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致远隔日打来电话称谢,“麻烦你啦——”还特意强调,“周琳一个劲地夸你,说赵总风度翩翩,绅土气质。听得我都有点妒忌了,哈哈。”赵辉猜他应该还有下文。果然,他提出最近有项投资计划,想跟s行合作,搞个私募基金,“找时间一起聊下?”赵辉忙不迭地拒绝了。吴显龙那件事,光听着已让他心惊肉跳了。都是圈子里浸淫多年的人,做与不做看各人的胆色和作派,但内中关窍所在,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哪里能钻空子,哪里可以稍微试一试,哪里坚决不能碰,每个人有自已的底线。薛致远属于底线比较低的那种。若不是情非得已,本不想与这种人搭上界。他也委实是不客气,刚施了恩,立刻便要回报。赵辉也不是刚出道的楞头小子了,话说得很客气很到位,但态度是明确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吴显龙那边,应该也已经意思过了。生意场上的人,多大的忙,还多大的礼,人情都是现开销。赵辉本想劝吴显龙,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再寻薛致远。想想还是算了。
车还未进市区,便传来消息:苏见仁进医院了。
讲起来竟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了。苏见仁去找周琳,贺她公司上市,称心如意。谁知周琳竟把之前借的那120万还给他。他欲哭无泪:“难道我是专程来问你讨钱的吗?”周琳也不辩白,只是说“谢谢”。苏见仁赌气说不要了。周琳道:“行啊,那你捐给希望工程吧。”苏见仁气苦,当晚便冲到酒吧,存心将自已灌醉。他那群狐朋狗友,素日里都是不务正业,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问他,你就放任那个姓薛的不管,甘心让他霸占你的女人?他道,不甘心还能怎样,人都已经跟他了,还能怎么办?那些人便撺掇他去写匿名信,举报薛致远。苏见仁不假思索,说,好。问服务生讨来纸和笔,用左手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给了陪酒女五百块钱,让她送到附近的公安局。次日酒醒,自是有些后悔,但也无计可施。隔了两日,他走在路上,两条大汉冲出来,将他便是一顿暴打。当场肋骨打断两根。
赵辉去医院看他。既是领导,也是同窗。见床上那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神情委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安慰了几句,叮嘱他好好休息。苏见仁闭目不语,生自已的闷气。这种事还不好叫屈,自已都觉得坍台。又是心有余悸,想不到薛致远竟会下此毒手。赵辉与他是一样的想法。便是天大的仇,同学一场,也万万不至于此。不禁暗自叹息。
正说话间,周琳手捧鲜花,出现在病房前。苏见仁“呀”的一声,激动得便要坐起来。被赵辉按下:“老实点,护土说你不能动——”周琳瞥见赵辉,淡淡地打个招呼,远不及之前的热情。赵辉只当没察觉,敷衍几句,便离开了。走到楼下,才发现车钥匙没拿,又折回去,在病房门口听见周琳的声音:“你是整他还是整我?”苏见仁讨好的口气:“我怎么会整你?——那天我喝醉了。”周琳嘿的一声:“我只听说法律规定神经病犯法不坐牢,不知道原来喝醉了也行。”苏见仁忍不住道:“现在是谁犯法——”觉得不妥,又把声音压低了,“小姐,你搞清楚,是他把我打成这样,我是受害者啊!”喉咙都有些哽咽了。赵辉门外听了直摇头,想这男人也实在窝囊。
“你活该,”周琳毫不留情,“你明晓得我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那封信真的捅上去了,他倒霉,我也跟着倒霉。业绩虚报、财务报表做假、贿赂管理人员——这些事情我一桩也逃不脱,统统兜进。判三、五年那是小意思,弄不好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到时候你两手一摊,‘我喝醉了呀’,然后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是吧?”
苏见仁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周琳冷冷地说下去,“头脑简单,做事不考虑后果,不负责任,也负不起责任。偏偏自我感觉还特别好,稍微受点委屈就觉得不得了。说得好听点,叫孩子气,说得不好听,就是任性、自私、为所欲为——”
赵辉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刻薄的话。未及反应,周琳已开门出来,脸上兀自怒气冲冲。两人打个照面。赵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她也不客气,看也不看,二话不说便走了过去。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叮叮”声。赵辉一怔之下,又有些好笑,想你也晓得要判十年二十年,搞的倒像别人做错事似的。走进去,见苏见仁躺在那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刚才录音了,”赵辉道,“帮你送到公安局,这次肯定不落空。”
“少笑话我。”他动也不动。
“她来医院干吗?”赵辉不明白,“就为了骂人?”
“不能怪她。她吓坏了。”
“你没救了。”赵辉摇头叹息,“看样子要再挨一顿打,才能清醒。”
到了楼下,又碰见周琳。其实也不能叫碰见——她应该是在等他。站在大门口,似笑非笑,“赵总是要去公安局吗?”她朝他看。他只好装傻。各人偷听一次,扯平了。“回家。”他脚下不停。有些担心,怕她又要蹭车。
“方便搭个车吗?”果然不出所料。
“地铁站行吗?——我还有事。”赵辉讨价还价。
“1号线。谢谢。”
车上,她问赵辉:“您跟苏见仁的关系好吗?”赵辉说:“一般。”她不客气地道:“这人脑子缺根筋。您说是不是?”赵辉不吭声。与她的关系没好到可以在背后数落老同学的地步。瞥见她从包里拿出粉盒,对着遮光板上的小镜子,补妆。只看一眼,目光便即移开。李莹很少化妆,偶尔出去应酬,才涂个口红什么的。有次他送了她一盒粉饼,直到人不在了,依然没用完。也很少买衣服。有时赵辉劝她买些衣饰,她总是回答,底子好,不用打扮也漂亮,反问他,“清水出芙蓉”晓得吗?及至两个孩子出生,更是没心思了。三十岁不到,便有了白头发。女人到底是要靠保养的。也与心情、境况有关。班上一些长相平平的女生,渐渐的,倒是愈加有韵味了。唯独她一天天衰老下去。赵辉看在眼里,想着等哪天形势好些,要好好替她打扮一下,名牌衣服名牌皮包,还有太太口服液什么的。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赵辉想到这,心头一阵酸楚,佯装打个哈欠,掩饰微红的眼圈。
周琳又问:“那跟薛总呢,关系怎么样?”赵辉道:“也是一般。”她道:“如果他俩打架,您帮哪一个?”赵辉一怔,想这算什么问题。她却不依不饶,盖上粉盒,转向他:“嗯?您会帮谁?”赵辉看着前方,缓缓地道:“如果他们是为了你打架,那我谁也不帮,每人再补一脚。”他以为她听了会笑,或是插科打诨两句。谁知她沉默了几秒,正色道:“赵总,对女土这么说话,好像不太客气啊。”赵辉有些窘。委实是看不惯这女人的作派,才一时脱口而出的。不是他平时的风格。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尴尬,“这个——”正要说些什么补救,她却突然咯咯笑起来,神情愉快,“赵总,现在我们扯平了。”赵辉一怔之下,才知到底还是着了她的道。不禁暗自摇头,想,这女人啊,还是少搭理为妙。
她下车后,赵辉径直开回家。说家里有事,倒不是托辞。东东班主任今天家访,时间是早定下的,四点半。到家刚坐定,门铃就响了。班主任是这学期新换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人生得很文气,话也讲得很客气,先是表扬了东东,“这学期成绩有所进步,期中考试上升了两名,排在年级第316名——”赵辉知道宝贝儿子的成绩,倒过去比正过来数要快得多的那种。这样的夸奖,比直接批评更让人难为情。
“赵东爸爸,有件事情,不知道您清不清楚,”老师话锋一转,眼睛瞥向沙发边正在“切水果”的赵蕊身上,“——是关于赵东为她姐姐找男朋友的事。”
老师离开后,赵辉与儿子进行了一次深谈。东东坦言上周曾经偷偷带姐姐出门,跟他一个同学的表哥喝咖啡。“您不用想的太严重,不是相亲,就是见个面,大家聊一聊。赵蕊这个年纪,是时候要接触一些异性朋友了,不能总是傻傻地呆在家里。”
赵辉提醒他:“我记得上个月,你还准备搞个乐队,让你姐姐当鼓手。”
东东点头:“对,没错。您不知道,赵蕊其实乐感挺好——”
“还有再上个月,”赵辉打断他,“你给姐姐报了个中医推拿班,想让她去学推拿。”
“对,我是觉得推拿——”
“我记得你还劝过我,给姐姐投资开个网店,让她学做小生意。”
“嗯。”东东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没说下去。
赵辉缓缓地道:“首先,我必须要充分肯定你对姐姐的关心。这点非常好,也让我很感动。但同时你也应该知道,你姐姐不是普通人。她几乎看不见,耳朵也不好使。一个视力听力都有障碍的人,我认为你提出的那些想法,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你觉得呢?”
东东看着地板,“所以,就让她一辈子这样下去是吗,一辈子在家里等着别人照顾?”
“我有更好的选择吗?”赵辉努力不让音量提高。
“这也就是你们把我生出来的原因是吗?”停顿片刻后,东东忽道。
“什么?”赵辉怔了怔。
“如果她好好的,根本就不会有我这个人。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将来照顾她,对不对?”
这场谈话,最终是不欢而散。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东东把自已关进房里。之前类似的事情也有过几次。赵辉知道儿子的为人,倒不是怕担责任,归根结底还是替姐姐着急。赵蕊的眼睛最近又有恶化,医生说她视力已经接近0.1,30岁前全盲的概率基本已是百分之百。亏得赵辉这些年练就的定力,才勉强做到人前若无其事。心是彻底乱了。脑子里全是女儿。更多的是想她将来的事。成家也是不指望了,但至少也要衣食无忧,平安度日。当年他与李莹商量要二胎时,也觉得对这未来的孩子有些不公,但除了亲生的兄弟姐妹,又能指望谁?赵辉也曾想过给女儿学点手艺,之前上盲童学校时,老师推荐她学习打字,说有专门给视障群体使用的计算机和软件,学习后也可以照常写字、上网、收发邮件。赵辉动过心,但想这玩意儿只是个新鲜,不可能普及,便没有去试。还有诸如盲人按摩、盲人乐器、盲人翻译什么的,他都没答应。舍不得女儿吃苦,说实话也没什么信心,怕瞎折腾。他宁可每隔几天带女儿去跑步,还给她练过一阵芭蕾,倒不是为了形体美,主要是锻炼身体。眼睛耳朵已经不行了,别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能再出问题。东东将来养个瞎姐姐或许还行,如何再有别的毛病,那就真要命了。赵辉每次想起这些,便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疼。
晚饭时,东东照常出来。赵辉看着儿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家人默默地吃饭。是馄饨。保姆说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挨家挨户送上门的。“都说搬家要送馒头糕,这人倒是新鲜,送馄饨。”馄饨是三鲜馅的,味道不错。赵蕊吃了一碗,还要再添。东东站起来替她又盛了一碗。她又说太多了。东东嘿的一声,拨了两个到自已碗里。瞥见父亲在看自已,迟疑了一下——“您也再添一碗?”赵辉点头,把碗递过去,“谢谢。”
有人敲门。赵辉走过去,猫眼里一看,顿时愣住了。停了几秒才开门。
周琳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赵总!”不待他表示疑问,她径直说下去:
“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问一下——馄饨好吃吗?”
第8章
次日一早,赵辉在电梯口里遇见周琳。因有了昨晚的照面,两人只道了声“早”,便各自站着,也不说话。昨晚赵辉问她,“既然搬过来了,干嘛不直说,还让我地铁站放你下来?”她瞪大眼睛,有些无辜地,“是赵总您说家里有事,十万火急的模样,我怎么敢再麻烦你?”他明知她是胡搅蛮缠,却也无话可说。邻居是上周刚卖的房,没料到竟是卖给了她。她说南京上海两地跑,老是租房觉得不便,索性趁着眼下政策收紧房价回落,买了一套。“谁知竟然就买在您隔壁,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啧啧,也实在是稀奇。”赵辉心里哼了一声,也不戳穿她。昨晚这女人冷不丁出现,自然是引起了骚乱。蕊蕊倒没什么,反正也看不清。东东是彻底惊呆了。李莹走的时候,他还小。但照片是一直看的。这是妈妈,这是宝宝。一路念叨长大的。整晚都掛着这事,早上起床还问父亲,“我妈真长这个样子?一模一样?”赵辉费了不少劲才让他恢复平静。便愈发的气愤,想好端端的并没招惹谁,竟被欺负到家里来了。
到了支行,头一件事便是给薛致远打电话。电话那头表示惊喜,“老同学大清早找我,肯定有好事。”赵辉直截了当:“让周琳搬走。”薛致远回答得也是干脆:“不行啊,刚买的房,不满两年就交易,税费吓死人。”赵辉心里暗骂一声“无赖”,道:“那我搬。”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何必呢。”赵辉也停顿一下,“你发你的财,我犯我的傻。井水不犯河水。”薛致远道:“我晓得,你想学欧阳老师——唉,这一阵老师是瘦多了。”赵辉一怔,随即想到他必然也去医院探望过了。读书时,老师没少关照薛致远。见他食堂吃饭时只买一个素菜,便自已掏钱替他加菜。还把自已的旧衣服送给他。除了赵辉,一众学生里,老师最看好薛致远。说这孩子有韧性,也有潜力。贫家子弟发力晚,后劲足。前途不可限量。事实证明,老师是有眼光的。毕业分配时,他原本是分到嘉定一家储蓄所,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留在了市区。那时,国有银行是香饽饽铁饭碗,多少人争破头。这家伙干了没几年,便跳槽到一家外资银行,做到项目主管,接着又辞职,自已创业开公司。一路向上,夹着风雷之势。这些年母校出来的人才不少,混得好的也大有人在。但薛致远属于特别出挑的。起点低是一桩,鲤鱼跃龙门,故事自带传奇色彩,还有就是他会炒作,电视、电台、网站、杂志……利用一切媒体效应,三分本事七分吹,每一步都走得轰轰烈烈。赵辉知道他的心思,民营信托搞得再大,终归是少了些基建,不够稳,要往长远发展,势必要抱棵大树才牢靠。比如s行。他跟赵辉提过几次了,合作计划书做得相当漂亮。他天生敏感,国家出台什么政策,他一眼便看懂了。今后几年的趋势。机会要抓住,空子也要钻。思路清楚,胆子也大。话也一次比一次直白。赵辉自是不会搭他的腔。姓薛的便是有这耐性。送过卡和现金。还送过房。都被退回去了——这次是用美人计。都送到跟前了。
“你真要搬,房子我搞定。地段你随便挑。”电话那头兀自不死心。
赵辉叹了口气,“你不是说了?我想学老师。老师是怎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你,学不像的。”沉默了一下,薛致远道。
“那也要试试。”
上午下午连着开了两个会。一个是支行每周例会,另一个是去分行,关于金融网络平台安全的视频会议。碰到苗彻,咬牙切齿的模样,“那个叫陶无忌的,有机会替我好好整整他。”赵辉听说了戒指的事,点头,“明白,各种式样的小鞋我都备下了,一双接一双地给他穿——”两人说了会儿闲话,苗彻压低音量,“恭喜啊。”赵辉知道他的意思,摇头:“八字还没一撇。”苗彻嘿的一声,“都传开了,不是你还能有谁?——别忘了请客。”
苗彻是说分行领导调整的事。戴副总纵身一跃,空出一个副总位子。赵辉可能性最大。资历、人品、能力,都是中层领导里拔尖的。前阵子上海1号那项目,几十家银行在争,亏得赵辉做足功课稳扎稳打,才拿下来,赢得漂漂亮亮。中国第一高楼,陆家嘴又一个新地标。下回再轮到这样大的项目,还不知要等到几时。上周分行顾总也找他谈过话了。基本已是板上钉钉。但这事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敢保证没变数。赵辉这阵子便格外的谨慎。稳扎稳打,夹牢尾巴。又忍不住自嘲,五十岁的人了,到底是勘不破名利这关。
说曹操,曹操到。下班前回到支行,迎头便撞上陶无忌。想到苗彻的话,有些好笑,与他寒暄几句,“新同志进部里还不到两个月,就上业绩榜,不简单啊。”
陶无忌想说“运气好”,觉得不妥,又想说“是朋友帮忙”,也不合适,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口。神情倒有些局促了。赵辉本来还想拿戒指的事情跟他开个玩笑,见他这样,便不再多说。鼓励了两句,离开了。
陶无忌是到前台找胡悦。约了苗晓慧,晚上三人一起看电影。胡悦电话里还说,“我这盏电灯泡不会惹人厌吧?”陶无忌说,“你是小学课本里的‘小桔灯’,非但不讨厌,还温暖人心。”电话那头咯咯直笑。陶无忌其实是专程来跟她说“谢谢”——那天程家元一提,他才恍然大悟。其实早该猜到的,朋友圈就这点大。又有些奇怪,胡悦哪来的门路,又不是几万几千。程家元说他是无意间撞破的,胡悦与存钱那人在角落说话,“谢谢”、“麻烦”之类。他想躲开,但没来得及。胡悦拜托他不要声张。“我想做田螺姑娘,说出来就没劲了。”程家元只有答应。
程家元说他很佩服胡悦。“从来没有一个女生让我有这种感觉。”陶无忌懂他的意思。胡悦是孤儿,出生不久父母便车祸去世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福利院为她特意举办了一个庆祝会。孤儿考上名牌大学,属于凤毛麟角。“看到她,我都会觉得难为情。不是那种意思,是真的难为情。她那么开朗,那么可爱。我跟她比起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以前读书时,老师总让我们找个榜样学习,我觉得很可笑,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胡悦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成长,都可以这么完美。我要向她学习。”
程家元难得说上这么一大段话。那晚他应该是有些激动。还有些伤心。说到“田螺姑娘”那段,他声音低沉,不无妒忌地扔下一句“你都送人家戒指了——”陶无忌觉得这是两码事。他不会因为胡悦的心意,而对苗晓慧的感情有所迟疑。否则就成电视剧里那种举棋不定的渣男了。但不管怎样,是该要挑明了。不能打闷包,生受人家女孩的好处。
前台全是熟面孔。朱强迎上来,“领导体察民情来啦?”陶无忌嘿的一声,“说反了吧——最近挺好?”朱强道:“还不是老样子,我们下面水深火热啊,不比你们上头逍遥快活。”陶无忌道:“这话要给我师傅听见,一口血当场喷出来,业务部风里来雨里去,苦啊——胡悦呢?”朱强嘴一呶,“那不是?”陶无忌朝柜台处看去,上头的工号是熟识的。朱强压低声音,又道,“真正苦的是她,神经病的关门弟子。老板都说了,过了年就请她走人。实在是吃不消。上周又发作过一趟,莫名其妙失踪一天,吓得行里差点报警。”
“产后抑郁症,到底能不能治好的?”陶无忌叹息。
“谁搞得清楚!”朱强摇头,“——天晓得,这女人居然还在上班时间挤奶。就在柜台里,大方得不得了。”陶无忌惊讶,又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你见到了?”他道:“我当然不会去看。猫着身子,一会儿从里面端个杯子出来,里面全是奶。傻子才拎不清。”陶无忌开玩笑:“那说明人家工作太辛苦了,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你这个大堂经理要负责任。”他嘿的一声:“负个屁责任。每个月那点破工资,捧着这帮祖宗不算,还有一堆破事,发米发油发毛巾,下雨天借伞,老人家借眼镜,三伏天借清凉油。讲起来是大堂经理,其实就是全天候保姆。不讲了,讲讲眼泪鼻涕一把。”
胡悦从柜台里探出半个头,看见陶无忌,指了指表:“十分钟!”
陶无忌做了个ok的手势。
一会儿,胡悦换完衣服出来,旁边跟着白珏。陶无忌上前,叫了声“师傅”。白珏眼睛一翻,“你老早不是我徒弟了——”径直走了过去。陶无忌无语,瞥见胡悦忍俊不禁的神情,“我已经是过去式了,你怎么样,还扛得住吧?”她吐了吐舌头,“反正23楼的咖啡是已经喝过了,拿铁,一人一杯,刚好23块。”
电影开场前,趁苗晓慧上厕所的空档,陶无忌对胡悦表示了感谢。
“程家元说的?”她问。
“谁说都一样。反正你不能学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陶无忌道。
她解释,是一个初中同学的父亲,在某国企当财务负责人,“反正是存钱,哪家银行都一样,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她对陶无忌道,“不用放在心上。帮你就是帮晓慧,晓慧跟我什么关系啊?你早点脱颖而出,她爸爸才能早点让步。”她依然是和过去一样,凡事都往苗晓慧身上带。陶无忌停顿一下:“谢谢。”她笑笑:“自已人,客气什么。”
看电影时,陶无忌一直想,这样真的不太好。虽然是人家女孩自已不说开,但作为男生,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白占着人家的便宜,多少有些不厚道。但真要说,好像也挺难。处理不好就变成惹事生非了。一个半小时,都在想这事。电影完全没看进去。结束后,苗晓慧说再去吃点东西。陶无忌问胡悦:“你决定,吃什么?”胡悦提议吃火锅。三人便挑了附近的一家火锅店。席间,苗晓慧语出惊人,问陶无忌: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而不是胡悦?”
陶无忌摸头,作沉思状,“是啊,为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已很多次。找不到答案。”说着,朝胡悦笑。胡悦也笑,在苗晓慧头上作势打了一下,“你真无聊。”
“如果我是男生,肯定喜欢胡悦。”苗晓慧一锤定音的口气,“——论长相、身材、人品、气质、能力,陶无忌你肯定是视力不好,或者是脑子缺根筋,才会找上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陶无忌道。
“本来就是嘛。我们胡悦是内外兼修、男女通吃。关键还特别仗义,尤其喜欢助人为乐,”苗晓慧说着,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胡悦,“——帮个忙。我爸新给我找的相亲对象,扬言这次如果我不出现,就去民政局脱离父女关系。你也知道我爸这个人,更年期加偏执狂,吃不消他。所以亲爱的,只有拜托你了,代我去碰个头。这人条件不错,如果你们能互相欣赏,那就是两全其美——明天晚上八点,浦东八佰伴对面那个哈根达斯。”
陶无忌以为胡悦会拒绝。谁知她竟答应了。
“行啊——怪不得给我戴高帽,原来是另有目的。”
“关于你讨人喜欢这点,我完全是实事求是。”苗晓慧一脸正色。
锅里的汤煮沸了。三人的脸氤氲在热气中,衬得五官愈发温润朦胧,看不甚清。吃火锅其实是吃酱料。每样食材都在酱料里滚一遍,赤条条地,千篇一律地炮制。吃个新鲜热辣,其实也是简单。陶无忌将涮好的牛肉夹起,放进胡悦的碗中。“——多吃点。”
送女生们回家后,陶无忌在地铁上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梦见苗彻冲过来,兜头便是一巴掌,“我让你癞蛤蟆吃天鹅肉——”一颤,打个激灵,人顿时醒了。旁边人诧异地朝他看,想这人也是有趣,乘个地铁也会做梦。陶无忌是有些累了。前一晚与蒋芮喝酒喝到深夜。这家伙请客,求陶无忌介绍客户。“我现在就跟街上发传单的没啥两样,西装笔挺在银行门口兜生意,见人就问,爷叔,开户吗,阿姨,炒股票不?家里亲戚已经被我全部动员过了,不炒股票的马上开户,炒股票的统统换到我这家。前两天我大姨妈还在发牢骚,说蒋芮你到p2p混一趟,我们掏腰包买你的理财产品,现在到证券公司,又被你忽悠去炒股票。独吃自家人嘛。”拿了一叠名片给陶无忌,“兄弟帮帮忙——”陶无忌应允下来。蒋芮说这一阵在准备从业资格考试,通过了就打算当证券经纪人。“你觉得我行不行?”他问。陶无忌拿起酒瓶与他一碰,毋庸置疑的口气:“绝对没问题。”
兄弟是用来互相打气的。一打啤酒,喝得微醺。胆色和信心都被挑了起来。蒋芮说他今年要努力赚到50万,想想又说,“100万。”陶无忌点头:“我觉得行。”蒋芮道:“我妈说我小时候是个财迷,压岁钱都自已藏着,有时她买菜没零钱,问我借个一块两块的,我都收利息。”陶无忌笑起来,“那你干这行是对了。从小就很有经济头脑。”蒋芮告诉他:“之前那个骗人的p2p公司,我妈投了三十万。我爸为这事天天骂她,说她贪小便宜,偷鸡不着蚀把米。其实我知道,我妈不是那种人。她是为了我。那个月我业绩排在前三,拿了五千块钱提成,给我妈买了根手链。你也晓得,我爸是铁道局的,不大顾家,我差不多是我妈一个人带大的。说实话我找工作赚钱,不为别的,就想着能让我妈享福过上好日子。退一万步,至少得把这三十万先还了,还得算上利息。”陶无忌同意:“按当时说好的利息。”他嗯的一声:“八分利,必须的。不能独吃自家人。”两人又是举杯,一饮而尽。
给苗彻打电话,是蒋芮的主意。说你必须要表个态,与其等你老丈人拿菜刀冲过来砍人,不如你自已先找他谈,把话畅开了谈。用男人对男人的方式。陶无忌觉得有道理。拨了苗彻的手机——次日酒醒,脑子兀自昏沉沉的。看电话记录,足有十分多钟。吓傻了。隐约有些印象,好像说了“给我三年时间,你要还是看不上我,就把晓慧嫁出去吧”。一整天人都是恍恍惚惚的。苗晓慧约他晚上看电影,没提苗彻。他也不好意思问。一个醉汉半夜里耍酒疯。说出来都要被人笑的。又安慰自已,已经是零分了,总不见得还带负数。再仔细翻手机,发现昨晚还给苗彻发了照片,cfA(金融分析师)、cet八级和雅思证书。苗彻竟也回了短信:“这些面试时候都见识过了,还有新的没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及至遇见赵辉,知道他与苗彻的交情,领导脸上的笑容挺暖昧,意味深长,猜他也是知情的,便愈加的难堪。偏偏大姐又发来微信,说外甥放寒假想来上海玩,方不方便。他自是说方便。大姐说,爸爸也来,顺便和亲家碰个头——这又是点了死穴了。陶无忌回了个“ok”的表情。心想,离寒假还有两个多月,听天由命吧。
隔了一阵,又有人来存钱,点名找“陶先生”。数额还是差不多。同事们看陶无忌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余光瞥见程家元一旁坐着,也不作声。这一阵两人的关系有些微妙,见面反倒更客气了些。自然是因为胡悦的缘故。程家元跟着老马出去与客户谈业务,回来时老马怒气冲天,说这小子吃到一半拉肚子,来来回回地去厕所,害我在客户面前下不来台。众人心知肚明,老马丢了老客户,把怨气都撒到徒弟身上。午休时陶无忌过去找程家元聊天,想着安慰他一下。谁知他竟是出乎意料地淡定,还趁着空档在背英语单词。又说已经报了cPA(注册会计师)的培训班,每周上三个晚上,次年八月份考试。“多半通不过,就试试看,总比浪费时间要好。”陶无忌记得胡悦也提过上培训班的事,猜想这两人应该是同学。果然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程家元这段时间开朗了不少,相比刚进s行那阵,有了些不卑不亢的意思。待人接物自如了许多,不整天惦着请人吃饭,被人嘲讽时也只是一笑了之。他对陶无忌说:“现在没空陪你喝酒吃小龙虾了。”陶无忌微笑:“这个季节也没有小龙虾,等你考试通过,我们再买个十七八斤,吃够本。”
下班前,支行出了些状况。来了两个公安局的人,调查银行卡信息泄露的案子。其实已是前阵子的新闻了,复制银行卡,Atm上取钱,数百名客户一夜间卡里蒸发上千万。当时闹得人心惶惶。这样的案子,必有内鬼,专门出售客户信息。制卡卖卡的人已经落网了,交代了一些线索。上下家的接档、流程什么的。“内鬼”很狡猾,每次交易都换地方,聊天也在不同的网吧,今天普陀明天虹口后天奉贤。公安局把所有涉事的银行卡进行汇总分析, s行浦东支行的可能性最大。这是了不得的大事。连总行都惊动了,下文要严肃彻查。支行几位老总统统出动,如临大敌。一时间行里议论纷纷,猜测谁会这么胆大包天。前台那些朋友更是紧张。直接跟客户打交道,一手的信息,讲起来嫌疑最大。
白珏被叫进会客室。足足一个多小时才出来。脸色惨白,眉眼透着几分憔悴。那些银行卡十张有八张都是她经手办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重点审查对象逃不脱的。众人愈发的不敢招惹她,尽量避开,唯恐这女人发作起来收势不住。果然,离五点半还差一刻钟,她正替顾客办存款,冷不防将钞票一丢,站起来,快步离开了大厅。客人被搞得云里雾里。旁边人不敢吱声。朱强冲过去打招呼,“大概吃坏肚子了——”忙不迭地让胡悦补上。
市分行几位老总也到了。大事情,各部门都要留人,到点也不能下班,召开紧急会议。大家坐着,俱是神情凝重。顾总平常很内敛的一个人,这当口也有些按捺不住,把话说得很重,杀气腾腾的。会开到一半,有人匆匆跑进来,嚷着“出事了,神经病要跳楼——”。众人闻讯奔到23楼,见白珏坐在窗台上,两只脚挂在外面,只留个背影。长发随风飘扬。有人过去拉她,被她一喝“死开”,窗外双脚晃了几下,便吓得不敢靠近。她叫道:“统统退后,离开两米!”众人不敢造次,退到两米之外。顾总悄悄做了个报警的手势,嘴上道:
“小白,你冷静一点。”
“我要是坐牢,我儿子非死不可。”她喃喃自语。
“你先下来,有话好说,我们慢慢商量。”
“我儿子非死不可——”她兀自不停。神情恍惚。
几位领导退到一边,商量对策。有人建议去把她儿子抱过来,也有人怕她见到儿子反而受刺激,倒不如趁她不注意,强行拉她下来。正犹豫间,忽听众人惊呼,只见她身子晃了几下。风太大,没坐稳,一只高跟鞋径直掉下去,从23楼落到地面。也不知砸到人没有。下班时间,消防车堵在路上。电话那头刺耳的鸣笛声,连声关照“要稳牢伊(稳住她)”。这边接电话的是支行刘总,脾气有些急,张口便冲一句“我们没本事稳牢伊,你们再晚点,就直接去殡仪馆吧。”又过了一会儿,消防车总算是到了。在地上铺了层黄色的救生气垫。顾总以前当过兵,有些常识,见了便摇头,说气垫最多只能承受六层楼以下的冲击。纯粹摆个样子。真要跳下去,接住接不住都是个死。一会儿,消防官讲了大概的营救策略,说已经派人到24楼,窗口吊下来,看准时机直接把女人踢进去。众人都觉得匪夷所思,那消防官却说这在巴西有过成功案例,优酷上有视频,可以去看。
纷乱间,一个人窜出来,叫了声“师傅”——正是陶无忌。
白珏眉头一竖,逼尖喉咙,“离我远点!”
“师傅,呶,拿铁,一人一杯。”他递了杯咖啡过去。
白珏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左手撑住窗框,右手拿咖啡。众人见了,愈发紧张起来,想两只手都摇摇晃晃,现在还腾出一只手拿咖啡,要命。
陶无忌趁势上前一步。“师傅,我有话跟你讲。”她道:“你讲。”陶无忌道:“不能告诉别人,我偷偷讲给你听。”她狐疑地看他,“什么话?”陶无忌说:“我上来告诉你?”她看看他,再看看咖啡,点了点头。陶无忌便又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众人只当他是虚晃一枪,目的是把人拉下来。谁知他竟真的只是说话。便都有些惋惜,觉得错过了机会。
“瞎讲!”白珏忽然叫起来。
“真的,不骗你。”
“那你去告诉他们。”白珏手一挥,指向后面那众人。
“我肯定会说的。不过你要先下来。这么坐着太危险,万一摔下去怎么办?来——”他朝她伸出手,语气平缓,“师傅,我扶你下来。”
白珏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把手伸向他。
众人松了口气,以为事情总算结束了。谁知变生不测,她一个扑空,陡的失了重心,整个人竟直直地朝下倒去。惊呼声中,陶无忌反手去抓她。但下坠力道太大,他又没有支撑,大半个身子顿时也跌出窗外——总算人是接住了。一只手抓牢她,另一只手死死攀住窗沿。与此同时,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从24楼一跃而下,托住了两人。
第9章
“23楼的拿铁”,一度成了支行点击率最高的词。平常23楼咖吧的生意并不好,味道淡,价格也不便宜,员工们宁可舍近求远去隔壁的星巴克。白珏那件事后,倒是勾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心,午饭后跑一趟23楼,点名要拿铁。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边喝边往下看。便想那女人应该是真的有病,这么高,光站着也觉得抖豁,更何况还脚朝外坐着。普通人肯定不行。那天消防员先是抱住陶无忌,绳子往上拉几分,随即一脚将白珏踢进窗里,干净利落。有人将视频录下来,网上传得很火。比巴西那个还要专业。分毫不差的。点赞的人不计其数,都说消防员好本事,像武林高手。
陶无忌和白珏被送进医院。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底楼好好走着,被从天而降的咖啡砸个正着,没受伤,主要是吓傻了。还以为被泼了硫酸。陶无忌和白珏基本没大碍。一个手臂脱臼,一个背上有淤青。戏剧性的事情还在后头。白珏去找领导,说我是冤枉的,“内鬼”其实是朱强。领导很惊讶,说你怎么知道,有证据吗。白珏手一指,说是陶无忌说的。领导又找到陶无忌。陶无忌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我是瞎猜的,不能作数。领导懂他的意思,当时情况紧急,应该是随便报了个人名,目的是“稳牢伊”。便也不以为意。谁知又过了几天,公安局那边传来消息,案子破了,“内鬼”竟真是朱强。家里搜出一堆银行卡信息,还有窃听器、探头之类。本人也招了。支行所有人都跌破眼镜。没料到朱强那样老实本份还带点娘娘腔的一个人,竟会做出这种事。也有嘴碎的人,跑去问陶无忌,到底是巧合还是事先真的知情。陶无忌懂分寸,没接茬。唯独一次赵辉也来问他,他才说了——“s行和其它银行不同,柜台位置高,工作人员坐着只露个头,常被人笑话像反过来的当铺。朱强说他看见我师傅挤奶,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除非跳起来,而且要离得很近,否则不可能看得见啊。我还注意到他换了新表,江诗丹顿。我不大懂名牌,但s行顶上那块广告牌就是江诗丹顿,一只表要几十万——说实话,我本来也没往那方面去想,又不是侦探剧,一两个细节就能判定谁是杀人凶手。跟我师傅说‘内鬼是朱强,他肯定在你柜台附近装了探头,才会知道那些客户的密码’,完全是胡诌,想引她下来。没想到竟然成真的了。这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其实我自已清楚,这次处理方式很有问题,不该那样冒冒失失地冲出来,万一人真的摔下去怎么办?也不该随便点同事的名,亏得真是他,否则就变成败坏人家名声了。总之给行里惹麻烦了,非常过意不去。”
“这小伙子挺懂事,人也聪明,我看做我侄女婿可以。”
苗彻到赵辉家看望蕊蕊和东东。聊起那事,赵辉趁势赞了陶无忌几句,“反正这孩子我觉得不错。”苗彻没好气,“你觉得不错,那就给蕊蕊留着。”赵辉苦笑,“我倒是想留着,就怕人家不乐意。”
苗彻与赵辉差不多年纪结婚生女。苗晓慧与赵蕊出生只差了几个月,两人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论长相赵蕊还胜了一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像极了洋娃娃。苗彻没离婚前,常把蕊蕊带回家,让妻子替她打扮,扎花式小辫,再换上漂亮衣服。男人带孩子,总是有些粗糙。赵辉其实也算是细心了,但家里没有女人,到底是两样。苗彻的前妻也很喜欢蕊蕊,平常不管吃的玩的,自家女儿买一份,也给蕊蕊带一份。苗晓慧是有些假小子的个性,不怎么服贴,反倒是蕊蕊,始终透着几分稚气,更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格外的惹人怜爱。直到如今,苗彻前妻每次回国,依然还惦着蕊蕊,礼物是少不了的,还要拉出来吃顿饭,两个男人是不叫的,单单苗晓慧和赵蕊,像带着一对女儿。看着欢喜。
“玛丽让我问你,上次她发过来的链接你看了没有?”苗彻问赵辉。他前妻姓马,英文名是玛丽。过去一直叫中文名,离婚后也不知怎的,渐渐便称起了“玛丽”。中国人叫外国名,听着隔了一层,多了些生分,似乎才符合现在的关系。
“看了。”那个链接是美国某医学院眼科的主页,针对先天性视网膜劈裂症,新研制成一项“人工视觉”技术,基本已通过审核,很快用于临床。???
苗彻瞥见赵辉的神情,便知他没什么兴趣。倒不是怀疑美国佬的技术,关键价格摆在那里,压根没可能尝试。苗彻其实也怪前妻鲁莽,不跟自已商量一下,便这么贸贸然地发过来,让人家空欢喜一场。400万美元——倘若40万美元,倒是可以试试。赵辉在银行干了这些年,说实话工资不低,单位早年分的福利房,加上后来自已买的商品房,置换过一次,两房变三房,市价也不是小数目,大不了卖掉一套,总是够的——可后面再多个零,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操作性的。玛丽电话里还说得轻松:“让他借嘛,为了女儿豁出去了——”苗彻反问:“问谁借?问你借,你肯吗?你以为在银行上班就能自已印钞票?开玩笑,400万美金啊,你当是400块人民币?”
“她是好心。”苗彻道。
“当然。”赵辉点头,“——替我谢谢她。”
离开时,赵辉送苗彻出去,刚按下电梯,隔壁门打开,周琳穿着家居服走出来。“苗总,好久不见。”脆生生的声音。苗彻愣了一下,没搞懂什么情况。朝赵辉看去。
“邻居。刚搬来的。”赵辉也懒得解释。
电梯到了。两位男土停顿一下,让周琳先请。周琳也不客气,拎着垃圾袋走进去。赵辉看到她的露趾拖鞋,脚趾涂成鲜红。“苗总——”周琳没说完,便被苗彻打断:“别叫我苗总,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算什么‘总’啊,你旁边这个才是如假包换的‘总’。”赵辉朝苗彻斜了一眼。周琳咯咯娇笑,“‘总’是尊称呀,两位在我心里,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叫‘总’呀——苗总要是实在不喜欢,那我就叫你苗大哥。”
“谢谢你了,还是‘苗总’吧。”苗彻说完,轻轻推了一下赵辉,眼里满是询问。赵辉摇头,做了个“回头再说”的手势。
送完苗彻回来,远远便看见周琳等在楼下。赵辉停住脚步,想着要不要到超市弯个圈,买点小零小碎什么的。——“被这女人缠住,你有得搞了。”刚才,苗彻替他担心,把话说得很直,“你到底对她什么感觉?”赵辉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感觉?”苗彻道:“真要什么感觉都没有,倒也不用怕了。别说搬到隔壁,就是姓薛的直接让她搬进你家,也没事。”赵辉好笑:“你觉得我会对她有想法?”苗彻反问:“你以为老薛是傻子?专做无用功?”
“赵总!”周琳朝他招手。抵住防盗门,等他。赵辉伸出两只手,半空中胡乱晃了几下,示意还有事。转身便走。猜想这副情形落在她眼里,应该是有些狼狈的。小区门口转了一圈,买了点水果,折回来。悄无声息地上楼,拿钥匙开门。做贼似的。可惜还是惊动了她——“赵总,红酒扳手有吗?”女人探出半个脑袋。赵辉暗自叹口气,“等着,我拿给你”,心想这女人倒是好兴致,一个人在家喝红酒。??|
东东开始有意无意地念叨“隔壁的阿姨”。他问,隔壁的阿姨大概几岁?赵辉说,三十多吧。他又问,是上海人吗?赵辉回答,南京人。东东便不吭声,到一旁翻旧像册。李莹年轻时的照片,一张张地翻,看得很慢很仔细。一会儿,蕊蕊也凑过来,把眼睛贴在像册上,“妈妈——”东东不无嫉妒的口气:“你还见过真人,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又问父亲,“声音呢,她和妈妈的声音像不像?”赵辉断然道:“不像,一点也不像。”瞥见儿子有些失落的神情,又觉得不忍。东东其实脾气性格像他,男人太敏感,有好也有不好。赵辉年轻时也是容易感触,碰到事情想的多,翻来覆去的,面上还不露出来。便格外的受煎熬。后来岁数上去了,见惯了,才稍好些。眼下儿子正是胡思乱想、举一反三的年纪。每次隔壁一有动静,这小子便冲过去,扒在猫眼上看。赵辉见状,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偏偏隔壁那位又是一百个不安份,成天借东借西,酱油、醋、老姜、蒜头……专挑赵辉在家的时间,有次居然还跑来问“赵总,沐浴露有吗?刚好用完了。”赵辉不与她废话,径直拿了瓶新的给她。她也是有借有还,隔日便去超市买了一模一样的还他。连保姆都看出端倪了,问赵辉,“她有男人没有?”赵辉回答“不知道”。保姆的眼神便有些暖昧了。赵辉只当没看见,心想,就算隔壁搬来一只老虎,这日子还是照样过。
“女人是老虎。”苏见仁受伤后,请了半个月病假,再上班时,很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到赵辉办公室表决心,说以后再跟这女人有瓜葛,他便不姓“苏”,改姓“贱”。赵辉表示赞同。装作不知道他前几天还被周琳放过鸽子。那天保姆兴冲冲地拿着一大捧红玫瑰进来。赵辉问她哪来的花,她说是隔壁女人不要的,扔在门口,被她捡了来。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恰恰周琳来借蒜头,一眼瞥见茶几上的花。赵辉尴尬得背上都出冷汗了。她倒也快人快语,说花是苏见仁送的,“约我晚上去看歌剧,赵总你说,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嘿,我票子收下了,待会儿就去趟大剧院,卖给门口的黄牛,多少还能赚点——总比扔掉浪费要好,赵总你说是吧?”说着,又朝那束玫瑰看,意味深长的。赵辉窘得头皮都麻了,这情形像是与她达成了某种“实惠度日”的共识。要命。也不好提醒苏见仁。这女人妖精似的,说话虚虚实实,倘若最终还是去了,自已倒是枉做小人。结果晚上不到八点,周琳便回来了,喜滋滋地告诉赵辉,“卖了四百多块钱”。赵辉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本不打算给她开门的。有些事情是要做得绝些,才能表明态度。葱姜蒜也是不打算再借了。到了赵辉这个年纪,男女间那些你迎我却、欲擒故纵的把戏,看得太多。心知肚明,不说穿罢了。苏见仁那束玫瑰,必然是在外头送给她的。哪里不好扔,偏要带回家扔。保姆前脚捡,她后脚便来敲门。两家阳台隔得近,分明见到她花盆里种了蒜头。偏偏还要来借蒜头。她也不在乎被看穿。这女人便是如此张扬。一个回合接一个,像调戏,又像挑衅——是保姆开的门。说前一日便讲定了,邀她一同来包粽子。赵辉莫名其妙,又不是端午节,居然想起这个了。两个女人在厨房忙碌,菜场买的新鲜粽叶,肉是隔夜浸下的,加酱油和料酒,一块块斩成寸许。糯米用浸过肉的酱汁搅勺。现煮的咸蛋,剥出蛋黄。绳子一头咬在嘴里,用巧劲,托叶匙的手撑着,配合另一手的动作,粽叶剩余部分折盖上去,粽身握住,将盖叶部分捏合折下,用草绳绕扎整个粽身。大锅里烧开水,粽子一只只放进去。不多久,屋里便满是粽香。
“是东东想吃粽子。”保姆告诉赵辉。赵辉起初有些纳闷,随即想起,像册里有一张李莹包粽子的照片。才晓得这孩子的用意。装作不经意问他,“粽子好吃吗?”东东答非所问:“她不怎么会包粽子。”赵辉自然看得出,周琳做家务是外行,连粽叶都拿不牢。保姆那样嘴欠的人,竟也没计较什么,任由她胡乱打下手。厨房里一片和谐。东东旁边默默看着。周琳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几岁了,读书好不好,有女朋友没有,喜欢什么运动。东东倚着墙,眼睛看地下,简洁地逐一回答。粽子煮熟了,周琳剥开一个让他尝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周琳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尝尝看呀。”他才尝了一口,烫得直咝气,“蛮好。”
赵辉冷眼旁观,猜想他不在家的时候,周琳必定也是光顾的。看保姆与她说话的口气,谈不上很熟,但应该不止一两面的交情,竟有些邻里间日长时久的意思。也是很家常的。她称呼东东“赵公子”,倒不全是戏谑,亲切的成份占了大半。“赵公子,替我把袖子卷上去些”、“赵公子,帮个忙,倒杯水”、“赵公子,电视机开大声些”——东东被她使唤,看不出脸上表情,也不吭声。动作倒是很顺畅,一点咯楞不打。???
欧阳老师去世的前一晚,赵辉在医院陪夜。应该是有些预感的,他说要留下来,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拒绝。赵辉借了把躺椅,在病床边。师生俩头碰头,聊了大半夜。多是听老师说。老师中气不足,语速比平常慢了许多,声音也轻,但好在周围安静。老师又劝他再婚,到底不是七老八十,将来的日子还长,要有个伴才是;万事都看淡些,工作上生活上,顺其自然,自已开心最重要;身体也要当心,烟酒适度,管住嘴迈开腿。老师还提到了蕊蕊,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福气,老天爷是公平的,这里缺的,那里说不定会补上——道理是老生常谈,过去也不是没提过。但这样的夜里,又是医院,便多了些格外的肃然的意义。老师说到后头,停顿一下,道:
“有空多来看看师母。她不容易。”???
赵辉点头,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老师想吃油墩子么,我明天买一个。”
“好。想死这味道了。”
次日中午,老师便走了。癌细胞扩散到肝脏,胸腔严重积水。还有吐血。好在走得很快,从急救到拔管子,前后不到两小时。医生安慰师母说,对一个胃癌晚期病人来讲,他吃的苦头不算多。宣告死亡的那瞬,师母先是一动不动,被点穴似的。随即抢上去,一把扯下老师脸上的白被单。怔怔看着,约有两三分钟,忽的,扑倒在老师身上,声嘶力竭地,“骗子,你真的走了,你抛下我走了,你这个骗子,抛下我走了——”师母的哭声,像孩子那样肆无忌惮,泥沙俱下般,完全不留余地。
隔两日大殓。师母身体几近虚脱,葬礼主要由赵辉、苗彻和几个老同学负责张罗。薛致远也很早便来帮忙,还带了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几人打个照面。薛致远问,有啥要做的?赵辉说了几件,搬花圈、签到、发黑纱。薛致远转向那青年,“听见没有?”青年应了声,走到一旁接过花圈,默默地按工作人员指引,摆到合适位置。几人互望一眼。赵辉倒还没什么,苗彻是直筒子脾气,就算再忙,该数落的还是要数落。他说薛致远这家伙没药救了,参加老师葬礼还要带个随从,这点懒都要偷。“没钱赚的事,这人完全不来劲。”苗彻说得有些刻薄。赵辉倒不在乎这些,主要是觉得那青年有点怪,也不与人说话,自顾自地干活。动作却不怎么利索,花圈碰倒了几次,还老是踩别人的脚。灵堂里人来人往,各自悲伤,唯独他像个不规则的音符,人群里站着,神情与举止都有些脱节,说不出的别扭。
仪式前,工作人员让家属进到后面接棺木。老师无儿无女,亲戚也不多,赵辉本意是想陪师母过去,再加上苗彻、苏见仁、薛致远几个,就差不多像样了。谁知薛致远嘴一呶,那青年应声走在前面。赵辉更是莫明其妙。这人倒也不忌讳,薛致远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老师的遗体推出来,化过妆的脸比前阵子红润许多,五官倒不像了。工作人员说,“大家跟着出去,妻子排前面,晚辈在后面。”师母抽抽噎噎地,走在头里。接着是赵辉等几人。那青年依旧跟着。赵辉瞥去,见他鼻尖处亮亮的一大块,头低着,看不出神情。走路夹着肩膀,都有些顺拐了。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更是纳闷。
追悼会开始。默哀、作悼词、三鞠躬,最后向遗体告别。众人排成队,缓缓绕行。哭声连成一片。那青年排在队伍里,忽的,身子一软,晕倒在地。众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说叫救护车。苗彻打的“120”,朝薛致远恨恨地瞪了一眼。与此同时,师母的哭声愈加凄厉起来:
“你抛下我走了,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啊——”
吃过晚饭,薛致远邀赵辉再去喝一杯。赵辉没有拒绝。两人找了个清静的餐厅,不点菜,只叫了红酒。“还是这种地方好,酒吧已经不适合我们这种老头子了。”薛致远道。赵辉朝他看,示意“有话就说”。服务员送上酒,给两人分别倒了半杯。薛致远举起杯,晃了几晃,喝了一口:
“这酒还行。”
“那小伙子是谁?”赵辉径直问他。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薛致远笑笑。
“说。”
薛致远没有回答,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们一直都很好奇,当初大学分配时,我是怎么留在市区的。那个年代都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这种乡下人,居然没有分回乡下,你们是不是都很想不通?——不过老赵,你这么聪明,现在应该完全清楚了,是吧?”
“我不清楚。你说。”???
“我早说过,你想学老师——学不像的。”薛致远缓缓说完,举起酒杯,与他一让。
赵辉朝他看了一会儿,忽的,拿起半杯红酒,往他脸上狠狠泼了过去。
出租车开到半途,竟下起雨来。冬日的雨,打在车窗上,细细密密,又是清冷的,固执地凝在玻璃上,半晌,淌下来,硬生生凿出几条透明的小径。赵辉甩了甩头,似是想把什么甩出去。讨厌的人,还有讨厌的话。然而做不到。薛致远的脸,一直在眼前晃。他语速向来很慢,这更糟糕,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听得清清楚楚,也更容易被记住。
青年的母亲是个发廊女。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老师光顾了她。或许是喝醉了,或许是心情不佳,比如,因为师母的不孕。那晚老师放纵了自已。九个月后,女人生下孩子。她找到老师,敲诈一笔钱。老师把这事向师母和盘托出。师母原谅了他。夫妻俩凑了几万块钱给女人。至于那个孩子,两人考虑再三,决定交给城郊一对夫妻收养。那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妻,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他们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视如已出,也答应老师每隔一阵便过来探望。说好彼此守口如瓶,但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巧,薛致远的家竟然也在附近,平常也有来往。当老师某一次以“远房表叔”的身份出现,刚好与薛致远撞个正着。解释都是徒劳的,那种情形下,再沉稳的人都慌了,眼神都不对了。守住秘密的代价是,让薛致远毕业分配留在市区。老师费了不少劲才办成。人生头一回找关系托人,请客送礼,竟是为了这个。自已都觉得荒唐,别扭得想死——好在总算是过去了。无惊无险过了二十年。这孩子学习成绩不行,家里又养得娇气,高中毕业后便没心思读书了,打算去外地跑钢材生意。夫妻俩死活拦下,找老师想办法。老师哪里有门路,干着急罢了。后来还是薛致远听到风声,说,来我公司试试吧。让这孩子当了个文员。不用跑业务,朝九晚五,接电话,收发文件之类。工资也开得比旁人略高些。算是看在老师的份上。???
“这小子,没什么×用,莫名其妙就晕过去了。女人似的。”刚才,薛致远这么评价。赵辉回想那青年的相貌,比年轻时的老师略瘦些,也是一米八的高个,眉眼间是有几分相似。他叫薛致远“薛总”,看人时眼睛往下,不与人正眼相对。举止略有些小家子气。赵辉想像不出,老师每次面对这个孩子,会是怎样的心情。还有师母。二十年的心结。倘或没有孩子,倒还好些。又倘或,老师与师母自已有个孩子,那也好些。偏偏是这样的局面。赵辉极其讨厌薛致远讲话的语气。他凭什么。讲起这段往事,竟带些调侃的意思。好像“刺啦”一下,把什么东西撕开,或是打碎。带着破坏者的快感与促狭。这也是最让赵辉难以接受的地方。这些年来,与老师共同呵护着的、彼此珍视的一些东西,就这样被破坏了。却窝塞得连骂人都找不到由头。泼红酒那瞬,赵辉晓得,其实是自已露怯了。撒泼斗狠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竟然差点还要动拳头,准备把那张讨厌的脸打成肉饼。“同学一场,我晓得老师去世,你心情不好受。回去好好休息。”就在那家伙说这句话的时候。
回到家,电梯门一开,便看见周琳。“赵总你回来了?你——”她停下来,“脸色不大好,不舒服?”
赵辉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不说话,拿钥匙开门,瞥见她站着不动,“——进来坐坐?”他问她。她识相地摇头,退后一步。赵辉走进去,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门。
第10章
赵辉记得,老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有时候,其实我挺讨厌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