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师生间最后一次长谈。病床靠窗,窗户没有关严,风一吹,掀起窗帘一角,月光漏了些许进来,在地板投下亮白的影子。也是时有时无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那样静谧的夜,又是临着淀山湖,水气重。什么东西沉下去,结结实实落在地面上。反倒是安心。两人的谈话其实也没什么主题,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断断续续。说过的,没说过的,看着慢腾腾,你一言我一句,不知不觉倒是说了许多。都存着个念头,心照不宣——以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将面上那层悲伤的意思掩去。像回忆,又像倾吐。

  老师说他对不起师母。赵辉说,师母是好人,也是可怜人。老师说,别做好人,好人都可怜。赵辉说,那也要做好人,难不成做坏人?老师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坏人。赵辉笑笑,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老师问他,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二十岁,你最想做什么?赵辉说,不去追求李莹,装不认识。老师提醒他,李莹的死,跟你没关系。赵辉说,那也不追,我受不了她死在我面前。说着,赵辉眼泪流下来。他道,老师,我心里很难受。老师说,我知道。赵辉说,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李莹没死,我会比现在开心许多。老师说,你还年轻,有的是让自已开心的事。赵辉摇头,道,有时候,我甚至还想,如果早点给蕊蕊东东找个后妈,或者在银行里睁只眼闭只眼,我会活得比薛致远还风光。

  老师沉默着。赵辉也停下来,等着被老师训两句。谁知老师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找个漂亮女人,做事也不用那么顶真,差不多就行了。赵辉倒笑了,说,老师你在讲反话。老师说,我是说真的。赵辉说,你晓得,我不可能这么做的。老师又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呀。过了片刻,老师又说,你别学我,要是时间倒流,我都不会走老路。赵辉问,老师你会怎样?老师想了想,说,讲不清,反正不会再让你师母受苦。是我害了她。我是坏人。

  那晚,老师前后讲了好几次“我是坏人”。赵辉只当他是指自已的病。老师最后阶段的医药费,是赵辉他们几个凑的。师母实在是撑不住了,几张银行卡加起来,余额都不到五位数。师母也有些发急了,生死关头,话也说得比平常狠:“家里还有一抽屉借条呢。他要真走了,我也跟着去。活着还不如死了。”赵辉印象里的师母,是个典型的上海女性。很会操持家务,即便条件有限,也把自已和丈夫拾掇得山青水绿。老师对她很“服贴”。这个“服贴”,其实也是尊重的意思。老师曾经开玩笑地说过,男人稍有些“妻管严”,是社会文明的体现。念书时,赵辉常去老师家蹭饭。师母做菜的手艺相当不错,红烧鸭膀、冬瓜小排汤、丝瓜毛豆、马兰头拌香干。色香味俱全。老师买那种零拷的黄酒,与赵辉边喝边聊。喝到最后,师母往往会煮一锅桂花酒酿圆子,端上来,盖子一掀,屋里满是甜香。老师说,我们喝酒的,不吃甜食。师母嘴一撇,说,吃点,醒酒。老师乖乖舀了半碗。赵辉好笑,想,酒酿圆子醒酒,有趣。其实是师母自已喜欢吃。吃过饭,碗筷照例是老师洗。老师做家务完全不行,洗完了碗边还剩一层油。师母不介意再返工。但每次还是让老师洗。关键是态度。那时候,赵辉觉得老师和师母是标准的恩爱夫妻。虽然后来也听过一些传闻,说老师与师母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也不以为意。夫妻间的事是最难说清的,真正是冷暖自知,一两句话没法概括的。唯独一次,大半夜老师把赵辉从宿舍里叫起来,说师母去娘家了,他又丢了钥匙,求借宿。赵辉猜想是夫妻俩吵架了,也不说破。两个男人挤在一张床上,天热,通身的肉呷气。老师有时反而是带些孩子气的个性。他劝赵辉不要结婚。赵辉问,为什么。他想了半天,挤出一句,结婚还要洗碗。赵辉说,不结婚也要洗碗。

  “你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那晚,老师躺在病床上,眼睛望向窗外。问他。

  赵辉说:“没有早点逼李莹去检查身体。”

  老师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他停顿一下,似是有些犹豫。赵辉也不催促。沉默了许久,老师终是没有说下去。却劝他提防薛致远。

  “这个人,做事有些出格。你弄不过他的。”

  老师很少背后指责学生。而且还是这样的措辞。赵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

  追悼会后,这句话一直在赵辉脑海里盘旋。老师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还有希冀。像西方神话里的先知——遗像也是差不多的风格。老师在教学楼前的一张旧影,还是七、八年前拍的,穿着灰色夹克衫,手插在裤袋里,背着他那只黑色公文包。旁边就是花坛。春天,正是姹紫嫣红的季节。光线、角度都很好,人沐浴在阳光里的感觉。赵辉那天一直盯着照片看。看久了,眼睛发花,会有错觉,仿佛老师还没走,静静地在那里。

  赵辉生病了。高烧发到四十度,吃药不管用,吊了两天水,温度才一点点下来。请了一周病假。后面几日其实好得差不多了,也懒得上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上上下下地按。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忽的蹦出一个词来,“自暴自弃”——分行换届的事情,已正式下文了。一个总行空降的处长,黑马似的杀出来,补了那个缺。顾总电话里安慰的话说了一圈,也是无可奈何。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这个道理。许多事情是讲不清的。倘若投下几分,便能收获几分,天底下就没有“委屈”两字了。其实朱强那事一出,赵辉就有些预感了。不早不晚,偏偏这个当口出事,老天爷都跟他过不去。再加上那个“空降兵”也确实不简单。英国的mbA,年纪比赵辉还轻了五、六岁,一直在海外分行工作,前年为某境内集团的离岸公司并购一家海外金属企业,项目便是他负责的。虽说是小公司,影响也有限,但对于s行来说,这块业务之前从未涉足,意义便完全不同。去年还评了s行十大杰出青年,势头很劲。被这样的人取代,赵辉还不好十分叫屈。便愈发的郁闷。在家里戴口罩,怕把感冒传染给孩子。但防不胜防,蕊蕊还是中招了。过两日,又传染给东东。鼻涕加眼泪,很遭罪。一屋子人都是颓的。全家感冒的情形过去也不是没有,但此时此刻,在赵辉眼里,家里弥漫的便不仅仅是病菌了,而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黑压压的,兜头兜脸地扑将过来,逼得人胸口生疼,喘不过气。空闲也能助长坏情绪。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像个老人那样回忆从前。从李莹那段开始,二十年的光景在脑海里过一遍,一幕一幕,放电影似的。长长地叹口气,得出结论:这就是命。赵辉想到老师那句“我希望你过得称心如意”,竟像是讽刺了。忍不住苦笑。

  玛丽回国,邀赵辉一家吃饭。席间,又说起美国那家医院的事。玛丽说:“我查过了,这事不假,已经有好几个成功案例了。”苗彻在桌下踢她的脚。她不睬,径直问赵辉:“你不考虑一下吗?”赵辉笑笑,没吭声。玛丽又问苗彻:“你们都是银行里干的,想办法弄个贷款,先把孩子眼睛治好,不行吗?”苗彻点头:“行啊,我把我们总行行长的电话给你,你直接打给他试试。”蕊蕊吃完了,自顾自地“切水果”。赵辉瞥见女儿与苗晓慧坐在一起,差不多年纪,却像是小了十来岁。苗晓慧把一块鱼挑去刺,放在蕊蕊盘里,“吃鱼。”蕊蕊也不道谢,夹起来便吃,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苗晓慧问她:“你身上这件衣服真好看,谁买给你的?”哄小孩的口气。蕊蕊回答:“网上买的。”苗晓慧便惊讶道:“真的呀,你告诉我哪家店,我也买。”蕊蕊打开淘宝,搜出那家店。赵辉道:“蕊蕊,眼睛离PAd远一点。”她答应着,却依然凑得很近。很热情地为苗晓慧挑选款式和颜色,与店主发消息交流。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忽的,蕊蕊“哎哟”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蕊蕊却道“没事”,屁股一拍,利索地爬起来。赵辉知道必定是她没看清椅子,扑了空。家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便岔开话题,问苗晓慧的近况。玛丽插嘴道:“现在灵光了,会玩金蝉脱壳了。”赵辉一怔,没明白。苗彻也板着脸。苗晓慧嘻嘻一笑,说出上次相亲找人代替的事。那青年也是糊涂,隔了一阵才搞清“苗晓慧”竟是冒牌货。对方父亲是苗彻的旧邻居,有些交情。苗彻押着女儿上门赔礼。回到家就说要打110。苗晓慧问父亲做啥。苗彻说,脱离父女关系。苗晓慧说,110不管这事,应该去民政局。苗彻拿这宝贝女儿没辙,恨恨地说要找黑社会,把那个姓陶的做掉。苗晓慧说,你把他做掉,那我就先打110,再去民政局。

  “这丫头实在不让人省心。”

  苗彻提起这事,兀自火气未消,想说“还是你们蕊蕊乖”,忍住了。不能触人家心境。单是两个女孩坐在一起,画面已经很让人难受了。赵辉又是那样敏感的一个人。早些年,苗彻还经常约赵辉一家出来吃饭,现在渐渐少了,主要是考虑到赵辉,怕他不舒服。自家女儿再淘气,终是身体健康。蕊蕊就有些那个了。其实苗彻挺佩服赵辉,饶是这样的局面,平常也一星半点不露,待人接物从没有难看的时候。换了自已早就乱套了。又怪玛丽多事,以前单叫女孩们出来,倒也省事,偏偏这次要全家出动。苗彻知道她的心思,是想把看病那事再郑重地提一提。她也算是尽心了,在网上以蕊蕊的名义设了个捐款,挂些照片上去,零星竟也有人捐个五美金、十美金什么的。医院那边也托了朋友去问,可以分期付款。她甚至对赵辉提出,借一部分钱给他,不收利息。苗彻对这个前妻再了解不过了,人品绝对ok,就是有些没心没肺。富贵人家的孩子,通常都有这个毛病。很理想化。考虑问题直来直去。她喋喋不休,把赵辉逼得像是一个不舍得为孩子花钱治病的坏爸爸。苗彻劝她闭嘴,“我们穷人的世界你不懂——”苗彻猜想,苗晓慧将来多半也是这副德性。女孩子太宝贝太一帆风顺,有好也有不好。那天老邻居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与她开玩笑,“我儿子不好吗?看不上他?”她回答:“挺好的,可惜我已经快结婚了。”说着亮出那枚戒指。弄得大家一阵傻眼。这丫头居然还不罢休,一直夸她那女伴怎么怎么好。他旁边听着,恨不得把她嘴捂上。亏得那青年很有礼貌,始终没打断她,甚至还微笑地说了句“认识你很高兴”。

  苗彻始终觉得,以女儿的个性,应该找个各方面都更成熟的男人。经济条件只是其中一桩。在他看来,陶无忌也是个孩子。当然,通常男生在这年龄都不会成熟到哪里去,只是,上海男生至少占个“地利”,行事便会平和许多。苗彻年轻时也是有些急吼吼的性情。尤其是追玛丽那阵。贪她的美貌、可爱。多少也有点贪人家的家世。虚荣心人人都有。现在想起来,其实是有些后悔的。门当户对是老生常谈,却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苗彻不想女儿走前妻的老路。倒也谈不上多么讨厌陶无忌。说到底人家也是个好孩子,别的不提,单单能考来上海,就相当不易了。女儿读书算是让人省心的了,倘若放在外省市,也顶多考个当地的二流大学。成绩不能跟人家比。但选女婿实在不是选状元。那天陶无忌喝醉了,电话里语无伦次,证书一张张传过来,发扑克牌似的。苗彻声音冷冰冰,脸上却是忍俊不住。想这孩子挺逗。苗彻觉得,自已现在就跟当年的老丈人差不多,为了女儿,棒打鸳鸯也是没法子的事。老丈人没挺住,最终妥协了。自已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吸取教训,关键一点就是,心不能软。玛丽有时说起这事,竟还帮着女儿胡闹,说晓慧像我,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苗彻好笑,说没错,晓慧是神仙姐姐,你是神仙外婆。

  赵辉又休息了几天,回去上班。同事间聊起副总换人的事,都对他表示惋惜。赵辉一一拱手相谢。不沮丧,也不故作释然。巧也是巧,下午分行领导一行人过来视察。那位新副总也在。赵辉原本与他就有些相识,与他握手,说“恭喜”。那人也很客气。寒暄了几句。苗彻还要打趣,把他拉到一边,说“手心里应该藏把刀片”。赵辉道:“你怎么晓得我没藏?——还是把生锈的刀片。”这位仁兄做事很是雷厉风行,上任没几天,便撤了个分行业务部的经理。坏帐三、五千万,金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处理起来也是可轻可重,主要是拿了人家的好处,信用证打包贷款上眼开眼闭,一张已经过期,另一张索性连企业名字也对不起来。有些嚣张了。讲起来还是苗彻他们审计时查出来的,报到上头,新副总态度很坚决,说必须严肃处理。旁人也不好再讲什么。苗彻平常也算是做事顶真了,碰到这位仁兄,也有些吃惊。内部审计是个技术话,业务上不消说了,关键还是“分寸”两字。查或不查,查多还是查少,查出来报是不报,报多报少,才真正是磨人的。真要放开手脚去查,十桩里七、八桩逃不脱的。苗彻最冤枉一次,对某位即将调岗的老总进行离任审计。其实也是例行公事,通常都是走个形式。苗彻查出几桩,部领导看了,说不必较真,意思意思就行了。苗彻最反感这些,但领导已经发话,也不好硬撑。索性撂挑子,不审了。谁知审计报告呈到总行,被上头狠批一顿,驳回来,“重审!”这竟是从未有过的事。后来才晓得,这人已经被上头圈定了,纪委那边也早布置好了。只怪部领导迟钝,没搞懂上头的意思。于是连夜重审,列了十七八条罪状,才算有个交代。苗彻是项目主审,写检查、扣奖金,搞得很难看。这倒罢了,还被人家牵头皮:“苗大侠原来也是说说而已,徒有其名——”苗彻一口气憋在肚子里,没处发作,恨得差点写辞职报告。被赵辉劝下来,说的也是老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管别人怎么翻江倒海,我们但求问心无愧。苗彻也不是刚出道的楞头青了,这些年历练了不少,但脾气终是不变。上任以来得罪的人,加起来组建两三支足球队总归不成问题。每次审计报告交上去,就跟交辞职信差不多。豁出去的感觉——名气倒也做出来了。反得领导器重。都说审计部是该要有这么一头犟驴,全是小绵羊倒不对了。上面不好交待,下面也压不住。这次是有些跌破眼镜了,居然判得那么重。内审不比外审,又是国有银行,树大根深,每个动作都牵扯甚多,领导要考量的地方也多,有时候倒不全是包庇、护短什么的。所以说新副总这“三把火”烧得很旺。苗彻对赵辉道:“这朋友是拉仇恨来了——”赵辉拍他的肩,笑道:“论这个,咱不输给他。”

  下班前,赵辉接到母亲的电话,“毛头(吴显龙小名)进医院了,你晓得吗?”赵辉吃了一惊,忙问是什么病。母亲说是脑溢血。赵辉知道吴显龙素来有高血压,心脑血管那块不大好。便道,我晓得了。母亲又加了句,好像最近生意上不大顺当。赵辉嗯了一声。挂掉电话,便给吴显龙打过去。是助理接的,说吴总正在休息。赵辉问了医院和病床号,立刻赶过去。到了医院,吴显龙还在睡。助理说要叫醒他,被赵辉拦下了。随意聊了几句。助理说,吴总是前天晚上突然晕倒的,送到医院时情况很坏,医生还下了病危通知单。赵辉心里叹口气。吴显龙无儿无女,父母也都已过世。偌大的病房里空空荡荡。母亲也是听老邻居说起,才晓得他住院了——赵辉猜测他是故意瞒着自已。天鹅岛的项目前一阵出了纰漏,贷款到期付不出钱,银行告到法院,判了个强制执行,已定了司法拍卖的日程。网上搜“显龙集团”,铺天盖地都是负面新闻。赵辉做好准备,他会来找自已求救——谁知竟没有。赵辉猜到他的心思。不上门不开口,留些他日相见的余地。否则真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生意圈里开口闭口都是“朋友”,其实顶多算是“伙伴”,弄得不好便是“仇人”。真正的朋友不多。尤其是从小到大推心置腹,为对方赤膊上阵都没二话的那种。赵辉瞥见吴显龙额头上的皱纹,刀刻似的。鬓角的白发密密麻麻。脸上一点血色没有,白得像纸。忍不住心里难受。又坐了一会儿,吴显龙醒了,见到他:

  “你怎么来了?”

  赵辉径直问他:“没去找薛致远想办法?”

  吴显龙不吭声,让助理替他把枕头垫高些。

  “这次连他也帮不上忙?”赵辉又问。

  “能帮。”吴显龙停顿一下,“——我不想让他帮。”

  赵辉朝他看,有些诧异。忽的,明白了。薛致远必定是提了什么苛刻的条件。像赌场里设套,头一次是引人入局,再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必然要让你吐些出来。他与吴显龙那样的关系,无人不晓。赵辉知道薛致远会提什么条件。两人沉默了一阵。吴显龙问他:“蕊蕊东东都好?”赵辉点头:“蛮好。”

  晚饭时,保姆做了锅贴。东东问赵辉:“要不要给隔壁阿姨送一碗?”赵辉怔了怔,还未开口,保姆道:“人家送过馄饨,上次包粽子,米和肉都是她买的——”赵辉不好再说什么,答应了。东东盛了一碗,端到隔壁。赵辉听见周琳咯咯的笑声,说“谢谢你啦”。一会儿,东东回来,手里多了一张照片。赵辉不认识上面的人,问是谁。蕊蕊一把抢过,嗔道:“爸爸你连吴亦凡都不认识啊——”东东说吴亦凡到上海参加活动,周琳托朋友千辛万苦搞来他的签名照。赵辉这才晓得原来女儿也追星。瞥见她掩饰不住的兴奋,眼睛鼻头都快挤到照片上了,不禁暗自叹息,家里三个人,统统被她套牢。这女人天生做公关的材料。

  临睡前,赵辉弹了会儿钢琴。许久未弹,手指都有些僵了。怕吵着邻居,也只弹了一小段。关了灯。黑暗中静静坐着,不想动。窗帘未拉全,一缕月光透进来,夹着树影。微微晃着。听见自已的呼吸声。发了一会儿呆。说是发呆,脑子竟似比平常更清醒。人和事,轮廓鲜明。也许这样的夜,给人一种额外的安静的力量。

  他陆续去看了蕊蕊和东东。蕊蕊睡相不好,趴手趴脚,整条大腿都在外面。他替她盖上被子。睡着时的蕊蕊和别的女孩并无不同。长长的睫毛盖下来,皮肤雪白。赵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女儿。日子久了,倒也谈不上多么难受。只是担忧。心都是揪起来的,半空中打个结,生疼生疼的。

  东东也睡着了,手里兀自拿着手机。赵辉把手机拿开,无意中按了键,屏幕上一张照片跳出来,竟是那天周琳包粽子,脸上还沾了一粒米,很专注的神情。赵辉又望向床头柜,像册翻开,刚好是李莹包粽子那张,头发扎起,穿一身淡青色衣服,手拿粽叶,嘴里咬着粽线。衣服与棕叶的色彩很是协调。隔得久了,照片有些发黄。翻过一页,是李莹抱着东东在街心花园。那时东东才出生不久,被李莹抱在手里。大冬天,东东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脸蛋红扑扑,像个大阿福。时间生着脚,会走路,还会轻功,倏忽一下便过去,完全不察觉地——赵辉静静看了一会儿,关灯,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稍顷,听见隔壁有动静,周琳穿着睡衣出来。两人打个照面。“赵总弹钢琴啊?”她道。他问:“吵着你了?”她忙摇头,“我喜欢这支《秘密的庭院》,好听。”赵辉笑笑。停了几秒,她问他:“这两天心情好点没有?”他愣了愣。她道:“你老师——”他哦了一声,“都过去了,生老病死,老天爷都没法子的事。”她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他点头:“没错。”她朝他看,“第一次看你抽烟。”他停顿一下,把烟掐灭,“偶尔抽抽。”她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道:“不一定。”她道:“我猜也是。”他没明白:“什么?”她道:“如果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抽烟,烟厂都要关门了。”赵辉嗯的一声:“我本来就抽得不多。再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这样,也不见得会关门。”她笑笑,又道:“我倒是蛮喜欢你抽烟。”他一怔:“嗯?”她道:“感觉亲切许多。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刀枪不入,这样的男人其实挺可怕。”说完耸耸肩,做好他生气的准备。谁知他竟没有。只是把头转向远方,半个身子探出去,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赵总好像很累?”她问。

  他没有回答。半晌,缓缓道:“今天,是我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

  阳台那头似是有些意外,“哦。”

  “23年了。”

  两人沉默了一下。

  “时间过得真快。”她叹道。

  “这话应该我说,”他感慨,”——快得仿佛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事。”

  真是很奇怪的夜晚呢。放在之前,赵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和这样一个女人,谈论自已的妻子。而且还是自已挑的头。灯光昏暗,中间隔着那些花花草草,他看不清她的脸。隐约有种错觉,好像是李莹站在那里,听他倾诉。恍如隔世般。李莹是个好女人。她的好,比旁人看到的还要多。倘若没有她,不会有今天的他。她是那么聪明、善良、还有些倔强——周琳听得很认真,似是期待了很久。呼吸声随着他的讲话内容而抑抑顿挫。他跳开那些格外忧伤的片断,尽可能让叙述变得平缓、从容。事实上,这也是他希望达成的效果。

  “生老病死,老天爷都没法子的事。”她拿他刚才说的话,安慰他。

  “没错。”他点头。

  回到房间,赵辉拿手机拨了个号码。那头接起来,薛致远的声音:

  “这么晚?”

  “上次你说的私募基金,有空可以聊聊。”赵辉说完,很快地挂断。

第11章

  午饭时,苏见仁看见程家元与胡悦坐在一起。拿着托盘从两人边上过去,故意放慢脚步,胡悦叫声“苏处”,程家元则不吭声。苏见仁问:“我能坐这里吗?”胡悦把餐盘朝旁边挪了挪,“请坐。”苏见仁放下餐盘,瞥见程家元面前只有两个素菜,“减肥啊?”程家元“嗯”了一声。苏见仁朝胡悦笑笑,“现在时代变了,男同志也减肥——”程家元不睬,低头吃饭。胡悦觉察出一丝异样。苏见仁讨个没趣,也不多话。三人不尴不尬地吃饭。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苏见仁给程家元发了条短信。瞥见程家元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我待会儿去买咖啡,给你带一杯?”他问胡悦。胡悦说“谢谢”。

  吃完饭,苏见仁先回到办公室。一会儿,程家元到了。“找我有事?”苏见仁嘴一呶,示意他把门关上。程家元关上门,转过身,有些倔强地站着。苏见仁朝他看:“坐吧。”他依然站着,“有事就讲。”苏见仁停了几秒,问他:“去看过你爷爷了?”

  程家元“哦”的一声——音拉得很长,一丝讥讽的意味从嘴角漏出,迅速朝父亲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的神情。苏见仁有些窘。其实也是意料之中。老爷子情况不大好,医生说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之前苏见仁每次去,都是偷偷摸摸的,怕讨骂。老爷子身子再不济,嗓门依然是响亮的,混着陕北口音的上海话,很有威慑力。五个兄弟姐妹,唯独他每次出现,都格外地让老人家提神。老爷子骂人是不留余地的,狠话加脏话,还有土话,一古脑端出来,呱啦松脆,也不管别人是否下得来台。前几日,老爷子说“统统来”,一众子女,加上儿媳女婿、孙子孙女,围着病床排成几个横列。苏见仁站在最后一排。躲在前面人的脑袋后头,听老爷子道“那个东西呢,出来!”语气一出,大家都知道是说谁。前排很自觉分开一条路,他上前,叫了声“爸”。老爷子破天荒地没有骂人,话依然说得直逼逼的,“孙子姓苏不姓程,你要是不复婚,以后清明冬至就别来——”众人都朝苏见仁看,眼神很有内容了。被这样的氛围压着,苏见仁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晓得了”。消息传到程家元妈妈那边,应该是得了鼓励,本来很软弱的一个女人,竟也有了脾气,“要复婚,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苏见仁听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你这倒也不用太担心。苏见仁的大姐,做了几十年妇联干部,很稳重的一个人。把弟弟拉过来谈心。兄弟姐妹里头,苏见仁最买这个大姐的帐。大姐的意思也很清楚,清明冬至这种话不听也罢,但至少一点,说明爸爸很在意家元,希望你能复婚。大姐到底是大姐,看问题透彻,话也说得实在,“关键是态度。爸爸的时间不多了,你就是做戏,也要做得让他放心。晓得吧?”苏见仁懂了。常言道“孝顺孝顺,要孝,更要顺。”苏见仁决定顺着老爷子。当然这事光自已努力不行,还得前妻和儿子那边配合。十几年没主动上门了,苏见仁一时倒有些没方向。好在儿子离得近,便打定主意,先从这边入手。

  “你是为了爷爷的家产吧?”程家元斜着眼,看他。

  被儿子这么揶揄,苏见仁有心理准备。事实上,要说跟“家产”一点关系没有,苏见仁也不好意思。更准确的说法是,让老爷子开心,大家开心,你好我好大家好。苏见仁没贪财到那个份上,但也没清高到那个份上。该自已的,也不用客气。苏见仁有自知之明,真要像老爷子当年赌气说的“净身出户”,下半辈子就难过了。这些年虽说没直接跟家里要钱,但老爷子到底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别的不提,单是眼下住的房子,旧是旧了点,勉强也称得上一线江景,顶层带阁楼。他住一层,上头一层再租出去,也是笔可观的收入。老爷子真要做绝了,房子收回去,少了租金进帐,倒要贴钱去租房,每月一来一去就是好几万。苏见仁知道自已的弱点,吃不得苦,也没长性。除了追女人,什么事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老爷子活着还好些,倘若咽了气,兄弟姐妹是再现实不过的,一句“爸爸说的呀”,半毛钱都不会同他客气。因此无论如何要趁父亲还在,讨着一句半句准话,后面才不至于落空。除了这番心思,到底父子一场,以前做得不够好的,都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该补上些才是,尽尽孝道。还有程家元母子那边,要说一点愧疚没有,苏见仁也没皮厚到那个程度。当着父亲的面,道个歉,讨几声骂,最好再流几滴眼泪,做成一团和气。苏见仁想,若能这样,那是再好不过了。

  “让我们原谅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程家元道。

  “那你忍心让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苏见仁问。

  “这是两码事。”

  “怎么会是两码事?你爷爷的身体状况你最清楚,你不原谅我,他肯定死不瞑目。我承认,过去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们两母子,可爷爷他总归待你们不错吧。看在爷爷的份上,大家把之前的恩怨暂且放一放,以大局为重,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称心。不是蛮好?”

  “苏见仁,”程家元忍不住摇头,“——我发现你真是无耻到极点,没药救了。”

  “连名带姓叫你老子,”苏见仁嘿的一声,“——你妈教的?”

  程家元翻个白眼,转身就走。苏见仁喝道:“等等!”他停下来。苏见仁丢给他一份文件,“行里新推出的一个基金,只对高端客户开放。交给你了。”程家元并不领情,“我手里又没几个高端客户——”苏见仁打开抽屉,扔过去一叠名片,“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别说老爸没照顾你。”程家元依然不睬。苏见仁说下去:“男人要做点成绩出来,才会有女人喜欢。你别学我,没出息,只好吃老本。你年纪轻,将来的路还长。我是为你好,你别拎不清。”这话说得有些贴心贴肺了。程家元犹豫了一下。苏见仁趁势道:

  “前台那个姓胡的小姑娘,皮肤白白,眼睛大大——你喜欢她,是不是?”

  程家元一惊:“你,你怎么晓得?”

  苏见仁暗自好笑。这些年风月场里打滚,别的或许不行,唯独男女间的情事,轧苗头看山水,是再拿手不过的了。程家元又是那样单纯的个性,小男生初涉爱海,心里想的,都一五一十在脸上写着呢。哪里瞒得了他。苏见仁愈是笃定,神情便愈是郑重:

  “跟你妈妈说了没有?——这女孩子我看着也不错,真有那个意思,就要抓紧。”

  “人家又未必肯——”程家元皱眉,有些烦躁地。

  “追女孩,首先自已要有信心,否则什么都成不了。再说了,你哪里差了?家世就不用提了,免得人家说我们俗气。本科毕业,大银行里上班,身高长相也差不到哪里,稍微有些减分也就是这块胎记,但现在医术那么发达,激光去斑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性格稳重低调,要求上进,周一到周五天天排满,又是英语又是cPA。你自已说,这样正派又努力的小青年,到哪里去找?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癞痢头儿子自已好,而是客观分析——人家女孩也不是傻子,一边是你,一边是陶无忌,你说她会选谁?”瞥见程家元眼神中闪过一阵惊诧,更加得意洋洋,拍他的肩,“——我是你爸,别看我平常不响,其实你的事啊,我都清清楚楚。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不为你考虑,为谁考虑?”苏见仁说着,又把那份文件和名片交到他手里,语速放缓:“这种项目不是人人轮得到的,平常跑断腿,还不及这里随随便便签一笔来得多。这个月业绩榜你要是再上不去,我‘苏’字倒着写。”

  下班时,苏见仁在电梯里遇到赵辉。赵辉又提了一下那个项目。苏见仁说,已经交代下去了。赵辉极少亲自关照,这次是有些例外了。上周,赵辉找到他,说了意思,又指定与“致远信托”合作。苏见仁听到“致远信托”,便有些不爽。故意挑毛病,推三阻四。赵辉也不吭声,待他说完了,问起他上月给自贸区的一笔贷款。苏见仁头皮发麻。那客户是朋友的朋友介绍来的,关键是看情面,好处倒没拿多少,不过两副清一色的事。一套贸易单据同时办了几项贷款,讲起来是违规,但在行里也不算新鲜,僧多粥少,这么干的人多了,还有更过份的,一套单据同时在几个城市贷款,一女多嫁,也是常事。苏见仁本来没放在心上,但冷不丁被顶头上司拎出来,竟也有些忐忑。好在赵辉只是一提,并没细问。反与他把那事兜了底,话也说得很诚恳。说这次是为了个老朋友,从小玩到大,感情相当好,资金上有些困难,实在是不能不帮。苏见仁听说过“吴显龙”这个人,也隐约知道他与赵辉的关系。想,老赵难得徇个情,不找别人,单单托了自已,于公于私都该接手。再说,以他的脾气,项目必定也是牢靠的,不会给人添麻烦。行里一年专供高端客户的基金也就那么几只,利率高,又是刚性兑付,只只都是抢手货,客户经理们争得打破头。其实也是笔大生意,大家得便宜——便应承下来,说马上就办。当天写了项目申请书,呈上去。分行审批部那边也是神速,隔了四、五天便批准了。苏见仁向赵辉保证,加大力度,首推这个项目。唯独一点,该发的牢骚还是要发:“我对薛致远那个人没好感,你也晓得的。搞不懂这次为啥非要跟他合作?”赵辉叹道:“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但必须承认,‘致远信托’最近搞得不错,尤其跟银行合作这块,非常有优势。老苏,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工作上要撇开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再讲了,到底是同学一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器量放大些,不吃亏。”

  苏见仁说起周琳。“她打算在你家隔壁住多久?”赵辉说不知道。苏见仁恨恨地,“姓薛的还骂我‘拉皮条’,我看他才是!”赵辉提醒他:“要改姓‘贱’了。”他讪讪地:“我不是那个意思。”心里断定老赵这次跟薛致远合作,必然跟周琳有关。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赵辉明白他的心思,“我对周琳没想法。”苏见仁酸溜溜地:“日久生情。”赵辉好笑:“一把年纪了,什么情也生不出来了。”说着,拍他肩膀:“不好跟你比啊,风流多情苏公子。”苏见仁叹口气:“其实我是比较长情。”赵辉停顿一下:“也对。我们这班同学里面,论痴情,谁也及不上你。”

  次日晚上,吴显龙设宴,邀了赵辉和苏见仁。这顿饭是专程感谢苏见仁。结束后,吴显龙说要找个地方打麻将。苏见仁明白他的意思。麻将台上有输有赢,现金往来,不露痕迹。老办法了。也不推辞,跟着去了。赵辉是不打麻将的,说要离开。吴显龙送他到门口,初时一直不语,只是搭着他肩膀。及至车门要关上了,才幽幽地道了句“兄弟,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反正——又是感谢又是惭愧。”赵辉忙道:“阿哥,不要这么讲。”吴显龙叹道:“换了别人,总有办法报答,有来有去,大家都是交易。唯独对你,不晓得怎么办才好。”赵辉道:“兄弟之间,讲感情不讲别的。只要你好,我就好。再客气就见外了。”吴显龙点头:“——好兄弟。”

  赵辉车上接到薛致远的电话,“吃得挺好?”赵辉径直问他:“有事吗?”那头笑笑,“没事,就是告诉你一声——德清那边,摆平了。”赵辉知道这人是邀功来了。天鹅岛那个项目,当初贷款是拿浙江德清的两块地做抵押物,司法拍卖就在昨天。这边基金还在募集阶段,时间上来不及,只能另想办法。薛致远找了几个当地人,交了保证金。起拍价只有市价的百分之六十,因此参拍的人不少。那几个地头蛇,堵在门口,说些恐吓的话,或是拿三万五万利诱,逼走了几个,剩下一、两个,便硬碰硬地拍,不管价格多少,只是举牌,人家哪里跟得起,最后也只得作罢。这边再放弃资格。程序上讲,是要赔保证金的。薛致远通了些路子,找到拍卖行和法院,象征性地缴了些钱,便也全身而退。两块地都保住了。还用手机发来当时的画面,真是有些惊心动魄呢,那几个人,俱是一身短打扮,流氓般架势,对周围人推推搡搡,不停地爆粗口。薛致远建了个微信群,把周琳和赵辉都拉进来。视频便是发在群里。周琳问薛致远,“不能用点文明的手段吗?”薛致远回答,“称得上‘手段’的,都文明不到哪里去。”周琳又问赵辉,“赵总您觉得呢?”赵辉不搭腔,转身便退了微信群。

  “我跟你不是同道中人。”

  赵辉很想这么说。犹豫了半晌,到底没出口。说了就忒小儿科了。电话那头问,“这周日老师下葬,去不去?”赵辉道:“去。”他道:“我也去。”两人停顿一下。不知怎的,赵辉竟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敷衍两句,便挂了电话。

  车到半途,发现家里钥匙没拿,应该是落在支行,看时间还不太晚,便又折回去拿。到了大堂,电梯门一开,见陶无忌从里面走出来:“刚下班?”陶无忌叫声“赵总”,道:“看会儿文件,顺便蹭个空调。”赵辉拿了钥匙下来,车开出一段,见陶无忌走在前面,便停在他边上。摇下车窗:“——要不要再蹭个车?”

  陶无忌下周调去审计部。他在车上向赵辉致谢,“赵总,一直想郑重地跟您道声谢,但都找不到机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赵辉道:“不客气,你是个很棒的员工,我只是做了份内事。”审计部是分行唯一直属总行的部门,门槛高,向来只招有资历的优秀员工,极少对新人开放。这次也是凑巧,审计部内部调整,近三分之一的人员调至其它岗位,重新招人。其实也是大换血。由各部门负责人推荐,再统一考核。赵辉向分行推荐了陶无忌。一众名单里,陶无忌是最年轻的。却也由不得别人不服气。悟性高,思路清楚,人又勤奋,业绩摆在那里,实打实的数据。老关好几桩case,靠他才谈下来。那些客户讲起来与老关是多年的老关系了,但几次照面下来,反与陶无忌更为投契。年纪轻,前景要好得多。生意场上再现实不过,人人会看山水,早打算早筹谋。到头来,那些人竟是看在陶无忌的面上才答应的。捡这现成的便宜,老关嘴上还要逞能,到处说“名师出高徒”。还有白珏那事,在场那么多人,唯独他挺身而出,勇气可嘉。整个分行都传遍了,说果然叫“无忌”的都是大侠,有胆色。赵辉事先并没告诉陶无忌,待文件下来,陶无忌才知情。还是从别人口里听到消息,说是赵总写的荐信。好消息突如其来,倒有些懵了。

  “这下如愿了,”赵辉跟他开玩笑,“总算在未来岳父身边扎下来了——”

  陶无忌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谢谢您。”

  “没什么,我只是顺水推舟。”

  “不止这件事,”陶无忌停顿一下,“——我知道,您帮过我很多次。其实我早该跟您说谢谢的。”

  赵辉笑笑,没吭声。想,行里到底是没有秘密的。陶无忌的班主任,是他当年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弟,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陶无忌”这个名字,之前听师弟提过几次,评价很高,便有些印象。师弟也是个端正的人,素日里极少开口,唯独这次求他尽量关照。说这孩子家境不好,但有天份,人也刻苦。赵辉看了档案和面试成绩,点名向人力资源部要了陶无忌。但也只是暗暗关注。见他果然优秀,又拍板将他从前台调到业务部。国有银行摊子大、人口多,实习生里好几个都是有背景的,通了路子,一层层地托人。赵辉也不是没收到过条子。名额就那么几个,陶无忌再出众,若没有赵辉伸手扶一把,也只能原地踏步。至于去审计部,更是难得的机会。支行里那么多人,一个个饿狼似的盯着。让陶无忌去,赵辉有自已的想法。提这个不提那个,横竖是一人欢喜百人忧,索性拉个新同志,剑走偏锋,倒让人没话说。况且这孩子也确实不错。那天与苗彻提到这事,苗彻开玩笑说“故意跟我过不去——”赵辉说:“看到他,就想到我们自已。”苗彻也沉默了一下。两人回忆当年刚进银行那阵,也是意气风发,做人做事都是横冲直撞。吃过亏,碰过钉子,走过弯路,也被抬过轿子。什么没经历过。一倏忽,几十年过去。头发都白了大半。苗彻说,“现在的青年人,比我们那时更聪明。”赵辉知道他的意思。白珏那事,陶无忌其实是有些过火的。强出头,搏出位。年轻人的那些小心思,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又如何会看不明白。亏得没出人命,否则就难收拾了。成烈土了。

  “孙老师一直很关照我。”陶无忌道。

  赵辉点头。师弟必然向他提过与自已的关系。

  “每个出色的学生后面,都有一个好老师。”赵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当年有不少人劝我留校。说我的性格,很适合当教书匠。”

  “那后来呢,为什么没当?”陶无忌问。

  赵辉耸耸肩,“可能还是觉得不适合吧。世界上最了解自已的,永远只有自已。别人眼睛里看到的,都不准确。往往只是皮毛,片面、单一,甚至是截然相反。哪怕再熟悉再亲近的人,也是如此。”

  陶无忌点了点头,“——您说的对。”

  赵辉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一丝诧异,应该是觉得自已的语气有些怆然。对着一个孩子。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今晚吴显龙本来是劝他喝点酒的,他借口开车,没喝。其实是怕喝醉失态。通常心情越乱,便会醉得越快。吴显龙翻来覆去地说“谢谢”,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眼睛蒙上。不听,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脑指挥手脚。这几天,却是一下子飘过去的,身子控制不好方向,便愈加地慌乱。手心里全是汗。却还不能露出来。说不出口。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车子撞上围杆那瞬,赵辉听见陶无忌叫了一声“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及至醒过来,发现自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陶无忌坐在轮椅上,带着护颈。

  交警陆续给两人做了笔录。对方车辆负主要责任,会车时打远光灯,影响司机视线。好在气垫弹出及时,才没有大碍。一个脖子脱臼,一个轻微脑震荡。赵辉挺抱歉,“难得让你搭个车,还害你受伤。”陶无忌说没事,又问赵辉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我反正是一个人住,您是否要跟家人说一声?”赵辉一想没错,连忙打电话给保姆,谎称临时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这一阵老是到医院探病。现在轮到自已了。”

  两人在急症病房观察一夜。病床紧挨着。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刚才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话题便也更亲密些。陶无忌问赵辉:“您在s行待这么多年,没想过离开吗?”赵辉道:“自然也想过。总有做得不开心的时候,再看猎头那里发来的资料,实在是诱人啊。一个月抵两个月都不止,头衔也响亮得多。但真想走,又舍不得了。”陶无忌道:“赵总是重感情的人。”赵辉叹道:“也不是重感情,上了年纪,多少也懒了。懒得动,懒得折腾。就跟S行耗到老了。也想看看它到底能发展成怎么样。平常开会天天说‘国有银行前景好,形势一片光明’,说得多了,就真的相信了,想看它走向世界的那一天。先自我催眠,再催眠你们这些小的。国有银行才真的有希望。”陶无忌闻言笑了笑。赵辉也笑,“这话咱们是关起门来说,领导讲话太实惠,传出去要被领导的领导穿小鞋的。”陶无忌想听上海1号的事,让赵辉聊些细节,“大家都说,这是s行几年来最漂亮的一个case。”赵辉笑笑,说无非是胆子大些,别人不敢投,自已冲在前面,“人人都想赚钱,又怕蚀本,天底下哪有面面俱到的事?我这人,别人只当我稳重,其实我骨子里野豁豁的很。认准一件事,死活都要干成。”陶无忌道:“陆家嘴那么多高楼,经营惨淡的多得是。比如隔壁那幢,一半楼层都是空的。您不怕?”赵辉道:“老实讲,三分靠判断,七分靠运气。”陶无忌笑了笑。“其实,还有个原因,”赵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似在犹豫该不该对这孩子吐露,“——我爱人,是土生土长的浦东人。她从小住在陆家嘴,直到二十岁才拆迁搬走。花园石桥路1号。这是她原来的门牌号。因为好听,我便一直记着。这么巧,刚刚好是上海1号的位置,分毫不差的。这块地拆了盖,盖了拆,建过菜场、超市、小学,现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国最高的楼。她要是还活着,不知会感慨成什么样。她对浦东有感情。我时常想,这幢楼再怎么高大上,脚下的土地始终是那一块,生生世世不会变的。是我爱人的家,也是我的家。你懂的,上了年纪,就会有些乱七八糟的傻念头冒出来,自已也控制不住。”瞥见陶无忌怔怔听着,笑了一下,“——也说说你的事吧。”

  陶无忌说起自已的家乡。小县城,不过几千户人家。青石铺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树。冬暖夏凉。生活节奏缓慢。陶无忌说他父亲原先在县医院当会计,后来被人开后门挤掉铁饭碗,改行在医院附近开了爿小文具店。兼职是当‘账房先生’。县城结婚流行请账房先生。拿张大红纸,男女两家分开,按亲疏远近,写下客人的名字,后面跟着各户的礼钱数目。钱和帐要分文不差,最后交到双方家长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写得漂亮,又当过会计,很适合干这个。时常被叫去,赚一封红包。但也不是没出过岔子。有一次,女方没交代清楚,把新娘的亲舅和表舅名字说反了。“娘舅大过天”,按理舅爷是要排在第一位的。这是风俗。陶父大笔一挥,错把表舅的名字写在首位。本来这也没什么,再重写一份就是了。偏生那亲娘舅是个极蛮横的人,冲上来把红纸一抢,便撕个粉碎。还差点动手。陶父吓坏了,回来就说以后不干了。第二天,娘舅带着烟酒上门赔罪,说自已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觉得他是个爽快人,一来一去,倒成了朋友。陶无忌和两个姐姐,从小到大吃过的喜酒,几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县城的喜筵多是露天席,搭个棚,从早吃到晚,哪里还安插不下两、三个孩子。尤其陶无忌,念书好,方圆几里都有些名气的,跟在父亲后面,不用开口,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饭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这么叫他。及至考上大学,“秀才”变成“状元”。比起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老家的人倒似更看重学习。陶父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经济条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无忌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媒婆上门,说有女孩儿家想先把婚事订下,将来好就最好,若是不好,我们也没怨言的。还有愿意资助学费的,说将来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妆,不成就当借给孩子,不收利息。

  赵辉忍不住笑,“很抢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妇。”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无忌请了病假,去提篮桥监狱看朱强。上周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带出来,瘦了一圈,脸颊那里凹下去。见到陶无忌,他先是一怔,随即问:“吃过生活了?”——是说陶无忌的脖子。陶无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声:“没死,运气不错。”陶无忌道:“差一点。”他道:“老天不长眼。”

  陶无忌带了一袋水果。看守接过,检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强手铐着,不能动,忽的,飞起一脚,把那袋水果踢得老远,苹果葡萄滚一地。“干什么!”看守拿起棍子,就往他身上砸去。朱强“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无忌,冷冷地道:

  “滚!”

  回去的路上,陶无忌觉得舒服了些。脱臼的脖子也顺畅许多。他就是去挨骂的。可惜隔着玻璃,否则再挨两下打,就更舒服了。胸口那里被什么充溢着,有许多东西不吐不快。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半小时后,他到了胡悦家附近的小茶馆。胡悦已等在那里。靠窗的位置。点好了茶和果盘。她听出电话里他的异样,神情愈加温柔:

  “有事?”

  他告诉她,有一阵县城里流行天主教,好多人都入了教。天主教要告解,把自已犯的错如实地向神父说出来。很多时候,告解亭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他们钻进去,扮作神父,偷听别人的秘密。很少有人会真的告解。但偶尔也会碰到一两个傻子,跪在那里倾诉。一次,某人向“神父”告解,说自已爱上了张小冬的老婆,求而不得,非常苦恼。张小冬是城西开水果铺的,自已其貌不扬,还酗酒赌博,娶个老婆却是如花似玉,远近闻名。暗恋她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本来这也没什么,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多了去了。偏偏那人说得很具体,写小说似的,起承转合,还有心理描写和细节。也是很有节制的,不觉得淫邪,反而很动人,催人泪下的那种。很快便传开了。最终现实情况竟真像小说了,女人和张小冬离了婚,跟了这人。更妙的是,众人提起这两人,竟一丁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反倒认为,这么痴情的男人,傻子才不嫁。

  “挺有趣啊,”胡悦笑道,“这人很聪明,懂得利用舆论的力量。”

  陶无忌喝了口茶,“——是我教他的。”

  胡悦一怔。

  “那女人是我大姐,很没用,整天被老公打,还不敢离婚。那男的也不敢,怕被人戳脊梁骨骂‘狗男女’。你知道,我们那里风俗还是很守旧的。我爸心疼女儿,逼我想出这个主意——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阴险?”

  胡悦停顿一下。“你是为了你姐。出发点是好的,应该叫机智。”

  陶无忌告诉她:“朱强泄露客户信息那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胡悦又是一怔,茶泼了几滴出来。陶无忌径直说下去: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下楼的时候,看见朱强在柜台旁装摄像头。他跪下来哭着求我不要说出去,说以后绝对不会再犯。我答应他了——但我最终还是食言,出卖了他。”

  “你是为了救你师傅。跟出不出卖没关系。”

  “错了,”陶无忌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已。如果是救人,我可以随便点个人名。为什么非要是他?——我是故意的。因为在场那么人,还有分行和支行的领导,统统看着我。我想要把这件事做大。我希望他们记住我——你知道的,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记住我。”他说到这里,竟然笑了笑,继而低下头。又喝了口茶。有些掩饰地。

  胡悦看着他,不说话。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两拍。

  “我不是个好人,”陶无忌双手蒙住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只是挑了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好像我是为了救人。其实不是。我很阴险。”

  “不要这么说——”胡悦轻拍他。

  “你知道吗?”陶无忌忽的抬起头,看她,“昨天出车祸,我第一感觉竟然是挺高兴,想,领导把我撞了,欠我一份人情了。晚上和赵总在医院里,他聊到他女儿。我听着听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我去追求她的女儿,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说着,眨也不眨地看着胡悦,那瞬竟有些自暴自弃的畅快。又觉得一丝歉意。把这女孩吓坏了。可是,除了她,他真的想不出可以对谁说这番话。剥皮拆骨的话。他与她的关系,刚刚好处在那样微妙的位置。好像,他不担心她会看轻他,永远不会。

  “你是在向我告解吗?”她道。

  他没吭声。

  “尽管你来找我,说这些话,让我有点吃惊,”她顿了顿,“——但我还是挺开心。这表示你信任我。我很想安慰你,但没必要。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忠厚的好人。没有人必须为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恶念负责。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个人都会为自已打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胡悦说到这里,停下来。她瞥到他有些诧异的目光,猜想他必然以为她在说漂亮话。其实不是。她是真的这么想。接到他电话的那刻,她正与苗晓慧边吃零食边看电视,手还是油的。他让她出来,“别告诉晓慧。”她心跳了一下。只一秒,便猜到不会是值得小鹿乱撞的事。她对苗晓慧说临时有个约会,“你或许可以找陶无忌去看场电影。”她故意这么说。苗晓慧当然不会。都快九点了,她不喜欢夜里活动。胡悦来到茶馆,点了陶无忌喜欢的薄荷茶。静静等着。远远看到陶无忌的身影,还有脸上的神情。她知道自已没有猜错。每当他觉得无助、徬徨的时候,都会找她。最近的是半年前那次。临近毕业,他跑来找她,说s行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很忐忑。她安慰了他一下午。然后托人去打听。那个s行郊县支行的副行长,接到电话时还问她,“男朋友?”她扔下一句,“要你管。”

  她喜欢陶无忌这样依赖着她。尽管对许多女生来说,这样的境地多少有些悲凉。但她不会。在孤儿院待的那些年,让她懂得,要珍惜每一份情感。还有就是,不要奢望幸福。如果起点是零,那么,再小的收获都会让人满足。这些年来,陶无忌那些难以启齿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小算计,或是苦闷,只会告诉她一个人。她乐意听他倾吐。他在她眼里常常就像个孩子,有时故意夸大,有时避重就轻。她是他的告解亭。偶尔她也会想对他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谈话内容让两人更接近,气氛也变得有所不同。她当然不是准备告白。只是想告诉他,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多重性格,很无奈,也很难说清。比如,她高中时有一阵,曾去夜店打工。直到现在,她都没完全弄明白为什么。青春叛逆期只是原因之一。好像,更多的是因为寂寞——这个词,她从未向别人提及,但就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自懂事起就是一个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那种令人窒息的寂寞,仿佛有人拿手指掐她的脖子,逼得她喘不过气来,想哭,想尖叫,想奔到外面找个悬崖跳下去。她在胸罩里垫海绵,戴假发,化浓妆,纤纤玉指夹着摩尔,熟练地吐着烟圈。与生俱来的好酒量。跟男人调情,三言两语,真真假假,撩拨得他们心痒难搔。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不仅仅体现在学业上。那些男人到最后甚至都愿意与她做朋友。抽屉里一堆名片,拿橡皮筋扎着。她几乎不联系他们。除非有必要。比如,那个郊县支行副行长,终年戴一顶假发,平常看着体型还过得去,其实是鸡胸,靠衣服撑出来的。他对她也真是用情,至今仍存着与她两人的合照,她几次劝他删了,他都不舍得。他夸耀自已在s行手眼通天,没有办不成的事。口气比分行行长还大。胡悦便给他机会。这人也真是卖力,辗转托了几层关系,把她调进s行,到底是办成了。又比如,点名找陶无忌存款的那些人。电话里拍胸脯担保,500万太少,1000万够不够,2000万、3000万也不成问题,她只是笑笑,细水长流,别一下子吓坏人家——想想罢了,她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陶无忌。不合适,也没必要。告解有时也是种奢侈。说出来,这头轻松了,那头自然就重了。能量守恒定律。

  她为他续上茶。

  “你是好人,也是我最珍视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对自已有所怀疑和失望。也请你相信——不管怎样,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她说完,微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

第12章

  周日,赵辉、苗彻、苏见仁、薛致远几人去了墓地。帮着师母处理下葬事宜。那青年也来了。依然是跟着薛致远。除了师母和赵、薛两人,其他人都是不知情。苗彻悄悄问赵辉:“这人什么毛病?”是说他年纪轻轻,竟不忌讳。况且做事也不利落,薛致远倒是每次都带着他。不像司机,也不像助理。莫名其妙。午饭时,薛致远向大家介绍,“钱斌,我一个远亲,大家多关照。”师母垂着眼,不搭腔。赵辉冷眼旁观,觉得这青年是有些回避师母的。两人不说话,眼神也无交流,偶尔撞个正着,便立刻绕道而行。猜想他们之前应该也见过面。倘若老师在还好些,依师母的脾性,也不至让他多么难堪。现在老师不在了,两人这么相处,便完全是煎熬了。这倒也不能怪薛致远惹事生非,亲生骨肉,总是要来送一程。中国人的习俗,逃不掉的。师母便是再别扭,也不好说他。方才,骨灰从殡仪馆取出,师母捧着盒子,青年低头跟在后面,隔开一段,似是怕踩到她脚。到了墓地,烧了锡箔,骨灰放入穴内,再由工作人员封穴。众人一一鞠躬。轮到那青年时,薛致远嘟哝一句“要磕头”,师母忙道“鞠躬就行了”。那青年依然是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苗彻和苏见仁互望一眼,啼笑皆非。“是不是早就过继给老师了?”苗彻私底下问赵辉。赵辉说“不知道”。苗彻忍不住又去问薛致远。薛致远不回答,嘲了他一句“你想象力很丰富啊”。

  离开时,薛致远给了师母一张支票。五十万。

  “老师投了五万,买我一只基金。翻了十倍不到,我凑个整数。”

  师母疑疑惑惑。薛致远也是有备而来,拿了原始买卖的凭证,转帐记录。一张张清清楚楚,“还是上届奥运会的时候,老师说,私房钱全交给我了,要是亏了,就跟我同归于尽——幸不辱命,呵呵,”薛致远把支票塞到师母手里,“您收下。”

  几人去停车场,各自拿车。苗彻问薛致远:“真的假的?”

  “你说呢?”薛致远忍不住叹气,“做那些单据,费了我一整天工夫——送钱给人,比赚钱还累。”几人都不语。苏见仁嘿的一声:“反正你擅长造假。也没什么。”薛致远朝他看:“老师还没断七,怎么,来一架?”苏见仁道:“行啊,来就来。别把老师扯上。”说着就捋袖管。赵辉阻止道:“行了,都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五岁。”苗彻道:“五岁倒好了,牙都没出齐,怎么争女人。”苏见仁恨恨地:“女人我有的是,要同他争?”

  上车前,薛致远丢下一句,“有句话我要申明——我现在跟周琳女土没什么关系,最多只是生意上的伙伴,绝不涉及男女私情。我对她没啥感觉,她喜欢的也不是我——所以老苏,要打架,记住别找我。”

  青年朝几位长辈微微欠身,说“再见”。眼睛朝着地上,整个人始终没什么精神。皮肤是那种有些透明的白,女孩似的。生得比老师俊俏。他为薛致远开车门。薛致远坐进去。他随即快步回到驾驶座。车子驶动。苏见仁没开车,来的时候叫的出租。他问赵辉:“带一段?”赵辉答应了。猜想他或许会问周琳的事。薛致远最后那话说得很促狭,冷不丁扔出来,多少有些挑拨离间的意思。点苏见仁的死穴,拆他赵辉的台。男女间的事情还不好多解释,往往越描越黑。赵辉应付这种事不算拿手,老苏在男人里又属于那种有些缠杂不清的个性。说实话心里有些发怵。

  谁知竟是公事。苏见仁径直问他,审计部那个名额,为什么给了陶无忌。赵辉有些意外,也松了口气。问他“你有什么想法?”苏见仁说,“没什么想法,就是有点好奇——那小子挺走运。”赵辉嗯了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往往缺一不可。”苏见仁道:“关键还是你这个领导比较正宗,换了别人,关系户都不够分的。”赵辉笑笑:“多谢夸奖。”

  苏见仁踟蹰了半晌,到底是没好意思提程家元。立场不对,人家只需一句“为什么帮他,你们什么关系”——立刻就吃瘪了。昨天程家元跑来找他,开门见山说“想进审计部”。他说:“上头已经定下陶无忌了。”程家元说:“不多我一个。”他表示有些为难。程家元硬梆梆地:“不肯帮忙?那就算了。”他只得拦下,说再想办法。儿子几百年才提这么个要求,又是放在这当口,无论如何要替他做成。苏见仁无须多问,便猜到他这么赌气似的要进审计部,必然是与陶无忌有关。十有八九被人家女孩拒绝,明里暗里跟情敌扛上了。嘴上还要犟,“我就是想进审计部,回头查你的帐,让你难受!”苏见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进审计部你倒是进啊,自已没本事,在老子面前拽个屁!

  苏见仁没猜错——前几日某晚,程家元与胡悦上完课出来,有些肚饿,便去附近的茶餐厅吃夜宵。这家店是常去的,价廉物美。各自点了吃的。一会儿,云吞面端上来,胡悦咬了一口,忽的被什么硌到,“哎呀!”吐出一小块带血的牙齿。再看碗里,竟有一条项链,坠子是颗熠熠生辉的钻石。旁边,程家元脸涨成猪肝色。话都说不利索了。电视剧里学来的桥段。项链是托表姐一起去拣的,八十分的钻石,不大不小,意思要到位,但也不能吓到人家。上课前交给老板娘,叮嘱她好生操办。后面的台词也早想好了,练了又练,烂熟于心——只是电视剧里无论如何不会有女主角被硌掉牙齿这段。程家元吓傻了。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胡悦,又问她要不要去医院。胡悦说,没事。问老板娘要了点棉花塞住伤口。程家元灰溜溜地把项链从汤里捞起来,拿纸巾擦干。

  “送给你。”他把项链递过去。

  “我生日还没到。”胡悦道。

  “不是生日礼物。”他有些局促地,摸头。“——送给你。”

  “无功不受禄。”胡悦停了停,跟他开玩笑,“如果钻石是假的,我就收下。”

  程家元一闭眼,豁出去了,“我喜欢你!”???

  他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果然,胡悦说“我不适合你”。他僵在那里,拿项链的手有些尴尬。胡悦没让这气氛持续太久,没事人似的,拉他去坐地铁。路上,她聊起刚才课堂上老师的新发型,像鸡冠。背后那块没剃好,长长短短,又像鸡屁股了。“我一直忍着笑——”又说下周要去外地培训三天,不能来上课,“同学,笔记就拜托你了——”

  通常女孩这样岔开话题,男人就该顺势退下,免得难堪。偏偏程家元这方面完全没经验,性子却又很倔,想着今晚无论如何要说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是因为陶无忌吗?”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胡悦怔了怔,随即回答:“——是。”

  程家元连着几天,都像被枪打过一样。白天见到胡悦,彼此面上与平常无异,但神情间到底是存了些什么。打电话邀她一起吃午饭。她说有事要忙,不了。然而去食堂时,却看见她与陶无忌坐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程家元原地停了一会儿,拿着餐盘走过去,“恭喜啊,”他坐下,对陶无忌道,“要高升了。”

  “谈不上高升,只是换个岗位。”陶无忌道。

  “所以说啊,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话真是没错,”程家元道,“外地人拼劲足、扑性大,一口气摒得死死的,动不动就豁上,赤膊上阵。上海人完全不是对手。前几天我们大学同学聚会,大家聊起来,说现在混得好的都是外地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陶无忌挟了口菜放进嘴里,朝胡悦笑笑。只当没听出程家元话里的挑衅。

  “朋友这双皮鞋也该换了,”程家元看向他脚上,有些夸张的口气,“皮质不好倒也算了,反正几十块的皮鞋也是穿,几千块的皮鞋也是穿。关键鞋底都磨成这样了,再穿下去当心烂掉,整个掉下来,那就难看了。坍台了。”

  程家元说完,不敢与胡悦目光对视,匆匆扒了几口饭,离开了。逃也似的到厕所,洗了把脸,瞥见镜子里那人狼狈不堪,衬得额上那块胎记愈发的清晰,像抽象画里的人物扼要,小丑似的,既滑稽又卑微。心里竟更难受了。那样搜肠刮肚贬低人家,反显得自已可笑。小儿科的把戏,幼稚,不知好歹。程家元盛了一把水,狠狠往镜子上泼去。

  苏见仁找到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原先在s行总行当副行长,现在退休了,但人脉还在。十来年没联系,苏见仁硬着头皮找上门,开口便是“叔叔”,想着有些唐突了。对方倒很开心,这把年纪的人,都喜欢热闹,见到故人,尤其亲切。听了苏见仁的来意,一口应承下来,“我试试,问题应该不大——”那人也是北方人,嗓门亮,性子爽,径直问苏见仁,“再婚了没有?”苏见仁一怔,“没有。”那人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搭住他肩膀,“那挺好。”

  一周后,程家元接到通知,调去审计部。破天荒地和父亲一起吃了顿饭。“让你牺牲色相帮我,不好意思。”是说苏见仁几天前跟人相亲的事。老战友的女儿,四十多岁一直未婚,那天苏见仁过去,便是她开的门,睡衣睡裤,臀圆膀粗,头发蓬松,初时还当是保姆,及至老战友提议“我女儿,你们可以接触一下”,才恍然大悟。外滩18号约会了一次,小提琴加红玫瑰,甜言蜜语,小心奉承。这本是苏见仁拿手的。也没什么,求人办事本来也要花销,只当还老人家的情。苏见仁带过不少女人来外滩18号,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这次的女伴在旁人看来,都觉得苏公子口味越来越独特,不走寻常路,吃出精了。

  “送了礼物没有?”程家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