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学子们自己背书的日子,颜婧儿坐在学堂里,听着周围人们嗡嗡的背书声,脑子一片空白。
“颜婧儿?”褚琬坐过来问:“你没事吧?”
颜婧儿摇头,转过去看褚琬,突然开口问道:“若是你遇到有人要挟,你会怎么做?”
“要挟吗?”褚琬道:“这要看是什么要挟,若是不严重,我才不理他呢。”
“若是拿女子清誉来要挟呢?”
褚琬惊讶:“天呐,有人拿这个要挟你吗?颜婧儿,到底发生了何事?”
兴许是她声音有些大,旁边的学子们看过来,颜婧儿羞赧。
“走,我们出去说。”褚琬拉着她出学堂。
“你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颜婧儿难以启齿:“我…就是…”
“算了算了,”褚琬摆手:“你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罢。”
她奇怪道:“你哥哥是丞相,怎么还有人敢要挟你,你没跟你哥哥说吗?”
颜婧儿摇头。
“为何不说?”
“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那样的事,就算全天下人知道了,她也还是不想让顾景尘知道。
其他的事都可,唯独这一件事,不行。
褚琬细细打量颜婧儿:“你好奇怪,自己的哥哥为何不让他知道,又不是情郎,怕什么?”
颜婧儿脸颊倏地一热,不自在地别过脸:“你到底有没有法子?”
“有啊。”褚琬说。
“是什么?”
“那就跟父母说。”
颜婧儿垂头:“哦。”
这时,不远处有人喊她:“颜婧儿,监丞让你去一趟博士厅。”
颜婧儿心头一跳,莫不是之前在外头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褚琬也迷惑得很:“颜婧儿你又犯错了?啊也不对,若是犯错该是去绳愆厅才是。”
“我先去看看,你回学堂去吧,这事晚点再说。”
辞别褚琬,颜婧儿忐忑地往博士厅走。
博士厅就在西三堂和东三堂的正中间,旁边还有棵巨大的古槐树。颜婧儿第一次给段潇暮送课业时就是在那里。
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参天古槐树的枝丫延展在半空,几乎将整个博士厅都遮盖住,落下一大片阴凉。
到了门口,颜婧儿脚步沉重得很,犹犹豫豫的不敢进门。
许是里头的人瞧见了她,说道:“进来。”
这声音低沉清润,本该如夏日山泉沁人心脾,但听在颜婧儿耳中,却蓦地一怔。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去,却是见顾景尘坐在里头。
博士厅里没其他人,顾景尘坐在椅子上翻阅卷宗,旁边放着一盏茶,正在冒热气。
他来做什么?
颜婧儿诧异,同时心中更忐忑了。
她挪步进去,在顾景尘跟前福了福身:“大人。”
顾景尘淡淡“嗯”了声,继续看卷宗,也没抬眼。
颜婧儿等了会,渐渐的,内心开始煎熬起来。忍不住就想得有点多,且·越想越慌张。
许是瞧够了她局促的模样,顾景尘放下卷宗,抬眼睇她。
“你慌什么?”
“我…我没有。”
“学会说谎了?”顾景尘道:“抬起头来。”
颜婧儿依言抬头。
“吃过午饭了?”顾景尘问。
听了这句话,颜婧儿突然灵光一闪,摇头道:“还没,我之前确实有点慌。”
“哦,”顾景尘问:“慌什么?”
“…饿、饿得慌。”
“……”
顾景尘深邃无波的眸子,闪过一丝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他缄默了一阵。
这会,颜婧儿感到气氛没那么凝重了,她试探地开口问:“大人怎么来书院了?”
“你落下东西了。”
颜婧儿神色茫然。
顾景尘从旁边桌上拿起本书递过来,说道:“早上管家给我的。”
颜婧儿视线瞧过去,是昨日向他借的那本《水经注》。她原本也只是随口说的,根本没打算看这本书,然后就放在屋子里了。
丫鬟昨天得知颜婧儿回府是为了借书,以为这书对颜婧儿很重要,一大早就拿给顾荀。顾荀原是打算派人给颜婧儿送来,但得知顾景尘要来国子监见祭酒,就顺便托他送。
此刻,颜婧儿有些窘迫,还有点羞赧。
——因为顾景尘那看破一切且等着她解释的眼神。
“多谢大人,”颜婧儿接过来,道:“我早上出门急,忘拿了。”
顾景尘睇她片刻,也没说什么,收回视线,继续看卷宗。
颜婧儿将书抱在怀中,抿了抿唇,问:“大人还有事吗?”
“暂无。”
“那我先回去背书了。”
“你中午上街了?”他突然问。
颜婧儿面色一紧,心想,来了来了,他果然知道了么。
“出去做什么?”
“去…去送东西。”
“送什么东西?”
“课业,”颜婧儿不大确定情况,老实回道:“我帮同窗抄的课业。”
“为何帮同窗抄课业?”
“他说他很忙,而且…”颜婧儿尽量细致地解释:“我之前因为他受了些益,推辞不得,所以就……”
“嗯。”
不知为何,颜婧儿总觉得他这声“嗯”别有深意。仔细去看他神色,却又什么都瞧不出来。
她紧张地等了会儿,等着他接下来继续问。
但顾景尘只是“嗯”了声后,就专注在卷宗里头了。
少顷,似乎才发现她还在,说道:“你去吧,先去吃饭再回学堂。”
颜婧儿如蒙大赦,赶紧行了一礼,就出博士厅。
…
回到学堂,褚琬问:“颜婧儿,适才监丞叫你去做什么,没罚你吧?”
“没有。”颜婧儿摇头:“是我哥哥来了,给我送东西过来的。”
“你哥哥真好。”褚琬羡慕:“没想到丞相大人居然会这般体贴细致。”
颜婧儿眸子半掩,点头。
“对了,之前你说的那桩事,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这个以后再说吧。”
“哦。”
“啊,姜钰在看我们呢。”褚琬低声道:“她看什么?”
颜婧儿顺着瞧过去,姜钰已经坐直身子,转回了头。
褚琬悄悄道:“她上个月考试得了乙等,之前一直是甲等的,想必心里不服气呢。”
“颜婧儿,”褚琬又问:“这个月月底的考试你有把握吗?要不你再指点我一下?”
上个月考表章,颜婧儿请教了顾景尘几天后进步颇大,连褚琬都觉得颜婧儿一日千里。
因得她相助,褚琬终于也考了个甲等,这回兴致昂扬地问颜婧儿这个月的准备情况。
颜婧儿从博士厅出来,内心还有些恍惚,总觉得顾景尘不是顺道来送书的。
听得褚琬这般问,她心不在焉地道:“我也没把握,届时再看吧。”
“哦。”褚琬遗憾地坐回位置。
…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那天在国子监门外遇到的事情仿佛只是个梦,之后颜金凤夫妇也再也没来打扰过她,像是消失了似的。
一开始颜婧儿还提心吊胆的,担心梁家的人来京城,担心颜金凤来国子监闹事,担心得甚至睡不着觉。
眼见的,她这半个月来精神恍惚。
以至于月底的考试准备得一塌糊涂。
因此,当月考成绩公布时,众人一片哗然。
崇志堂一共六十名学子,能考甲等的不到十个,而新来的颜婧儿却是其中之一。这一度令众人认为颜婧儿便是那天赋异禀的文曲星下凡。
却没想到,这次颜婧儿考试失利,不是一般的失利,成绩直接掉到了丙等。
而崇志堂六十名学子,考丙等的也只有寥寥几个,颜婧儿的名字在上头格外打眼。
褚琬懵了,怎么会这样,像她这种不懂的都还考了乙等呢。
与她一样懵的,还有一众同窗和学官。
连隔壁正义堂的段潇暮听说颜婧儿考丙等,神色都怔了下。
“世子,”那小跟班在一旁说道:“之前的事查清了……”
…
对于众人诧异和费解的目光,颜婧儿疲惫且麻木,麻木得多了就已经无所谓了。褚琬问原因,她都懒得解释。
直到有人来传话,说监丞和祭酒喊她过去。
监丞于今日早上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的说崇志堂的学子颜婧儿与正义堂的段潇暮来往频繁且关系亲密。
这里头用词委婉,但监丞自然一看就明了这封匿名信想说什么。
无非就是举报颜婧儿跟段世子两人有私情,而且,这就是导致颜婧儿成绩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
国子监难得出几个好苗子,学官们自然是极其重视的,得知颜婧儿居然是因为这样的事而影响学业,监丞十分重视。
随后,他将这封匿名信递给了国子监祭酒苏云平。
他迟疑问道:“大人,您看这事…要不要禀报顾丞相?”
第23章
颜婧儿来到博士厅门口,脚步迟疑了下,就见段潇暮从里头出来。
段潇暮瞧见她,先是目光怪异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脸上渐渐地露出了些颜婧儿看不懂的神色。
他好像还挺高兴?
颜婧儿狐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你被罚了么?”
“罚什么?”段潇暮挑眉,眼里含着点笑:“监丞请我来喝茶罢了。”
“……”
见他这模样,颜婧儿半信半疑地与他告辞,正要上台阶,段潇暮忽地又喊住她。
“怎么了?”颜婧儿扭头。
“等会监丞若是问什么…”他懒懒地说道:“你就将责任推给我。”
?
颜婧儿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但段潇暮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潇洒惬意地走了。
博士厅内,监丞和祭酒坐在一处低声谈事,见颜婧儿进来,祭酒便停了话头。
颜婧儿给两人行礼,心里有些忐忑。好像又回到上次她打架被请到绳愆厅挨板子的时候。
但这次心情居然比上次更甚,因为这回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事由。
颜婧儿站得笔直的,惯常乖巧地低头。
监丞清了清嗓子,先开口问道:“颜婧儿,你可知让你来是为何事?”
颜婧儿摇头。
“是为你成绩的事。”监丞道。
颜婧儿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么松完,又听得监丞语不惊人死不休。
“有人检举你因男女私情耽搁了学业,可有此事?”
颜婧儿睁大眼睛,一脸茫然。
“有人看见你与段世子来往频繁且密切,可有此事?”
“我…”
“不许隐瞒,”监丞道:“段世子已经承认了。”
…?
怎么就承认了?
他承认什么了?
颜婧儿有点懵,随后尽量镇定地问道:“段世子说了什么?”
“别管段世子说了什么,”监丞语气倏地严厉起来:“现在,我就听你怎么说。”
“我没有。”颜婧儿道:“我跟段世子没有私情。”
“至于来往频繁,其实也不算多频繁,也就跟他见了几次。”
“几次?”
“大概五六次。”
“见面做什么?”
“…他要我…”颜婧儿想起适才段潇暮说的那句话,原来他让自己把责任推给他是这么个意思。
可他若是没说这句话还好,但提前做得这般体面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况且他之前还帮过自己。
想了想,颜婧儿说道:“我帮他抄课业,所以才见面的。”
监丞眉毛一挑:“为何要帮他抄课业?你主动帮的?”
这个“主动”莫名地令颜婧儿觉得羞耻,甚至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
她硬着头皮道:“因为段世子说他忙,所以……”
监丞幽幽地盯了她会儿,而后与祭酒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确定了什么。
“你先回去吧。”监丞道:“此事,待我与祭酒大人商讨后再作定夺。”
颜婧儿点头,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心情沉重地出了门。
待她离开后,监丞对苏云平道:“大人,看来事情不假,恐怕两人真有……”
停了下,他问:“这事,是否该告知丞相大人?”
毕竟这种事不好张扬,罚嘛,一个是打不怕骂不痒的段世子,一个又是丞相大人的妹妹,还真有点棘手。
苏云平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思忖片刻,点头道:“如实告知便是。”
颜婧儿回到学堂,在门口遇见姜钰。姜钰像是在跟人说话,打量了她几眼,而后转身走了。
褚琬瞧见了努努嘴:“别理她,听说她现在跟鄂国公府的小姐又搭上了。对了,监丞喊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颜婧儿回到自己位置收拾东西,边道:“就问抄课业的事。”
“啊?”褚琬压低声音道:“你给段世子抄课业的事被监丞知道了?”
其实不止这件事,但颜婧儿不想说太多,只点点头。
“那怎么办?”
“监丞说要跟祭酒商讨后再定夺。”
“还得商讨吗?那看来是很严重了。”
颜婧儿垂下眼睫,监丞罚她倒没什么,她就是担心这事被顾景尘知道。
果不其然,她担心成真,等到酉时下学的时候,就听说顾景尘在门口等她了。
颜婧儿背着书箱出门,见顾景尘的马车停在树下,他的马车后还跟着另外一辆,是颜婧儿平日乘坐的马车。
这情形,看来是特地来接她的了。
颜婧儿缓缓挪脚过去,福了福身:“大人。”
顾景尘没掀帘子,也没看她,只淡淡“嗯”了声,然后吩咐道:“上车。”
颜婧儿张口,想问是去哪,但最后还是没敢问出口,低着头乖乖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很快,车轮转动起来,颜婧儿靠在车壁上,沮丧得很。
她觉得最近发生的事几乎一团糟,从颜金凤来闹,到考试成绩,再到被人检举与段世子……
她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
顾景尘平日繁忙,今日特地丢下政事来接她,可想而知,一会儿要面临的是什么。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停下来。
颜婧儿掀帘子去瞧,所到的地方是家酒楼,而顾景尘那边已经抬脚下马车,她也赶紧拿起书箱下马车。
顾景尘站在台阶上等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他似乎很喜欢石青色。见他穿过两次,但这次不知为何,这个颜色令他看起来冷峻几分。
分明才是夕阳西下,阳光也还暖和,但颜婧儿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顾景尘像是看见了,睇她一眼,而后转身上楼。
掌柜显然是头一回招待丞相大人,站在旁边很局促,脸上的笑热情但小心翼翼。直到看到丞相大人后面跟着的小姑娘,他才舒了口气。
“大人楼上请,姑娘请。”掌柜领着两人蹬蹬蹬上楼,到了雅间后,亲自接过小厮递来的茶壶,准备泡茶。
原本是想表现一番殷切周到的,但顾景尘没给机会,挥手道:“下去吧,你们都下去。”
“是是是。”掌柜立即退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就只剩顾景尘和颜婧儿两人,还有炉子上银壶煮水咕噜噜的响声。
颜婧儿扯着书箱肩带,福身行礼:“大人。”
“坐。”他说道。
颜婧儿打量了下四周,雅间宽敞,分外厅和隔间。外厅吃饭用,隔间是软榻小椅吃茶用。
她们现在就在隔间里,顾景尘坐在椅子上,而软榻临窗,能坐的只有他对面的椅子。
颜婧儿缓缓落座,其实也不是没与他对坐过。以前在百辉堂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是对坐的,但这回许是换了地方,又许是他气息格外冷,颜婧儿坐得极其不安。
半天也不敢说话。
“书箱放桌上。”顾景尘边提壶泡茶,边说道。
“哦。”颜婧儿照做,卸下书箱放在旁边桌面上。
顾景尘泡茶慢条斯理,悬壶高冲、温杯、拨茶、注水、出汤,动作流畅且好看。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且白皙,乍一看是文人提笔的手,但颜婧儿曾在马场见过顾景尘提剑的时候,力拔山兮气盖世。
她知道,这人清瘦的衣袍下,是劲道结实的肌肉。
很快,顾景尘递了杯茶过来。
颜婧儿赶紧拿起杯托去接。她悄悄抬眼去看他表情,却恰好撞上他的眼睛,心下一慌,差点就拿不稳。
“知道我来做什么?”他问。
颜婧儿摇头,随即又点头。
“说说。”
顾景尘往椅子上一靠,他视线淡淡的,像风吹过屋檐的冰凌,裹挟些许寒气。
颜婧儿将茶杯放下,老实道:“因为我的考试成绩。”
“还有呢?”
“因为…”颜婧儿难以启齿,停了会,才道:“有人检举我跟段世子有…私情。”
顾景尘沉默,没说话。
颜婧儿被他的目光迫得抬不起头来,她小声解释道:“这事纯属虚构,我跟段世子并没有。”
“我只是替他抄课业,与他见了几面然后被人瞧见了。”
“但后来我已经跟段世子说清楚,以后再也不帮他抄课业了。”
颜婧儿咬唇,缓缓抬头:“大人信我吗?”
顾景尘敛着眉眼,目光平和,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想法。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似乎极有耐心地听她解释。
颜婧儿突然伤感起来,鼻头也有点酸,她又问了遍:“大人信我吗?”
“信。”他开口道。
随着他这一句“信”,颜婧儿鼻头更酸了。
她努力缓了缓,也没等他问话,就说道:“考试成绩的事跟这个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
“跟…”
颜婧儿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崩塌,原本该恐慌的,可此时此刻反而坦然起来。
“跟一些私事有关。”
“大人,”她眼角微红,鼓起勇气说道:“我有件事其实一直瞒着你。”
“我在泸县的时候,已经…已经…”
颜婧儿嘴巴微张,喉咙发紧,强忍着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已经被姑母许了人家了。”
“我怕大人知道呜呜呜呜…”
“我怕大人不要我呜呜呜…我不敢说……”
她哭得难以抑制,却只是闷声低低呜咽,肩膀也颤抖不停。
终于等缓了会儿,颜婧儿继续道:“可那梁家公子是个傻子,我根本就不愿的,是姑母骗了我的贴身之物去,还逼我……”
去年冬,颜金凤跟她说县里来了个得道高僧,能改命。她倒不是想改自己的命,而是颜金凤骗她说改了她的命,父母哥哥们兴许就能安息。于是她傻傻地信了,颜金凤说得准备一件贴身之物,可她寻了好一会儿也没寻到合适的贴身之物,最后被颜金凤强行拿走了件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