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你搞不清楚自已的价值,才更要盯着。别随随便便就被人骗走了。”胡悦笑。
午饭时,实习生都在谈论下周转岗的事情。实习期满,届时会根据各人的表现,分派到不同的岗位。通常初级阶段,不可能分到太高端的岗位,像国际结算、审计、风险部那些,至少要有个两、三年资历才行。但基层岗位也是有区别的。最抢手的是业务部,负责企业存贷款和个人大额信贷。累是累,但比较有挑战性,奖金也高。次一些,像会计部之类,也过得去。最差就是前台,直接跟散户打交道,鸡鸡狗狗,事多钱少,评职称还难,最没前途。众人说着,觉得自已业务上既无过人之处,也没后台撑着,便都有些心灰意冷。
“你肯定没问题的啦,”一人忽的转向程家元,“就等着平步青云吧。”
程家元张口结舌起来,“什么,什么呀——”
几人存心要看他的笑话,一来逗乐,二来也是渲泄。
“真要发达了,将来可别忘了我们。好歹同一年进来的,拉兄弟一把,啊?”
“下一任的分行行长肯定是你。我们这批人,就你面相最好。升官发财逃不掉。”
陶无忌酝酿着措辞,准备开口制止。大家都是同届,没必要戏弄人家。通常电影里有人欺凌弱小,正面人物就该适时出现,不怒自威,头上自带光环。陶无忌构想着,晚上可以再邀程家元去家里喝酒,或是换个地方也行。上次被两女生搅局,虽说问题不大,但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是在喝酒过程中建立,尤其这样半吊子的相识,不是同学也不是发小,其实是有些突兀的。陶无忌怕程家元也觉得“突兀”,所以才要更多铺垫。喝酒也不能每次都让他喝醉,至少要留三分清醒,聊个天抒个情什么的,否则就成酒肉朋友了。说话也要点到为止,他那样的个性,面上看着自卑,你好我好大家好,其实心里肯定特别敏感。还是要随意些,不能太着痕迹。陶无忌拿捏着分寸,还未开口,已听见胡悦脆生生的声音:
“下午茶,让他们自已去买。”她撺掇程家元。
众人咦里呀啦地叫起来。胡悦朝其中一人道:
“你自已说的呀,他将来要当S行行长。你这么大胆,敢支使未来的行长?”
陶无忌瞥见程家元的神情渐渐松驰开来,忍着笑,像得了某种庇护。偷着乐似的。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接。陶无忌立即嘴角上扬,做了个同仇敌忾的善意笑容。
晚上的邀约很顺利。临下班前,有段小插曲。一个上了年纪却火气依然旺盛的老男人,冲到柜台揍了程家元一拳。他叫嚷着“没看过这么木腾腾的生活”,想要再往那张出鼻血的脸补上一拳,立刻便被保安拉开。程家元应该是彻底混乱了,对着电脑程序和一堆单据手足无措,僵在那里。陶无忌没有迟疑,轻拍他肩膀,说声“我来”。程家元有些机械地站起来。这时科长急急地奔过来,旁边是业务部的苏见仁经理。
“怎么了怎么了——”
朱强简单汇报了情况。
“接着干活,那么多人等着。”科长朝程家元看了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大厅。坐满了顾客,无论男女,脸上统统写着“不耐烦”。
“高峰时段。”朱强辩解了一句。
“有了徒弟,自已就解放了。”科长鼻子出气。是说白珏。按规定徒弟上岗,师傅应该旁边盯着。“人呢?”他问朱强。
朱强没吭声。做了个喂奶的动作。
陶无忌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熟练的音符。干净利落,煞是好听。他很快办完了三名顾客,两个存钱,一个开户。复印证件、打印单据、电脑操作,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很吸引目光。巧的是,隔壁柜台的电脑也适时发生故障,打电话报修,说一刻钟后到。顾客们又开始抱怨起来。科长哎哟一声,叫苦不迭。陶无忌二话不说走过去,摆弄了几下,再重启系统,竟是好了。他回到自已座位,接着干活。科长看他的眼光都有些意味深长了。一旁的苏见仁夸了句“生活清爽的”。陶无忌听在耳里,依然是不动声色。那边程家元被人陪着送去医务室,这人大约是个沙鼻子,只打一拳,脸上便血淋淋像受了重伤。经过科长身边,他还要打招呼:
“对不起对不起——”
科长只好安抚:“好好休息。”朝苏见仁看一眼,苦笑摇头。后者淡淡地把目光移开,掏出手机查看消息。“按理新同志都有过渡期,这位小同志属于时间长的。”科长说完又摇头。苏见仁轻轻嗯了一声,依然盯着手机键盘。头也不抬。
“他是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程家元告诉陶无忌。高架上排着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刹车踩踩放放。空调开内循环,车厢里还残存着一丝隔夜的小龙虾香味。
“我两岁不到,他和我妈就离婚了。我随我妈姓程。”
陶无忌很吃惊。早听人说过,苏见仁生性风流,当年离婚便是为了这个,抛妻弃子,很决绝。再加上业务能力普通,纯粹倚靠老父亲的关系,纨绔子弟,口碑向来不好。只是完全没料到,他和程家元居然是这层关系。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是一点马脚都不露。父子俩都是当特务的料。银行有明文规定,直系亲属不允许在同一家分行工作。陶无忌瞬间有些混乱,很意外了。没想到程家元会同自已说这个。
“嗯,”陶无忌斟酌着措辞,“——你和他长得不太像。”
“我像我妈。人家说,儿子像妈有福气。”程家元说到这里,笑笑。
陶无忌也跟着笑笑。
依然是啤酒。冰箱里现成的。少了胡悦,只能叫外卖。地沟油炒出的油光锃亮的小菜,日期不明的香味可疑的卤味。很适合这样氛围的两个小男人。浓郁的有些腻味的气息。还稍带些不伦不类。程家元说起他的童年。没有爸爸的少了半边天的残缺的童年。他妈妈是家庭妇女,没有经济来源,但问题不大,靠他爸爸的赡养费,还有爷爷的关照,日子比上海滩大部分家庭都要宽裕。高三时,他妈妈劝他去英国念大学。他拒绝了。
“纯粹拿钱买个文凭,没意思。再怎样,坍台不能坍到国外去。况且,把我妈一个人留在上海,也不忍心。”他道。
“你妈挺不容易。”陶无忌道。
收拾完碗筷,陶无忌清理了马桶,盖板反面一圈呕吐物的残渍,拿卷筒纸蘸水,拭去。回到客厅,程家元瘫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应该是做好了睡在这里的准备。陶无忌绞了把毛巾给他擦脸。听他说“今天换我睡地板”,笑笑,扶他上床。他又道,“你酒量倒好,怎么喝都不醉。”陶无忌替他盖上毯子,闻到他嘴里酒肉混杂的浊气,便有些懊悔,新洗的床单枕套,该迟几日请他来才对。
正看着电视,忽接到科长的电话,“知道你师傅去哪儿了吗?”陶无忌怔了怔,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差五分。科长的声音像初秋的天气,干燥,上火,还透着凉意。“找不到你师傅,大家统统吃不了兜着走。”结束时,咕哝一句“有消息就打我手机”,匆匆挂了。应该是也没抱希望。
临下班时,白珏被科长训了一顿。“你干脆请哺乳假算了,我还好向上头再要人。像你这样,人在心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实话我很为难。”
其实科长平常不是讲话促狭的人。白珏也不是脸皮这么薄的人。应该是凑巧了,或者说是不巧。科长骂完很畅快。以至于没有发现白珏脸色不对劲,像被枪打中一样。事后有人告诉他,白珏下午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因为男人给小毛头拍嗝时,指甲不小心在孩子小脸蛋上划了一道血印。白珏当场便歇斯底里起来,觉得万一自已有什么三长两短,孩子落在这男人手里必然凶多吉少。她丈夫脸上被她抓出五指金山。他实在受不了这女人不知是抑郁症还是燥狂症的毛病,提出离婚。白珏幽灵似的回到银行,脸色惨白。科长说完那番话后,她转身便离开了。直到五点半下班,一直没有出现。去厕所找,没有人。打手机,始终是关机。众人都紧张起来。前台系统是全分行联网,只要一台终端没有清帐退出,整个系统都无法退出。也就是说,白珏不出现,全上海的s行营业所都下不了班。事情很严重了。支行几位老总都陪着找人,边找边数落科长“你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还跟她计较什么”。科长一边挨骂,一边应付铺天盖地的电话,来自分行以及各个支行、路支行的熟人,纷纷问怎么回事。科长不胜其烦,却还不能抱怨,自嘲“今朝出门忘记翻黄历,不宜上班,尤其不宜跟女同事较真——”
陶无忌给科长发了条短信:“支行23楼,那个女厕所,试试。”
等了许久,没有回音。给朱强打个电话,果然是找到了。“你怎么会晓得?”电话那头抑制不住的好奇,“你连你师傅上哪层楼的厕所都晓得,这么神?”
陶无忌想起几周前,他去支行23楼找一个学长,迎头撞见白珏从厕所出来。当时便有些讶异,底楼又不是没厕所。白珏那天也不知怎的,居然问陶无忌“要不要喝咖啡?”陶无忌不好推辞,说“谢谢”。她在咖吧买了两杯拿铁。关系不尴不尬的师徒俩在23楼的走廊尽头站着喝咖啡。那天刚下了场雨,随即又出太阳。空气好得离奇。蓝天、白云、红日。色彩分明。窗户小了些,俯瞰视野不算好,但因为高,便也有些腾挪空灵的意思。身处陌生楼层,感觉与平常上班自是不同,还有那杯咖啡,氤氲浓香,在两人间缭绕,平地生出些温润和煦的气氛来。她先是夸赞了他一番,说他聪明、能干,一点就通。陶无忌还来不及谦虚,她便把话题转开,说,活着没意思。陶无忌吓了一跳,本能地便想去关窗户。她说她算过命,23是她的幸运号码。“真的,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跑到23楼,就会舒服许多。”她又指了指手里的咖啡,“11块5一杯,两杯正好23块。”陶无忌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请喝咖啡,而且问也不问便选了拿铁。
近凌晨时,陶无忌收到科长发来的短信:“多亏你了。”
程家元的鼾声,上次已领教过了。从抽屉里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热是热了些,隔音效果不错。便想这家伙倒是好睡。换了自已,陌生地方,人也是半熟陌生,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那样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无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毯子里。
无病呻吟。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刚才喝到最后,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声音都带哭腔了。他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男人一个,至于吗。陶无忌也想说点自已的事,人家连这么私密的底都透给他了,无论如何也该回赠些体已的话才对。礼尚往来,有来有去。但说什么呢——说亲妈在他出生不久就病死了?说他两个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辍学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经读小学了?还是说家里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学学费给他缝在内裤里,结果火车上脱了线,上厕所时一把全洒在马桶里?——陶无忌觉得,这些事好像没法跟程家元提。像一个人站在地上,一个人爬在树上,怎么可能聊得起来?那次与白珏也是如此。经过的人都朝两人看,看陶无忌的目光额外带着讶异,仿佛在说,原来你竟是这疯女人的知已。白珏从孩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陶无忌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她说如果离婚的话,儿子肯定判给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干部,公检法那条线很多熟人。她甚至担心儿子会死在丈夫手里。“他那人粗枝大叶的很,到时候两手一摊,‘防不胜防’呀,我到哪里再生个儿子出来?我都三十出头了,身体又不好。”陶无忌手里的拿铁,都凉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的把头伸到窗外,说“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腾出两只手来,免得这女人神经病发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时,程家元大着舌头骂了句“赤佬”。陶无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他一下肩膀,“这世界,陈土美太多了——”说这话时,想到自已父亲,二十来年一直鳏居,直至前年才新讨了女人。这是个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觉得继母必定会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儿子出道,才肯再婚。陶父不大会用微信飞信什么的,长途电话又不便宜,父子俩联系主要靠写信。每隔十天半月,陶无忌便会收到父亲的信。那种黄黄的有些粗糙的传统信封,格子信纸,字也是一笔一划,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联络方式,老派的内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间的问答,一来一回。写在信上的话,与嘴里说出来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郑重。嘴里说的,一会儿便溜到脑后了;信上写的,一封封摆在抽屉里,存了档,想忘也忘不掉。
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写信。拿钢笔,写出来的字有棱有角,父亲看了欢喜。只写了几行,手机又响了。是朱强发来的微信。“到底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陶无忌没理他。一会儿,他又发过来:“告诉我吧,否则我睡不着。”陶无忌回过去:“23楼那个女厕所,最干净,没味儿。她说过的。”停了半晌,在纸上写道:
“爸,等我转正,接你到上海来玩。”
第4章
赵辉接到一家财经杂志的邀约,说要采访他,谈谈上海1号的项目,还有支行今后几年的重点规划。“浦东支行连着几年,被评为S行的全国模范分行,您还入选了去年的上海金融领军人才。方便的话,想听听您对金融界整体走向的看法。”记者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知道这位赵总向来低调,不爱接受采访。果然,赵辉婉拒了。“我认识不少圈里的朋友,比我能干,也比我会聊。我推荐两个给你。”转了薛致远的名片给他。记者便笑:“薛总上过几次我们杂志了。您的名片,还是他推送给我的呢。”赵辉也笑:“那就让薛总再推几个给你。他比我在行,认识的人也多。”挂掉电话,刚好一条微信进来,说曹操,曹操到。竟是薛致远:“我和老张他们打赌,说你肯定拒绝采访。赌一包烟。”赵辉回过去:“你赢了,问他们拿烟去吧。”薛致远打个笑脸:“——下月老同学聚会,他们说让你当司仪。”赵辉道:“找个专业的吧,您薛老板还缺这点钱?”是指薛致远应承了,那天一应开销都是他来。薛致远又打个笑脸:“我出钱,你出人。前几年同学聚会,你因为出国没赶上,班上那些女同学都懊恼得要命,嚷着下次不来了。这次一说你当司仪,出席人数就有保证了。”
国庆节后,陶无忌便去业务部报到了。讲起来还是实习,但相比三月前,已有些尘埃落定的意思了。十几个新人,分配各自不同。近一半人原地踏步,照旧在前台。几人去了行政部门,像人力资源部、科技部、总务部、办公室什么的。会计部也有几个。业务部除了陶无忌,还有程家元。照一些过来人的意思,其实还是行政部门好,稳当,没风险,晋升机会也有。但放在年轻人眼里,自是有些不屑的。“稳当”和“平庸”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有风险才有成就感,至于晋升机会,业务部门哪里没有了?支行几个老总,统统是业务部门出来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便是那些关系户,后台再硬,再怎么也要走个形式,基层部门转一圈才好意思往上挪。这是流程,也是规矩。
临分配前,实习生们聚了一次。十几个人,便是个小小社会。有人称心,有人失意。酒也是有人喝的多,有人喝的少。程家元破天荒的没有喝醉,任凭那几个嘴欠的借酒装疯,说他“朝中有人好办事”、“青云直上”,他也只是笑笑,不辩解,也不狼狈。他与胡悦相邻坐着,席间一直道“你这么优秀,是领导没眼光”——胡悦分在前台,本来也没怎的,被他这么一路安慰,倒有些别扭了。她朝陶无忌做个鬼脸,陶无忌回了个笑容,表示“理解”。他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对胡悦其实是有些依赖的。他那样的个性,只有在胡悦面前,才能坦然些。在旁人眼里,三人俨然是极要好的。实际上胡悦更像是两个男生的粘合剂。若没有她,单单陶无忌对着程家元,往往是要冷场的。
结束后,先送胡悦回家。叫不到出租,地铁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气不错,也好散散酒气。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闹中取静的一块,连车也很少。这便是浦东与浦西的不同之处了。浦西即便是时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满烟火气的,弥散着人与人之间狎昵的气息。又像烧熟的麦秸发出的香味,踏实、温润。浦东则是另一番景象。世纪大道再宽阔,东方明珠再绚烂,终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条黄浦江,这个“偏”字,倒不止是地理位置,也与心理有关,还有惯性。所以便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也正因为此,今时今日的光景,便愈发的难得。是别样的空灵,有些出世的味道。
“你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程家元忽道。
陶无忌沉吟着,“不好说。”
“我多半还在前台,”胡悦笑笑,“不过你们两位就难讲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无忌嘿的一声,“瞎讲。”
“那我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谁混的最好,就请客吃大餐?”胡悦提议。
“我没问题。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耸耸肩。
“不管是谁,到时都不准赖皮。”胡悦向两人各要了一百块钱,“先存在我这里,明年谁赖皮,定金没收,还要罚请双倍。”
“ok。”两人答应下来。
到业务部没几天,陶无忌便做成一笔大单。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说要存五百万到行里。陶无忌自已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几时发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门。客户经理讲究到处跑业务,拉存款,也拉贷款。五百万数目不算大,但部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一个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来乍到,能拉到这样一笔,自是相当可喜。他师傅姓关,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见状便说他是烧了高香:
“你晓得吧,做我们这行是靠感情投资的,谁手里没几个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请人家吃饭打球K歌,逢年过节还要意思意思,保持联系维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单子交给我们。像你这样,零基础零投入,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运气好到天花板。”
“是瞎猫碰到死老鼠。”陶无忌谦虚道。
“信贷这行,偶尔做成一笔没啥,关键要有长性,客户要靠养的,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像我们的小孩,要捧着他、侍候他,时时刻刻掂记着他,保护他不被别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银行?国有银行,外资银行、地方银行,民营银行,还有那么多财务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网上的网下的,黑的白的,这个宝那个宝的。钱给你还是给他,全靠你一张嘴两条腿——晓得了吧?”老关在业务部待了近二十年,级别不高,经验不少,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
业务部不像前台,因为业绩靠自已跑,便有些各顾各的架势。程家元跟着另一个姓马的师傅,与老关不太对路,据说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笔单子,明里暗里便有些竞争的意思。老马住在静安区,“上只角”,而老关是奉贤那边拆迁过来的,口音也隐隐带着本地味道。人前人后,老马便自我感觉要好许多,视老关为“乡下人”。两人是业务部的“元老”,带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还要多。流水的徒弟,铁打的师傅。时间久了,两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纪,讲话便愈加的不上不下。那口气,不能对领导发作,也不甘闷在肚里,便拿徒弟发泄,诸如派个苦差让小伙子跑腿、自已做不成便怪小的经验不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等等。其实是气苦,五十多岁,勉强混个技术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无忌还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个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一次,老马居然当着苏见仁的面,拿起桌上几张资料兜头朝程家元扔过去,吼道:“生性点!”苏见仁只看一眼,便走开,没事人似的。程家元也不吭声,默默把资料捡起来,放回原处——陶无忌倒有些替这父子俩难受了。那样九曲十八弯的尴尬,钝刀剜肉似的别扭。
苏见仁做了七、八年业务部经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这样自然算是失败。不出意外的话,看样子还要在业务部干到退休。他自已倒无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太平平就是胜利。儿子幽灵似的出现,让他吃惊过一阵,但很快也就不在意了。每月按时付赡养费,经济上从未让那两母子吃亏,他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了。女人是当初父亲相中的,他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去相亲,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又稀里糊涂地离婚。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不上心。唯独一桩,是他摆在心坎尖上的,怎么也放不下——有一阵,他只当自已已淡却了。直至遇见周琳,才晓得,他到底是放不下的。一样的眉眼,连神情也一样。初见她时,恍惚间还以为李莹又活过来了,连年纪也与她走的时候相仿。目光与她相接那瞬,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翻来覆去想的便是,天可怜见,又把李莹送回来了。
周琳是南京人。三十六、七岁年纪,某私营服装公司的代表。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苏见仁。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资金周转不灵,要贷款。苏见仁查了一下公司资质,不具备放款条件。换了别人自然是一口回绝,但眼前这张脸,无论如何要争取一下。行里上上下下打探一圈,他人缘本就普通,过气的高干子弟,花花公子一个,多少是有些遭人嫌的。谁也不愿帮他这个忙。偏偏周琳那边盯得紧紧的,一口一个“苏总”、“苏大哥”,叫得他心猿意马。便是不为这个,他也早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替她办成——他把所有的人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咬牙,将薛致远的电话给了周琳。
“这个家伙,人品一般,但说不定会有办法。”话说得不甘不愿。
再见到周琳,是一个月后,大学同学聚会。周末,虹桥一家高级俱乐部的包厢。除了特别忙或是混得特别差的,飞机行程在三小时以内的,基本都来了。二十多个人,s行倒占了六、七个。苏见仁到得最早,过了一会,赵辉和苗彻也到了。彼此打个招呼,各自坐下。赵、苗二人从大学里便是好友,相比之下,苏见仁要疏远些。便是平时行里见到,也是淡淡的。赵辉还好些,苗彻是棱角分明的个性,心里想的就是脸上写的,连客套话也懒得敷衍。
“女朋友没来?”他径直问苏见仁。
苏见仁嘿的一声,“你替我介绍?”
“还用我介绍——谁不晓得你苏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一见面就损我?”
“不是损你,是捧你。”
“行啊,”苏见仁耸耸肩,“那我就当补药吃了。谢谢你。”
旁边几人过来,与三人寒暄。都是好几年不见了,甚至更久。大家模样变了不少。几句话一说,名片一发,便清楚彼此的境遇。金融这行,时间空间上差不得一丁半点。往往昨天身家亿万,今天就成了瘪三,上午还是横着走,下午咣当一下就被掐进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彼此都清楚这个道理,笑话似的讲着人生如戏,但摊到自已身上,照旧是勘不破。当年班上四十来个人,最牛的一个家伙,做到过副部级,几年不到就销声匿迹了;一个得癌去世了,据说光留下的房产就值几个亿;一个去了香港做投行,娶了个tvb明星太太,隔三岔五便上八卦周刊。也有几个不济的,到现在还在基层打混。s行这几个,属于中等偏上。国有银行胜在一个“稳”字,也吃亏在这个“稳”字上。有个当年成绩垫底的朋友,一直不上班,单靠买卖房产便赚了不少,限购令下来,稍稍收敛些,但也不怕,先是一动不动吃房租,去年要换别墅,便和老婆离婚,再复婚,买进卖出,最后每人手里捏着两套房,存款照样七位数,还省了房产税。一年工资是多少,一套房子的差价又是多少?这是个讲不清的时代。一会儿是胸有成竹,一会儿又成了举棋不定。变得太快,让人都来不及反应。同学间聊天,几乎每人都会长叹一声,“看不懂啊——”
薛致远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侍应生开门,他与周琳双双而入。他穿着正式,登喜路的条纹西装,bally的尖头皮鞋,头式清楚。周琳则是一袭露背黑色长裙,头发盘起,妆容精致。两人出现那瞬,众人都怔了几秒。目光先是集中在周琳身上,随即又齐刷刷朝赵辉看去——赵辉不由得浑身一震,酒杯落在地上,摔碎了。
薛致远牵着周琳的手,缓缓走近,俨然明星登场的架势。约好六点。他足足迟到了三刻钟。要的便是这个气势。不是人人都当得起这个压轴位置的。薛致远心知肚明,今晚的受关注度,一半要靠身边的女伴。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也是惊得呆了。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居然会长得那么像。严格意义上讲,周琳比李莹要更漂亮些,李莹是温婉居家的气质,周琳则要妩媚跳脱些,从成熟男人的角度看,自是更有魅力。当年追李莹,薛致远没尽全力,班上二十多个男生里,他家境条件是倒着数的,成绩也是普通。说自惭形秽或许过头,但至少是底气不足。因此,今晚同学聚会带上周琳,便有了格外的意义。漂亮女人是男人的体面,尤其是有渊源的漂亮女人。当然除了这层,薛致远自身也是发光体。致远信托公司成立不到三年,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座众人,十个倒有六、七个买了他的产品。赚足真金白银,也赢尽口碑人心。都说薛致远是贫家子弟白手起家的典范,有眼力有拼劲,也有手段。而且还肯帮人。老同学有困难,他只要能做到,也是绝无二话的。挑朋友发财、借点钱调个头寸什么的,一般没问题。还有像苏见仁这种,朋友的朋友有难,也是能帮就帮。
薛致远想到这里,忍不住便朝苏见仁看去。与后者目光相接。两人其实都算是隐忍的了。薛致远是忍着不笑,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苏见仁则是忍着不发作,把怒气和眼泪往肚里吞——很有意思了。当年读书时,两人一个宿舍,关系糟糕。苏见仁倒不是故意摆高干子弟的谱,关键那时年轻,想什么便说什么,行事做人都不顾忌。而薛致远那样的处境,自然是异常敏感和脆弱的。往往是,一个得罪人而不自知,一个受伤害了却又说不出口。当然也有抖落包裹的时刻。是因为李莹。薛致远的情书写到一半,不知被谁抢了过来,本来也没啥,一笑了之的事,偏偏那天苏见仁告白失败,一肚子闷气,见了便道“我都被打回来了,凭你还敢痴心妄想?”男生的心眼,说大很大,说小又实在是小。那天两人为了这句话,居然大打出手。一个下颏骨被打得骨折,一个更绝,头重重撞在桌角,硬生生摔成了脑震荡。两人都被学校记了大过。从此再无交集,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这几年稍稍好些,到底上了年纪,又在同一座城市,面上总要过得去才是。周琳是苏见仁介绍来的,乍一见她,薛致远还有些迷糊,猜不透姓苏的是什么路数。几句话一说,再一想,便清楚了。苏见仁是真心想讨好这个女人,有些慌不择路了。薛致远一口答应下来,话还说得很漂亮,“老苏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周琳自是千恩万谢。百度上搜一搜,圈内再打听一下,她晓得眼前这人才是帮得上忙的。便不再缠着苏见仁,一心只奉承这位薛先生。苏见仁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也只是随意应付。苏见仁早知会是这种结果,但电话里听她敷衍的口气,仍不免伤心。想,这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那个女人——”苗彻望着不远处的周琳,忍不住摇头,“太不可思议了。”
赵辉“嗯”了一声,强自按捺着,继续吃盘里的色拉。
“李莹有妹妹吗?从小失散的那种?”
“据说我知,没有。”
“肯定是同父同母,否则不会这么像啊。”苗彻兀自纠结,“简直一模一样。”
赵辉不说话,挑起盘里一只小番茄,放进嘴里。然而咬的力道不对,一股鲜红的汁水喷出来,直溅到邻座人的脸上。忙说声“对不起”,拿纸巾给那人擦拭。心里晓得自已今天是有些失态了。从摔碎酒杯那瞬开始,他和薛致远、周琳一起,便成了全场的焦点。脸上强自镇定,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偏偏苗彻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赵辉放下刀叉,霍的站起来。把苗彻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肚子不太舒服。”
赵辉说完,径直去了洗手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想被来来往往的人行注目礼。见到他,清一色的神情不自然,用力过猛的态势。敬酒,寒暄,说场面话。偏生这些一样都少不了。赵辉都有些后悔今天出席了。坐在马桶上,调整呼吸。外面陆续进来几个同学,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地,聊到周琳,接着,又带到他身上。
“他女儿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唉,生下来就得病,夫妻俩怕她将来没人照顾,又生了个儿子。谁晓得李莹走得早,只剩他一人照顾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啧啧,也作孽。”
“女儿多大了?”
“二十来岁吧,儿子也读高中了。”
“唉,这是命。人拼不过命的。”
赵辉早习惯了人前背后的这些嗟叹。当面不提,看你的眼神里或多或少带些异样。其实也分厚道与不厚道。厚道的,只是同情、怜悯;不厚道的,还掺杂着别的。当年那些追求李莹的男生们,到头来一个个落了空,对他不能说完全没有恨意。亏得他做人做事挑不出岔来,大家公平竞争无怨尤人。便也勉强道贺,只说“羡慕”不说“恨”。后来的事,他总觉得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大玩笑,前面二十年太顺了,重点高中到重点大学,顺顺当当地念书,顺顺当当地进了银行,顺顺当当地娶了校花,二十七、八岁就评了正科,如花美眷,前途似锦。女儿初出生那阵,也是极欢喜的,生得白净可爱,像极了母亲。可谁知直到两岁,依然是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连个“爸爸”、“妈妈”也发不出音。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不啻为晴空霹雳——竟是先天视网膜劈裂症,加听力障碍。间接影响智力发育。医生说耳朵可以戴助听器,还好些,但眼睛没法治,基本就是个半盲人,视力会越来越差,将来能做到走路不撞墙就算好的了。李莹应该是从那时起落了病根,隔三岔五便说胸口疼。但也没心思细查,全家都乱套了。等到女儿四岁时,夫妻俩商定,再要个孩子。女儿这个样子,父母总有老的一天,将来必须要有人照顾。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所幸儿子倒是健康。稍稍安定些,单位体检,李莹被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没两个月便走了。赵辉现在回想,都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阵子的状态,诸如“伤心”、“糟糕”、“绝望”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有些羡慕妻子,虽然得的是恶毛病,但好在时间短走得快,也没吃多大苦。他便不同了。连眼泪都流得不尽不爽。有时候能够痛快哭一场也是件奢侈的事。也要天时地利人和,气氛到位才行。那种欲哭无泪的痛楚,蚀骨钻心的窝塞,真正是比死还难过——亏得是走过来了。
等人离开了,赵辉出来。洗手,顺便把脸也洗一下。再出去,拿了些吃的,正与苗彻边吃边聊,薛致远挽着周琳过来打招呼。
“老同学啊老同学,我不过来,你们只当没看见我,伤心伤心,”薛致远开着玩笑,替几人介绍,“周琳小姐,新怡服装公司财务主管,美貌与能力并重——赵辉、苗彻,这两位可不得了啊,一位是s行浦东支行的老总,一位是审计部的高层。都是上海金融界的中坚力量,如日中天啊,呵呵。”
“那是真的不得了。幸会幸会。”周琳递上名片,“以后还请两位多指正。”
“不敢当。”赵、苗二人也分别递上名片。
“薛老板最近红光满面,发财了。”苗彻说薛致远。
“哪里,小打小闹,入不了您二位的法眼哪。”
“你自已说,‘致远二号’今年翻了几番了?前两个月都上财经杂志封面了。这还叫小打小闹,那我们干脆都别干了,退休等死吧。”
“退休好啊,”薛致远趁势接口,“退休就到我这里,一起干,凭两位的能力,我们兄弟三人合作,还不其利断金?”
“又来了,”苗彻嘿的一声,“又来挖社会主义墙角了。早跟你说了,我们啊,就是捧铁饭碗的命,结实、经摔,像薛老板您那种水晶饭碗,不是人人都捧得上的,心脏吃不消。再说了,39楼刚跳下去一个,想发财,也实在没那个胆子。”
此言一出,几人都停顿一下。连赵辉都瞥了苗彻一眼,似是觉得他不该提这个。戴副总也是财大毕业,早几年入行的学长。金融这行,进监狱有的是,自杀的却极少。今晚戴副总的话题是禁忌,倒不是没人好奇,但终归校友一场,落得那般惨死,各自心里三五分明白也就罢了,又何必多提。苗彻自知失言,打个哈哈,岔开话题:
“我们是捧不起的刘阿斗,不耽误薛总发财。”
“你们啊,就是太谦虚,”薛致远摇头道,“我知道,国有银行是好,稳当、保险,但眼下这个社会,太稳当也有缺点,好多机会就是这么溜走的。我是替两位惋惜,说句老实话,当年班上这些老同学,论智商论才干,你们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赵兄,”他说着,转向赵辉,“大学三年级就在《财经界》上发表论文,当时轰动整个学校,不得了啊,《财经界》上面发文章,这连系主任都未必能做到。”
“呀——”周琳抿住嘴,惊叹道,“这么厉害?”
“豆腐干文章。其实也是不知天高地厚。”赵辉笑笑。
“还有最近圈内的头号话题,上海1号银团招标,据内部消息,牵头行很有可能落在S行浦东支行。带队的便是这位赵总。”薛致远叹道,“一套融资方案做得相当漂亮,可以拿出来当教科书的。方方面面都顾全了,上头喜欢,下面也拥戴。不服不行。这可是浦东发展的大事啊,中国第一高楼,要写进政府年报的。做成这笔大单,也只有我们赵总不声不响,换了别人,各路媒体,线上的线下的,早闹得满世界都晓得了。”
“哪里。”赵辉谦道。
“还是那句话,致远这扇门,永远为两位打开。随时欢迎。”薛致远举起酒杯,与二人相碰。又对苗彻道:“开瓶茅台,算在我帐上。”苗彻爱喝白酒,听了也不客气,“好啊,你薛老板送上门让我敲竹杠,不敲白不敲。”
赵辉礼貌地与薛、周二人碰杯。余光瞥见周琳在看自已,没来由的,心里一痛,什么东西撕拉一下,已结了痂又剥起,新肉并未全长好,热辣辣的生疼。好在两人很快便离去,他放下酒杯,坐下。竟差点扑空,打个趔趄。脸上想做得自若些,却是僵的。苗彻看在眼里,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没事吧?”
他摇头,“没事。”
“老薛这人啊——”苗彻叹了口气,想说“不厚道”,忍住了没出口。换了他是薛致远,自是不会带酷似李莹的女人出席聚会,戳老同学的痛处,轧自已的台型。他记得当年薛致远并不是这样张牙舞爪的个性。一众男生里,他是格外的低调,极少发声音。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如今才要加倍的补回来。当年追不到的女人,得不到的尊重,统统要显露一番。
周琳去洗手间补妆,走出来,见苏见仁等在走廊上。她停下来,叫声“苏总”。
“好久不见,周小姐。”苏见仁道。
“是啊。”
苏见仁朝她看,猜她应该是不想久谈。满肚子的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刚才听薛致远与别人聊天,才知他在帮周琳公司筹备上市的事宜。企业要募集资金,上市是个好办法。但操作起来比较困难,牵涉的事情太多太复杂。尤其是中小企业。听口气,薛致远应该是有八、九成把握。说到底,做这种事靠的是胆量、人脉和财力。这三点,姓薛的都不缺。苏见仁有些气馁。却连个发牢骚的由头都没有。
“那个,上市的事,还是要考虑清楚,别惹什么麻烦。”苏见仁说完,便觉得不妥。果然,周琳看他:“苏总有什么好建议?”有些嘲讽的口气。
他无言以对。周琳是年初找到他的,整整半年搞不定的事,人家薛致远几周就办成了。还在这边说风凉话。换了是他,也会觉得这人忒没劲。
“我是真的想帮你——”苏见仁有气无力地。
“我知道,”她点头,“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国有银行是比较麻烦点,我懂的。再说薛总也是你介绍给我的。你是我的恩人。”她很认真地道。
“我借给你的那笔钱——”话一出口,苏见仁便想打自已耳光。说这个干什么。
“明白,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周琳神情不变。
苏见仁几乎想哭了。当初贷款迟迟批不下来,他觉得内疚,自掏腰包借了她120万。她要写借条,他死活不收。现在是有些急了,怕她不念他的好,才会鬼使神差提这个——他又怎么可能会催她还钱。苏见仁委屈极了。面对这个比自已小十几岁的女人,他竟像个孩子了。一直做傻事说傻话,一直懊恼。
周琳转身离去。他兀自在原地待了半晌。抽了根烟。得而复失的感觉。难受得竟有些想笑了。回到大厅,偏偏薛致远还要招惹他,拉他到角落,“最近挺空啊——我看你正经事干不成,拉皮条倒是把好手。”说完耸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模样。
苏见仁先是不语,忽的一拳抡过去。薛致远被打得后退几步,踉踉跄跄地,撞在服务生身上。
“咣铛!”一堆餐盘跌落在地,砸个粉碎。
第5章
赵辉上班时接到吴显龙的电话。犹豫着,没接。一会儿又打过来,索性调了静音,由它自生自灭。好在电话那头也是识趣的。连着打了两个,便不再继续。
赵辉盯着沉默的电话,倒有些别扭了。做错事似的。换了别人,要“贷款”,又要“通融”,自是无须理会。但吴显龙不同。这世上除了李莹,赵辉觉得最亏欠的,便是此人。从穿开裆裤起,赵辉便跟着这位“阿龙哥哥”玩,弄堂里弄堂外,掏鸟窝、抽陀罗、玩弹弓、打香烟牌子——老房子、老邻居,大人也都在同一个单位。关系委实比亲兄弟还亲。四十多年前的一天,赵辉父母外出,把儿子反锁在屋里,谁知邻居家失火,附近整片房子都跟着烧了起来。当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要不是吴显龙冒死冲进去,把睡午觉的赵辉背出来,谁也不晓得里面还藏着个小把戏。老房子烧成了废墟,亏得人没死伤,不至酿成大祸。那年赵辉七岁,吴显龙十六岁。直到现在,吴显龙后背上还有道五、六寸长的印子。救人时房梁脱落掉下来,被砸伤的。每到阴雨天便酸疼。中医的说法,是伤到了督脉,督脉主血,脏腑也跟着受损。也不晓得准不准。反正吴显龙这些年是苍老了不少。头发斑白,背也有些驼了。又瘦,还不是那种精干的瘦,而是可怜巴巴的单薄。六十来岁的人,看着像有七十好几。上个月,赵辉母亲过八十大寿,吴显龙专程来拜贺,送了一尊手臂高的白玉佛。礼太重,赵辉立刻又给他退了回去。朋友做到这份上,其实也是有些无奈了。当初吴显龙的第一桶金,是赵辉帮的忙。那时还不像现在,贷款的人少,人也相对守规矩。讲起来算帮忙,其实也都是按章程来,无非有熟人在,效率高些,细节上也更宽待些。吴显龙是天生的生意人。一桶桶的金,一笔笔的赚,从钢材生意入门,搞过运输,也当过包工头,最后进军房地产,四十岁不到就成了沪上百强民营企业家。“显龙集团”也成了家喻户晓的房地产公司。当年弄堂里那群光屁股小孩里,就属他混得最好。赵辉妈妈隔三岔五便念叨,“别看毛头(吴显龙小名)书读得勉勉强强,做生意赚钞票倒是一只鼎——”
这几年,显龙集团在走下坡路。几乎隔一阵就有状况。到期交不出房,业主到公司门口静坐示威。跟装修公司闹纠纷,保安与包工头大打出手。被收购的传闻也时有发生。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赵辉自然知道症结所在。吴显龙岁数上去,野心也跟着只涨不跌。一门心思要做大。生态城、天鹅岛、高尔夫球场……什么时髦就搞什么,不计成本地扩张。资金链是环环相扣,无论哪个环节出问题,整个计划都要受影响。去年年底,他找赵辉帮忙贷款。赵辉硬着头皮,搞定了四千万。他嘴上称谢,心里自然是嫌少。但对于赵辉来说,这已是前所未有的出格了。聚会那天,苗彻也隐约露了意思,说审计时有人提了这笔贷款,但因为金额不大,也不牵涉过份的违规,便没有深究。苗彻的语气,也是为难的很。赵辉知道苗大侠素日的办事风格,多少也是念在他的面子,才网开一面。便愈加的惭愧。至于吴显龙再开口,那是无论如何不应承了。这一阵,显龙集团似是更加窘迫,看网上报道,因为拖欠工钱,建筑工人们集体罢工,还有人给市长写信讨要说法。闹得很难看。上周,吴显龙给赵辉打电话,把再次贷款的意思说了。赵辉自是拒绝。电话那头的叹息声,听得他心里一阵发酸,却也莫可奈何。吴显龙问候了一圈,“你母亲好?蕊蕊好?东东好?”——把谈话拉长,既增添了希望,也好少些尴尬。赵辉其实比他还要尴尬。帮不了朋友的忙。何况还不是一般的朋友。儿子东东七、八岁时,有次在体育课上摔了一跤,手指骨折,偏偏位置又很促狭,在食指与大拇指的连接处,又是韧带是经脉,医生说接好没问题,但不保证将来没后遗症。吴显龙认识一个北京的老中医,建议让东东去试试。那几天赵辉银行里恰巧有事,不允许请假。吴显龙二话不说,买了机票,当即带着东东就飞过去了。医药费、住宿费,还有给医生的红包,都是他垫付。一切办得妥妥当当。事后东东的手指也灵活如初。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赵辉一个男人带两个孩子,还有四个老人,有的是手足无措、天地不应的时候。出钱出力,费时费心,这些年来没少领人家的情——因此便更多了几分内疚。解释不好,不解释也不好。只好一个劲地说“抱歉”。
下了班。到停车场拿车。远远便看见吴显龙倚在车旁,朝自已微笑。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想,早点晚点的事,逃不掉的。于是挥了挥手,走上前。
“怎么不打个电话?”话一出口,便想,问得忒傻了。
好在吴显龙只是笑笑,“特地过来查你的岗,看有没有早退——晚上没约吧,一起吃个饭?”
赵辉只有答应。他以为是去外面吃,谁知吴显龙上了他的车,“去你家。”赵辉怔了怔。吴显龙道:“我叫了苏浙汇的外卖,半小时后送到——和你一个人吃饭有什么劲,实话实说,我主要是想见见孩子们。好久没见了,怪想的。”
回到家。打开门,保姆便告状,东东瞒着她把姐姐带出去,害她小区里找了一圈又一圈,“吓死我了,万一走丢了怎么办,我担不起这个责任的——”正要再唠叨,瞥见身后的吴显龙,才闭嘴。赵辉习惯了保姆的脾气,每天都要挑些毛病,其实是变着法子想涨工钱。也不理会,招呼吴显龙进屋,让保姆倒茶。
“时间都花在找人上了,到现在饭也没做——”保姆端上茶,有些为难地。
“那正好,”吴显龙笑道,“一会儿饭菜就送到。做了倒浪费了。”说着环顾四周,摆设有些乱,几张报纸掉在地上。熨了一半的衬衫摆在角落。桌角橱角贴了防撞条,应该是怕女儿撞到受伤。沙发上还乱七八糟堆着几个洋娃娃。心里暗自叹息,拿起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赵辉进屋把一双儿女叫出来。女儿赵蕊完全是大姑娘模样了,生得很清秀,只是神情中透着一股稚气,看人时眼睛眯起,也不打招呼。耳朵里塞着助听器。赵辉说“叫人啊”,她才怯生生地叫了声“爷叔”。儿子东东今年读高二,与吴显龙是熟稔的,哥俩好似的,见面就互拍肩膀,“你来啦——”吴显龙问他,“最近功课怎么样?”东东嘿的一声,“你怎么也喜欢问这个。”吴显龙便换个话题,“女朋友有了吗?”东东朝父亲看一眼,“怎么可能——”吴显龙道:“不会啊,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没有女孩子喜欢,讲给谁听都不相信。肯定是你要求太高了。”
赵辉咳嗽一声,岔开话题:“你刚才带姐姐去哪里了?”
“老是关在屋子里,人都要发霉了。我带她去透透气。”
“你说的倒轻松,”保姆兀自恨恨地,“要是人弄丢了,你爸不会怪你,我要吃不了兜着走。我跟你讲,你不用管你姐姐,读好你的书就行了,少给我添麻烦帮倒忙,我就烧高香了。”保姆是做久了的,也算半个自已人,讲话很是随便。
“就算是小孩,每天也要定时下去晒晒太阳补补钙,接触社会接触大自然。她那么大个人了,整天呆在房间里,不是傻子也成傻子了。”东东不买帐。
“我没有三个脑袋六条手臂!上次你也不是也晓得,带她去散步,好好的走着走着,人就掉到河里去了。亏得旁边有人会游泳,才没出大事。吓得我都快出心脏病了。你要带她出去,就在合同上写清楚,万一有啥意外统统和我没关系。或者让你爸再找个保姆。我一个人又要买菜做饭,又要收拾屋子,又要整天管个大孩子,实在没这精力。”保姆是徐州人,上海话里掺着苏北口音。听着倒也呱啦松脆。抱怨了一圈,碍着有客人,才打住。
一会儿外卖送到。六、七个菜,有荤有素,开了瓶红酒,煮了点面条当主食。赵蕊吃饭很快,面条呼噜呼噜,半碗便下肚。赵辉对她道“吃菜呀”,她才挟了几筷,吃饭时凑得很近,眼睛都快碰到饭菜了。却不小心又被鱼刺卡住喉咙了。一时手忙脚乱,又是倒水又是拿醋,好不容易鱼刺出来了,小姑娘打个饱嗝,拿过ipad,坐到一旁“切水果”,眯缝着眼,边玩嘴里还配音,“切——批呀——切——”。
“眼睛别离那么近。”赵辉关照女儿。
“晓得了。”往上抬了一寸。
赵辉与吴显龙互望一眼,都笑笑。随即碰了杯,“干杯!”动作有些不协调,洒了些酒出来。赵辉拿纸巾抹去了。两人停顿一下。背景音乐还在那里“切——批呀——切”。东东站起来,拉姐姐进屋,“走,我陪你到里面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