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耳环。”苏见仁看了儿子一眼,有些嘲弄地,“——没有放在菜里。否则被她一口吞下去,性命交关。”
二十多年来,父子俩首次在“追求异性”这方面找到了共同语言。也是始料未及的。苏见仁劝儿子不要心急,“这世上顶顶讲不清的,就是男女间的事。不见得你给她一分,她非要也还你一分。别的地方再不公平,吃亏上当,总有说理的地方。唯独感情这事,再怎样,也只能自已兜进。就算吃亏也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连牢骚都没处发。”苏见仁面上是教儿子,实则是想到了自已。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只有一个人,连做梦也全是她的模样。老电影似的,放了一遍又一遍。当年班上那众男生,追李莹时再怎么轰轰烈烈,现在也是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精彩。唯独他,无论如何是放不下,为了一个早就不在的人,荒唐度日。那些女人看久了,模样会变,渐渐幻化成另一张脸。熟悉的眼睛、鼻子、下巴、嘴唇……每次都是如此。酒愈喝愈多,话愈来愈少。缩在角落,逢迎调笑,到后来只是惯性罢了。自已都瞧不起自已。偏生那人早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再怎样,她也不会知道。前世里欠了她的。
“我现在有点懂,当年你是什么心情了。”程家元叹道。
苏见仁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些年被不少人劝过,也骂过。都麻木了。唯独与儿子这样聊起,竟是从未有过。这情形竟透着几分诡异了。别样的触动心境。一个半老男人,一个半大男孩,断断续续说着情伤。尽管程家元那些叙述在他看来,青涩又好笑,“小赤佬懂个屁”,却硬是搭上界,试图与他在“人生自是有情痴”这点上达成某种契合,寻求共鸣。苏见仁瞥见儿子脸上那道胎记,生下来时只是淡淡一道,这些年竟是越来越深了。便有些后悔,想,早知道便不该听医生的话,趁着年纪小,早些动手术去了才是。现在这样,真是有些扎眼呢。苏见仁停了停,伸出手,想去摸那块胎记,程家元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
“做啥?”
“不做啥。有只小虫,替你赶掉。”苏见仁说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蒋芮当上了证券经纪人,邀一众同学吃饭。见面就叹苦经,说考试的时候股市势头还不错,等考上了,转正了,竟又回落到3000点以下,一片绿油油。不少经纪人都转行了,有前辈劝他,股票这行靠天吃饭,熊市的时候先干点别的,等牛市了再进来。蒋芮愁眉苦脸,又挑剔说自已每次跳槽都请客,“你们这些混的比我好的,请我吃过一顿饭没有?”陶无忌安慰他,中国的股市无所谓牛市熊市,机会一直有,金融这行,哪有板上钉钉赚钱的,还是要看机缘。苗晓慧道:“还指望你透露点内部消息,挑我们发财呢。”蒋芮嘿的一声:“消息是一直有,真真假假,好多都是诳人接盘的阿诈里,你敢不敢跟?”苗晓慧一把揽住陶无忌,咯咯笑道:“我有股神在手,火眼金睛,怕什么?”
蒋芮向陶无忌借钱。“不用多,万把块就行。”陶无忌问他:“干嘛?”蒋芮道:“给我妈买点衣服、化妆品什么的。”陶无忌朝他看。蒋芮说他爸妈最近关系很僵,爸爸连着几周没回家了,“存款都是他管着,我妈老早就下岗了,身上的钱只够买菜付水电煤——我猜这老家伙外面多半有女人,拐弯抹角跟我妈闹,想逼得我妈先提离婚。我劝我妈,没事,他不回来就不回来,反正以前也是这样,他几时管过这个家了?我们摒牢,以静制动。离婚这种事,谁先提,谁吃亏。我们照旧过日子,该吃吃,该喝喝。你儿子我也赚钱了,又不是养不起你,实在不行还可以找朋友帮忙——我妈这个人,年轻时候长相还是不错的,这些年一个人持家,才有点显老。真要打扮起来,绝对不输给别人。人活一口气,我对我妈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把自已弄得光鲜一点滋润一点,活活气死那老家伙。”
陶无忌转了八千块钱给他。蒋芮跟他妈妈最亲。他父亲在铁道局当列车员,不太着调的一个人,整天酗酒、打麻将,不顾家,对儿子又很凶。蒋芮初中时一次考试不及格,他喝个半醉,不由分说抡起小板凳就砸过去,被蒋芮妈妈冲出来挡住,头上立时砸出个寸许的口子,血流一地。医院里缝了二十多针。蒋芮讲到他父亲,语气都是恶狠狠的,“这老家伙——”陶无忌想到程家元,感慨道:
“天底下不靠谱的爸爸确实多。”
“世上只有妈妈好。”蒋芮举杯,与他的酒杯一碰,“反正我将来只管我妈一个,别人统统不管。告我忤逆也没用。”
他问陶无忌,程家元怎么回事。“我叫他来,他不肯。我说胡悦也来,他一本正经地让我别开玩笑,就把电话挂了——是不是被胡悦拒绝了?”陶无忌耸耸肩:“也许。”蒋芮坏笑:“问问胡悦就知道了。”陶无忌在他肩上打了一记:“别唯恐天下不乱。”
吃饭时,苗晓慧一直在发微信。陶无忌问她“是谁”。她说是上次跟胡悦相亲那人,把手机给他看。陶无忌瞟了几条,都是礼节性的问候,没什么过份的。但彼此都是男人,个中的套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话里有话、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层层加码——那些心思便是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来。“一直有联系?”他问她。
“也没有一直。就偶尔。”苗晓慧问旁边的胡悦,“——这人不讨厌,是吧?”
胡悦看了陶无忌一眼,笑笑:“还行。”
结束后,陶无忌送两女生回去。聊到蒋芮,苗晓慧说他有点恋母情结,“听说他以前在宿舍里跟他妈打电话,一打就是半小时。我这辈子从没跟我妈打电话超过十分钟。”
“你这个女儿是白养了。”陶无忌道。
“他连手机屏保都是和他妈的合影。肉麻。”
“就不兴男生跟妈妈亲一点?”陶无忌停了停,“——你爸,有说什么吗?”
“我爸说,敌人相当狡猾,已经混到组织最前沿了,要小心提防。我爸还说,他已经想好了一千种折磨你的方法,杀人不见血,让你最好有心理准备。”苗晓慧咯咯直笑。
陶无忌暗自叹息。话是说笑,但意思多半差不多。那天晚上,赵辉问他,“跟未来岳父一起上班,什么感觉?”他苦笑,“有些发怵。”赵辉安慰他,“苗大侠这人我了解,绝对公私分明。”陶无忌道:“听说审计分部在25楼。”赵辉一怔,随即明白他在自嘲,一拍他肩膀,“没事。跟紧大部队,尽量少私下接触,问题不大。”
“除死无大碍。”苗晓慧笑。
陶无忌朝胡悦看一眼。后者也在笑,“别怕,苗处又不会吃人。”苗晓慧接口,“——就算吃了,也是工伤,组织会负责的。”两女生笑得没心没肺。陶无忌只好也跟着笑。把两人送到楼下,陶无忌说要走,苗晓慧硬是不肯,“上去坐一会儿——”陶无忌看表,十点一刻,“不早了。”胡悦也道,“坐一会儿,保证让你赶上末班车。”陶无忌拗不过,跟着上楼。沙发上刚坐定,忽见苗晓慧捧着一个蛋糕,笑吟吟地出来。他一怔,瞥见蛋糕上刻着“朋(鹏)程万里”。苗晓慧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出色的。祝贺你!”胡悦也在一旁微笑。才知是这两人特意安排的,心里一暖,“谢谢!”
“等着你在审计分部大干一场。让我爸刮目相看。”苗晓慧柔声道。
审计部报到那天,陶无忌与程家元在电梯口遇见。两人打个照面,陶无忌没话找话:“要说恭喜哦。”程家元嘿的一声:“我那是不是该说‘同喜’?”电梯门正要关上,被一只手拦下。苗彻走进来。陶无忌下意识地胸口一挺,人站得更直些。两人叫了声“苗处”。苗彻点头,“新人报到啊——先给两位透个底,你们都分在三处。以后是我的兵。”陶无忌从镜子里看到苗彻目光投向自已,似笑非笑。忙掏出手机,做出翻看消息的样子。
上午是碰头会,部领导见个面,各自分派。陶、程二人果然分在苗彻那处。又是同一个师傅,叫王磊,四十来岁。说话很快,做事也干脆,几句话交代好,“哗”的扔过来一堆文件,都是过去的案例,“背熟吃透!”两人应了,各自挑了几份。坐下来细读。办公桌是相对的。隔着几盆花栽,两人低着头,全无交流。程家元进审计部的事,陶无忌是前几天刚听说。挺意外。放在几周前,还可以问一问,现在有些难了。都说女生任性,友谊的小船说翻便翻,其实男生之间也是如此,敌意来得猝不及防。连个过渡也没有。程家元今天应该是花了些心思装扮,制服烫得笔挺,白衬衫花点领带,新理的发型,刘海稍稍往下斜些,刚好挡住那块胎记。整个人帅气不少。陶无忌留意了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应该是名牌。陶无忌早上出门时也擦了皮鞋,吐一口唾沫,拿抹布来回擦拭。皮鞋是刚进大学时父亲买的,穿了四五年,通常是正式场合才拿出来。今天也是特意穿的。
陶无忌一抬头,与程家元目光相接。程家元忽道:“那个蛋糕好吃吗?”陶无忌一怔,才明白他是说上次苗晓慧买的蛋糕。裱花师出错,把“鹏程万里”的“鹏”写成“朋”。他当时觉得好笑,拍了张照片传给蒋芮,谁知这家伙又把照片发到朋友圈,“鸟没了”,惹来一片暧昧的议论。程家元应该是也看到了。陶无忌说:“不错,味道蛮好。”程家元笑笑:“我想也是。”
过了两周,便要出差。去台州分行。苗彻带队,抽壮丁似的点了几个,包括陶无忌和程家元。审计部是交叉互审,你审我家,我审你家,通常一年里倒有小半年不在上海。陶、程两人都是头趟出差,临行前王磊关照,少说话,多做事,尤其一点,不管吃的用的,只要是被审行递过来的,统统要拒绝,实在推不掉的,就上交,“原则问题——”
刚到宾馆房间,行李还没卸下,外面就送来水果篮。陶无忌触电似的,不敢接。对方说,“吃点水果有什么啦——”陶无忌只得收下,给苗彻打电话。电话那头有些好笑,“吃吧吃吧,没事。”陶无忌兀自忐忑,把水果篮摆得远远的。晚饭时,台州分行设宴,给苗彻一行接风。掐着八项规定的标准。对方知道苗彻爱酒,带了瓶茅台。苗彻道:“这是拖我下水。”对方连叫冤枉,“怎么会,吃饭在职工食堂,人均标准还不到30,酒也是食堂里随便拿的,不是原装。”苗彻问:“炒菜用的?”那人一本正经:“可不是,那盘草头里用的就是这酒。”苗彻到底是不依,结果只上了几瓶啤酒。陶无忌和程家元都不喝酒,当地几位同志不停地劝,“你们一看就是会喝的,来嘛——”两人摒得牢牢的,都是不动。苗彻看在眼里,把两人拉到身边,“放松点,来审计也不是坐牢。只要别喝醉,问题不大。”两人答应了。苗彻又加上一句:“规则是放在心里的,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朝程家元看一眼,“我见过你喝酒,酒量不错,还指望你替我挡一阵呢。”程家元吐了吐舌头:“我是酒品比酒量好,领导要是不怕我喝醉,我就豁上。”苗彻在他肩上一拍:“态度不错。不过几瓶啤酒,想醉也难。”
回宾馆的路上,陶无忌问程家元:“你好像跟苗处挺熟?”程家元懂他的意思,“不怎么熟,也就见过几次面——他不知道我和苏见仁的关系。整个s行只有你知道。”陶无忌怔了怔,“我不会说的。”程家元嗯的一声,“胡悦喜欢你的事,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对我没好处。”陶无忌没料到他说话风格陡然变得如此明快,倒有些不适应了。程家元挥了挥手里的一堆打印稿,“内部加密文件,不允许复印,也没有电子版。领导说一个个轮着看。我看完就给你。”陶无忌点头:“好。”
连着几日,对台州分行信用卡业务进行审计。各人都有承包,先查,再归拢,将发现的问题汇总。陶无忌想着是第一次在苗彻面前做事,便格外的认真,每天资料看到半夜,不敢有丝毫遗漏。最后报告足有三十多页,呈上去时信心满满,业务上是不消说了,连格式、文笔也是做足功夫,自觉不至让人失望。谁知总结会上,苗彻板着脸,径直问他:
“前几天的文件,你看了没有?”
陶无忌一愣,“看了呀。”
“柜台人员批卡,信用额度规定最高5万,这是前几年的规定了。最近新下的文件,已经放宽了,把限额提高到10万。所以对方并没有违规——以后写报告之前,麻烦你先把总行的相关文件看清楚。”苗彻说完,把那份报告往陶无忌面前一扔,“重写!”
散会后,陶无忌叫住程家元,“聊聊。”两人走到一边。“故意的,对吗?”陶无忌问。程家元道:“什么?”陶无忌道:“那份文件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压根没见过提高限额这条——你把它藏起来了,是吧?”程家元丢下一句“胡说八道”,转身要走。被陶无忌拦下。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胡悦吗?我说过,我对她没意思。”陶无忌想到苗彻会上冷冷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些气苦,“你明明知道我很在乎苗处对我的看法,我来s行是为了什么,我这些日子咬紧牙关又是为了什么,你都知道。我们就算当不成朋友,总也不至于是敌人吧。你为什么要害我?”说到后面,喉口竟有些沙哑。
程家元不语。半晌,迸出一句:“——少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陶无忌看向他。
“你当初为什么会跟我做朋友?”程家元一字一句地,渐渐提高音量,“你敢说,你的动机是完全纯洁吗?你敢保证,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问心无愧的吗?”
陶无忌嘴巴动了动。一个字也没出口。
“你没什么了不起的。陶无忌,就算胡悦喜欢你,也不能证明,你有多了不起。”
程家元发泄似的说完,很痛快。这阵子,苏见仁教了他许多。衣饰搭配是一桩。进审计部之前,父子俩去了百货公司,还有理发店。这方面苏见仁是行家。然而也颇费了一番手脚。倘若穿上龙袍都是太子,那天底下就没有屌丝了。始终是差了口气。苏见仁把儿子从头看到脚,找不到一丁点自已的影子,长叹一声,“你怎么会是我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相比气质,衣着倒是次要的了。苏见仁教训儿子,要有自信,走路胸要挺直,看人时眼睛要直视对方,说话语速放慢,一样的话,说出来效果便完全不同。郑重许多。还有待人接物。平常可以低调些,谦逊些,但关键时候也要适当点一点。打蛇打七寸。假想敌自然是陶无忌。苏见仁自已浑浑噩噩,但替儿子考虑,思路便清爽凌厉许多。其实也是把人往坏处想。一古脑灌给程家元。“偶尔也可以促狭他一下——”那些对付情敌的手段,或是中的招数,统统教给程家元,明的暗的,舶来的自创的,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打成包扔过去。“不要傻乎乎的——”师傅是半桶水,徒弟自然也勉强。但总算记住了一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已残酷。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舒服。”
程家元瞥见陶无忌有些发白的脸色,两人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不禁又有些后悔。想着似乎也没到这地步。像大热天兜头一桶冰水浇下,表面爽快,其实更是伤身。那些话,没头没脑地说出口,便是摊牌,似也稍早了些。相比之前,竟更慌了。不知该怎么收场。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脸上强自镇定,眼神很犀利地扫过去:
“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走了。”
回到房间,想来想去,好像只能找苏见仁聊聊。拿手机,拨了过去。
苏见仁在周琳公司门口等了半天,坐得屁股都酸了。接到儿子电话,有些心不在焉,想,终究是个傻儿子。正要再说,忽见周琳从门里出来,伸手拦出租。他一个激灵,飞也似的打开车门,脚已跨出大半,冷不丁旁边杀出一个人,径直朝周琳走去——正是赵辉。
“其实再想想,胡悦喜欢他,他又不喜欢胡悦。”电话那头,程家元道。
“你怎么知道?他说你就信?——你别跟你老子一样蠢。”
苏见仁心里酸了一下。重重地踩下油门,车子呼啸着从两人身边疾驰而过。
第13章
赵蕊去美国的前一天,出了些状况。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不能叫“状况”,倘若没有周琳,那就是“事故”了。
是保姆先发现人不见了。一下午都在整理行李。洛杉矶气候热,玛丽叮嘱了几次,衣物不用多带,真缺了什么,那边现买也方便的。蕊蕊照例在旁边“切水果”。保姆看向她。做了这些年,到底是有些不舍的。问她想吃什么,“阿姨做给你吃。”小姑娘想了半天,说“咕佬肉”。保姆去冰箱一翻,肉是现成的,醋刚好用完。便对她道“乖乖在家,我一会儿回来”。超市在小区门口,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回来就发现人不见了。拖鞋在门口。应该是换了鞋出去的。小区里找了一圈,没见人。问保安,也说没注意。保姆慌了手脚,打电话给赵辉。赵辉一路踩着油门回来。问保安拿监控录像——蕊蕊的确是出了小区,跟保姆前后脚。定位器没带,手机也没拿。打了110,警方说要失踪24小时才能立案。赵辉骇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东东放学回家,父子俩分头在附近找。苗彻听到消息也赶过来,托了个公安局的朋友,让他想办法去弄附近几条马路的监控视频。对方说试试看,又说现在不比过去,上头管得紧,抓住就下岗,没商量的。苗彻央求再三,说真要出了事,一家子都毁了。又让赵辉别急,“到底不是三岁小孩,你先缓缓,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说,她跟三岁小孩有什么区别?”赵辉五指挠头,眼里满是血丝。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声音却是涩的,“明天就要出发了——老天爷故意跟我过不去。”
苗彻暗自叹口气。伸手抚他肩膀,拍了两下。“没事的。”
天快黑时,周琳也来了。保姆病急乱投医,逮到个脸熟的便求救。周琳进来瞥了一圈,赵辉蜷在沙发里,眉头紧蹙,见到她,也没心思打招呼。晚饭摆在桌上,谁也没动。“你出去的时候,蕊蕊在干嘛?”周琳问保姆。
“玩PAd。”保姆回答。
周琳瞥过沙发边那张报纸,拿起来看了一眼,娱乐版。心念一动,道:
“赵总,走。”
赵辉怔了怔,“去哪儿?”
“碰碰运气。”
——到底是找到了。淮海路环贸商场,吴亦凡出席为某时尚品牌助阵,楼上楼下密密麻麻的粉丝。到处都是横幅和海报。保安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赵辉发现蕊蕊时,刚好吴亦凡出场,棒球帽墨镜配小脚裤,被工作人员簇拥着走来。女孩们疯了似的尖叫,现场气氛达到高潮。赵辉捂着耳朵,过去一把抓住蕊蕊的衣服,不由分说便往回拽。这丫头也是不简单,硬是挤到了最前排,一手拿吴亦凡的海报,另一手拿气球棒,随时准备冲过防线溜上台。“吴亦凡!吴亦凡!”她不甘心被父亲制住,拼命挣扎,嘴里兀自叫着名字。赵辉沉声道:“跟我回去!”饶是平常再宠女儿,这么一番折腾,也再难控制情绪。“我不回去!”蕊蕊倔强道。赵辉眉头一竖,正要发作。周琳拉他衣袖,“赵总——”做了个“冷静”的手势。赵辉停顿一下,随她走到边上。
“都到这里了。我俩加起来四只眼睛,还怕她丢了?”周琳道。
赵辉嘿的一声。提了半日的的心,总算是放下了。长长舒出一口气。瞥见那些女孩如痴如醉的神情,忍不住摇头,“我们小时候看到毛主席,也不过如此——”周琳问:“你见过真人?”赵辉一怔,“那倒没有。”周琳道:“我像蕊蕊这么大的时候,喜欢郑少秋。他演的楚留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辉哦的一声,“——没看过。”
“老牌明星。比你年纪还大。”
赵辉点头:“那是挺老。”
“刘德华也比你老。”
“哦——关之琳呢?”
“也比你老。”
赵辉叹道:“我年轻时的偶像。”
“没有男人不喜欢她的。长得是漂亮,可惜不怎么会演戏。”
赵辉朝台上嘴一呶,“跟那家伙比起来呢?”
周琳笑笑:“那可能还是关之琳好点。”
台上不知说了句什么,台下瞬间沸腾起来。赵辉瞥见女儿眼泛泪光,嘴唇微颤,似是激动到了极点,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至于吧——”周琳道:“别笑话人家,关之琳真要站在你面前,情况也差不多。”
算是有惊无险。回到家,赵辉本想再教训女儿一顿,想着第二天就要出远门,生生把嘴边那些重话截了下来,板着脸说了几句。也是不痛不痒的。玛丽又打来电话,确认次日航班时间,说些宽慰的话,“医院那边都联系好了,一切顺利,房间我也早腾出来了,布置得漂漂亮亮,蕊蕊过来就跟到自已家一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赵辉连连称谢,“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挂掉电话,把蕊蕊拉到身边,照例又是一番叮嘱。都是炒冷饭,说了又说,连东东都听烦了,“爸,你干脆录下来,循环播放。还省力点。”赵辉只有苦笑。瞥见女儿痴痴懑懑的模样,又是担心又是舍不得——总算是到了这步,隐约见到些曙光。便是担心,也与之前是不同的。让保姆再加了两个菜,开瓶红酒,各人倒了半杯,“一路顺风!”蕊蕊撇嘴:“坐飞机不好讲‘顺风’的——”东东讶异:“你连这都知道?”蕊蕊说是隔壁阿姨教的,“飞机要逆风才能起降,你一点常识也没有。”赵辉笑起来,与女儿碰杯,“一路顺利——宝贝。”
医疗费的事,苗彻问过一次。赵辉说是跟吴显龙借的,“我和东东讲好了,我这辈子要是还不清,他接着还。”苗彻猜想也是这样。按说跟客户有资金往来是禁忌,揪出来也是罪证一桩。但赵辉与吴显龙关系不同,况且又是给孩子看病,到了这步,苗彻便不提这茬,“上海房子涨得厉害,问题不大。”赵辉点头,“就是,实在不行退休了把市区房子卖掉,住到郊区——不过人民币贬值也麻烦的。”苗彻安慰他:“再贬还是房子涨得快。疯了。”
送走蕊蕊,赵辉请周琳吃了顿饭,算是答谢。“其实也不止那一件事,自从你搬过来,一直都很照顾我家人。”赵辉把话说得很客气,也四平八稳。约在一个本帮菜馆,档次不高不低,菜也点得不费不惠。不失礼,也不至让她多心。同这女人打交道,说实话赵辉是要做足功夫的。席间,周琳递给他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金表。赵辉愕然:“这是什么?”周琳道:“薛让我给你的。”两人停顿一下。僵了几秒。“替我谢谢他。”赵辉没料到她这当口会提这个。表什么时候都能送,他的饭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他以为她会这么想。倒有些出乎意料了。她问他:“送走女儿什么心情?”他道:“讲不清,介于高兴与伤心之间。”她道:“会顺利的。”他道:“谢谢。”
饭店就在离家不远。结束后,两人走回去。赵辉一路揣磨这顿饭的古怪气氛,猜想会不会是这女人欲擒故纵的把戏。她忽道:“赵总。”他看向她:“嗯?”
“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人?”???
赵辉整晚都在想这句话。他的回答中规中矩,也还算诚恳,“周小姐你很有魅力,也很有能力”——她没再说什么。谈话戛然而止。好在路程短,只一会儿便到了。各自道晚安,各自回家。赵辉回想吃饭时周琳的话。她说起蕊蕊走失那天,“我到你家,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觉得很难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赵总,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人不太靠谱,但我保证,我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她说完朝他看。话有些没头没脑。赵辉以为她接下去会笑,就像之前那样,真真假假,自编自圆,把谈话切成几段,包袱抖完一个接一个,花样百出——但没有。她只是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整个晚上她都显得很平静。闲话家常,言语得体。似乎很符合他与她目前的交情。但愈是这样,才愈是奇怪。赵辉瞥见她的神情,眉宇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罩着。若有若无。看不清,也说不好。赵辉竟是不习惯了。回到家纳闷了许久。想,还是着了这女人的道。
果然第二天,再见到她,便是另一副神色。“赵总,昨晚没睡好?眼圈有点黑。”赵辉便也顺着她,“是啊,不晓得怎么回事。”她道:“我也没睡好。”赵辉哦的一声。她道:“翻来覆去地想,赵总到底为什么请我吃饭。”赵辉问她:“想明白了没?”她一笑:“这种事情,就算想明白,也要装不明白啊——赵总您是老江湖,我斗不过您。”后面这句让赵辉哭笑不得。她按下电梯,正色道:“赵总,为什么好像我们每次都会在电梯间遇到?这么巧?”赵辉还未开口,她又径直说下去——所以说嘛,您是老江湖。”赵辉只好不作声。想,这是自找的了。没人拿枪逼你请她吃饭。
又过一阵,审计组进驻浦东支行。这次挺突然。有些奇袭的意思。审计与其它部门不同,年底反而是闲时,通常不出勤。苗彻事先跟赵辉透了底,是新副总下的令。“三把火是三昧真火,看样子一时半会还熄不了。”主要是对信贷这块进行审计。业务和程序上大家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几步一走,便晓得这次情形怎样、程度如何。审计组刚坐定,便要了业务部近半年以来的所有信贷项目,大大小小,到期或没到期,统统搜走。与往常有些不同了。赵辉心里有数。行里是没有秘密的。往上看是屁股,左右全是耳目。走到哪里都是如此。软肋只需稍微一晃,便没有不知道的。前几日有个分行的应酬,赵辉与新副总比邻而坐,免不了闲聊几句。这人有意无意提了吴显龙的名字,“房地产这块现在看不懂啊,碰都不敢碰,谁碰谁兜进。”赵辉只是微笑。两人还碰了杯。新副总很客气,“赵总是老前辈,要跟您多学习。”赵辉谦逊道:“哪里,老了,您才是正午的太阳。”
美国那边传来消息,第一阶段治疗很顺利。蕊蕊眼上包着纱布,在视频里跟父亲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赵辉激动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到阳台上抽了支烟。稍顷,周琳走出来。
“为什么我每次到阳台抽烟,你都会出现?——这么巧?”赵辉学她之前的口气。
“因为跟赵总待久了,我也变成老江湖了呀。”周琳道。
两人都笑了笑。
“蕊蕊情况不错。”赵辉告诉她。
“真好。”周琳点头,呼出一口气,“——那你可以放心了。”
赵辉嗯的一声。瞥见她的神情,是真心欢喜。仿佛比起他,更“放心”的倒是她。因为他放心,所以她才放心。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不觉心中一动。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样,”停了停,他问她,“最近工作顺利吗?”
“蛮好。”
“常回南京吗?”
“偶尔吧。南京房价也涨得厉害。不过还是比不过上海。这套房子买了才一个多月,就涨了百分之十,赚了——托您的福,赵总。”
“发财是好事。”赵辉微笑。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揶揄。她初搬来那阵,有次遇见,他一本正经地对她道,上海的房子已经见顶了,现在买房有风险,弄不好要崩盘。他自然不是为她的荷包担扰,主要是心里不爽,想着触她几句霉头也好。“敌人都在身边扎下来了。”那时想得最多的便是这句。大学里有一阵很流行五子棋,赵辉是围棋业余级六段,下五子棋纯属消遣。偏偏就输给薛致远几次。倒不是让他。薛的棋风很凶,“划三”后必“冲四”,本来这种打法高手是不屑的,直来直去没什么腔调,但必须承认,有一定杀伤力。被他占据主动,左支右绌,一不留神便弄出个“双划三”或是“坎三划四”什么的。那时赵辉也不以为意,只当这人怕输,才额外的下得凶狠。现在想来,这便是薛致远的风格。不管有无后招,俱是要抢在前头。气势上压着人家。房子的事,赵辉是后来才知道,邻居本来也是可卖可不卖,对方出了个数目,比市场价高了六、七十万。还是一次性付款。这笔成交,生生把小区的房价拉高几个点。“房子是薛总替我找的。”周琳也不讳言。况且骗人也没意思。薛致远帮她公司达成上市,转瞬便是上亿的流动资金,投桃报李,生意场上本就如此。从客观的角度看,这女人其实是个人才。替公司奔走,费心费力,公事上到位,私底下待人接物也算得体。热闹又不失分寸,偶尔还带些孩子气。场面上的女人,做到这份上,算是可以的了。平心静气的时候,赵辉也觉得,这女人不讨厌。她那张脸,放在别人那里,是加分项,在赵辉这里就是失分了。他甚至不敢正面看她。怕会失控。连声音也像李莹,要命。每一次见面其实都是煎熬。这番话,赵辉当然不会对她说。面上反是一次比一次沉稳。也更有底。这女人是棋子,背后是老薛凶狠的棋风。赵辉的棋路,往往是要到后面才显出优势来。所以眼下要撑着。气势上有些狼狈,但好在他本就不是多么强势的个性。对方又是女人,有“绅土风度”那层挡着,样子还不算太难看。
“赵总最近不怎么弹琴?”她嘟哝一句,“——我蛮喜欢那支《秘密的庭院》。”???
“我这种水平,弹多了,属于扰民。”
“没必要拿自已跟郎朗比——再说您长得比郎朗帅多了。我这种半吊子乐迷,主要是看脸。”
“跟郑少秋比起来呢?”他道。
“没见过您扮古装。不好说。”她一本正经地道。
赵辉回到房间,网上找《楚留香》。半天没找到。向东东求助。东东找了一圈,也只有近几年的《新楚留香》,任贤齐、朱孝天演的。好不容易联系上个喜欢收集古装片的朋友,弄了几集《楚留香之无花传奇》。七十年代的剧集,画质有些模糊。赵辉问东东:“这人是郑少秋吗?”东东好笑:“爸,这人是吴孟达,那个才是郑少秋好吧?”赵辉又问,“Ps软件有吗?”东东奇道:“要干嘛?”赵辉翻出一张自已的照片,比划着,“喏,把我的头,安到这人的身体上,”瞥见儿子错愕的目光,干咳一声,掩饰道,“嗯,是这样,支行开迎新晚会,要弄什么cosplay,指定让我扮大侠,我怎么可能答应?一把年纪的人了。Ps一张照片随便唬弄唬弄他们就算了——”
晚饭时,周琳收到赵辉的微信,打开,只看一眼,“扑哧!”饭尽数喷出来。东东很尽责,做个小视频,除了把脑袋移花接木,还配了特效和背景音乐。视频中,“赵香帅”长身玉立,持扇微笑,最后以一记“弹指神功”定格,两行字落幕,“盗帅夜留香,威风震八方”,也是很古风的。周琳回过去:“赵总你风格变换太快,我有些适应不了。”
再过片刻,隔壁传来钢琴声,正是那支《秘密的庭院》。他记得她的话,特意弹的。周琳听了一会儿,手机上打道“赵总你这样,我反而觉得没底”——只一秒,便删去,重新打上“赵总您亏得没混娱乐圈,否则别人都没饭吃了”——依然是调侃的风格。连打了几个笑脸,按下“发送”键。听见隔壁琴声渐渐轻了。她猜他也许会到阳台上。像平常那样,等她出来聊上几句。她挺喜欢这样,中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各自倚着栏杆,眼望前方。脸埋在黑暗里。既亲近又安全。他不晓得,其实每次同他说话,她都有些紧张。俏皮话在别人那里,是张口就来,唯独在他这里,每一句都是斟酌再三。怕气氛僵,怕意思不到位,也怕吓坏他。
那天晚上,她问他“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女人”——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薛致远买了两只金表,让她分别给赵辉和苏见仁。苏见仁那边好说,寻个由头见面,几句话说完,放下便走。“姓薛的东西,我不要。”那人还要赌气。她依然是老话:“随便你,捐给希望工程吧。”她不怕他恼。果然他反过来央求她,“我对你是真心的——”她安慰了他几句,叹些苦经,倒些苦水。哄得他乖乖收下。这表有两层含义,一是道谢,就事论事;二来也有示好的意味。薛致远那人,江湖气很重,骨子里还是喜欢交朋友。这么跟苏见仁一直僵着,于公于私都没好处。至于赵辉那边,则更多了一层意思。以后就是自已人了,一条船上的伙伴了。中国人有送表的习俗,考上大学,或是上班成人,送只表,显得郑重,也有仪式感。周琳初时不肯,“要送你自已去送。”薛致远道:“你去最合适,别人只能碰一鼻子灰。”周琳问:“为什么?”他反问:“你说为什么?”周琳不再执拗,答应下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权利义务她拎得清。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真要被打回来,大家面上都难看。真正是从零开始了。谁知赵辉竟主动约她吃饭,倒是始料未及了。金表拿出来那瞬,她借着喝茶,挡住半张脸,不跟他目光相对。他没接,也没拒绝。盒子摆在一边,断断续续地聊天。气氛与她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不提那茬,她自然也不提。那瞬她其实是有些灰心的——“狗腿子”,还有早期电视剧里那些妖冶的国民党女特务。她猜他必定这么看她。之前也好不到哪里,但这次无疑又敲定了一层。她竟想哭了。别人怎么看无所谓,唯独在他面前,她是存着些奢望的。他别把她想得太不堪才好。“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问他。其实她平时并非沉不住气的人,这些年闯荡江湖,早历练得水泼不进刀砍不入,尤其在男人面前。他真正是个例外。那晚两人一路走回去,她竟有种冲动,想向他求婚。她真是疯了呢。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半老男人,竟激得她想要保护他、怜惜他。她想起薛致远电话里抑止不住的得意,“再犟的人,还不是照样拿下——”那瞬,她竟差点对着话筒吐唾沫。仿佛受辱的是她自已。她曾对赵辉说过,他弹琴时像一幅画。他必然以为这是奉承。其实不是。从画上走出来,这么形容男人似乎可笑,但却是真的。她喜欢他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喜欢得要命。
“睡了吗?”他发来微信。
她走到阳台。他果然在。她换了笑容,“赵总在等我?”
“被儿子笑话一下午了,不敢在房间多呆。”他道。
周琳想到“楚留香”,又笑,“晚节不保,老爸形象一落千丈。”
“就是,忒刮三,以后都抬不起头了。”他叹气。
周琳问他,“刮三”是什么意思?他解释,就是难为情、尴尬。“上海话还不合格——”他说她。她点头,“要找个老师培训一下。”他朝她看,笑笑。她猜他以为这话还有下文,拜他为师什么的。其实她倒没这个意思。但还是顺着话头,“赵总上海话几级?”他道:“没测过,马马虎虎。”她道:“教我足够了。”他又笑笑。她缠着他教了几个词汇,贼骨挺硬、脱头落襻、老吃老做、装野胡弹……他纠正她口音中不纯的地方,“女人说上海话,口齿要清爽,语速慢一点,用舌尖发音,要往上提,说上海话不能往下沉,一沉就难听,俗气了——”她嘴上学着,一个激灵,那句话冷不丁又溜出来:“赵总,你觉得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谈话戛然而止。赵辉道:“——我那天不是回答了?”
“我要听你再说一遍,”周琳心一横,“——说真话、心里话。不要套话、场面话。不要老吃老做(上海话,指老油条)、装野胡弹(上海话,指装蒜)。”
赵辉哑然失笑,“你倒是活学活用。”
“别打岔,好好回答。”周琳豁出去了。板着面孔,公事公办的语气。本来还可以借着撒娇那层,现在也省去了。直截了当。
赵辉停顿一下,倚着栏杆。“一定要说吗?”
周琳听见他似是叹了口气,“有什么不方便吗?告诉我原因。”觉得自已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大人给台阶也不肯下。
“你这么聪明,我以为你肯定懂的。”他停了停,柔声道,转向她。背对着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隐隐见到他睫毛闪了几下。似是有道光亮掠过。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与他的身影,各自笔直站着。不说,也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流转。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觉到。什么渐渐隐去,又有什么渐渐凸显出来。一点一点地。她那样经历丰富的人,被这氛围感染,竟也不觉脸红了。鼻尖那里潮了一片。心砰砰的跳。本能地想往回缩,说些话来缓冲一下。已是来不及了。他径直说下去:
“如果,你不嫌我年纪大,结过婚——我想追求你,可以吗?”
她怔住了。始料未及了。那样的话,也亏他说得一本正经,请示似的。她竟想笑了。心跳得愈发快了,仿佛要蹦出来。她不敢说话,不知说什么好,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倘若对面换了别人,她总有办法逗得他惬意窝心,让气氛锦上添花。这本是她拿手的。但赵辉不同。愈是这样,她愈是生怕那些套路惹恼他,也亵渎了他。她诧异自已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话在喉口转了个大圈,依然是出不来。相比平常,眼下的局面,竟似有些僵了。男人说完,过了一分钟,还没有下文。便是矜持,也有些过了。她愈是急,愈是说不出来。他也是好耐性,一动不动,只是站着。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又过了几秒,总算是逼了出来:“赵总在开玩笑——”她原本是想把这话说得更笃定些的,女人家,总是要捂着些才对。谁知过了头,竟是冷冰冰的口气。直如生气一般。她心里叹了口气,又不好收回,加上一句“——不是吗?”想和缓些。竟更是不伦不类。又叹口气,索性也不说了。手机响了一下,有短信。也好,替她分散些。她说声“抱歉”,打开一看,竟是他发来的:
“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开玩笑。”
她怔了怔,回过去,“为什么发消息,不直说?儿子在偷听?”
他回过来:“你真聪明。”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气氛放松了些。她猜他是故意的。不让女人尴尬,是绅土的基本守则。她说过,他是老江湖。这话也没错。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阅历分明摆着,男女情爱的事,经验自是不会少。她不怕被他看透。真要是个傻子,不解风情,她也不会爱他。
她回到房间,临睡前,又收到他的短信: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兀自不罢休。
“放马过来吧。”
她咬着嘴唇写完这行字,按下“发送”键。原地停顿几秒,“呀”的一声,把手机一丢,被子飞快地往上一掀,兜头兜脸地将整个人蒙住。
第14章
苏见仁很少失眠。虽然作息不怎么规律,疯起来玩通宵,白天补个觉,照样精神奕奕;平常上班早起,前一晚九点钟上床,也能睡着。总体来说,他属于好弄的人。当然“好弄”这个词有些过份低调了,苏见仁对自已的评价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不腻,一日三餐咸菜泡饭也无所谓,穿得了阿玛尼,也hold得住地摊货。关键还是随和。苏见仁不是没吃过苦,老爷子也不是三十岁就当副部。含着金汤匙出生,他称不上,勉勉强强算个半路官二代。高考时比财大分数线低了五分,有人替他铺路,照样稳稳地进去。这些年,玩起来胡天野地,铁饭碗也捧得牢牢的。小错不断,大错不犯。高干子弟里,他相对还算靠谱。有一阵,他甚至还学过茶道和国画。聊天时夹上一两句,泡妞和交友都能加分。苏见仁骨子里是看不起薛致远那样的老粗的,江湖气太重,穷凶极恶。苗彻也不行,直来直去,到老也是楞头青一个。赵辉是不用说了,但男人做到那份上,又似有点憋屈,太辛苦。苏见仁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不该妄自菲薄,要自信满满,要昂首挺胸,尤其在周琳面前——这么绕个大圈,又回到周琳身上。苏见仁也觉得自已有些不知所谓。太那个了。连老爷子也听到风声了,弥留之际,他老人家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怎的,居然一根手指朝向他,无力地朝内勾了两下。他乖乖上前。“上次你问我借的120万,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派什么用场?”兄弟姐妹们统统竖起耳朵。老爷子继续,“拗断——收心——复婚。”每个词中间停顿一下,意思简洁明了。也是气力不足。苏见仁瞥了一眼身旁的前妻,还有程家元。还没来得及表态,老爷子头一歪,已是咽气了。
葬礼上,前妻几次哭晕过去。苏见仁有个弟媳,是专业唱美声的。哭起来很见功力。论先天条件,前妻逊她一筹,但好在哭毕竟不是唱,没有章法泥沙俱下反倒更妙。旁人还没进入状态,她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哭声很低,夹着喉音,“吼、吼、吼——”看着相当的揪心。葬礼还没结束,人就休克了。苏见仁站在那里,有些狼狈。风头被前妻抢走了,他倒像是女婿,哭得理不直气不壮那种。二哥三姐五弟一直朝他看,眼光有些意味深长。他懂意思。前妻跟老爷子关系亲近,这些年,她是完全靠在老爷子身上的,一个人带儿子,有怨气,但也没脾气。除了丈夫,她什么都不缺。老爷子应该也是许诺过,早晚苏见仁还是她的。因此操持葬礼这一阵,她便完全以苏家儿媳自居了。二十年没尽的心,还有孝道,此刻一古脑端出来。一半是做,一半也是真。只是落在苏家人眼中,便完全是另一番意思了。二哥说得最直接,“老四——”他问苏见仁,“几时去领证?这阵子上海离婚潮,民政局怕是要排队。”三姐说,“不怕,人家离婚,我们结婚,不在同一楼层。”五弟再加一句,“差不多,反正都是为了房子和票子。”苏见仁不作声。瞥见程家元在一旁也是不响,眉头微蹙,与年龄不符的神情,故意做出些混沌的态势,无可无不可。苏见仁本来心情不佳,见儿子这样,竟又忍不住滑稽。父子俩倒底是有默契的,二十年空档,只这短短几月,一个个回合无缝衔接,便不自觉地生出些亲伲来。面上还是带着敌意。照旧是不怎么说话,人前人后都是冷冷的。苏见仁去厕所,一会儿,程家元也进来。父子俩齐齐站着小便。
“爷爷的家产,有你的份吗?”程家元面朝前方,飞快地道。
“你妈不是来了?”苏见仁答非所问。
“你们这些大人,真复杂。”程家元摇头。
“大人?”苏见仁好笑,“难道你是三岁小孩?——社会越来越复杂,也有你的一份。”
“你现在要是真跟那姓周的女人好了,我倒佩服你了。”
苏见仁朝儿子看。程家元吸了吸鼻子,又强调一遍:
“真的,要那样,我就敬你是条好汉。”
苏见仁系上裤子,走过儿子身后时,飞起一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记。
“别唯恐天下不乱!”
审计组进驻浦东支行的第二周,苏见仁接到儿子的电话,“你要有麻烦了——”程家元只开个头,苏见仁便清楚了。赵辉那个信托基金被揪了出来,融资方背景一查,显龙集团的子公司,资金说是用于酒店配套设施改造,其实风马牛不相及,尽数被挪去偿还之前的一笔贷款。项目抵押的两处土地,价值也都明显高估,说是旅游用地,但地质条件大部分为山体,投入工程的概率低之又低。连《土地出让合同》、《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这种最基本的文件都不能提供——问题很严重了。房地产这块本就难弄,加上融资款项被挪用,评估造假,每一桩都很要命。苏见仁拿电话的手有些出汗。项目是上头提的,但直接经手人是他。这行做得久了,几句话一说,便晓得厉害关系在哪里。关照儿子:“装不知道,否则连你也兜进。”
趁着还没捅出来,苏见仁想先去找赵辉聊聊。当然不能提程家元,审计过程中任何信息都是严格保密的。这层只能含糊过去。苏见仁猜赵辉应该也听到风声了,他分管业务拓展和风控,这方面肯定更敏感。苏见仁想来想去,以赵辉的风格,做事必然留后路,应该不至于太难看。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索性直接冲过去——扑了个空。秘书说,赵总去了分行开会。苏见仁又打电话给授信审批部一个熟人,探口风。果然,提到那项目,那人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到点子上。苏见仁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脚踩不到地,没着没落的。恍惚到了下班时间,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声音倒是有些熟悉:“老苏!”
前几日老爷子葬礼,新副总也参加了。他大学毕业分在J行,老爷子那时是分行副总,也是面试官,两人算有些渊源。用他的话说,“苏总一直很关照我”。苏见仁猜想是客气话。金融这行,即便是国企,也属于流动性高的。市里开同业公会,十个里有九个倒是认识的,都能沾些边。何况老爷子这样的元老级人物。苏见仁跟新副总完全不熟,行里碰到,最多也就点个头,一秒钟的交集。葬礼上是稍微寒暄了两句,但也印象不深。电话是有些突兀了——苏见仁隐约猜到几分。行里那些鸡鸡狗狗的事,他从来不理。苏家祖上那点福荫,全给老爷子占了,仕途上的名堂,苏见仁从小看得太多,便是老爷子嘴里的一句半句,这些年也早凑成一部《官场现形记》了。苏见仁不谙此道,也没兴趣。但人前人后,耳朵里多少漏进些,不至完全不知情。赵辉是顾总一手带出来的,新副总背景在总行,水更深些。前阵子那个回合,新副总胜出。都说这人器量不大,七拐八弯的心思。对事,也对人。
果然不错。新副总告诉苏见仁,这次不是走过场,一定会查到底。苏见仁心里一跳,说,哦。新副总直截了当,说,当替死鬼最可怜。苏见仁脸色一下子白了。电话那头安抚了两句,“也不是没办法——”苏见仁懂他的意思,犹豫着。那头又道,“实话实说就行。人活在世,不能害人,总也不能让人害吧?你不过一只表的事,他那边可远远不止——”苏见仁心里又是一跳,想他居然连表的事都知道,可见是做了功夫。情况远比想象的更棘手。新副总应该是有些得意,说话便更放肆:“咬人的狗不叫。他那个人,要名要利,也要女人——我替你不值。”???
最后这句挑拨离间的味道太重。小儿科了。“您是不是国家安全局出身?”苏见仁想嘲他一句。自觉被人看得太穿,裸着身子似的。又想,这件事是要往死里整了。更是骇然。挂掉电话,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脑子乱哄哄的。到了晚饭时间,赵辉才回电话。
“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急事,”苏见仁有些慌,一时没想好措辞,“——今天不在支行?”
“嗯,开了一天会。”???
苏见仁听见电话那头轻轻一声“哎”,很快便隐去。只一下,他便辨出是周琳的声音。赵辉或许是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立即静得有些出奇。不知是过于敏感还是怎的,苏见仁总觉得赵辉此刻似乎心情不错。通常愈是这样,口气便会愈是公事公办。都懂的。
“下个月无锡培训,本来预备找你开个后门,偷个懒告个假,”苏见仁编了个借口,“想想还是算了,不能给领导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