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真要有事请假也行,不过还是尽量克服一下,现在不比过去,到东到西都要敲卡,一双双眼睛盯着。没必要。”

  “也对——你忙吧。”苏见仁按下“结束”键。想像电话那头的情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天周琳把金表交给他时,他兀自不死心,问她:“要怎么做,你才会接受我?”男人到这地步,也只是垂死挣扎,完全不抱希望的。朝她看,可怜巴巴地。她不吭声,笑笑。那瞬,他竟恨不得拿把刀子将心剜下来给她。心里明白,再怎样也是徒劳。他在她眼中,不过是个笑料罢了。

  隔了两日,赵辉被叫到分行。沿路碰到熟人,都是异样的眼神。顾总关上门,问他,“你怎么回事?”赵辉知道是什么事。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举报信是直接送到分行纪委的,白纸黑字,还有照片——赵辉与周琳坐在饭店里,试戴一只金表。照片拍得相当清晰,连表面牌子的字母都一字不差。顾总瞥过赵辉手腕上那块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你倒是高调,居然还戴上了”,只是叹气,“你自已讲,这事要怎么收场?”

  审计组结束工作,撤回分行。报告足足写了五、六万字,光赵辉那个项目就有十来页。相比前阵子人心惶惶,蚂蚁搬家似的传消息,现在反倒安静了。下一步就该是具体处理了。行里通常的做法是,家丑不可外传,公检法那边是不相干的,但关起门来,一桩桩也是要清算的。涉及金额大,项目又是专供高端客户,眼下虽还未到期,可估计到期也兑现不了,照这情形,行里必定要垫款赔付。这倒也罢了。坏帐时常都有,大家早已见惯不怪。问题是,这次的主人公有些特别。谁也没料到,赵辉那样端正的君子,竟也会犯事。大跌眼镜了。牵扯到的人不少。一个个问过去,业务部到风控部,普通职员到科长、处长。最后还是落到赵辉身上。他和吴显龙的关系被摆上桌面。不知哪里又传来消息,说他女儿去美国看病也有些蹊跷,这么多钱总不见得从天上掉下来。新副总撂下话,要仔细地查,兜底地查,举一反三地查,任何细节都别放过。银行便是这点方便,查进出帐、消费记录、个人征信……赵辉还是照旧上下班,只是证件被扣,暂时限足。支行的工作由他人代替。面上却还是与平常无异。连午餐也不用别人代劳,照旧去食堂,那样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也不避忌。众人想着前阵子分行业务部那个被撤职的经理,猜测赵辉这次必然也难看得很。都替他惋惜。想,若不是为了女儿,他也不至铤而走险。赵总无论如何不像贪财的人。男人独自养大一双儿女,已是不易,何况又是那样叫人操心的女儿。站在父亲的角度,若是真正讲死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丝希望,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搏一记的。实在可怜。

  倒是苏见仁。连着几天不敢进食堂吃饭,怕遇见赵辉。他自知是躲不过的,早在心里练了一百遍,就像那天新副总说的“实话实说就行——”他想来想去,自觉似乎也没什么错。事情本就是赵辉揽的,他犯不着趟这浑水、背这黑锅,换了别人也是一样的——话虽如此,到底有些心虚。纪委问话时,还未等人家开口,他一溜烟已透了个遍。人家只当他紧张,其实多少也含些促狭的成分。实情跟实情也是有区别的。同样一个细节,多说几分,少说几分,效果便大不相同。他想,我再怎样,你也是一样下场,索性让我把气出个够。

  “他会怎样?”那天,他问新副总。

  新副总笑笑。苏见仁觉得这话问得忒傻。你死我活,杀人不见血。官场上见惯了的。新副总忆起当年,他第一次出国,便是老爷子带队。“苏总教了我很多——”苏见仁心里嘿了一声。老爷子的路数,说到底还是部队里那套,上级命令绝对服从,对下面又很严,威风凛凛那种。也是老八股了。早些年,人相对单纯,适用这种套路。放在今天就未必有用了。新副总是青出于蓝。老爷子便是年轻二十岁,也不是他对手。苏见仁其实挺讨厌这种人。目的性太强,把人生搞得像打仗。先下手为强、防患未然、一击必中——无非是这些意思。这么斗来斗去,便是做到总行行长又如何呢?苏见仁打心底里觉得无趣——对于赵辉,到底是觉得有些愧疚的。又不知如何是好。连坐电梯都提心吊胆,生怕撞个正着。想找人倾诉,几个同学无疑都不合适,怕讨骂,那些狐朋狗党也不懂什么,想来想去,只剩下程家元一人。自已都觉得窝囊。

  “你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吗?”程家元直截了当。

  “不是没有。是不想惊动人家。还是儿子最可靠。”苏见仁涎着脸。生怕他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抛妻弃子”那种。幸亏没有。程家元只是哼了一声:

  “你这人——搞不懂我妈怎么会嫁给你。”

  苏见仁好笑,“那要问你妈了。”

  程家元说起这阵在审计部的情形。果然与前台、业务部的气氛不同。看文件时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办公室一片静寂,只有翻资料的声音。既要鸡蛋里挑骨头,又是小心翼翼,几句话便能断人生死,需格外谨慎才是。也是六亲不认的。查赵辉那项目时,苗彻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题外话。众人因他与赵辉关系不同,猜他必然难做。谁知他竟是全无异样。该怎样便怎样。唯独到了最后一日,审计报告定稿,才见他长长地叹口气,“这个人——”说到一半又停下了。那天他恰恰没开车,搭程家元的车回去。路上,他问程家元,“你怎么看?”程家元想了想,“人无完人。”苗彻不语,半晌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苏见仁听到这里,问儿子,“他有没有说过,我是怎样的人?”

  程家元心里嘿的一声。苗彻倒真是提过的。也是那天,苗大侠或许是情绪低落得过了头,物极必反,到后来反显得亢奋,嘴不停,絮絮叨叨地,“赵辉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但赵辉比我更聪明——”程家元趁势道,“听说苏处也是您同学?”苗彻摇头,“有一种人,人不坏,也不太笨,但就是活得莫明其妙。”说着停下来,应是觉得不妥。怕太突兀,便又说些苏见仁的事,三言两语带过,语气不轻不重,“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说,你是个坏人。”程家元故意恶狠狠地道。他没告诉父亲,其实那天他第一次觉得他有点可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几十年并作几句话,只挑扼要,干巴巴里透着些残忍。他猜想苏见仁平常必定也是不怎么遭人待见的。听苗彻的语气便知道。同学间其实也分三六九等的,往往跟家境、成绩无关,是另一种界别。被边缘的那个,连叫屈的地方都找不到。性格刚硬些,还可自立门户,索性不理你们了。但这毕竟是少数。通常只能忍着,讨好或是插科打诨。于是便愈发地被孤立,愈发地颓唐,愈发地“莫明其妙”——程家元想到自已,更是难受。那瞬竟有了些顿悟的意思,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里到底是有些微妙的东西,一两句话说不清。与这个老男人不觉又生出几分亲近。脸上依然板着,径直问他:???

  “喝不喝酒?”

  苏见仁哧的一声,“就你这种酒量——”

  “跟你聊天,不把自已灌醉不行。根本听不下去。忒戆。”程家元一脸嫌弃。

  “把你生出来,是我做得最戆的事。”苏见仁恨恨地,巴掌抡上去。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儿子头顶掠过,顺毛捋成倒毛。头皮屑纷纷掉下,悉悉索索的一片。

  赵辉那事很快有了结果。照片经鉴定,头像是Ps上去的。跟他完全不搭界。原版那张也被人抖出来。这年头人肉搜索只是小意思——居然是苏见仁。手半举着,周琳替他把表扣搭上。他身体微微前倾,笑得牙龈肉毕露。这么一比照,那张伪造的便很清楚了。轮廊有些怪,色彩光线也不协调。便是造假,也嫌粗糙了些。不专业。赵辉财务上也没有问题。进出帐流水一切正常。女儿去美国看病是真,但费用除了本人积蓄之外,其余尽是募捐而来。玛丽为赵蕊设的个人网页,做得花花绿绿,很吸引人眼球。陆续有人捐款。美国人便是这点好,有做慈善的习惯。主页上蕊蕊那张照片是玛丽挑的,唇红齿白,头发乌黑,很符合西方人心目中的东方娃娃形象。简介也是花了心思写的,细节很煽情,催人泪下。款项数目或多或少。最多的一笔,居然有30万美金。捐款方帐号不可能一个个去查,但粗粗过滤一遍,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目标又落到苏见仁身上。那张照片,他见到也是瞠目结舌,舌头短了半截,“这个,谁拍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不假。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了,“赵辉也拿了金表,不信你去问。”到这地步,纪委的人自然不理。更怀疑照片是他Ps的,“说老实话,瞒不过去的——”苏见仁急得头皮都麻了。过了两日,又传说审计过程中有人泄露消息。本来也不算大事,谁知他和程家元的关系竟被人抖落出来。父子俩禁止在同一分行上班,这是行内皆知的规矩。放在平常倒也罢了,偏偏是这要紧关头。程家元又是审计组的成员。谁泄露的消息,自是不言而喻。行里那些促狭的人,嘴碎,想象力也丰富,都说平常忒小看苏处了,这竟是他下的好大一盘棋,安插儿子进审计部,多个耳目,行事自然方便。老谋深算了。本来这案子往轻里判也不是不可以,但凡事最怕遇到硬伤——隐瞒父子关系这层,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生生地授人以柄。加上苏见仁做人本就不讨喜,那些平常眼开眼闭的事,吃请、搓麻、逢年过节的孝敬……也一古脑被人揪出来。银行里便是这点麻烦,又是业务部门,真要细细计较,哪里又挑不出错。前阵子自贸区那笔贷款也是一桩。同一单据重复贷款,很离谱了。还有再早的,零零星星,俱是摆上台面,老帐新帐一起算——苏见仁感觉像有一双手从后面推过来,重心不稳,整个人立时便要倒下似的。彻底语无伦次:

  “他姓程,我姓苏,谁说我们是父子俩?”

  纪委的人好笑,“要不要去验dnA?”

  “……我和他妈妈老早离婚了。”

  “离婚就不是儿子了?哪条法律规定的?”

  “我跟这事没关系,真的。”

  “你指哪件事?现在可不止一件事。”

  “我冤枉啊——”苏见仁眼泪都要下来了。

  陶无忌吃午饭时,听邻桌几人在谈论苏见仁父子,“像搞地下党——”音量不小,旁边人听了,也是笑。听小说似的。一会儿,赵辉拿着餐盘走过来,众人招呼他,“赵总!”赵辉微笑颔首,“来分行开会——”径直在陶无忌面前坐下。

  “刚才遇到苗处,谈起你了。”他道。

  陶无忌怔了怔,“哦。”

  “有褒有贬。总体还是肯定的。”

  “哦,”陶无忌停顿一下,“——谢谢。”

  “新加坡去过吗?”赵辉忽问。

  陶无忌又是一怔,“嗯?”

  “下月初有个培训,综合处的。我带队,点名推荐了你——有时间吧?”

  陶无忌还未回答,远远看见程家元朝这边走来,步子很大,转瞬便到了面前。起初不动。陶无忌与他目光相对,只一下,便立刻避了过去。邻桌那些目光也纷纷投过来。周围倒安静了许多。陶无忌有些预感,心不自觉地开始加速。他依然不动。两人一高一低,有些对峙的态势。陶无忌端着餐盘,站起来,想说“吃了没”,冷不防的,一只拳头飞快地抡过来,将他打得整个人朝后跌去。“哗啦!”餐盘落在地上,一片狼籍。

  众人惊呼声中,程家元又是一拳过去——这次是被拦下了。陶无忌跌坐在地,眼圈好大一块乌紫。旁人要扶他,他示意不用,自已爬了起来。程家元喘着气,脸上那块胎记跟着膨胀开,颜色也额外地鲜艳。那拳着实不轻。陶无忌嘴角慢慢渗出一条血丝。两人都停了停。不说话,只是互望着。气氛让人起鸡皮疙瘩。打人的,被打的,脸色都有点发白。半晌,程家元嘴巴一动,迸出三个字:

  “王八蛋!”

第15章

  冬至前一周,赵辉去了老师的墓地。路上堵,到得有些晚。人很多,熙熙攘攘,各自捧着鲜花和供品。老师是新立的墓,碑上字迹还鲜明,周围干干净净,杂草也少。恰恰碰到师母和苗彻,刚烧了锡箔,桶底青黑的灰烬。师母眼圈还是肿的。赵辉献了一束菊花,又拿出一盒油墩子,折开,放在墓前。鞠了三个躬。

  “他来过了。”趁苗彻去卫生间时,师母告诉赵辉。

  赵辉怔了怔。随即想到这个“他”应该是钱斌。又是一顿。瞥见师母的神情,猜想她必然是知道了。薛致远向他和盘托出的事。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师母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眼角潮潮的,“——他说,以后有事就叫他。”

  “是该这样。”赵辉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

  “我跟他说,别的不用,清明冬至来这里看看就行了。”

  “嗯。”赵辉点头。

  苗彻说送师母回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师母家,苗彻替她把东西拎上去。一会儿下来,见赵辉倚着车门抽烟。停了停,走近,问他讨了支烟,点上。???

  “怎么没叫我一起?”赵辉问他。

  “你忙。”苗彻看向一边,吐出个烟圈。

  “我有什么忙的——早知道开一辆车,省点油钱。”

  “您还在乎这点钱?”苗彻鼻子里出气,脸上却挂着笑。有些别扭。

  赵辉也笑笑。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苗彻就是这样的人,脸上写的,便是心里想的。一点折扣没有。赵辉记得,上次苗彻给他脸色看,还是蕊蕊突然发烧到40度,正巧他在宁夏出差,赶不回来,匆忙间便托了吴显龙,送医院,吊盐水。苗彻完全不知情,还是事后听东东说了才晓得。“我到底是不是你朋友?”苗大侠有时孩子气上来,很让人哭笑不得。居然还有些吃醋的意味。那阵刚好是他和玛丽闹离婚的当口,为女儿归谁弄得焦头烂额。赵辉跟他解释,主要是不想再给他添乱。谁家里没个突发情况呢。你当然是朋友,嫡嫡亲亲的朋友。越是朋友,越不想让对方为难。吴显龙那层,赵辉有次喝酒喝到最后,也跟苗彻剖析过,朋友也分好几种的,倒不完全是交情深浅。这像是儿子女儿同时问,你更喜欢谁?没法比。女儿宠溺些,儿子倚重些。“你是我的知已,而吴显龙更像是我的大哥或是老爹。我和你是志气相投,跟他不一样,更偏向于一种义务关系。说得实在点,他将来养老送终端屎端尿,都是我的事。对你就不用。”苗彻知道吴显龙的情况。赵辉每次批贷款给吴显龙,苗彻都担心。嘴上还不好十分说出来。旁观者清。苗彻又是做这行的,“别给自已惹麻烦。”他劝赵辉。赵辉说,有数。朋友间再推心置腹,到底是留了三分话。除非是喝醉或是闹翻,轻易不会说出来。否则就是触朋友霉头了。苗彻是有些预感的。没人比他更了解赵辉。长处和短板。有时候往往一个眼神,或是小动作,就能感觉到。比如那次玛丽在电话里说医药费的事,好好一笔钱,偏要化整为零,一点点打进捐款户头。而且还是从不同的帐户转来。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数目也是千差万别,多的不提了,少的连一美金也有,转帐记录上还有留言,“嗨,我是朱迪,今年八岁,我去过中国,那里很棒。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玛丽说这叫画龙点睛,细节决定成败,“吃不消你朋友——”苗彻没吱声。帐目上做名堂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关键是流水。银行里办业务,头一桩便是查流水。以前常有那种小微企业,批不出贷款,便两三个公司联起来,彼此往对方帐上打钱,你转我五十万,我再转你五十万,今天转,明天转,把个流水做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其实就那点钱转来转去,互相起蓬头。贷款起来自然方便许多。有个专业名词叫“养流水”。这些年查得紧了,收敛些。但偷偷摸摸还在搞。账户更细化些,金额更逼真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世道聪明人太多了——赵辉这其实也是老套路了。无非形式上多花些心思,叫人难查。钱是吴显龙给的。这点赵辉不讳言。说是借,谁也不会去细究。比起刚毕业那阵,苗彻觉得自已也变了许多。每次去北京开会,总审计师都要拉着他说笑,“大侠来了”。总师原先在上海分部当副主任,是看着苗彻入行的。他常劝苗彻要“抓大放小”。这话从领导嘴里讲出来,难得的贴心贴肺。苗彻自已知道,不光审计,其实做人也一样。倒也不为投机取巧,真正是这个理。人生到底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不能像菜市场买菜,斤斤两两都要算清楚。苗彻跟玛丽离婚那阵,两人弄得极难看,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玛丽把话把狠里说,“你这种人,就等着孤独终老吧。”苗彻回敬了句英文“you too(你也是)”。那时到底还年轻,眼里揉不下沙子。工作上也是不留余地,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架势。一次去宁波审计,有个科长被查出违规,当地分行要保他,苗彻犟脾气上来,死活不肯。最后还是降了半级。苗彻还嫌判轻了。后来听人聊起,这科长其实口碑不错,老实巴交的一个人,59岁,差一年就退休了。到底是没得善终。据说不久还得了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类似的情况有许多。苗彻被骂做“铁石心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也会有些想不通。通常是找赵辉诉苦,说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行得正,未必站得直。做人不容易——回过头一想,赵辉比他还不容易。苗彻从没提过,但心底里是有些把赵辉当偶像的。放在武打书里,他入的是少林派,赵辉是武当派,一个是外家功夫,一个讲究以柔克刚。后者到底是胜了半筹。样子也好看。苗晓慧小时候也不是省油的灯,跟她妈一样脾气,讲话不管不顾的。玛丽刚出国那阵,她吵着要去找妈妈,“跟你一起过,我会死掉的。”苗彻恨恨地,替她收拾行李,把玛丽在美国的地址抄给她,皮夹子也扔给她,“去吧去吧,自已买飞机票,我不拦你。”——还是赵辉打圆场,把晓慧带回自已家,让蕊蕊陪她一起睡。又对苗彻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让法院改判,前阵子还为抢女儿闹得差点出人命,现在又这样。苗彻说,小姑娘作死,一会儿嫌我烧饭不好吃,一会儿又怪我不会扎小辫,东不满意西不满意,让她走吧,走了就清净了,大家开心。赵辉说,她要真跟了她妈妈,现在肯定是吵着要找你了。苗彻听了不语,忍不住有些伤感。赵辉劝他,父女俩相处也要讲艺术的,你怪她作,其实不晓得她心里有多难受。也是从那时起,苗彻对这宝贝女儿便额外的疼惜,真正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反宠得她无法无天。苗彻不止一次对赵辉说过,等退休后,要搬到郊区,离凡尘俗世远远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也真是动过这个脑筋,预备在浦东三甲港买套独栋别墅,算下来也才百把万。赵辉开玩笑,“大隐隐于市,那才是高明。”后来房价飞涨,别说独栋,连叠加、联排都要三、四百万了,苗彻提到这茬便跺脚,说赵辉挡了他的财路。吴显龙那笔钱,苗彻也考虑过,一来吴与赵的关系不同,二来也是救命钱,说穿就太那个了。苗彻也是把蕊蕊当自已女儿看的。与致远公司合作的那笔基金,赵辉没提,但苗彻多少知道些。审计组进浦东支行,几个回合下来,谁都看出新副总是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弄大。苗彻替赵辉捏把汗。纪律摆在那边,不能通气不能泄底。到底是忍不住,发了条短信,没有文字,只打了个“?”。赵辉回过来:清者自清。

  “我没傻到这个地步。”苗彻抽完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踩了两下。

  赵辉不语。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两人各自上车。小区路窄,不好开。赵辉的车先倒出去,旁边小径借一下,再往前。反光镜里瞥见苗彻那辆车来来回回,倒了好几遍。他应该是心不在焉。苗彻学车早,车技要比自已好许多。赵辉忽然有些伤感。刚才一句话憋在喉口,始终不敢说——“我们还是朋友吧?”——不敢挑开这层,真要说绝了,便难收场了。前几日,那事的处理结果下来,苏见仁被内部劝退。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父子俩总有一个要走。苏见仁是当事人,他走更合适。程家元跑来打人。陶无忌那孩子有些冤。赵辉觉得挺对不住他。交通事故那晚,两人聊着聊着,陶无忌把苏见仁父子的事情漏了出来。赵辉也有些意外。看他神情,便知道他是不小心。到底太年轻,说话没分寸。说完僵在那里,张口结舌下不了台。赵辉没接茬,一笑了之。依他的个性,自是不会跟苏见仁过不去。除非万不得已。

  苗彻路上连吃了几个红灯。暴躁起来,索性把车靠边停下。亮起双跳灯。看表,四点一刻。拿出手机,给苏见仁发信息:“也许会晚一点。”往后靠去,仰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有点闷。想找个什么东西踹一脚。苏见仁是昨晚约他的,“出来聊聊。”电话里声音有点颓。“干嘛,听你骂人?”惯性作用,一开口就呛他,几十年改不掉了。停顿一下,语气柔和些,“——你买单。”电话那头嘿的一声,“我说让你买了吗?”

  程家元也在。见了苗彻,叫声“苗处”。苗彻怔了怔,脱掉大衣坐下,“哦——你满月的时候见过,一晃长这么大了。”这开场白很拙劣,倒让气氛更奇怪了。接过程家元递来的茶,有些烫,忙不迭地放下。溅出好大一滩。拿纸巾擦了。见苏见仁兀自在点菜,“随便点些就行了。主要是聊天。”说着又朝程家元笑笑。屁股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苏见仁合上菜单,问苗彻,“喝什么?红酒白酒?”苗彻摇手:“开车来的。”停了停,“——你们喝,喝醉了我送你们回家。”

  都没喝酒。三个男人中规中矩地吃菜,喝茶。苏见仁与程家元坐在一起,五官细看是有些像。父子关系公开后头次亮相,苗彻想把话说得郑重些,举起酒杯与两人一碰,出口却是“保密功夫到家啊——”苏见仁叹道:“这小子跟我过不去。”程家元不看他,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干嘛要跟你过得去?”苏见仁又叹口气,“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苗彻没接口。苏见仁说下去:“那家伙不是东西。”没提名字,苗彻自然知道是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见仁看他一眼,“摸着良心说话。”苗彻那句出口,自已也觉得不太道地,没法收回,索性再加一句:

  “难道我说错了?”

  苏见仁叫起来,“我是替罪羊啊!就算你们关系再好,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你自已说,金表收没收?麻将搓没搓?几十万的旅游发票报没报?纪委的人最喜欢讲道理了,你没见到?”

  “你——”苏见仁忍不住火起,“你平时就是这么审计的?专门欺负老实人?”

  “谁是老实人?纪委面前你也没少爆料啊。谁欺负谁啊?”

  “我,我那是为了自保。”

  “没人天生喜欢干坏事,自保跟害人就一步之遥。老话讲得没错,善恶总有报,害人终害已。”苗彻说得飞快。

  苏见仁气得满脸通红,憋出一句:“——流氓!”

  “你骂谁?”

  “谁歪曲是非就骂谁!”

  到底还是叫了酒。一瓶红酒上来,两人转瞬便喝完了。又叫了一瓶。苏见仁醉得快,指着苗彻的鼻子,“我是彻底搞清楚了,你算什么大侠啊,帮着权贵欺压弱小,是走狗、御用打手!”苗彻好笑:“就你还弱小?想当年我连回力牌都买不起的时候,您老人家已经开始穿阿迪达斯了。实话告诉你,大侠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就算欺负了,那也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程家元开车。窗户全敞着,让酒味散去。后座两个半老头躺得七歪八扭。嘴上兀自喋喋不休。内容幼稚得让人想割掉耳朵。苏见仁倒也罢了,程家元见过比这更惨不忍睹的时候,老爷子葬礼那晚,他喝醉了,趴在地上唱“世上只有爸爸好”。这年头,连店家都说很久没见吃相这么差的豆腐饭了。好端端的,大男人突然跪下来,对着南面“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你这人啊,就算磕一百个也是不够的——”二哥和五弟撺掇他,半是醉意半是促狭。他竟真的磕了下去。程家元去搀,他也不理,径直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眼泪鼻涕落到地上,脏兮兮粘乎乎的一团。事后他对程家元说,其实也没到那个地步,就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连挨骂也不能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刀剜去一块。”程家元那晚一直陪着他。“等我到了那天,你会哭吗?”他一本正经地问程家元。程家元翻个白眼,不睬。他兀自不依不饶,“会哭吗?”程家元学母亲的口气,尖声骂他“十三点”。瞥过他头顶那圈微秃,灯下泛着油光,算是保养得好了,眼角竟也挤出一堆细纹,蜘蛛网似的。到底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程家元看着,心里又骂了声“十三点”。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好笑,有些鄙夷,又有些难过——苗彻倒是从未见他喝醉过。酒量好,也懂分寸。程家元还是第一次碰到工作这么认真的人。业务水平也高。说到底,男人是要有些真功夫的,不能整天稀里糊涂。光这点,就甩了苏见仁十条横马路还不止。

  车头摆了个香水座。程家元对异味过敏,不停地喷嚏,想找纸巾,旁边翻了一圈,没找到。肘部碰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苗彻那张脸就顶在扶手上,距自已不过半尺。不禁吓了一跳。“苗处——我、我找纸巾。”苗彻嗯的一声,打个酒嗝,整个人又朝后躺去,“副驾驶位置那个抽屉里。”程家元抽了一张,鼻涕擤得动静很大。“别把脑浆擤出来。”苗彻道。他讪讪的,“不会。”停顿几秒,听苗彻幽幽地说了句:

  “别看不起我们。”

  程家元一怔:“嗯?”

  “这两个老男人,活了大半辈子,就活出这副死腔。一塌糊涂一天世界——是不是这么想的?”

  “没、没有。”程家元舌头打结。

  苗彻身体左右扭了几下,好像怎么坐都不舒服。放弃了。胃挺难受。主要是菜基本没吃,赌气似的在那里猛灌酒,上了年纪,空腹喝酒很伤身。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恨恨地,把苏见仁伸过来的一条手臂重重扔回去。大脑却在那刻变得异常空灵。眼下的气氛,似乎很适合讲些人生道理。尤其对着年轻人。手举起来,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

  “有位我很尊敬的长辈,他说,人就像是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总归也会慢慢发黄、变黑。这是自然规律。但你不能因为它会发黄变黑,从一开始就瞎搞瞎弄,那样不行,两三天工夫就成黑衬衫了。我们还是要非常地爱惜它,尽量手洗,不要曝晒,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虫蛀,让它变黄发黑的时间来得越晚越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程家元“嗯”了一声。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人说个黄色笑话,我都会朝他皱眉。现在呢,荤段子张口就来,说得比谁都溜。但如果那时候我就这样,那我现在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下作胚——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讲荤段子的不一定都是下作胚——我的意思是,”苗彻清了清喉咙,提高一个音阶,又重复一遍,以示下面的话至关重要,“——我的意思是,孩子,就算你对我们再失望,也不要就此丧失理想,抛弃信念。就算再过二十年,你也会变成一个嚼不酥的老兵油子,一塌糊涂一天世界,但至少现在,你要努力做一个高尚的人——明白吗?”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刮器机械地来回动作,发出沉闷的嘎嘎声。雨其实不大。窗玻璃上只落下一、两点,立刻便被拭去,不留痕迹。很快又落下新的,再拭去。反反复复地。赵辉看表,十点差五分。旁边坐着陶无忌。

  “我送你回去。”他道。

  “没事,您地铁口放我下来就行。”陶无忌道。

  “放心,我今天开得慢一点。”

  两人停顿一下。应该是想到交通事故那次。“我车技其实不差的。”赵辉道。陶无忌点头,“我知道。”两人都笑笑。

  是赵辉约的陶无忌。从师母家出来,突然很想找个人聊天。不知怎的,便拨了陶无忌的号码。对方也没推辞。吃饭时,基本是闲聊。不涉及敏感领域。赵辉瞥见陶无忌脸上的淤青,“最近我对两个人比较抱歉。一个就是你。”陶无忌没吭声,猜想另一个也许是苏见仁。话题没有继续下去。陶无忌举起茶杯,与赵辉碰了碰,“去新加坡的事,谢谢您。”

  “不用。”

  路上很顺。只一会儿便到了陶无忌家。下车时,陶无忌忽道:“赵总,刚才那句话,是欧阳老师说的吗?——白衬衫那句。”赵辉点头:“没错。”

  “人就像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它总是会慢慢发黄、变黑。”陶无忌又轻轻念了一遍,“——这话让人挺伤感。”

  赵辉不语。他记得当年毕业典礼上,老师说完这句,每个同学都忍不住朝自已身上的白衬衫看去。老师后面的话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爱惜它,让它尽可能地一直白下去。”——赵辉没把这句说出口。也许该喝点酒的,那样说也就说了。现在这样说半句留半句,意思不全。但估计陶无忌应该也懂。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属,说这话挺合适。放之四海皆准。带些期许,也不无遗憾。人生不就是这样嘛。赵辉以前也常想起老师这话,但唯独这次,竟有些想哭。鼻子酸酸的,是那种不清不爽的悲恸。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便不喝酒,只喝茶。两个大男人坐着只是喝茶,还敬来敬去,多少有些古怪。话题放得很远,竟然还聊到女人。赵辉说起之前曾经相过几次亲,都是朋友介绍的,“完全没感觉,我一直想,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再有女人了,那道门关上了。”这话显然有下文。陶无忌等着。果然赵辉说下去,“但最近好像有点不同——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说完自嘲地摇头。陶无忌哦的一声,“很漂亮?”赵辉说:“不是漂亮,是可爱。”陶无忌道:“女人超过三十岁,再说可爱就不合适了。”赵辉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超过三十了?”两人都笑笑——通常刻意回避某个话题,再聊别的,往往会出格,聊过头。像是补偿反应。

  “隔壁阿姨哭了。”早上去学校前,东东说。赵辉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为什么?”“昨天下午,大概是因为手机丢了。”东东说周琳过来借电话挂失,支付宝微信那些绑定手机号的,统统都要处理。东东劝她家里装个座机,方便些。她说,反正也是临时房子,不长久。“离开的时候,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东东告诉父亲。赵辉当然不信周琳会为了丢手机而哭。女人敏感起来,情绪像泥鳅那样无从捉摸,时间空间上任何一个点都可能是诱因。赵辉猜想也许是座机旁那张照片。仅有的几张全家福之一。他与李莹各自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公园门口。那时李莹的年纪与周琳相仿。照片上的人,还有看照片的人,隔着十几年的光景。有了些泛黄的年代的意味。李莹说过,女人有几个时期会变得特别感性,比如青春期、生理期、怀孕,还有恋爱时。情绪被无限放大。说不上什么理由,莫名地,眼泪就会掉下来。神经像头发丝一样纤细。赵辉忽然生出几分愧意来。从这角度去想周琳,竟是从未有过的事。或者说,他竟忘了把周琳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他想象不出,她哭是什么样子。每次见到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纤毫不乱,像演员上场,练了千遍万遍,下过功夫的。连她穿拖鞋倒垃圾那样杂散的画面,也是自成一体。与她打交道,大脑自然而然地持枪上械,条件反射般。赵辉愈是这么想,便愈是内疚。他这么看她,她却未必真是这样。她比他年轻得多,又是女人。好像,他真是欠了她“怜惜”两字。

  送走陶无忌,赵辉径直回家。雨停了。在小区门口买了束玫瑰。走到楼下正要开门,后面有人“哎”的一声。他回头,周琳斜倚在树旁,手里拿着半截烟。穿的是家居服,不像刚从外面回来。他一怔,从未见过她抽烟。花束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无遮无拦。拿花的手有些突兀。她问:“送给我的?”赵辉笑笑,把花递给她。

  “谢谢。”她用持烟的手,拨弄了一下花瓣,“——为什么送我花?”

  “送女人花,还需要理由吗?”赵辉说。脸上笑意更盛,只当没有察觉气氛的不寻常。

  她道:“——花很漂亮,送给我可惜了。”

  “鲜花赠佳人。正合适。”赵辉见她把烟头扔掉,踩了几下。打开防盗门,“回家吗?”

  “再过会儿。”

  他看表,十一点整。“要不,散个步?”他提议。

  “不想动。”

  “行啊,”赵辉关上门,重又踱到她身边,“我陪你一起站会儿。我是A型血,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

  她嘿的一声,又掏出烟,正要点火,瞥见他的目光,“——我跟你不同。你是心情不好才抽烟。我恰恰相反,心情越好,抽烟越凶。”

  “哦。”他只有笑笑。

  她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不待他开口,径直说下去:“其实搬家本身是件无所谓的事,但我估计你会觉得挺开心。不是有首歌叫《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嘛,你开心了,我也就开心。这叫感同身受。”说完,朝他看,目光竟似有几分嘲弄。沉默几秒,赵辉问:

  “我为什么会开心?”

  她不回答,停顿一下,转身要走。赵辉拦住她,“说完再走。”她想甩掉。他手上加劲,她甩了几记,挣脱不掉。僵持间,玫瑰掉在地上,碎花瓣溅得老远。谁也不捡,各自站着。

  “——我和苏见仁那张照片,是不是你拍的?”她忽道。

  赵辉一凛。

  “东东说你学东西很快,Ps软件只教了几下,就能自已上手了。你故意把苏见仁的头像Ps成你自已的,给纪委写举报信。照片早晚会被识破,再把苏见仁那些污七八糟的老底掀出来,矛头统统指向他。以他的为人,大家群起而攻之、痛打落水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还有他儿子那层,真是老天爷也在帮你。所以说,他才是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赵总,您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高明啊。”

  周琳看向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几分仓惶。她喉口忽的有些哽住,以至于后面的话完全说不下去。她是预备说些狠话的。通常事件告一段落,都要有些交待,用褒贬分明、干净利落的字眼,把前情做个总结。人也好,事也好,双方在这刻都该是清醒的、决绝的。周琳谈过多次恋爱,伤过别人的心,自已也被伤过。唯独这次是有些茫然,好像,始终是隔着一层,仿佛彼此不在同一次元。周琳是想说苏见仁,那个傻男人,几周前跑来找她,话还是老话,最后加了句“只要你肯,我宁可不要我爸的家产,彻底拗断。管他一千万还是两千万,黄金玛瑙钻石翡翠,股票基金房子车子,去他妈的,他爷爷的,他奶奶的,妈的个巴子的,捺娘的x,老子统统不要了。”那时还是出事前,老爷子也还没断气。周琳知道这男人窝囊,那阵子隐约也听薛致远提起,说他如何讨好前妻,心心念念要做孝子贤孙,“看着吧,早晚还得复婚——”语气藏不住的轻蔑。周琳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些。他看着她,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只要你肯,我们现在就走,净身出户就净身出户,赤膊上阵就赤膊上阵,老子统统不在乎!美国、欧洲、澳洲、东南亚,还是非洲,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孩子似的光芒。

  周琳觉得,这时候拿苏见仁来比照,其实有些自取其辱。赵辉依然静静站着。一片云遮住月亮,周围愈发暗了。看不清他脸上神情。除了伤心,周琳竟也有些放心。这男人做事,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周全。这阵子的情形,便是他不说,她也知道些。薛致远那边有的是眼线。漏到她耳里的,往往比现实更渲染三分。她会甄别。去美国看病那事,她原是有些替他担心的,那么大笔金额,再怎样也有风险。谁知他竟不动声色地处理了。一点马脚不露——他到底不是那个弹琴时的赵辉。周琳有时候也觉得自已忒天真,竟像个小女孩了。他对她自然不会是真心。他教她下围棋,选场、占角、拆边。她完全不得要领。那时她便想,围棋下得这么好的人,只怕旁人在他眼里也成了一颗颗棋子。他亲近她,不过因为她像个和婚番外的公主,能保四方太平。他与致远信托合作,一开始免不了要靠她调停。好多事情,藉着那层关系,自然方便许多。况且她又是自已送上门。稳妥而不失先机。于情于理,都是步好棋。周琳想起苏见仁最后见她那次,竟还落泪了。“一败涂地了——”她觉得这话也像在说自已。下午中介过来看房子,很纳闷,说周小姐你前两个月刚买的房子,家俱也才换了新的,这么快就租出去?她说是,越快越好。美克美家的秋冬新款,上周才刚配齐,一套四十多万。浴缸也是新买的。窗帘也换了。前几日刚把阳台布置一新——她只想快点离开。她一直是个冲动的人。好也是,坏也是。不留余地。她说“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其实不假。他能全身而退,总好过一败涂地。她宁愿对他失望,也不愿看到他倒霉。

  “问个傻问题——你有没有一丁点喜欢过我?”最后,她道。

  他依然站着不动。沉默着。周琳窘得竟有些想笑了。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就为了等他回来,亲口问这一句。这种傻事不是第一次做,只是今天,忒可悲了。

  “砰!”

  防盗门关上。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赵辉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那束玫瑰,还有满地烟蒂。半晌,他把玫瑰捡起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卡片,上面用美工字体写着“喜欢你”。署名是“盗帅赵留香”。配了小照片。郑少秋的身体,赵辉的脑袋。做这功夫花了他整整一个通宵。以至于今天有些精神不济。加上喝了酒,思路缓滞。连心痛的感觉都迟来许久。慢了好几个半拍。节奏跟不上。

  又隔了半晌,他走到垃圾桶边,把花和卡片一起扔了进去。

第16章

  大年初二,陶无忌的父亲带着外孙来到上海。火车站出口处,陶无忌做了块牌子,拿毛笔写了“欢迎陶爱东先生一行”,举得老高。陶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儿子,原地站住,行李往地上一放,一手仍牵着外孙,另一手举过头顶,有力地挥了两挥。再兴奋,动作依然是沉稳。“爸!”陶无忌抢上前,拿了行李。陶父眯着眼,朝儿子端详,瞥见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和手,呵出的白气在半空中蜿蜒,“——等了很久?”陶无忌摇头,“刚到。”陶父把外孙小顺往他面前一推,“叫人。”小家伙比半年前高了不少,竟有些腼腆,朝外公身后躲去,嘴上道“舅舅”。陶无忌笑了笑,一手抱起他,一手拿行李,“走,车在那边。”

  “你还开了车?”陶父问。

  “跟朋友借的。”

  苗晓慧等在车里。远远看见陶无忌带着人过来,忙下车:“伯父。”陶父有些吃惊,“哎”了一声,朝儿子看。陶无忌说:“这是晓慧。”陶父顿时慌了,两只手不自然地朝身后伸去,裤袋上擦了擦,继而拿出来,半空中虚晃一下,像是要握手,竟又差了几寸,方向偏了,“这个,真是的,”陶父埋怨地朝儿子瞪一眼,因为局促,便格外地生气,“怎么好让人家姑娘跑一趟,怎么好——”苗晓慧说:“伯父,不用客气,应该的。”招呼他上车。陶父让了让,拉着外孙坐在后排。一路上也顾不得看风景,只是瞥着儿子与准儿媳的后脑勺。儿子问些闲话,家里情况如何,两个姐姐怎样,姐夫怎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听苗晓慧问儿子“几时去学车”,儿子说“有你在,我要学什么车”,女孩嘿的一声,“上海不学车,就等于少一条腿。”陶无忌回过头,对父亲笑笑,又摸摸小顺的脸。陶父嗫嚅着,直到临下车那刻才把话说出来:

  “那个,你爸几时有空,一起吃个饭?”眼角挤出几条沟壑,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朝苗晓慧堆了个笑脸。

  程家元离开审计部那天,刚好是陶无忌从新加坡出差回来,带了些土特产给同事们。程家元默默整理东西。陶无忌递了一包肉脯过去,“尝尝。”做好被他一把打掉的准备。程家元果然不接,朝他看,“滚开!”同事们的目光都有些暖昧,也不多话。陶无忌嘴巴一动,想再说些什么,瞥见苗彻从一旁走过来,只得停住。苗彻径直走到两人边上,问程家元,“差不多了?”程家元嗯的一声。苗彻点头,伸手与他一握:“保重。”

  陶无忌挑了几件零食,去敲苗彻的门。“苗处,吃吃白相相。”故意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送上门讨骂。程家元的事是一桩,去新加坡又是一桩。任人宰割的架势。看苗彻对他到底厌恶到什么程度。陶无忌宁可被骂一通,也不愿这么不死不活地耗着。这阵子竟连眼里的火星也瞧不见了,除了公事上交待,其余不多说一个字,进进出出只当他是空气。完全陌生人似的。陶无忌想来想去,还是要找苗彻好好谈一次。把话说清楚。有些事情,对别人可以瞒着,唯独对苗彻,要和盘托出,一字不漏地说给他听。

  “那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苗彻直截了当,“赵总怕我误会你,老早解释过了。他说孩子也不容易,不能让他吃哑巴亏。还特意关照我,不能给你穿小鞋。”

  陶无忌一怔,倒有些意外了。“哦。”

  “所以你不用紧张,也不用觉得委屈。现在这样多好,姥姥疼舅舅爱,面子里子都不缺了,还站着干嘛?”苗彻低头看文件,“——我不吃零食,拿走吧。”

  陶无忌只得退出来。猜想赵辉说那话,苗彻未必会全信。上班才半年,却已有些了解职场里那些关窍。一步是一步,前后相连,几步便是一个回合,高下立见。他陶无忌靠谁进的业务部,再是审计部,还有海外考察,新人少有的优遇。无数双眼睛盯着,电脑芯片那样计算、汇总、归纳。得出结果。他自然被看成是赵辉的人。苏见仁父子那层,他说也好,不说也好,都不会改变什么。旁人自会想象,按惯常的逻辑,把没见到的事情编圆。陶无忌竟真是连委屈也不能。这当口再叫屈,是要被人骂的。连解释也找不到由头。境况竟是更糟了。尴尬得要命。苗彻的眼神,其实是有些不讲道理的。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让他心里憋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

  “你爸故意制造出一种假象。搞得好像我是一个小人。”他对苗晓慧道。

  “没人会这么认为。我不会,你不会,我爸心里也不会。”苗晓慧说得飞快,“没必要为这种事烦恼,我爸就那种脾气。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为现在的固执后悔。早晚都是一家人,留点余地,他日好相见。这个道理他就是不懂。”

  苗晓慧说她怀孕了。陶无忌以为她在说笑。及至她把两条杠的验孕棒拿出来,才真的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看你的模样,好像不准备负责?”她开玩笑。但这丝毫没有缓解作用。陶无忌背上都冒冷汗了。几乎可以想见苗彻杀死人的目光,“你小子果然卑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至少这当口不行。但也不能劝苗晓慧把孩子打掉。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陶无忌问她,“你告诉胡悦了没有?”她嘿的一声:“告不告诉都一样,别指望她会说服我。”陶无忌只好闭嘴。除非想得很清楚,否则不宜再往下谈。容易惹事。

  “老天爷在给你机会。”蒋芮撺掇他,“女方家长最怕这个,十试九灵。”

  “你以为是旧社会?现在谁还在乎这个?”陶无忌没好气,“——老天爷是在给她爸爸机会,让我又多一条罪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这小子是个混球,不管哪个方面,人品都相当差。他不是棒打鸳鸯,而是为民除害。”

  蒋芮笑起来。脸上的青春痘跟着兴奋,一颗颗饱满透亮,像被雨水浇灌,愈发茁壮了。这家伙最近心情不错。手里几只股票,翻了两个跟头都不止。上次他问陶无忌借的八千块,连本带息还了一万五千。“都赶上高利贷了——”他得意洋洋。陶无忌没跟他客气。早晓得那钱是派了别的用场,没戳穿他罢了。他也是胆大,东拼西凑借了五万块,竟全都扑了上去。“亏得赚了,否则只有跳黄浦江。”陶无忌说他。他笑,“怎么可能亏——”陶无忌隐隐猜到几分,劝他,“别太野豁豁,你看网上,分分钟都有人栽进去。”是说老鼠仓。证券经纪人得到内部消息,某只股票要涨,便先下手,集合竞价时填跌停板价格,趁庄家盘中把价格打压下去,一秒钟的工夫预埋成交,然后迅速拉阳线,涨停。散户根本来不及跟。这样一来一去就是百分之二十。庄家花大钱做盘,竟也赚不了多少。倒给这些人抬轿子了。早几年管得松,老鼠仓到处都是,现在好些,但还是不少。陶无忌猜想蒋芮必然是这样。如今股市就跟赌场没两样。十赌九骗。一伙人合起来骗另一伙人的钱。老鼠仓说到底还是“飞苍蝇”,风险更大些,黑白两道都讨嫌。陶无忌问他:

  “一共投了多少?”

  “我将来讨老婆,还有我妈养老。全靠它了。”答非所问。

  陶无忌暗自叹了口气。晓得劝他也没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得牢,就不是蒋芮了。这人大学里基本没好好上过课,心思活得要命,研究各种赚钱的门道。推销保险、做黄牛、开微店。甚至还打游戏卖装备。他人极聪明,也肯花工夫,有一阵淘宝注册了个小店,靠朋友介绍,还有论坛上吆喝,找他买装备和帐号的人不少。运气好一个月就有万把块。当然不长久。太费时,也伤眼睛。他说他从初中起就开始打工了,倒不像现在时髦的说法,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培养经济意识那种。真正是缺钱。“我爸那个人,从来没有爽爽气气给零花钱的时候,连我妈的生活费都是讨了又讨,打发叫化子似的,”他涎着脸,“把钱看得重,这点我随我爸。”他劝陶无忌也买些股票,“不赚白不赚——”陶无忌不肯。他道,“我晓得你是股神,可现在股市哪有技术面啊,都是炒消息。早点把荷包赚满,老丈人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你。”陶无忌忍不住好笑,“你倒是替我操心。”他叹口气:“我怎么能不操心。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自已好,妈妈好,还有朋友好。”陶无忌道:“三好学生。”他点头:“那是。”

  陶父催了几次。陶无忌推三阻四,到底躲不过,佯装去饭店订了位子。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反正元宵节前父亲就要返程,摒摒也就过去了。这几日带他逛街,上海滩吃的玩的,哪里都不落空。一半是尽孝,一半也是希望转移注意力。偏偏老人家不依不饶,满脑子想的就是与亲家碰头。“我来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办了,心里不踏实。”陶父坚持,“儿女的事,还是要长辈出场才像样。这点走到哪里都一样,错不了。”陶无忌知道父亲是为自已好。其实也是担心,好或不好,都要讨一句准话。儿子平常说得含含糊糊,陶父心里早猜到了八九分。也是意料中的事。放在县城里,哪家经济条件好些,女孩相貌出众些,求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何况还是上海女孩,家境又那样。陶父听说儿子跟苗彻在一个办公室,很惊讶,“他待你好不好?”陶无忌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工资也不是他发的。”陶父听出这话里的牢骚,“他待你不好?”陶无忌便笑,“爸,绕口令吗?”陶父瞥见儿子的神情,更料定是这样没错。便愈加的催促,吃饭、碰头,力图在形式上做得更郑重些,“挑贵的饭店,越贵越好——”

  苗彻竟也来了。大年初六,长假的最后一天。陶无忌事先问苗晓慧,“你怎么跟你爸说的?”苗晓慧道,“我说,他要是不来,我就从三楼跳下去,一尸两命。”

  “他这人脾气特别怪,有可能会砸场子。”陶无忌给父亲打预防针。

  “我们诚意到了,就算人家要砸场子,也只有随他。”

  订在人民广场附近的一家“小南国”。陶无忌与父亲早到,先点菜。一会儿,苗晓慧也到了,说她爸爸在停车。很快,苗彻推门进来,“我没迟到吧?”陶无忌忙道:“没有,刚好六点整。”苗彻脱了大衣,与陶父握手,“幸会。”陶父双手握住晃了几下,身体微弓,“您好您好。”招呼一旁的小顺,“快叫人。”小顺扭扭捏捏地叫了声“爷爷”。陶无忌把酒单给苗彻,“苗处,喝点什么?”

  “喝茶就行。”苗彻扬了扬手里的茶杯。

  “那怎么行,大过年的,又是初次见面,听无忌说你爱喝茅台——,”陶父把酒单抢过去,叫服务员,“来瓶茅台。”苗彻微笑阻止,“不必不必。我这个人总体来说比较随和,但一喝酒就难讲了,容易激动,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女儿关照过了,今天无论如何不许喝酒。否则就打110,让警察过来一起喝。120也叫上。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早做准备。”

  陶无忌心里嘿的一声。比预料中更快切入正题。

  陶父陪笑,“总想着要跟您见上一面,一直没机会。好不容易这趟来了,我知道您也难得有个假期,又是过年,家里事情肯定多,让您跑这一趟,特别不好意思。”苗彻笑笑:“客气了。”陶父说下去:“这个,也不为别的,就是见见面,聊聊天,顺便也商量一下孩子们的事。苗处,我们小地方人,不会说话,您别见怪,”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您看,两个孩子也谈了好几年了,许多人大学里谈恋爱,一毕业就马上吹,他俩能好到现在,也是缘分。无忌一直跟我说,晓慧是好姑娘,长相好心眼更好。能遇见晓慧,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觉得也是这样,晓慧多好啊,讨人喜欢,又懂事。我对无忌说,你要是敢欺负这么好的姑娘,我俩大嘴巴扇死你——这个,上海结婚晚,放在我们那里,无忌这年纪都差不多可以当爹了。我倒不是说让他们马上结婚,就算我答应,您也舍不得啊,是不是?女儿是爸爸的宝,含在嘴里怕烊,捧在手里怕摔。我两个女儿出嫁的时候,我也舍不得,看谁都不顺眼。可再舍不得,也得定个人不是——”

  陶无忌瞥见苗彻的神情,便晓得他有点不耐烦。父亲这番话,应该是当账房先生时听来的,男婚女嫁的套路,三姑六婆的口吻。道理没错,但太琐碎。男人说不合适,尤其听众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太对路的男人。起身给苗彻续了杯茶。苗彻轻叩桌面,做了个“谢谢”的手势。服务员陆续上菜。都是价格不菲的菜式,下血本了。陶父这次来上海,带了两万块,城隍庙买了个金镯子给苗晓慧,算是见面礼,再给儿子五千块,剩下的钱,打算都用在这顿饭上。陶无忌死活不要那五千块,“该我给您才对——”陶父说,“你一个人在上海,我能贴就贴点,别嫌少。”陶无忌便道:“那这顿饭我来买单。”陶父不肯,“这几天你花的够多了——这事该我付钱,小孩子别掺和。”

  没喝酒果然是对的。席间气氛始终保持在三十六度七。温和、平静。基本只有陶父一个人在说。苗彻不反驳,也不附和。喝茶,吃菜。其实是有些别扭的。两条平行线,你说你的,我吃我的。搭不到一块儿。陶父眼里的失望都快藏不住了。通常这种情况下,老人家容易犯倔脾气。没有女人,独自拉扯三个孩子,使得他在某种程度上比女人还要执拗,充满韧劲。就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讨个说法——”这话他一直挂在嘴边。陶无忌初二时,有人介绍他去做家教,对方是个才上小学的男孩。起初挺顺利,可没过几次突然被人家弹回来,也不说原因。介绍人禁不起陶父再三逼问,支支吾吾漏了些,“女主人这阵总发现皮夹子里少钱——”陶父看着很内向,性子却极为刚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猜忌。带着儿子冲过去,没头没脑地,只是要“讨个说法”。那家人也不示弱,“真要报警,大家面上都难看。”陶父道:“报警就报警。你不给个说法,我自已报警。”后来还是这家的小学生坦白了,说是买游戏卡,偷了妈妈的钱。那时陶无忌才十三、四岁,生得很瘦,到底年纪小,有些受打击。父子俩一路走回去。那天正赶上下雨,偏又没带伞,虽说路不远,也是城东到城西。衣服湿个精光。陶父是秃顶,平常都把两边头发往中间梳,被雨这么一淋,一根根耷拉下来,头顶现了原形。十分狼狈。小孩子只是单纯委屈,陶父却想得更多。想没有女人的落拓得有些可笑的家。一家四口抱团取暖,却还是窘迫。两个女儿都不是读书的料。也亏得是这样,否则以他左支右绌的精力,又如何能兼顾三个孩子?倒耽误了。重男轻女也是个缘故。儿子身上,到底倾注得更多些。几乎是恶狠狠地,望子成龙,把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陶无忌身上。陶父是农民出身,祖上三代也是头顶黄土背朝天,也不知怎的,他天生竟有些读书人的气质,喜欢看书写字,也愿意上学。初中毕业时家人劝他读个技校,他死活不肯,硬是考了高中,一门心思想上大学。但成绩实在是勉强。高考分数线差了一截,再复读一年,依然是不行。到头来还是只读了个中专。心灰意冷了半辈子,儿子让他眼前一亮,真正是个好材料。陶父欣慰之余,觉得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自已未竟的读书梦,儿子替他圆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瞬,儿子还没怎样,他竟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整个人都站不稳了。泪眼朦胧中看去,儿子身体仿佛闪着光,双肩那里延展开来,竟是一对金黄的翅膀,弯弯袅袅,风中做出挺拔的姿态,傲然飘摇。陶父想,没错,儿子可不就是凤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