,一半也是怕惹麻烦。待陶无忌倒也不错。会后,把他叫到一边,陶无忌以为会讨几句骂,谁知王磊只是叹口气,“你啊,还真是天生当审计的料。吃不消你。”又加上一句,“赵总蛮有眼光。”这话有些捧场的意思。师傅做到这种地步,陶无忌只好苦笑。分部里人人都晓得他是赵总的嫡系。“个性像苗疯子,后台还硬。”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不止一次两次了。一句话搭上两位大佬,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其实新加坡回来后,陶无忌几乎没见过赵辉。讲起来微信也没加过,倒被人家说成那样。也实在无语。陶无忌再聪明,到底还年轻,对于这层关系有些拿捏不准,领导待自已不薄,装聋作哑好像不对,不懂事了。但真要主动贴上去,似乎也不对。辈份没到,样子也难看。便只得由着众人说。不辩解也不承认。
“现在金价多少?”苗彻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