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彻忽然说起“凤凰男”。他问陶父,“知道什么是‘凤凰男’吗?”陶父猜想必然不是好话,只是笑笑。苗彻说下去:“在上海,凡是生女儿的家长,最怕遇到凤凰男。”苗晓慧叫了声“爸”。他摇手,“我是实话实说。陶先生,您也是有女儿的人,又是一个人带大孩子。这方面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陶父含糊应了声。

  “谁家的孩子谁不疼?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作为一个父亲,您要让我欢天喜地接受我不喜欢的女婿,那也挺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最多也就唠叨两句,最后还是孩子自已拿主意,否则闹到法院,判我输不算,网上还会有铺天盖地的人跳出来骂我,说我是专制父亲,死脑筋,老古板。与其那样,我倒不如现在闭嘴,随便他们怎么弄。”苗彻说完,转向女儿,“——饭我吃了,意思也表达了。可以走了吗?”

  这样的结果,不算理想,但至少面上还过得去。以苗彻的脾气,做到这地步已经是相当克制了。陶父叫服务员买单。拿的是现金,裤兜里掏出来,一张张地数。数得很慢,不停朝手指头吐唾沫,每一张都捻半天。仿佛一张能捻出两张来。服务员应该是还有事,见陶父这样,脸上便不大好看,斜倚着桌子,腿不停抖动,在地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陶无忌有些后悔,该自已拿卡买单才是。陶父还是一张张地捻,越到后面,捻得越是用劲,都听到钞票间的摩擦声了,“丝拉丝拉——”,眼皮抬也不抬,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服务员的脸色再差,周围气氛再微妙,节奏也是不变。手指间隐隐透着一丝坚毅,还有倔强。仿佛在跟自已较劲——好不容易数完了。服务员拿起钞票,潇洒地左手换到右手,拍了一下,“碰!”陶父迸出一句,“不用找了!”服务员怔了怔,神情古怪地笑笑,出去了。陶父把茶壶里剩下的茶全倒进自已杯子,一饮而尽。“苗处,”他道,“我还有话说。”

  “您一定看过《林海雪原》,知道‘百鸡宴’吧?那您有没有吃过‘百鸡宴’呢?——我吃过。无忌考上大学那次,我摆酒,请亲戚朋友还有邻居来吃饭。您也知道我们乡下人,一有喜事就要摆酒,而且一摆就是三天。我也不会做菜,说是请客,其实大都是客人们自已带的菜。我们那里不比上海,说来说去也就是杀个鸡什么的,结果每家都带了鸡,红烧鸡、白切鸡、清蒸鸡、咖喱鸡,还有鸡汤……不折不扣就是个‘百鸡宴’。前后加起来总有七、八十桌吧,方圆几里的人都来了,说我家出了个状元,一定要来捧场,别说熟人,就是平常只打个照面的,也都抢着来,说,哪怕讨杯酒喝沾点仙气,也是好的——苗处,我们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论排场论派头,不能跟你们比。可我们也知道尊重知识、尊重读书人。我家里的情况您也晓得,条件不大好,可因为有无忌在,从来没人敢小看我们。就算到小卖部忘记带钱,只要提‘陶无忌’三个字,人家二话不说就把东西塞过来——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苗处,也许在您心目中,无忌只是个傻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对我来说,他就是个宝贝,最最珍贵的宝贝,哪怕把全世界的好东西统统摆到我面前,我也不换。”

  陶父说到“宝贝”这个词时,鼻子酸了一下,几乎要落下泪来。语气放得很慢,舌尖用力,每个字都很清晰,像账房先生写在红纸上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是经得起挑剔的。胸口被什么充盈着,气球似的,越来越大。看似结结实实,却又空无一物。倒有些生疼了。陶父被这情绪折磨得很不是滋味,眼圈红了几次,强自摁捺着。说到后头嘴唇都有些发抖了。瞥见几人沉默的样子,想,怕人家砸场子,到头来竟是毁在自已手里。

  次日上班,陶无忌跑去找苗彻,径直告诉他:“晓慧没怀孕。”苗彻问:“怎么回事?”陶无忌道:“验孕棒是别人的。昨天她来例假,被我发现了。”苗彻朝他看,“干嘛告诉我?白白浪费一副好牌。”陶无忌道:“我没欺骗长辈的习惯。再说我也从没打算绕过你私订终身。否则奉子成婚这种把戏,八百年前就用了。您该知道,上海有那么多家银行,我也不是找不到工作,干嘛非到S行?您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不要看轻我。我没那么卑鄙。”他眼睛始终朝着地上,把话说得飞快。苗彻看了他一会儿,整个人往后靠去,嘿的一声:

  “——就知道这丫头在骗我。”

  陶无忌把红包还给苗彻。昨天临走时硬塞在小顺口袋里,说是压岁钱。回去一看,整整三千块。“太多了,请您收回去。”陶无忌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出饭钱,不让这边破费。好心是好心,却也令人难堪。昨晚陶父回到家,一言不发便上床睡觉了。直到半夜还醒着。陶无忌睡他旁边,看他侧着身,肩膀摆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这姿势应该挺累。呼吸声中夹着鼻音,拖泥带水的难受。陶无忌便也装睡。有时候伤口不去理会,任它结疤自愈说不定倒更好。陶无忌一宵没睡。满脑子想的便是,让父亲伤心了。

  “收下吧。”苗彻停顿一下,“——否则我过意不去。”

  “不用可怜我们。一顿饭还请得起。”陶无忌道。

  苗彻朝他看,“你这口气,像是准备跟晓慧分手?”

  “不是。抱歉让您失望了。”

  “那是准备好偷户口本私奔了?”

  “我说了,我不会绕开长辈。”

  “那就是改变策略了,”苗彻笑笑,“——难道是准备动手?来硬的?打到我服软?”

  “是投毒,”陶无忌一字一顿地道,“毒下在红包上,你手碰过,今天之内毒性就会扩散,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挺有幽默感啊,”苗彻低下头准备工作,“——出去带上门。”

  陶无忌不动,心里骂了句脏话。原地站着,看苗彻头顶那块青灰,嘴里转了几圈,没憋住,“——苗处,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您这种态度。您,有点欺人太甚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把女儿嫁给你?”苗彻头也不抬,径直说下去,“——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还真是看你越来越不顺眼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可以预见,你将来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别以为虚晃一枪,把晓慧假怀孕的事告诉我,我就会觉得你很诚实。这种把戏在我面前一点也没有用。陶无忌同学,我非常不喜欢你的为人。心计重,急功近利,无所不用其极。也许你将来会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但我一点也不希望女儿嫁给你种人。你可能觉得昨天吃饭时我让你父亲挺尴尬,所以今天气势汹汹跑过来一副要讨还公道的架势。但事实上,让你父亲受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已。”

  苗彻说话时,目光投向桌边那张照片。上次同学聚会时的大合照。他与赵辉站在一起,苏见仁与薛致远一东一西,隔得老远。赵辉照例是笑得温和儒雅。他自已则是反叉着手,头微微仰起,似笑非笑的傻模样。苏见仁和薛致远那天刚打过架,神情都有些别扭。是叫的一个服务员,大约平时手机拍惯了,不怎么会用单反,光线角度都没弄好,把这群老家伙拍得七翘八裂,一个个牛鬼蛇神似的狰狞。倒有些可笑了。拿到手,大家都说,是老了,不服老不行。苗彻嘴上说“难看”,次日竟拿相框装了,放在案头。办公桌放老同学的照片,早看晚看,照镜子似的,三分嫌弃七分依恋。岁数上去了,有些情绪不请自来。苗彻那样说陶无忌,一半是教训年轻人,一半也是发泄。为这阵子挥散不去的坏心情。说完了,畅快许多。像阴雨天湿寒入骨的关节,贴一剂辣椒膏药,烫得涕泪齐流,倒也爽了。

  陶无忌站着不动。

  苗彻不看他,把文件一丢,“——出去!”

第17章

  过完元宵,陶无忌请了三天年假,送父亲回家。其实加上来回,两天足够了。多出来一天,他去了西塘。散心,发呆。倚在栏下,手臂交叠撑着下巴,看船只和游人来来往往。从早到晚,日头的影子彻底换了方向。胡乱吃了点东西。人几乎不动。手机关了一天,回去时打开,几条微信跳出来。二姐发来的,诸如保重身体安心工作之类,其实是转达父亲的意思。又说这次在上海很开心,吃的好,玩的好,享了儿子的福。陶无忌想像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情,抿嘴蹙眉,斟字酌句。火车上他一直寻机会要安慰父亲几句,措辞拿捏不好,嗫嚅了半天,反倒是父亲先开口,劝他宽心,“你未来岳父其实人不坏,很直爽,不是那种肚子里打小算盘的人——”陶无忌使劲点头,做出磨拳擦掌的模样,说话调子提得很高,平时不敢的牛,这当口完全顾不得,一古脑端出来,把自已夸得前途一片光明,仿佛是下届S行行长的候选人,“您该知道,我要是用功做一件事,没有不成的。”陶父说,“那是,我儿子是谁啊。”陶无忌道,“儿媳妇也早晚给您定下来。”陶父点头:“好。”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竟似比平常兴致更高。火车上还打了会儿牌。回到家,左邻右里探望一圈,上海买的糖果,各家都分一些,比过年还热闹。问起上海的女朋友,“几时吃你喜酒?”又说“也不知哪家姑娘这么好运气,能嫁给我们无忌。”陶父带着儿子,一张嘴始终咧开,笑得憨厚无比。两个姐夫平常也难得来的,听说小舅子回家,忙不迭地赶过来。连上陶父,四个男人喝掉三瓶白酒。到最后陶无忌居然没有醉。大姐夫说,在上海这些年,酒量也练好了。没醉也有坏处,要张罗喝醉的人。陶无忌与两个姐姐,好不容易把父亲和姐夫们搬上床,随即冲到厕所,吐个稀里哗啦。胃里倒舒服了些。次日一早便离开了,逃也似的。一宵没睡,火车上眯了会儿。不停地做梦。一会儿梦见父亲,冲着自已笑,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儿子——”细细密密说了阵,听不清内容。一会儿又是苗晓慧,亲亲热热地上来挽他胳膊,“我有了,这次是真的。”正说着,苗彻兜头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我讨厌你这种人,别妄想做我女婿。”陶无忌梦里还要犟上几句,“我做错什么了,前世里跟你什么仇——”苗彻不理,只是反复地说着“我讨厌你”。陶无忌委屈得要命,突然一脚踏空,再一点地,踩到邻座人的脚,“啊”的一声,登时醒了。

  胡悦是黄昏时分到的。带了干粮和水。自顾自地一旁坐下,吃喝,“当我不存在。我也好久没来西塘了。”陶无忌纳闷她是怎么找过来的。中午她打电话给他,问路上是否顺利。他起初不想说的,只是闲聊,谁知说到一半漏嘴了,“西塘比上海冷好多——”她问他,“怎么去西塘了?”他道,“不为什么,就瞎逛呗。”她又问,“几时回来?”他回答,“晚上吧。”挂掉电话,他猜她也许会来。认识这些年,默契还是有的。果然,不久她便出现了。不待他询问,先道,“打110,手机追踪定位。”他笑笑。她也笑笑。两人各自安静坐着。她不去打扰他,只是玩手机游戏,消消乐。他瞥见她的侧脸,镀上一层夕阳余晖,薄薄的金色。神情专注,手指灵活,屏幕上一行行飞快地消失,炸成五颜六色。他又有些好笑了。这便是胡悦,不说话往那儿一坐,便能让人轻松许多。

  还是他先开的口。“——别对我太好。”

  “哪有,”她依然盯着手机屏幕,“找个借口陪朋友,其实是自已想玩。”

  “临时请假不太好吧?”他有些愧疚。

  “没关系,去年假期还没动,下个月就要作废。正好。”

  到上海时,天已全黑了。胡悦上周新拿的驾照,车也是新买的二手途安。“拿你练手,还是我占便宜了。”陶无忌不知说什么好。让人家女孩来回三四个小时泡在路上,就为了陪你在西塘坐上那么个把小时,怕你想不开一头栽到河里,又怕话挑明伤你自尊,小心翼翼顾左右而言他。陶无忌觉得,活到这么大,除了父亲,没人待他这么好。胡悦的好,介于母亲和密友之间,贴心,又不给人压力。陶无忌看表,八点差五分。

  “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他问她。

  “不吃夜宵,怕胖。”她停顿一下,“——早点休息。”

  “慢些开。”他叮嘱她。

  回去的路上,胡悦接到苗晓慧的电话,“在哪里?”

  “活没干完,临时加了会儿班,”胡悦问她,“有事?”苗晓慧说没事,“朋友送了几只大闸蟹,等你回来一起吃。”胡悦道:“这时候还有大闸蟹?”苗晓慧嗯了一声,“——多久到家?”胡悦道:“十来分钟吧,你先下水煮。等我回来切姜碎。”

  到家才知道“朋友”是程家元。带了四、五对蟹,正在倒醋,摆碗筷。他前天刚报的到,又回到浦东支行前台。照旧跟着白珏。“同门兄妹了——”那天他对胡悦说。胡悦让他把身份证拿出来,“兄妹还是姐弟,要看了才知道。”其实也是缓解气氛。众人看他的神情,多少有些不上不下。当初跳进审计部有多么风光,现在贬回来便有多么难堪。都说这届的新人很有看头,一个个自带传奇色彩,说起来都是故事。程家元绕个大圈回到原点,倒也想穿了。苏见仁离开时问他,你要想走,我搞定。他说不用,“老地方也蛮好。”苏见仁看出他的心思,“也对,至少不能像我,两头都落空。”程家元倒不全是这个意思,要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似乎矫情,但这么灰溜溜地走掉,总归不像。犟脾气上来,硬是扎下来了,便是水泥地,也要原地砸个坑出来才好。男人嘛。这番话说给胡悦听。半是倾吐半是讨好。胡悦表示赞同,“换了我,也是一样的。你肯定行。”脆生生一句,让程家元倍受鼓舞。这女生自带能量包,随时帮人充电加油。程家元想来想去,无外乎是那些老梗,套近乎,送东西。金的银的就算了,上次出过洋相,不合适。刚好苏见仁有朋友去阳澄湖玩,带了些大闸蟹回来,苏见仁不吃蟹,丢给儿子。程家元挑了几对,想着胡悦下午休假,索性直接找上门。谁知竟只有苗晓慧一人在。因有陶无忌那层,两人尴尴尬尬地聊了会儿,好在螃蟹够多,“你们小姑娘喜欢吃蟹——”苗晓慧道了谢,夸赞这蟹不错。给胡悦打完电话,便说先烧水煮蟹。程家元也帮忙。苗晓慧性子直,到底是忍不住,“那事,真不是无忌说的。”程家元低头切姜,“是不是都一样。”苗晓慧道:“不是因为他是我男朋友,我才帮他说话。别把他想的那么坏。”程家元道:“帮男朋友说话也没什么,我能理解。”苗晓慧嘿的一声,“你比以前老练多了——说话会拐弯了。”程家元问:“是说我拐着弯骂人吗?”苗晓慧笑了笑:“差不多。”程家元停顿一下,“你男朋友比我厉害的多,我弄不过他。”苗晓慧撇嘴,“我们无忌是老实孩子。”程家元摇头,“他要是老实孩子,那天底下就没有精明人了。”苗晓慧强调,“是聪明,不是精明。”程家元无奈,“好吧,就算是聪明。”

  胡悦回到家,猜想“加班”那事必然被程家元说破,预备跟苗晓慧解释几句。谁知苗晓慧径直问她,“谈恋爱了?”胡悦一愣,“什么?”苗晓慧道:“通常跟好朋友撒谎外出,不外乎是这个理由。我倒没什么,只是那家伙螃蟹白送了。”朝程家元嘴一呶。胡悦道:“不见得是送给我的。”苗晓慧好笑:“不送给你,难道是送给我的?——莫非他跟陶无忌结了梁子,所以打算抢他女人进行报复?写小说啊?”胡悦忍着笑:“有这可能。”

  吃完螃蟹,苗晓慧借口回房间打个电话,留下两人。程家元自告奋勇洗碗,胡悦拗不过,只得随他。结果摔碎了一只碗两只骨碟。“是古董,晓慧他妈从美国买回来的——”胡悦开玩笑,见他涨红了脸,忙打住,“没事,骗你的。比你的螃蟹便宜多了。”程家元懊恼道:“我真是笨手笨脚。”胡悦道:“本来吃你的螃蟹还有些不安心,现在好多了。”程家元听了道:“为啥?吃我的螃蟹不用不安心。”胡悦想,不能逗老实人,否则只有麻烦。便说:“螃蟹味道不错。”程家元忙道:“你喜欢,我下次再送过来。”胡悦道:“送可以,不过要收钱。”程家元使劲摇头:“不行。”胡悦笑道:“所以呀,不用再送了。下次我掌勺,请你过来吃。再把陶无忌蒋芮也叫上。我们几个也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话题被胡悦绕来绕去,始终聊不到点上。程家元本就嘴拙,完全处于被动。胡悦一边聊,一边想该如何断了这男生的念头。措辞分寸很要紧,话要说明白,但也不能太伤人。胡悦处理这种事情多少有些经验,但问题是,像程家元这种个性的,几乎没碰到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胡悦告诉程家元,“我下午见到陶无忌了。”程家元竟似也不意外,“哦”的一声。胡悦说陶无忌去西塘了。程家元硬梆梆来了句,“兴致不错。”胡悦道,“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也可以告诉我。我替你排解。”程家元听了,问:“他不开心?”胡悦点头。程家元鼻子出气:“他会有什么不开心的。”

  “是人都会不开心。”胡悦笑笑,关照他,“——别把这事告诉晓慧。”

  “知道。我没这么蠢。”

  “有些话,对女朋友未必说得出口。朋友最合适。”

  胡悦把下午的情形说给程家元听。怎么去的西塘,吃了什么,聊了什么,路上堵不堵,情绪糟不糟。一古脑透个遍。这招其实是跟陶无忌学的。刚才路上,陶无忌一直在提苗晓慧,说父亲这次来,见到她喜欢的不得了,夸她懂事、可爱。又说下个月她生日,不知该送什么礼物好,让胡悦帮着出主意。胡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人家就差把“我们无比恩爱,请你好自为之”这话说出口了。站在女人的角度,胡悦其实挺感动,这年头专一的男人毕竟不多。反正本来也没打算说穿,便也由得他。况且陶无忌的个性她最清楚,愈是这样,愈是说明心里多少存了些什么。急于撇清。胡悦倒有些内疚了。对他,也对苗晓慧。道理人人都懂,要么豁开脸皮去争,要么索性断了念头,真正当普通朋友看待。但感情事不像别的,到底不能随心所欲。看人说话容易,落到自已头上,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很要命。胡悦瞥见程家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猜想刚才自已在车上应该也好不到哪里。爱情线说穿了也是食物链。这人那里伤的心,又问那人去讨;为这人哭完了,又去赚那人的眼泪。胡悦想起下午跟陶无忌并排坐着,他发呆,她打游戏。她收到苗晓慧的微信:

  “那人又约我出去,怎么办?”

  她知道那人就是上次“冒名相亲事件”的青年。在普华永道上班,人不错,长相也端正。每隔几日便会向苗晓慧发出邀请。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说给胡悦听,两女孩笑一阵,偶尔回个消息,也是出于礼节——却是头一趟问胡悦“怎么办”。胡悦揣摩这话的意思,是疑问句,去或不去,要拿个主意。她假装没察觉这里头的微妙变化,皮球踢回去:“你觉得呢?”一会儿,苗晓慧发过来:“都约了我十七八趟了,老是拒绝也不好。他爸和我爸还是朋友呢。”胡悦看了一眼身旁的陶无忌,在屏幕上打道:“那就去吧。”按下发送键。

  讲实话,胡悦没觉得苗晓慧有多么过份。每个人难免会对伴侣以外的异性动心,犯点迷糊,起点小涟漪。她猜陶无忌对她或多或少也是如此。这些年,她便是藉着这层暧昧,坦然在他身边。存些希望,道义上也不至太亏。男女间的灰色地带。像毛笔在宣纸上落下后,墨一点点晕开,那轻轻浅浅的一层。边界模糊,捉摸不定。却最是写意。

  “陶无忌不是东西。”程家元没头没脑来了句。???

  胡悦笑笑。知道这话有为自已鸣不平的意思。觉得这男生老实得挺可爱。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有些郑重的口气。他果然认真起来,“你觉得前台不好?”胡悦摇头:“不是不好,主要是怕你自已做得不开心。毕竟审计部待过,落差摆在那里。上班顶顶要紧是心情,心情不好什么都是假的。至于前途、理想什么,倒是次要的了。”这话很贴心了。程家元考虑了一会儿,“——谢谢你为我着想。”

  过了几日,程家元换了个师傅。胡悦听同事议论,说这小子忒不识相,被贬回来还不消停,先是要换岗位,上头不肯,又说要换师傅。胡悦顿时想到,她说那番话的用意,他应该是明白的。才这样坚决。换不了岗,换个师傅也是好的。忍不住有些愧疚。想着找他解释几句,他倒是比想象中大方许多,“不能让你喜欢,总不能再让你讨厌。我懂的。”她忙不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道:“没事,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胡悦为这事挺自责。倒成故意促狭人家了。又想,程家元竟不像面上那样木讷。不该小瞧人家——却没料到,这招竟是出自苏见仁的手笔。苏见仁这阵子闲在家,索性修身养性,整日只是喝茶看书画画。反正不缺钱,仕途上又没野心,这样提前退休,倒是另一种惬意。毕竟上了年纪,原先并不看重的父子亲情,近来竟是愈发在意了。手机联系是常有的,隔三岔五还把人叫过来,吃个饭喝个茶。程家元那天转述了胡悦的话,苏见仁一听便明白了。说人家压根对你没意思,想跟你保持距离。早点收手,免得灰头土脸。程家元不肯。苏见仁晓得儿子一根筋,说轻了不懂,说重了又怕痛。好在当爸的别的不行,这方面倒是绰绰有余,便手把手的教。让他找领导换岗,“反正也不会同意,你再要求换师傅,闹得让大家都晓得。”程家元傻傻地问:“为啥?”苏见仁道:“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照做就行了。”程家元不甘心,冲他一句:“就你最聪明——那个姓周的,你搞定没?”苏见仁只有吃瘪。

  周琳搬家那天,苏见仁去帮的忙。有搬场公司,不用自已出力,主要是打个下手,监督,收拾点零碎什么的。搬家的理由,周琳没说,苏见仁自然也不会问。隐隐猜到一些。肯定跟隔壁那人有关。“干嘛挑上班时间?”苏见仁明知故问。周琳回答:

  “双休日楼下不好停车。”

  “也就是我这种无业游民,有时间来帮忙。”他涎着脸。讨好的口气。

  “中午我请客。新家旁边就是小杨生煎。”

  过程很顺利。东西不多,只装了半卡车。路上也不堵。走复兴路隧道,出去就到。八陌伴附近的旧公寓。一室半。苏见仁问她,“房租多少?”她说,“一个月六千。”苏见仁便叹口气,“比你本来那套差远了,何必折腾呢?”周琳知道这是在套她的话,只是笑笑。

  吃饭时,他说这里离他家不远。“都成浦东人了——”周琳道:“您那是江景豪宅,我这是菜场弄堂。差十万八千里呢。”苏见仁趁势道:“你要是愿意,楼上那层我给你住。”周琳嘿的一声,“租金我付不起。”苏见仁道:“谁要你付钱了?只要你肯,我倒贴租金给你都没问题。”这话又是急吼吼了。周琳见惯了他这样,相比之前,倒真是一点嫌弃的意思也没了。只觉得他痴心。搬家的事,原本没打算让他知道,不料他竟早早到了,一身短打,完全是干活的架势。她同他开玩笑,“这阵子气色不错。”他自嘲,“吃了睡睡了吃,过着像猪一样的幸福生活。”

  她忽然提起李莹。问他:“是个怎样的女人?”

  “干嘛问这个?”他道。×?

  “就是想了解一下。对长相酷似自已的人表示好奇,不行吗?”她反问。

  他停了停,“——她是个好女人。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

  他说了些关于李莹的事。十几年没与人聊起,他以为这会很艰难。但还好。那种悲伤到无可复加甚至是绝望的感觉,到底是有些淡了。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把许多东西拭去,一点一点。自已都没察觉的。他望着周琳。对着这张脸谈李莹,有些难以言说的怪诞。仿佛前世今生般的神奇意味。还有些诡异。他没讲太多。同学、校花、朋友的前妻。简单几句,概括扼要。他知道她的用意。面上是说李莹,实际是为了赵辉。这跟打听情人“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差不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又何必让她了解太多。唯独一点,关于李莹的死,他表示赵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男人天生是要保护女人的,不能因为女人坚强、善良,就可以忽视她。如果李莹早点去检查身体,也许能治好也不定。”接着又自嘲“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你肯定不爱听”,是给自已台阶下。周琳摇头,说跟那人毫无瓜葛,“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他自然听得出话里的伤感和倔强。都不是傻子。不明说罢了。

  话题戛然而止。周琳忽又提到那块金表。“扔了?”

  他摇头,“好歹也是世界名表,又是你亲手送的。”???

  “这事我有责任。”

  “一个破副处长,谁爱当谁当去。我不在乎——再说跟你也没关系。”

  周琳叹了口气,“你这么宽宏大量,两客生煎似乎打不倒?”

  “多加点醋就行。”苏见仁笑笑,拿起醋壶,小碟里倒了些,“——你也晓得,我这人爱吃醋。好多事情就是这毛病惹出来的。”停了停,拿生煎蘸醋,又是一笑,“——我这人有点莫明其妙,我自已也知道。不指望你喜欢我,只要别讨厌我就行了。”

  周琳瞥见他神情中难掩的落寞,笑容也挡不住。拿起茶杯,与他的一碰,柔声道:

  “为了自已吃醋的男人,女人通常讨厌不到哪里去。”

  结束后,周琳接到薛致远的电话,“搬好了?”她嗯了一声。

  “你们女人呀,就喜欢欲擒故纵——”电话那头应该是喝醉了,舌头打结。周琳没待他说完,丢下一句“去你妈的欲擒故纵”,啪的挂了电话。一会儿,薛致远又打过来,使劲道歉:“是我不对,嘴忒贱。现在自觉送上门讨骂,大小姐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骂到你舒服为止。”周琳呸的一声:“十三点!”他道:“就是!”周琳咬牙切齿:“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一本正经地:“也对。我是介绍人,负连带责任。”周琳作势要挂电话,他忙阻止,打哈哈:“好好,不逗你了。我是十三点加傻×,说话跟放屁一样。”周琳嗔道:“你知道就好。”停顿一下,他又问:“再见亦是朋友?”她故意道:“是说你和我?”薛致远嘿的一声:“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了友情和爱情,哪来的再见不再见!——你晓得我说的是谁。”周琳道:“反正没闹翻。”电话那头放心了些,“都是朋友——”她截住他:“你的朋友,和我没半毛钱关系。辈份都不一样。”薛致远忍不住笑起来,“这话是骂我们老。”她直直地道:“不老,还嫩,小白菜。”他愈发笑得欢快:“你这女人——”

  挂掉电话,周琳朝前座的苏见仁看去。后脑勺一动不动。像是压根没听见她打电话。周琳动静很大地把手机往包里一扔,“死腔!”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周琳说了个地址,让司机在那里放她下来。是薛致远的家。苏见仁依然没动。两人一路僵着。直到车子拐进小区,停下来,“我知道你是故意的”,苏见仁忽道。周琳作出没听懂的样子,开门下车,四平八稳地说了句“谢谢你送我”。苏见仁朝她看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伸出手,挥了两挥,“再见。”

  薛致远家灯暗着。他自然不会这么早回家。才八点出头。酒劲正酣。周琳在门前长椅上坐下,取出烟,点火。她烟瘾不大,烟圈却吐得极漂亮,滴溜滚圆,一个接一个。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形式大于内容。剩下大半根,扔了,踩灭。下意识地又掏出一根。不点火,只是叼着。早春天气还是冻人,尤其夜里。她裹紧领口,搓了搓手。

  苏见仁说对一半。那番话是故意的,好让他死心。既然不能遂他心愿,索性叫他失望。无情无义、没心没肺、朝三暮四……她盼着他把她看成这种女人,彻底断了念头才好。这男人,公子哥一个,竟连帮她整理房间这么婆妈的事情,也干得兴致勃勃。忙碌一天。她与赵辉那样,他自然是称心的。强抑着不流露出来。面上还劝她再找个男人呢,“不是说非要选我,主要是趁着年轻,快点寻个归宿。”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倒有些好笑了。便愈加扫他的兴,一盆冷水下去,浇灭他的心思。是为他好。拖泥带水反是害了人家。况且除了这层,倒也不全是做戏。电话里那般声腔,是她拿手的。惯性作用。薛致远是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她本就是这么圆滑世故的女人。这边落了空,那边自然跟上。无需多想,大脑自动运作,完全下意识地。周琳坐着,把大衣再裹紧些,取出打火机,点上烟。抽烟也是个下意识动作。每当心里空落落的,便抽烟。吸入的那些蓝灰色气体,瞬间打个来回,充满身体每个角落,人介于清醒与麻木之间,很奇特的感觉。女人抽烟,又是夜里独坐着,到底有些扎眼。经过的人都朝她看。周琳拿出手机,给薛致远发了个消息:

  “别喝太多。”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忽见大束灯光投在地面上,一片白亮。接着,一辆车缓缓驶近。周琳认出那是薛致远的车。倏的跳起来,匆匆躲到旁边树下。逃也似的。想,等他上楼便走。心咚咚直跳。怕被他发现。忍不住又笑自已没出息,大老远地叫苏见仁绕这个弯,浦东到浦西,横跨半个上海,到底只是做个样子。

  车子停下,司机从前座出来,打开后门,薛致远摇摇晃晃地下来——后面竟跟着赵辉。帮司机一起扶起薛致远。这人应该喝得不少,脚下完全撑不住,被两个男人架着往里走。周琳怔着,先是不动,忽的叫了声:

  “薛总!”

  她袅袅婷婷地走出去,脸上带笑,嘴角含嗔:“喝这么多?”朝赵辉点头示意,“赵总。”不待他反应,径直道,“麻烦您帮着扶他进电梯就行,有我和小钱呢。”赵辉哦的一声,动作慢了半拍,一条手臂已被她抢去。只好后面撑着。她果然不让他进电梯,脸上笑容更甚,话也愈是客气,“您早点回去休息。谢谢了。”说着揿下按键,不客气地将他关在外面。余光瞥见他有些错愕的神情,那瞬竟又有些想笑。他怕是还没回过神呢。只一秒钟的工夫,立刻便又冷了。带着心也重了,直直地坠下去。手上劲一松,薛致远大半个身子硬生生靠过来,压得她肩膀生疼。兀自有些清醒,见是她,一张嘴,酒气喷薄而出:“你来了啊——”周琳皱眉,忽的有些烦燥。重重地将他的脸推向另一边:

  “老实点!”

第18章

  正月刚过完,赵辉便接到顾总电话,“该你的,到头来还是你的”。领导似是比他还高兴,连说了几遍“祝贺”。赵辉倒是很平静,一如既往的谦逊。调令正式下来,是一周后。搬过去那天,也是巧,在电梯间碰到新副总,说是还有些手续没办。两人依然很客气,闲聊几句,赵辉从对方眼神里读出几分颓意,到底是有些狼狈的。出于礼貌,最后两人还握了个手,那人道“恭喜”,赵辉微笑颔首,“多谢。”

  新副总栽在男女问题上。是跟一个有夫之妇。本来也没什么,到底不是旧社会,没人会拿这种事跟他较真。问题出在情人节那天,两人去某高级酒店庆祝,谁知电视台恰恰在那里采访,一古脑拍了下来。红酒大餐,玫瑰花还摆在旁边呢,赖也没处赖,总不见得说是谈工作。这叫抓现行。还是黄金档的新闻,全上海都看到两人的尊容了。有图有真相,性质便完全不同。再不管就成放任乱搞男女关系了。隔天便有了处理结果,让新副总撤回总行。级别上倒不至于受影响,但毕竟是闹了个灰头土脸。行里都传遍了。

  “是真爱。”薛致远这么评价。他设宴替赵辉庆祝。席间除了两三个亲信,还有周琳。聊到新副总那事,都当笑话说。“——情人节不在家陪老婆,冒死出去跟小三浪漫。不是真爱是什么?”

  “真爱就不用走形式了,平常日子吃碗面条,也是爱。”一人道。

  “跟老婆可以吃面条,跟小三只能劈情操。情人节那些贵得吓死人的套餐,有几个是元配?”另一人道。

  “所以呀,叫情人节,不叫老婆节。”

  几人都笑起来。周琳拿过茶壶,给赵辉添上,“赵总情人节怎么过的?”赵辉嘿的一声:“还能怎么过,在家陪儿子呗。”旁边一人凑趣:“赵总怕令郎偷偷出去过情人节么,盯得牢牢的。”赵辉叹道:“光靠眼睛盯不行,皮夹子收掉,信用卡统统没收,男人断了经济来源,死蟹一只。”周琳道:“女人买单也有的。”赵辉一怔,“女人买单?”周琳便笑着瞥向薛致远,“——真爱呀。”

  “这女人在笑话我。”趁周琳去卫生间,薛致远向赵辉说明,“上礼拜陪她去看电影,结果忘带手机皮夹,看电影都是她买的单。”赵辉哦的一声。“还有吃夜宵,也是她开销,”薛致远说,“烤串加啤酒,总共一百块钱不到。吃完就跟我哭穷,说去掉房租水电煤开销,皮夹子里就剩下两张老人头,要坚持到月底。”赵辉好奇:“是在豁翎子么?”薛致远叹道:“还是只彩色翎子。一边哭穷,一边掏出两百块,到旁边商场买了盒巧克力给我。空皮夹子甩给我,说,这下连明天都过不下去了。”赵辉笑笑:“果然是彩色翎子——莫非,是今天开来的那辆新车?”薛致远摇头:“一盒破巧克力换一辆进口车。这女人竹杠敲得梆梆响。”

  隔天,分行便签了致远信托的一个融资项目。薛致远动作也是快,酒桌上才露了个意思,立时便现开销,分毫也不耽搁。照例是借壳融资,数目是两亿,为期一年半。薛致远也不讳言,钱是用在某地方政府融资平台。赵辉“违规”两字在嘴里转了几个圈,到底没说出口。吴显龙上次那个项目,照理每隔一阵就要把还款打进监管帐户,那边资金还没回拢呢,哪里兑付得了,每次都是薛致远想办法垫资,或多或少,总不至太难看。“自已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把话往亲近里带,赵辉还不好十分撇清。新副总那事,薛致远事先征求过他的意见,“你要是say no,我就打住。”赵辉没吭声。“那人是只疯狗,一不留神,早晚被他咬一口。”薛致远撺掇。放在过去,赵辉自是不理,但这次到底是有些怕了,心有余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等于是默许了。只是一条,万万不能动粗。薛致远得了令,没几日便办妥了。手段已是前所未有的文雅了。电视台那边也是托了人,上海滩高级饭店多的是,挑这家不挑那家,也是要动些脑筋的。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倒是赵辉上任比想象中还要快许多。“主要是你人品好,一点办法也没有。”薛致远得意洋洋。赵辉知道他的心思。这步棋是双赢。但长远来看,姓薛的更得利。

  庆功宴那晚,赵辉喝了点酒,不能开车。薛致远让钱斌送他回去。到家后,放下一瓶啸鹰赤霞珠,“美国朋友送的,薛总让我带一瓶给您。”钱斌这阵调到总经办当助理,用薛致远的话说,“这小子没学历没能力,饭桶一个,放到哪里都不成,又不能赶他走,只好贴身跟着,不指望他办事,别闯祸就行了。”——话虽如此,到底不至一无是处。老实有老实的好处,胆小、嘴紧、听话。加上那层关系,虽说不尴不尬,但总比旁人要亲近几分。身边是要放个这样的人。老薛从不做让自已吃亏的事。

  赵辉让他把酒拿走,“我在家不喝酒。你自已留着,跟薛总就说我收下了。”

  “这怎么行?”他道,“——您不喝,送人也行。”

  “有女朋友了没?”赵辉问他。

  “嗯。”他点头。

  赵辉朝他看。夜有些深了,想叫他快点回去,嘴一张,却成了“要不要吃杯茶?”钱斌停顿一下,“好的。”不等赵辉忙碌,自已到厨房拿杯子倒了水,“晚上不喝茶,白开水就好。”沙发上坐下,与赵辉隔开一个位置。有些拘束地喝水。赵辉又问,“要不要吃点心?”他道,“肚子还是饱的。”赵辉瞥见他拿杯子的手,手背上青筋盘踞,倒不似娇生惯养的那种。想起师母有次感慨,“这孩子其实挺可怜——”师母这话应该是站在老师的角度说的。那样境况出生的孩子,便是亲骨肉,也会觉得别扭。七弯八绕的情绪,线头似的缠住、打结。亲情被夹在里面,见不得光,时间一长便淡了。赵辉每次见到这青年,都忍不住想跟他聊几句,念头一起,又被自已否定了。以什么立场,又能说些什么呢。换了老师在世,只怕贴心贴肺的话,也很难有机会说。他养父养母倒真是好人呢,没瞒他,俱实相告。亲生父亲、私生子那段。但也难讲。倘若真瞒着,只怕这青年还活得自在些。看着也不是什么很有男子气的豁达个性。

  “去年这个时候,我陪老师去了趟海宁。”赵辉忽道。

  青年手一抖,杯子没拿稳,晃出几滴水来。

  “老师的老家在海宁,盐官。”赵辉停了停,“——他说他十几年没回老家了,虽然那边没什么亲人,但临老了还是想回去一趟。怕以后没机会。”

  青年沉默着。

  “老师是好人。”赵辉说完这句,心头酸了一下。深夜里被什么情绪带累着,竟有些感触了。嘴角向上撇去,凭空做出微笑的表情。看着倒古怪了。青年朝他看,应该也是尴尬,还有些慌乱,没话找话,顺势来了句:“——赵总也是好人。”

  赵辉不语。手举起来,半空中摇了摇。忽的有些倦意,酒劲也是一阵一阵的。

  “回去吧。”他道。见青年站起来,又加上一句,“以后别叫我赵总,叫——”想说叫“叔叔”,辈份似乎不对,叫“哥”也不合适,想了一圈,放弃了,“——还是叫赵总吧。”挤出个苦笑。到底是醉了,脑子比嘴慢半拍。刚才留客也是。那样突如其来的,脸上又郑重。吓得人家连拒绝也不敢,小媳妇似的坐着,双腿并拢,端茶像端个手榴弹。赵辉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人又生出些怜惜来。老师四十出头有的他,才二十四、五吧,比东东也大不了几岁。

  次日早上,停车时遇见苗彻。到分行后,两人见面机会不少。一个25楼,一个39楼。每次远远看见,便各自岔开。或是打个电话系个鞋带什么的,动作上慢半拍,做出错过的假象。实在躲不过,也不多话,点个头寒暄两句——完全是普通同事的架势了。调令下来那天,电话和短信雪花似的,熟的,不熟的,半熟陌生的,纷纷表示祝贺。唯独没有苗彻和苏见仁。苏见仁还好些,本来谈不上多么亲密,便是遗憾也有限。苗彻就不同了,亲得不能再亲的朋友,二十多年的好兄弟,突然间就形同陌路。比起伤心,更像是不习惯。仿佛缺了什么,节奏生生被打乱了。还不好明说。骂人的,讨骂的,都处于不清不爽的位置。摆不上台面。真正是有些窝囊的。以苗彻的个性,这样一声不吭更可怕,连个机会也不给你,完全不留余地了。

  赵辉锁好车门,迎上去,那边应该也是看见了,慢慢踱过来,点头,“早。”眼神含混过去,隔开半个人的距离,一前一后。

  “老赵。”苗彻冷不丁叫了声。赵辉停下,回过头。苗彻走近,“晚上到我家吃饭?”赵辉怔了怔,不及反应,嘴上已经是先答应了,“好啊。”×?

  “庆祝庆祝。”苗彻加上一句。

  “庆祝啥?三月十二号,植树节吗?”赵辉说完有些后悔。玩笑开得莫明其妙。

  苗彻嘿的一声,“我表舅妈的大姑姐的妯娌,今天生日。”

  “哟,那是要庆祝。蛋糕我买。”赵辉接上。

  晚饭叫的外卖。附近川菜馆的四菜一汤。也不另外装碗,依旧放在一次性盒子里。赵辉道:“其实倒不如外面吃,还方便些。”苗彻回答:“外面人多。”赵辉揣磨这话的意思,是说万一两个老家伙吃着吃着打起来,在外面下不了台。便也顺着他,“不该叫川菜,容易上火。”苗彻打开冰箱,两手扣着四瓶啤酒出来,再拿一排冰块放在旁边,“——不怕。”

  毛血旺里的鸭血份量忒足。苗彻说他三天两头在这家店吃,都混熟了,知道他爱吃鸭血,便额外地多给。“雾霾天,吃这个清肺。”苗彻推荐。赵辉不怎么吃辣,吃了几筷便停下,“你多吃点,我够了。”蛋糕自然没买。带了瓶红酒,就是前一晚薛致远送的那瓶。既然上来就喝啤酒,红酒只能摆进酒柜。苗彻说:“这么高级的酒,我准备放到女儿结婚那天再开。”赵辉道:“女儿红都是黄酒。再说你这贮存条件不行,白浪费了。早点喝了吧。”猜想几时会进入正题。一口口地浅酌。苗彻把毛血旺里的鸭血挑干净,仰起头,冰啤酒下去,响亮地打个嗝,一抹嘴,“——你说,我们俩跳槽怎么样?”

  “这把年纪?”

  “那就提前退休,免得晚节不保——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赵辉知道他说的是谁。停了停,“就算晚节不保也是我,你不会。”

  苗彻倒满酒,又是一饮而尽,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当年分到S行,我在会计部,你在业务部,戴副总比我们早几年入行,还带过你一阵,是你师傅。”

  “那时不叫业务部,叫信贷处。”赵辉纠正。

  “大家都说,分行的戴副总,浦东行的赵副总,是s行最拿得出手的两个领导,文武全才,儒将风范——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触你霉头。只是想告诉你,人这辈子啊,真正是一步都错不得,错了再怎么补救都来不及了。你自已说,戴副总要是不出事,分行行长的位置能逃得了?总行行长都有希望!做我们这行,诱惑实在太多,干脆是那种老兵油子倒也算了,大不了关几年,出来厚着脸皮照样混日子,管别人怎么看呢。可戴副总是这种人吗?你是这种人吗?”苗彻说到这里,激动起来,一口酒呛出来。

  赵辉递给他纸巾。苗彻不理,用袖口胡乱擦了擦。拿出手机,翻到几张照片,给他。

  赵辉接过。瞥见照片上是几份业务文件。猜想是上次审计时苗彻私底截下的资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那样大的案子,再怎么弥补,必然有疏漏。他和薛致远都不是神仙。以苗彻的能力和经验,又如何查不出来?到底是不忍见他倒霉,才留了余地。

  沉默了几秒,赵辉把手机递过去,“谢谢。”

  “我不是要听这句。”苗彻把酒杯往桌上重重放去,溅出几滴酒来,“——我给你看这个,不是要你感激,也不是邀功,让姓薛的给我送只金表什么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赵辉,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会把自已逼到这种地步。我当了二十多年‘苗大侠’,第一次觉得难为情,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笑的是,因为这个案子,我居然还被评上了部里的先进。表彰会那天我根本不敢去,借口生病,奖牌拿到手就扔进垃圾桶,奖金统统捐给了小区的困难户。想到这事就起鸡皮疙瘩,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难受得要死。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妈的个巴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还有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变得自已都讨厌自已了——老赵啊,我们这把年纪,别人看不起倒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已看不起自已。”

  火星隐隐露个头,便被苗彻自已浇灭了。他说完那些,忽的戛然而止,举起酒杯,憋出欢快的语调,“——不管怎样,还是祝贺你,赵总。”像蹩脚的命题作文,中间再怎么野豁豁,最后依然要绕回来点个题。离开时,苗彻很认真地说:“今天我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生气。是朋友当然不生气,不是朋友也不用生气。跟个陌生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是不是?”他绕口令似的说了一圈,把赵辉送到楼下,还替他叫了代驾。

  “文件早进粉碎机了。照片我也会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不当朋友,你自已决定。赵总。”苗彻把那个“赵总”咬得很重,几乎是恶狠狠地。与其是说给赵辉听,更像是说给自已。说完不看他,砰的关上车门。人裹在那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里,看不见脖子。原地站了半晌。赵辉从车窗里瞥见他的身影,路灯下微微蜷着,真像个老头了。

  开春不久,吴显龙那笔款子便结了。连本带利,悉数到帐。原先说好是一年期,算是提前完成任务。“半年的利息,送给你了。”他同赵辉开玩笑。赵辉放下心头大石。这项目是个大症结,拖一天便是一天的麻烦。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欣慰。吴显龙到底是怕他难做。“多亏去年年底那波行情,本来还担心工程延期要损失,没想到反捡了个便宜,房价涨了三成还不止。这叫人算不如天算。”吴显龙邀他去看松江新建成的别墅,“前天刚竣工,还没验收。你替我把把关?”赵辉这阵子始终绷得紧紧的,好不容易轻松下来,便答应了。别墅区离佘山不远。规模不大,统共也就二十来幢。都是两层的独栋,带地下室。走的是古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已售出七、八成。最靠内那幢,院门外建了好大一片竹林,私密性好,看不出里面情形。顺着门洞进去,竟是格外的开阔。假山蜿蜒,石桥足有十几米长,池塘里鱼儿游得欢快。屋里摆设一应俱全。吴显龙说这套是样板房,室内软装请的法国设计师。“欢迎拎包入住。”他朝赵辉笑。赵辉猜到他的意思,岔开话题,“中式的装潢,倒请外国设计师?”吴显龙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再说设计这块,中国人真比不上外国人。”赵辉点头:“也对,妇产科病人清一色女的,但厉害的妇产科医生大多是男人。一样的道理。”吴显龙忍不住笑:“你也学坏了。”把钥匙递给他,“——是兄弟就收下。”

  赵辉自是不接。“我已经有两套房了。给我也不能过户。”

  “等东东成年了,挂在他名下。”

  赵辉笑了笑,还是摇头,“那也不行。东东什么品味我清楚,喜欢那种金碧辉煌的。”

  “不能光让你做人,我也要表示一下。生意人都是有恩必报。你懂的。”

  “之前蕊蕊看病那笔,数目难道还少?我已经是面皮老老、肚皮饱饱了。”

  “那是借给你的,不算,一桩归一桩。”

  钥匙在两人手里推了一圈。吴显龙最后把话说得很实在了,也很窝心:“其实感谢只是一方面,我们俩什么关系,我和东东又是什么关系,真要没条件也就算了,送件衣服送点水果你也别嫌少。现在我情况还不错,让自已兄弟还有侄子稍微沾点光,对我来说在能力范围之内,也是很轧台型的一件事。你又何必扫我的兴?我做生意是为了什么,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自已人过上好日子嘛。我无儿无女,你就是我嫡亲的兄弟,东东蕊蕊就是我嫡亲的孩子。你再推辞,要么是假惺惺,要么就是故意和我划清界限。”

  赵辉到底是没收下。这样一套别墅,配置定位,市价无论如何也在两千万以上。拿来跟水果、衣服相提并论,怎么说都不合适。兄弟是兄弟,关系摆在那里,谈什么都可以,唯独不可跟钱搭上界。何况吴显龙又是那样的身份,要说一点没有撇清的意思,那也是假话。赵辉也说得很实在:“再过十年,等我退休。阿哥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你混了。你给我什么,我都收下。”

  话说到这地步,赵辉也怕吴显龙不开心。“朋友都没剩下几个了,阿哥你要是再不体谅我,我只好去跳楼。”这么泄气的话,是头一趟摆上桌面。也只有对着吴显龙,才好意思说。真正是把他当大哥了。脸上还要硬撑,一直笑,好减些消极的意味。说到苗彻那段,实在是抑制不住,鼻子酸了一下,急忙低头。心头堵得要命。竟是从未有过的沮丧。“他说得没错,到这把年纪,别人看不起还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已都看不起自已。”这话出口那瞬,顿时把这阵子所有的憋屈和窝塞统统勾了出来,能说的,不能说的,怪得了人的,怪不了人的,有理的,没理的,一古脑对着吴显龙掏了个遍。像倾诉,又像发泄,酣畅淋漓——好像除了吴显龙,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这样,泥沙俱下般的说话。

  “总之,一切怪我。”最后,赵辉幽幽说了句。

  “跟人品没关系。运气有点糟。”吴显龙实话实说。

  “也不能完全怪运气。我自已晓得的。”

  吴显龙沉吟道,“——你是高标准严要求。”

  “及格线都不到了。”赵辉摇头。

  又过一阵,薛致远打电话给赵辉,也不寒暄,径直说了个方案,大喇喇地,“老赵这事交给你了——”赵辉扳手指,上任不到两个月,这已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还是当面聊,来龙去脉交待一番,功夫再表面,终是做了些。一次比一次敷衍。这次索性不露脸了,电话里三言两语,简洁明了,比发电报多不了几个字。赵辉本想当面拒绝的,想了一下,“我考虑看看”。到了下午,也不打电话,回了条信息:“抱歉,有些难度。”

  他猜薛致远立刻便要追究。谁知竟没有。隔了几日,薛致远新成立的文化投资公司举行开幕酒会,邀赵辉一同前去。赵辉想,这事逃不脱的。便答应了。请柬上说要正装出席,便也换了套西装。地点在外滩一家五星级酒店,走进去,布置得富丽堂皇。宴会厅前偌大一块Led光幕,炫得人眼花。想,老薛做事向来讲究排场,蓬头起得比谁都足。远远瞥见薛致远站在一众人中间,谈笑风生。男男女女都是盛装。赵辉拿了些吃的,找了位子坐下,薛致远走过来,在他肩头一按,也坐下。

  “介绍几个女明星给你认识?”

  赵辉朝那边瞥了一眼,摇头,“妆太浓,看不清脸。”

  “玻尿酸、肉毒杆菌打多了,肌肉全是僵的,看不清反而好,免得被吓坏。”薛致远笑笑,停顿一下,“——那件case,没得搞?”

  赵辉想,来了。“嗯。”

  “也对,安全第一,细水长流嘛——这桩先不谈,”薛致远说着,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你再看看这个。”赵辉接过,是某影视公司申请融资的计划书。“××公司你听说过没有,他们新拍的那部电影,上月刚拿下金马奖四五个奖项。下半年准备投拍一部武侠片,导演和演员都是超一流,大lP项目,还在筹备阶段就是万人瞩目——我预备投个八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