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懂事多了,”吴显龙说东东,“上次见他是春节时候,才半年工夫,个头都比我高了。还会照顾姐姐了。”
“其实是个小捣蛋。不过,姐弟俩关系蛮好,我也放心许多。”赵辉拿起酒杯,与他一碰,“——阿哥,我们认识多久了?四十多年了吧?”
这声“阿哥”一出口,两人顿时都有些感慨。什么东西在胸口那里漾啊漾的,眼睛不由得湿湿暖暖。经年累月的发酵的味道。人都这样,话题只要往岁月、时光那里靠,便会变得感性起来。沉默了几秒,赵辉抱歉地,“阿哥——对不起。”
吴显龙摇了摇手,“我晓得,能帮的话,你一定会帮我。你说不行,肯定就是不行。我要是太为难你,也不配你叫我一声‘阿哥’”。
“土地这块,分行现在基本是封掉了。除非是行长特批,否则一律是通不过。”赵辉解释,“现在的形势大家都有数,尤其是上海,政策条例在那里,不可能太野豁豁。”
“搭个桥,帮我引见个人。”喝到最后,吴显龙露了意思。
赵辉猜想或许会是薛致远。果然,吴显龙提了这个名字,“——行不行?”
“我试试看。”
“如果为难,就再给我找个中间人,你不必出面。”
赵辉想了想,“没事。我去找他,希望更大些。”
当着吴显龙的面,赵辉给薛致远打了个电话。果然,那头很爽快地答应了,“老赵你的朋友,那还有什么话说,赴汤蹈火呗。”赵辉听见电话里有女人的轻笑声,似是周琳。想到那张脸,微一走神。随即说声“谢谢”,挂了电话。×?
隔了两日,吴显龙在外滩某饭店设宴,盛邀薛致远。赵辉作陪。薛致远带着周琳出席。两人十指紧扣,俨然一对情侣,看情形似比上次愈发亲近些。席间,薛致远提出预先想好的方案——致远信托出面,找一家银行,发行定向基金,受资方就是吴显龙的公司。“一点也不复杂,资金来得快,相对也安全。”
吴显龙朝赵辉看了一眼。赵辉不作声。薛致远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了。凭显龙集团的现状,发行信托基金是不太可能的,先不说政策规定房地产这块要审慎融资,就算没有这茬,资质不够,审核通不过,也是白搭。退一万步,即便审核通过了,到期没能力回购,照旧还是麻烦,顾头不顾脚了。薛致远似是看出了赵辉的疑惑,又是一笑:
“吴先生的公司不用直接出面,弄一家子公司。项目就挂在子公司的名下。到时候稍微动点手脚,资金不是照样过去?回购也是一、两年后的事了,到时不行,再想办法。上海这么多金融机构,公的私的,黑的白的,这么多人要吃饭,难道还会找不到路?眼下顶顶要紧的,是先拿到资金。有了资金,才好谈后面的事,否则,保险倒是保险了,事情也干不成了,是不是?——吴先生是行家、前辈,想问题比我透彻。您自已斟酌。”
薛致远说完,拿起酒杯,朝两人让了让。鼻子上的伤还未全好,淡淡的一片淤青。苏见仁那拳着实不轻。当时众人都有些懵了。想这两人老毛病不改,二十岁打到五十岁。薛致远那天酒喝得不少,到后头就有些得意忘形。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蹦了出来。尤其对着苏见仁,即便什么也不做,对视三秒钟就能燃起斗志的那种。那天他直嚷着要打110,被旁人死死拦了下来。又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说要留证据。要命的是,他居然还问苏见仁讨医药费。酒醒后,薛致远隐约记得苏见仁把钞票扔在自已头上的情景,懊恼之极。不用旁人总结,自已便蹦出“轻狂无状”这个词来。尤其还当着周琳的面。当然,周琳是思路清楚的人,只淡淡问了句,“你跟他一定追过同一个女人,对吧?”把话题往男女那方面带,既避重就轻,也显得不敷衍,还添些趣意。他问,“你怎么晓得?”她便叹口气,“男人嘛。”那晚她很快进入了状态,从“女伴”到“女友”。或许是因为那张脸,让他觉得新鲜,同时也感到亲切,像老朋友。勾起无限往日情怀。即便没有这层意思,她也是个不错的女友人选。年轻、漂亮,充满魅力。因为目的不单纯,彼此心照,倒也省去许多铺垫。追女人也要精力的。男人到了一定岁数,更喜欢直奔主题。简单粗暴。谈情说爱是这样,做生意也是如此。几句话一说,利益和风险一条条摆上桌面。懂的人自然懂。
回去的路上,吴显龙问赵辉,怎么样。赵辉早听闻薛致远的风格,但这么近距离的打交道,还是头一回。
“他脸上写了两个老大的字——‘违规’。”
“人是有些浮夸,不过讲的话也有道理。这世道,不冒点风险,什么事也干不成。”
赵辉知道吴显龙是心动了。生意人一看到钱,本能地就会两眼发光。对他们来说,资金链就是根本。赵辉想再劝几句,又觉得意思不大。
“那个女人——”吴显龙终于没忍住。
“第二次见了。”赵辉道。
“乍一眼觉得很像。但再看下去,还是不一样。论气质,跟李莹差远了。”
赵辉笑笑。吴显龙拿出烟,给他一支。各自点上。赵辉年轻时不抽烟,还是妻子去世后开始抽的。瘾不大,偶尔抽一根,在家从来不会。蕊蕊眼睛不好,鼻子却很尖,一闻到烟味就叫,“爸爸抽烟啦——”他每次抽完烟,都要在楼下待上一会儿,等烟味散尽了才回家。
“想过没,再找一个?”吴显龙问他。
“从小童话故事看多了,觉得后妈都是巫婆。不敢。”赵辉笑笑。
“孩子们都那么大了。”
“孩子们大了,我也老了。”
“老什么?正当壮年。”吴显龙在他肩上一拍,“我要是女人,老早嫁给你了。‘上海好男人’,你当之无愧。”
又隔了几日,吴显龙那边传来消息,说薛致远替他做成了。赵辉有些意外。虽然早知那家伙神通广大,但效率如此之高,委实也是没想到。便打了个电话给薛致远。谢了又谢。到底是看在自已面上才帮的忙,很该承人家的情。吴显龙再次设宴。依然是上次四人。开了一瓶88年的茅台。这次话题要放松许多,真正是只谈风月了。薛致远问吴显龙,“你的梦想是什么?”吴显龙故意道:“《中国达人秀》吗?问这个。”几人都笑起来。薛致远更是模仿周立波的口吻,怪声怪调地,“请问,你的梦想四啥么?”吴显龙回答:“天天能次麦乳精,喏,调一调,调一调。”边说还边做手势。
席间,又说到上海1号那项目。官方通告出来了。S行浦东支行果然是牵头行,统共125亿,占了50亿不到。几人都向赵辉表示祝贺。吴显龙开玩笑:“我原先还纳闷,为什么第一高楼都建在浦东,现在想通了。因为我们赵总在浦东呀。”薛致远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本来我也想不通,被你这么一说,总算是明白了!”
谈笑中,周琳忽的转向赵辉:“赵总是上海人吗?”赵辉一怔,“是啊。”周琳道:“我听你的普通话很标准,还带点北方口音。”赵辉道:“大学里跟几个同学搞过一阵配音主持,还去戏剧学院报了个业余班练发音。”周琳赞道:“赵总真是全才。”赵辉笑笑:“哪里,不过是一时贪玩。”薛致远一旁道:“老赵的本事远远不止这些呢。能说会写,还是钢琴八级。”周琳惊讶道:“真的啊?”赵辉嘿的一声:“我家隔壁的小孩,才13岁,就已经是钢琴十级了。”薛致远道:“那是家长逼的,又是现在。我们读书那阵,有几个会弹钢琴的?能吹个口琴就算不错的了——你们晓得,老赵的钢琴是怎么学会的?”吴显龙是知道答案的,笑而不答。周琳略一思索:“带孩子去学琴,旁边看着学会的?”
薛致远哈哈笑道:“聪明!——他那宝贝儿子,是个爱热闹的,喜欢摇滚,哪里静得下心弹钢琴。倒把我们老赵给硬生生逼成钢琴八级。也好,总算学费没白交。”
“惭愧惭愧。”赵辉瞥见包房里那架钢琴,暗忖不妙,担心薛致远会出花样。果然薛致远撺掇道:“老赵,来一个,让我们饱饱耳福。”赵辉推辞道:“不好吧,别倒了你们的胃口。”薛致远径直问周琳:“你说,老赵弹琴,会倒你胃口吗?”周琳微笑道:“当然不会。就怕越听越开胃,上瘾了,以后没赵总弹这么一段,饭都吃不下呢。”
“哎,美女发话了。你不弹怕是不行了。”吴显龙也凑趣道。
赵辉只好弹了一小段《月光奏鸣曲》。一曲奏罢。他起身,与周琳目光相接。后者的神情似有些异样。节奏上顿了顿,虽只是一秒钟,却也有些突兀了。很快,她笑意复又堆满,眼睛弯成月芽儿,鼓掌道:“赵总弹得真是好。”赵辉拱手致谢。
结束后,薛致远说后面还有事,不送周琳了。“老赵你帮个忙,让她搭个顺风车,怎么样?”他看向赵辉。
赵辉还没回答,周琳已道:“我住打浦桥。赵总在9号线地铁口放我下来就行。”
话虽如此,但自是不好意思让女土中途下车。好在赵辉住复兴公园附近,打浦桥转一圈,也不算十分绕路。途中,两人随意聊着,又提到钢琴。周琳说:“赵总,看你弹琴时的样子,就像是一幅画。”赵辉想,这女人说话有些夸张。便道:“是漫画吧,那种日本漫画里的怪兽,奥特曼,对不对?”周琳抿嘴一笑:“赵总真会开玩笑——我是说像山水画,伯牙抚琴,高山流水那种。你身上有一种很古典的气质。西洋的钢琴被你弹得像古琴一样。”
“哪里。周小姐过奖了。其实我是老粗一个,什么也不懂。”
“赵总,”她看向他,有些郑重地,“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眼熟,好像以前曾经见过面似的。”
赵辉笑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这对白,像极了男人追求女人时的套路。诸如“你的气质真特别”、“你整个人就像一幅画”、“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面”之类。
“我是大众脸。”他装糊涂。
“赵总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她道。“现在不流行太谦虚的人了。”
“那流行什么?”他随口问。
“张牙舞爪、咄咄逼人、棱角分明,就像——”她眼睛转了转,俏皮地一笑,“——赵总见多识广,我不说你也知道。”
赵辉想,这女人说话有陷阱。嘴上道:“周小姐成语说得很溜啊。”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见你一直在看表。是有事吗?”她问。
他怔了怔,实话实说:“孩子在家里,太晚,有些不放心。”
他担心她会问下去。诸如几个孩子,为什么不放心,妈妈也不在吗,等等。那回答起来就有些麻烦了。好在她只是点了点头,“嗯。”他揣摩她的口气,猜测她该是知道他的情况的。她说的没错,薛致远是太张牙舞爪了,以致于连借口也不愿意好好找一个,就那样大喇喇地说“搭个顺风车”。他的女伴,便是他有事,叫辆出租车也是方便的,就这样托给别人。着实是奇怪。赵辉不是傻子。薛致远的用意,便是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来。好在这人就是那样嚣张,也不怕别人猜出来。有那张脸打底,他笃笃定定。
赵辉忍不住朝周琳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接,又立刻移开。
很快到了她家。她下了车,对他道“谢谢”。??l
“不客气,应该的。”
他正要离开。她忽然凑近了,倚着车窗。他瞥见她的脸,月光下更是皎洁,眉目如画。一颗心不自禁地跳了跳。
“赵总,”她停顿一下,“——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信吗?”
第6章
临下班前,陶无忌又做成一笔大单。这个月已是第三次了。客户直接打他电话,说要存款。数目都在五、六百万上下。都说部里来了个小福将。不用跑业务,客户自已找上门。陶无忌自已也有些莫名其妙。要说运气,不至于一个月内摊上三次,要说不是运气,就更解释不通了。这一阵跟着老关,也学了个大概。对客户经理来说,顶顶要紧就是客户。一存一贷,通常都是有来有去,这次贷款给他,下次存款自然也是找你。老关说的没错,客户是要养的,好好呵护,才能建立长期联系。找上陶无忌的这三家公司,以前都没在S行开过户,纯属新人新户头。天上掉馅饼,砰的一下,砸在他头上。操作时,陶无忌忍不住想多问几句,打听些端倪。但人家一副公事公办、闲话莫提的模样,竟也无从开口。
“会不会是苗晓慧他爸?”
蒋芮异想天开。这家伙上周刚辞职。其实也不能叫辞职。P2P公司倒闭了,老板卷钱跑路,留下一群莫名其妙整天打满鸡血的员工。工资基本没拿,还要倒贴饭钱和交通费。当然也并非全无收获。警察局都来回去过几次了。录口供,查档案。也算长见识了。这几日在找工作。履历投了一圈,还没下文。不敢告诉爸妈,怕他们担心,便谎称出差,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搬来与陶无忌同住。陶无忌倒也无所谓。反正白天不在家,就当多个看门的。晚上搭个地铺弄个睡袋,也凑合。蒋芮在男生里属于不邋遢的,内衣裤基本天天洗,会扫地,勉强还会烧两个小菜。番茄炒蛋、醋溜土豆丝那种。
“我猜,可能是程家元他爷爷。想提拔我当支行行长。”陶无忌正色道。
蒋芮哈的一声。“少来——怎么就不是苗晓慧他爸呢?天底下哪个当爹的犟得过女儿?他嘴上说不接受你,心想早点晚点要答应,还不如现在先把你弄妥贴了,给你铺路搭桥。老头子拎得清,对你好,也就是对他女儿好——没错,肯定是这样!”
“你想象力太丰富。”陶无忌摇头,“人跟人是讲感觉的。我跟她爸爸打过两次照面,就已经完全清楚了。气场不合,两条平行线,老死不相往来。”
“那怎么办,只有私奔了?偷户口本去领证?”
“这话题太没劲。不提也罢。”
“咱不能当鸵鸟啊。”
“那行,我把她爸爸电话给你,你替我搞定。”陶无忌作势去拿手机。被蒋芮嘻笑着拦下。“你小子,吃我的住我的,”陶无忌笑骂,“还不给我老实点。”
老关的一个客户,在五星级酒店上班。送了些自助餐券给他。老关丢了几张给陶无忌,“喏,哄女朋友去吧。”陶无忌带苗晓慧去吃了一趟。生鱼片帝王蟹牛排,还有哈根达斯。苗晓慧感慨:“跟着大户吃香的喝辣的,感觉真不错。”陶无忌嘿的一声:“我要真是大户,就直接花钱请你来吃了。哪里还用蹭免费券。”苗晓慧撇嘴:“花钱哪有白吃的感觉好啊。一顿饭七、八百块钱,那不是大户,是冲头。我们不是花不起,是没必要。”
陶无忌知道她是哄自已开心。这阵子跟胡悦住得久了,傻大姐也开始走善解人意路线了——这么说,其实对苗晓慧有些不公平。她与胡悦是不同风格的好姑娘。陶无忌第一次接触苗晓慧,是她在分发巧克力给大家。那种很贵的小众品牌。陶无忌本想走开的,不好意思占女孩子的便宜。苗晓慧一把拉住他,“同学,来一颗。”他只好接过,却没拿稳,掉在地上。他当时有些窘。苗晓慧先他一步拿起了巧克力,“没关系的”,又给了他一颗新的。然后,吹了吹那颗脏的巧克力,若无其事地放进嘴里。后来,陶无忌渐渐了解到,苗晓慧家里很有钱,她曾外祖父早年在杭州做丝绸生意,大户人家,她妈妈是那种标准的千金小姐,吃穿用度都很讲究,咖啡只喝现磨的,茶叶只喝明前的,随便一件夹克衫就是好几千。苗晓慧十岁那年,父母离婚了,她被判给父亲。依然掌上明珠似的养着。一众女生里,唯独她用全套的雅诗兰黛化妆品,里里外外都是名牌。她妈妈每隔几周便从国外寄来一批服饰和日用品。某年的生日礼物甚至是一辆宝马mlnl。但难得的是,她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娇气。相反,还有些粗线条。她与陶无忌的第一次约会,看电影,半途去洗手间,然后突然消失了。等到散场后,陶无忌才在前排的某个座位发现了她,她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坦然坐在一起,完全没发现异样,甚至还吃光了人家手中的爆米花。
直到现在,陶无忌依然有些不明白,苗晓慧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已。换个角度,如果他是她,应该是不会的。外地人,家境贫寒、长相也普通,读书是过得去,但也没有到那种让人五体投地的地步。至于前景,那更是一两句话说不清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尤其在女孩子的家长眼里,是顶顶靠不牢的。是虚的,为眼下窘境开脱的借口,很无力,也很可笑。搬去胡悦家之前,苗晓慧拉着陶无忌逛商场。竟然还买床单。她说别人家的床单用着不惯。两人在“喜来登”的柜台前挑了半天,像极了一对新婚夫妇。最后,她看中一套淡紫色锦锻四件套,打完折三千块不到点。他抢着买单,被她拦下。“钱留着给我买戒指。”她真的带他到珠宝店,指着某一款,“记住了没?”她一本正经地问他。那一瞬,他是有些感动的。觉得欠了人家姑娘。无以为报的感觉。???
苗晓慧其实和父亲很亲。上周,苗彻到浦东支行办事,恰恰苗晓慧也来等陶无忌下班,父女俩在大堂碰见。陶无忌从电梯出来,瞥见苗晓慧挽着父亲的手臂晃啊晃的,撅着嘴,像撒娇,又像在商量什么。苗彻板着脸,眼睛里的笑意却是掩饰不住。陶无忌躲在旁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好在苗彻很快便走了。离开前还嘲了苗晓慧一句“见你一面不容易啊”,苗晓慧咯咯笑着,回道“我是慈禧太后老佛爷,要预约的”。
陶无忌的父亲,信里提了几次,“等我啥时候来上海,约姑娘的家里人一起见个面。”陶无忌都敷衍过去。不知该怎么跟父亲解释。老派人的想法,尤其看重对方家长的意见。倘若看见他与苗晓慧眼下的局面,不知会多么担心。说是“担心”,其实“伤心”倒占了大半。儿子是辛苦拉扯大的,家里唯一的男孩,也是心坎尖上的宝贝。从小到大镇上拔尖的,也是出了名的。愈是这样,便愈是尴尬。陶无忌的二姐,嚷着要看弟妹的照片。陶无忌只得发了一张过去。二姐看了,评价说,还行。照片上的苗晓慧,穿着休闲服,不施脂粉,也没戴首饰。用家乡人的眼光看,其实是有些普通的。心里必然还觉得配不上自家兄弟——考虑问题倘若不在一个层面上,通常就会尴尬。还是那种拐弯抹角的窝塞。一两句话解释不清。陶无忌几次遇到苗彻,鼓起勇气想要对个眼、笑一笑什么的,都被他故意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那瞬间便格外的灰心,想,倘若找一个外地女孩,或是家境差些的,也不至这般折腾了——当然这念头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否则便真的对不起人家姑娘了。
“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非得是上海人?”蒋芮问。
“那也不见得——像你这样的上海人,肯定不行。”陶无忌笑笑。与蒋芮是铁哥们,从大学起就无话不谈百无禁忌的那种。
“我不跟兄弟抢女人。”这家伙厚颜无耻,又道,“——程家元那种呢?”
“那也得苗晓慧答应。”陶无忌耸耸肩。
蒋芮与程家元打过一次交道。程家元约陶无忌喝酒。喝到一半,蒋芮给陶无忌打电话,诉苦说冰箱都空了。陶无忌挂掉电话,对程家元说家里还有一口,“离家出走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程家元听了便道,一起来啊。那天气氛不错,蒋芮是那种扔在冷水里都能冒热气的个性。宾主尽欢。回到家蒋芮听陶无忌聊起程家元的情况,当即便懊恼了,一拍桌子,“嘿,早晓得让他爷爷介绍个工作多好!”又说陶无忌,“攀上高枝了——”
陶无忌忘了那天自已是什么反应。应该是极力撇清。或者笑笑,显出岂有此理的模样。喝了酒,脑子就有些跟不上。其实不该叫蒋芮来的。平白又牵扯上一个。与程家元的关系,陶无忌是再三权衡过的。顶要紧是分寸。太过头,或是不到位都不行。怕过不了自已那关,也怕失了机会——“机会”这两个字,便是放在心里,也是一笔带过的。有点那个了。程家元很少提到他爷爷。唯独一次,说他爷爷身体不好,像是心脏病什么的,他去医院看望,碰到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大家聊天,言语间都把他爸爸当笑柄,“傻乎乎”、“缺根筋”之类。那次陶无忌才知道,原来苏见仁离婚时与父亲闹得很僵,差点还为这个净身出户。老爷子是军人出身,家里的绝对权威,说一不二,几个子女的婚事,桩桩都是他老人家做主。苏见仁当初说要离婚,老爷子一口便弹回去:“放屁!”照老爷子的观念,外面有女人问题不大,哪怕弄一打私生子都算不得大事,但糟糠妻是无论如何不能下堂的。苏见仁那次是铁了心了。几乎被老爷子一脚踹出来。用程家元的话说,是“鬼迷了心窍”。
同在业务部,程家元与苏见仁打照面的机会不少。食堂、电梯、会议室、卫生间、停车场……哪里都是耳目众多。这父子俩居然一直没露馅。也不是没有短兵相接的时候——老马那人,属于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又很会诉苦。苏见仁那里都说了几回了,程家元做事木吞吞,反应又慢,“带他一个,比带十七八个还累。人的精力就这点,我自已也有生活要做,顾着这头,顾不到那头。带徒弟没啥津贴,业绩差了,奖金倒是照扣不误。”业务部墙上有个公告栏,每月都排座次,业绩最差的要罚扣奖金。老马做事不大卖力,上了年纪,懒得风里来雨里去的博命。连着轮到两次倒数第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拿程家元出来说事。其实也是欺负老实人。过几年就要退休的人了,老资格,横竖横拆牛棚,倒也不怕程家元有后台什么的——苏见仁居然也真的把程家元叫去谈话。隔着一扇玻璃门,陶无忌瞥见苏见仁脸上公事公办的神情,略微带些安抚,留有余地。到底是新同志,不好一棍子打死。领导也要讲究策略。程家元则是有些沉痛的模样,间或还点一下头。不用说旁人,便是陶无忌,也丝毫也看不出异样来。又觉得纳闷,想既然如此,程家元又何必巴巴地跑来s行。在自已讨厌的人面前出丑,那自是更加难堪。全上海那么多家金融机构,便是大大小小的银行也有十几家,凭他爷爷的关系,完全可以挑挑拣拣。
“我来s行,我爷爷本来不同意。我对他说,去不了s行,我就待业在家。他才答应了。”一次,程家元这么告诉陶无忌。
陶无忌有些意外。
“就是想待在他边上,”程家元补上一句,“——让他不自在。”
陶无忌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上海话叫“吃得太空”。吃饱了撑的。主要还是衣食无忧,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做无聊的事。
苏见仁也找过陶无忌一次。面上是鼓励,诸如“干得不错,很有前途”之类。东拉西扯一通,又带到程家元身上。“你是他朋友,他家里情况你了解吗?”苏见仁一脸若无其事。陶无忌便也摇头,说不太清楚。“放在学校里,还可以家访什么的,现在上班了就有点麻烦,总不见得给他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到行里来一趟咯。”苏见仁开着玩笑,又叹气,“小程人不错,老实孩子,就是干起活来有点牵丝绊藤。”陶无忌帮着程家元说了几句,也是点到为止。心想,这父子俩捉迷藏似的,都是吃得太空。
不久,蒋芮在证券公司找到工作,请一众同学吃饭。陶无忌临赴约前,程家元忽对他道:“我晚上还有事,不去了。”陶无忌这才知道,蒋芮也邀请了程家元。想他倒是有意思,只见一面就成朋友了。但以程家元的性格,自是不会轻易参加陌生人的聚会——谁知吃饭时,程家元竟又来了,与胡悦并肩走入。见到陶无忌,解释道:“本来是有事,后来临时取消了。”陶无忌便也笑笑,装作不知道他是为了胡悦。胡悦把程家元介绍给大家。旁人还当是她男朋友,纷纷起哄。胡悦澄清:“是普通同事。”众人道:“普通同事怎么带来这里?”胡悦便朝蒋芮嘴一呶:“问请客的朋友呀。人是他请的,跟我没关系。”
“他喜欢胡悦。”上厕所时,蒋芮对陶无忌道。
陶无忌耸耸肩,做了个“还用你说”的表情。
“胡悦喜欢你。”蒋芮说下去。
“胡说八道。”
“少装蒜。全世界都看出来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陶无忌没吭声。说不知道肯定是骗人。男女之间有时候很微妙,不说开,心照不宣留有余地,倒是能做一世朋友的。陶无忌觉得与胡悦就是这样。男女间若也能称为“哥们”,那他与她肯定便是。两人都是极聪明,也知道分寸,有那层朦朦胧胧的感情打底,比“哥们”更多了三分“知已”的意思。当然站在男生的角度,有个不错的女生暗恋自已,说完全不得意那肯定是假的。唯独那次,胡悦悄无声息地调来s行——陶无忌是吓了一跳。归根结底还是觉得愧疚。对自已的心意是一桩,接纳苗晓慧同住又是一桩。她自已也是租的房子,小两室,四、五十平方,女生不比男生,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多。苗晓慧说要来,她非但没有为难,还欢天喜地把书房腾出来,说这下好了,有伴了。苗晓慧一住就是大半年,研究生宿舍偶尔也住,但她嫌那里环境不好,大部分时间还是与胡悦同住。换了别人两三天或许无所谓,日子一久难免要别扭。唯独胡悦毫不介意,亲姐妹似的待人。这里头多少是有些为了他——偏偏她连一丁点意思也不露。是怕添了他的负担。这点陶无忌心知肚明。胡悦在大学里不乏追求者。蒋芮也曾断断续续追过她一阵,碰了钉子,嘴上却还是念她的好,“我这块料,配不上人家姑娘”——这就是胡悦的魅力了,追过的,没追过的,男生也好,女生也罢,提到胡悦,都只有两个字,服气。
吃到一半,苗晓慧才出现。导师的工作室搬家,她去帮忙,又碰上堵车。进门跟同学们一一招呼,说“抱歉”。蒋芮在杯子里倒满酒,递到她面前,“光说没用,罚酒。”陶无忌半途截下,一饮而尽,“别欺负女生。”蒋芮嘿的一声:“没劲。”
“现在成证券界精英了?”苗晓慧说蒋芮。
“证券界是进了,不过成精英还有的早。不能跟你老公比。”蒋芮推陶无忌一下,“——拿出来呀!”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拿什么,戒指吗——求婚?”一人道。大家顿时兴奋起来,盯着陶无忌揣在兜里的手。陶无忌瞪了蒋芮一眼,慢慢掏出首饰盒,打开——果然是一枚戒指。众人起哄声中,苗晓慧被推到陶无忌面前。两个当事人互望一眼,虽是再熟稔不过的,但这当口,竟也是涨红了脸。十分局促的神情。苗晓慧瞥见戒指正是当初自已拣定的那个款式,想虽是句玩笑话,亏他倒也记得。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反剪着手,把下嘴唇咬得血红。呆了半晌,陶无忌拉起苗晓慧的手,低着头,把那枚戒指套了进去。
“套牢了。”回去的路上,蒋芮对苗晓慧道。
几人都搭程家元的车。陶无忌坐副驾驶位置。蒋芮、苗晓慧和胡悦坐后排。苗晓慧向胡悦展示那枚戒指,问她款式怎么样。胡悦拿着她的手,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就是这样经典的款式最好,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陶无忌道:“钻石小了点。”苗晓慧撇嘴道:“太大了像颗玻璃球,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这样小小巧巧的。”蒋芮插嘴道:“少虚伪,我不信拿颗五克拉的来,你会不喜欢。”苗晓慧点头道:“好啊,我等着,看你将来送你女朋友五克拉的钻戒。”蒋芮嘿的一声:“还不是陶太太呢,就已经这么向着你老公了。”苗晓慧从后一把抱住陶无忌的脖子,娇笑道:“那当然了,我不向着我老公,难道还向着你?”
求婚的事,其实是苗晓慧先起的头。她一个表姐刚生了孩子,她去探望,回来便感慨,有个孩子真好啊,太可爱了。趁势对陶无忌道,“我们结婚算了。”陶无忌觉得不切实际,没接口。其实是不想仓促做决定,说到底结婚这事对女孩子的影响更大,老丈人还没答应呢,又不是过家家。谁知隔了几天,胡悦跑来找他,说苗晓慧不大高兴,“误会你不想负责。”陶无忌连忙叫屈。胡悦表示理解:“女孩子容易多心,你要从她的角度考虑。”陶无忌不禁道:“难道她还怕我始乱终弃?”胡悦笑了,“谁晓得,陈世美脸上又没写字——”随即又劝他,“我知道你是怕委屈晓慧,可天底下最没道理可讲的,就是‘爱情’这两个字。要是非得把两个人放在天平上秤一秤,份量必须一模一样,那就不叫爱情了。变成做买卖了。你觉得自已是高攀,外地小伙找上海姑娘,可在晓慧眼里,你就是不折不扣的蓝筹股,现在不抓紧,等将来身价涨上去,想不做陈世美都难了。”这番话倘若从别人口中说来,多少有些刺耳。可胡悦不同。说得贴心贴肺,完全是为了两人打算。陶无忌考虑了几天,托胡悦悄悄弄来苗晓慧的手寸,隔日便去订了戒指。为表郑重,借蒋芮的饭局,请一众同学做个见证。
“你小子,我请客,给你做场子。风头全让你出了。”蒋芮对陶无忌表示不满。
“等我们将来结婚,请你当证婚人。”苗晓慧抿嘴笑道。
“女孩子,还是矜持点好。”蒋芮提醒她,“不要人家送枚戒指就忘乎所以了。”
“他这是妒忌,”胡悦笑着对苗晓慧道,“等你们小孩将来上小学了,他那颗五克拉的戒指还未必送得出去。”
“钻石王老五晓得吗,男人跟女人不一样,越老越值钱。”蒋芮道。
“那你等到六十岁好了,结婚喜宴和人家孙子满月酒放在一起办。”
几人都是在学校里说笑惯了的。唯独程家元一人插不上话,自顾自地开车。一会儿,蒋芮又说起这次面试的经过,“本来都不抱希望了,人家上来就问,懂几门外语,cfA、cfP考过没有。我就搞不懂了,不过是应聘个小小的客户经理,有必要吗?我他妈的要是真懂八国外语,四大证齐备,吃饱了撑的来赚你这每月几粒小米?”陶无忌提醒他:“有女生在,不说脏话。”他摇头叹气:“怎么说也算是一本毕业,找个工作咋就这么难呢?本来还想和你们当同事的,全上海的银行投了一圈,不管是国资银行还有地方银行,统统没回音。那些小财务公司什么的,倒是抢着收人。可我吃过亏上过当啊,说什么也不敢了。别的不提,手机号都换了两回了,当初那几个我拉来的客户,天天盯着我要钱,要死要活的。我说我也是受害者,工资没拿到多少,还整天提心吊胆,怕好好的走在马路上被人砍,小命不保。”胡悦叹道:“资金链就这样。一个环节掉扣子,后面统统兜进。”苗晓慧道:“让你跟我考研吧,你不肯,好歹还能再潇洒两年。”蒋芮嘿的一声:“我怎么能跟大小姐你比呢?我妈还等着我赚钱养家呢,潇洒不起来啊。”胡悦问:“那后来呢,怎么又成功了?”他胡诌:“面试官里有个女的,一直朝我笑,估计是看上我了。”苗晓慧在他头上作势一拍:“去你的!”
正说笑间,苗晓慧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我爸——我刚才把戒指拍了张照,发朋友圈了。”几人顿时安静下来。苗晓慧接起电话:“喂。”手机隔音效果不好,电话那头的内容能听个六、七成。苗彻应该是生气了,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夹着金属音的嗡嗡的回声,盘旋在车厢内。陶无忌有些担心地朝苗晓慧看。苗晓慧吐了吐舌头。
“你再不搬回来,我就打110,告他拐带妇女!”苗彻最后这句,说得杀气腾腾。
电话挂了。
车内几人面面相觑。唯独苗晓慧满不在乎:“我爸就这个脾气。没事。”
车子先到胡悦家。送完两位女生,然后是蒋芮,这家伙一找到工作,就搬了回去,他父母纳闷,怎么刚出完差就换了工作,他胡诌说出差有补贴,捞完最后一票再走,他妈还夸他够精明会算计——最后剩下陶无忌和程家元。起初也不说话,被刚才的气氛带累着,找不到由头,也没心情。陶无忌让他在附近的地铁站停车,“不早了。我自已坐地铁回去。”
“没事,”程家元手指在方向盘轻轻敲着,“——要不要再去喝一杯?醉了睡我家。我妈去巴厘岛旅游了。”
先去程家元家,停好车。到附近的酒吧。点了酒,边喝边聊。陶无忌说要弄根藤条,绑在身上去见苗彻,“看样子只剩这条路了。”程家元不会劝人,翻来覆去只是“没事,没那么严重。”喝到四五分的时候,陶无忌忽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他想了想,“我要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就算全世界都反对也没用。”
“谁,你喜欢谁?”陶无忌借着醉意,逗他。
程家元拿起酒杯,停了停,“——刚才在厕所里,你和蒋芮讲话,我听见了。”
陶无忌一怔,酒醒了一半。有些尴尬。
程家元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其实就算蒋芮不说,我也知道,胡悦喜欢你。”
不等陶无忌开口,他径直说下去:
“存款那件事,你真的猜不到是谁在帮你吗?”
陶无忌先是愕然,随即一凛:“难道——”
“没错,”程家元点头,叹了口气,“你总算想到了。”
第7章
周日,苗彻和赵辉去医院看望大学里的班主任,欧阳老师。
医院在青浦,靠近淀山湖。风景不错,病房却简陋,七、八个人一间。区级的小医院,要求不能太高。费用也省。欧阳老师是退休那年查出的胃癌。发现得早,做化疗,再切掉小半个胃。平常饮食小心,倒也维持了四、五年。每隔一阵要复查,验血、做b超。前一日,赵辉接到师母的电话,才晓得老师又进医院了。胃癌指标翻了几倍,这倒还不要紧,问题是b超报告不大好,又拍了ct,病灶有扩散的迹象。老师是个乐观豁达的人,生死看得很淡,医生劝他去市区大医院,化疗、手术那些统统再做一圈,他不愿意,说无非是早走几天晚走几天的区别,不想吃苦头,也不想再折腾家人。师母的意思,是请赵辉来当说客,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老头子道理一套又一套,我说不过他,你和他谈得来,你的话,只怕还管用些。”赵辉自是答应。又叫了苗彻。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走软硬兼施的路线。
两人到病房时,欧阳老师正躺在床上看报纸。脸色有些发暗。见到赵、苗二人,老师显得很高兴,顿时有了神采,又埋怨老伴,“他们都是大忙人,通知他们做什么——”
“再忙,恩师大人还是要来探望的,”赵辉微笑道,替老师把靠枕垫得舒服些,又接过师母递来的水,“师母不用忙,都是自已人——老师早饭吃了什么?”
“白粥,茶叶蛋。”
“胃口还行?”
“胃口是可以,就是医生不让多吃。你们呢,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欧阳老师说着,去看两人带来的一篮水果,开玩笑,“——油墩子有吗?”
“还油墩子呢,”师母恨恨地,“医生说油炸东西碰都不能碰。”
“毛病都是吃出来的,”老师对两人苦笑,“年轻时候喜欢吃油墩子麻油馓子,还有炸猪排。那时候觉得是好东西,照现在的观点看,统统都是垃圾食品。像野菜、玉米面什么的,放在过去都是没人要的,现在倒成了健康食品。看不懂啊。”
“明白了,下次过来,带一斤油墩子。”苗彻说着,瞥见师母的眼神,吐舌头,“——野菜馅的,外面是玉米粉,不过油,直接清蒸。”
“那还是油墩子吗?窝窝头吧。”
几人都笑起来。
闲聊片刻,赵辉说起S行最近新推出的一项理财产品,专门针对60岁以上的客户,风险系数是A,回报率也蛮好,“年利在8和9之间,存满一个月后,随时赎回。是和一家保险公司的合作项目,说实话人家也不是为了盈利,纯粹是想打开局面,提高知名度。下周推出。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等正式上线了,肯定抢手。我手里有额度,自已人,先给老师和师母透个底——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我们都审计过了,项目没问题。放心投资。”苗彻补上一句。
师母“呀”的一声,显然是心动了。还未开口,便被老师截下:
“年利8到9,比银期活期高了二十多倍。而且随时赎回,零风险。更绝的是,项目还没上线,居然已经审计过了。是审计部抢了风控部的饭碗,还是现在内审的工作越来越超前了?——你们两个,真把我当老糊涂了?想白送我钱就直说,这样拐弯抹角的,累不累?”
赵、苗二人互望一眼,笑了笑,有些讪讪的。
“你们啊——”欧阳老师拍拍赵辉的肩,“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的没必要。”
谎话是赵辉和苗彻在车上商议好的。自已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除了这个,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前几年,在班上发起过捐款,四十来个学生,凑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结果被老师全部退回来。同学里不乏混得特别好的,有个外地当老板的,话说得很直接,“我压根不缺这点钱,每年给慈善机构捐款,最起码都是七位数,花在自已老师身上,那还有什么话说?总比请那些贪官污吏喝酒洗脚要好的多。”一封红包送上去,也被退了回来。赵辉为了老师的病,还专门找到母校的相关部门,希望由学校出面,给予一定补助。最后是没办成。赵辉为这事很不舒服。其实再想想,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退休教师那么多,每年得大病的也不少,人多摊子大,桩桩件件自然是要按章程来,不能坏了规矩。否则就乱套了。赵辉是觉得,欧阳老师不是别人,当初要不是他站出来仗义执言,系里那么多老师,难免要受一辈子委屈。当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风也是嚣张的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人家的论文,他拿过来稍加修饰,大笔一挥,换成自已的名字。系里分房子,老老实实排队的,永远比不上那些开后门的。评奖评职称,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无天日的意思。老师们怨气很重,但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被穿小鞋。唯独欧阳老师在一次大会上,当众提出弹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没有老师跳出来过,但这位系主任一贯采取的办法便是,赖皮加反咬一口,诸如“我有错,你也不见得干净”那种。鸡蛋里挑骨头,谁不是爹生妈养,谁不吃五谷杂粮,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谁能保不准犯点错。这种做法很卑鄙,却很有用。但凡被他抓到一星半点,便大做文章。迟到早退、与女学生说笑、背后谈论其他老师、照顾亲友的小孩转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学校工作——到他嘴里,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有后台,好几次都是不了了之。倒让举报的那些老师丢尽颜面——唯独欧阳老师,是个例外。学养深厚,人品端正,受学生爱戴,人人都服气。欧阳老师把系主任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统统整理成文,呈到校长那里。都是有理有据。很客观,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请过一笔基金,弄了个项目,邀请欧阳老师一起合作。其实也是想拉拢他。欧阳老师拒绝了。类似的情况还有多次。欧阳老师学问好,口碑也好,黑白两道都需要这样的人才,倘若想要赚钱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机会,也不用怎么动作,只须稍稍顺水推舟即可。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数学系、历史系那种,不靠死工资,靠项目申报和专项资金。一个项目只要通过,少则几千,多的能批下好几万。放在八十年代,绝对是笔巨资。许多老师的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光想着那些“锦上添花”的名堂。来钱快,评职称也快。人人全盯着项目和钱,轮不到自已的,与其说是气愤,倒更像是妒忌。更没心思上课了。这种风气,也间接助长了系主任的气焰。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系主任被调走,算是起义成功。接下来,有人推荐欧阳老师当系主任。他婉拒了。那时,赵辉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两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当着别人,欧阳老师话不多,点到为止,唯独对着赵辉,才说掏心窝的话:“我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用,能当个教书匠,教几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就很满足了。那种官儿,我不想当,也当不了。再说,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就未必是现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虚荣心,你别学我。”这番话,赵辉当时并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后当了支行副总,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这些年,他每隔一阵便去看望老师,也顺便说说自已的情况。工作上的事,老师只是静静听着,几乎不过问。神情中,他对这个学生是极满意的。端严方正,比当年的自已还多了几分儒雅,愈加的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土风度。唯独一桩,他劝赵辉再找个女人,“李莹都去世那么久了。没必要对自已太苛刻。君子不是圣人,日子是自已的,不需要过给别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师说话稍有些剥皮拆骨,也是因为极亲近的缘故。更是以已为鉴,怕爱徒矫枉过正。他不止一次地对赵辉说:“我这个性格,自已吃苦头是咎由自取,连累的是身边人。”老师是指这些年都没让师母享过什么福,临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还要靠她照顾。
赵、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辞离开。好说歹说,留下一个信封,也是把话说绝了:“再不收,就是不让我们做人了。”欧阳老师这才收下了。五千块,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来。临走前,老师问起上海几个学生的近况。赵辉都往好里说——薛致远很能干,生意越做越大,苏见仁也比前几年本份了许多,很踏实。老师点头:“都蛮好。”
回去的路上,赵、苗二人俱是不说话。方才师母送两人出来时,眼圈都红了。医生的意思是,怕是拖不过今年。两人安慰了师母几句,声音也已哽咽。师母说,“有空常来,他看到你们,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两人回忆起当年,与老师一起打篮球的情形。老师结婚晚,三十七、八岁还是单身汉,每天下午倘若没课,便招呼一众男生打篮球。老师球技不算好,但胜在个子魁梧,抗撞击,倒也有些威慑力,和一众“小鲜肉”每日酣战到黄昏时分。再一起去食堂吃饭。老师结婚后,房子分得远,篮球便打得少了,偶尔打一局,师母在旁边观战,掐着表,到时间就招呼他去买菜。小两口分工明确,老师负责买和汰,师母负责烧。那时有个没规矩的男生,调侃老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老师也不以为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师和师母感情很好,但唯一遗憾的是,两人始终没有小孩。关于这点,老师的说法是,“丁克也蛮好”。但大家猜测,应该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当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问。
系主任那件事后,老师一度被视作英雄,但很快便冷了下来。那些原先与他还亲亲热热的老师,渐渐的,看到他竟也不怎么说话了。眉里眼里多了些东西,像隔阂,又像提防。两个世界似的。老师知道什么原因。他一惯的主张是,老师就要本本份份上课,少搞别的名堂。这些话听在多数人的耳里,自是不怎么舒服的——他也不以为意。他本就是这样淡然的个性,照旧不理闲事,上课,过自已的日子。波澜不兴地等到退休,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师,俱是名利双收,唯独他两袖清风,拿赤膊的退休工资,当初分的那套婚房,一直住到现在,也没置换新的。双方父母条件也不好,帮不了子女,倒要靠他们接济。家境是可想而知的了。头几次化疗,药水是进口的,不能入医保,顿时就把积蓄花了大半。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做化疗,一是怕折腾,二来也是实在折腾不起了。挑个郊区的小医院,区政府建的,一半是医院,一半是养老院。闲时,老师便去隔壁活动室和那些老头下象棋、打牌。也有球场,却只能拿来散步了,篮板只能看不能碰。师母说,“是一门心思在这里等死了——”听着委实让人心酸。
车上,赵辉托了几个朋友,代为打听胃肠肿瘤方面的专家,越快越好。费用方面,大家一起凑,倒不是问题。只是担心老师的倔脾气,半分好处也不肯受人家的。苗彻说,“实在不行,拿根棍子把人敲晕,还不乖乖的了?——我待会儿就找薛致远讨钱去,老师有困难,这样的大户不出手,谁出手?不能整天光想着怎么哄女人——”苗彻是说前几日,薛致远替周琳公司办妥上市那事。在朋友圈里都传开了。现在不是过去,规章制度摆在那儿,政策漏洞越来越难钻,人人都想靠上市回拢资金,没那么容易。都说薛致远是真有能耐,居然给他办成了。这下周琳那小女人不死心踏地跟他都不行了。
赵辉没接口。那晚,周琳是把他吓到了。“赵总,我说我喜欢你,你信不信?”——他自是不信。早过了幻想一见钟情的年纪了,何况又是那样的女人。赵辉当支行副总也有好几年了,平日里应酬不少,通常是能推就推,但实在推不掉的,也只能敷衍。见过不少场面上混的女人。貌美如花,眉目传情,酒喝得愈多,话便愈是说得真诚无比。都成套路了。周琳属于比较出格的。在他看来,连火候都没掌握好,太心急,内容也犯忌,反让男人吃不消。送上门也要讲究策略的。男女间的推拉收放,本就微妙之极,差之分毫,便意味尽失。那天赵辉没有让她太难堪,一是出于礼貌,二来也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他对她说:“周小姐,你有点喝多了。”她也知道分寸,自已找台阶下,“唉,年纪大了,酒量也差了。”他抱以微笑:“你要是年纪大,那我就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