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律转身,缓步走下台阶,声音暧昧:“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这么想,我也可以否认。”
柳惊蛰在夜色中目色沉沉。
柳老太太在临终遗言如同醒世恒言一般,在他耳边声声不息:唐家这个地方,要明白,要明白,但永远不要太明白。
柳惊蛰在唐家处理完后事,丰敬棠亲自送他。两个人并肩走着,丰敬棠听见柳惊蛰正在和陈嘉郡打电话。
“陈嘉郡,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答得有板有眼:“晚上九点半了。”
“记得我昨晚对你讲过什么呀?”
陈嘉郡隔着电话都怂了:“嗯,我的伤刚好,要多休息,不能和朋友玩太晚。”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电话那头那么吵,你别告诉我你在家,这是电视机的声音。”
“……”
不得不服柳惊蛰的这点本事,隔着电话也能把陈嘉郡想到的所有借口都堵死,不见面都能站稳“理”字,居高临下地对她进行批评教育。
陈嘉郡的声音顿时弱下去一半:“嗯,我马上回家……”
“很好。”
不待她回应,他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丰敬棠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啧啧啧——不得了。都快嫁给你了,还一点都不懂得任性,这么乖?”
柳惊蛰没否认,也不觉得他欺负人理亏:“没办法,从小教得好。”
“……”
占有欲这么强,也只有陈嘉郡能受得了。
柳惊蛰将一旁婚礼邀请函交给他:“给唐律的,给我的红包让他看着办,不是分量最重的我不收。”丰敬棠笑笑,有些意味:“恐怕,你这邀请人一栏还得加一个名字。”
“谁?”
“夫人。”
柳惊蛰脑中顿时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一个很美的女子。而且,不能走。那孤零零的一双腿垂着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得七零八落的画面,会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过目不忘。这是一个坐在轮椅上都能以姿色惊到你的女子,如果能站起来还了得?
“不了不了,”柳惊蛰像是急于划清界限,“不想插手”的态度昭然若揭,“她是唐律的人,我不想越界过问。何况……”
他话锋一转,意思很深:“季清规非常不好惹。”
“你不想惹,她却已经盯上你了。”
丰敬棠靠近一步,笑意加深,仿佛看见柳惊蛰发愁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他压低声音,告诉他一件事:“你以为那一晚,霍四怎么能及时赶到你那里?是季清规算准了你会有事,让霍四立即过去的。她离开这里多少年了,能靠的只有观察和推断,却算准了多少事,包括你在内。你和陈嘉郡能活着回来,都欠她一个人情。”
柳惊蛰从不晓得一个女人的“厉害”是什么样子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一个女子远在千里之外,用眼看,用脑想,调兵遣将,就能不容他反抗地解了他的困境,令他从此欠了一份人情。这是一个一出手就能打出这么漂亮一仗的女子,可是偏偏却断了腿,永远被困在了轮椅之上。
柳惊蛰想,天才和植物人一样,都是孤独的。季清规既是天才,又是植物人,她一定孤独死了。
柳惊蛰重回唐家,没歇上一口气,又忙成了狗。众人见到柳惊蛰归位,仿佛见到了救星。柳惊蛰重返唐家的第一天,办公桌上堆出了一个历史高度的文件几乎让他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傍晚六点,柳惊蛰在会议间隙听到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着“陈嘉郡”的名字。这个小朋友前阵子养好了伤,就迫不及待地参加了公司的邮轮年会,沿着海岸线去日本游玩,每天给他发的短信也是干巴巴的三段论“早上好”“吃饭了没?”“我睡啦”。柳惊蛰常常觉得不可思议,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后来,柳惊蛰才明白。原来海洋深阔、山样不动,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接起电话:“陈嘉郡?”
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清亮,伴随着海浪和风的声音:“柳叔叔,我今晚回来了啊,快靠岸了。”
柳惊蛰忽然心念一动,抬手做了个手势,中断了正在开的会议,示意办公室内所有人出去。众人得了令,纷纷拿起文件向他示意,有序地一一退了出去。
特助尽责地把门关上,柳惊蛰坐在座椅上转了一个方向,望着落地窗外的一城夜景,徐徐开口:“陈嘉郡,今晚见个面吧。”
“啊?”
“直接到我这里来,我在公司等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喘,似乎在搬运沉重的行李箱:“换个时间吧,我想回家睡觉了。”
“不行。”
柳惊蛰慢悠悠地开口:“三年前的今天,我们分手,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当然要见一面了。”
“……”
刚上岸的陈嘉郡看了一眼手机,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陈嘉郡即使再好的脾气也有点忍不住了:“我说,你有点过分了啊。”
柳惊蛰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笑声传过来,令她连他的过分都包容了。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他这么笑了。他的世界里有太多的来者不善,消磨了喜怒,最后连笑都忘记了。
“那么,你要等我一下。”
陈嘉郡拉起行李箱,在已经暗下来的夜色中勇敢地朝前走去:“我会走向你,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天上忽然下起雨来。
这雨下得又小又密,不似冬季阴冷的暴雨,带着三月初春的暖意,一阵阵的,春雨绵绵。
陈嘉郡下了出租车,从司机手中拎过箱子,一抬眼,就看见站在了对面的柳惊蛰。
他已经站在那里好久了,衣服下摆被打湿了一点。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马路,隔着车如流水马如龙。陈嘉郡看见他单手撑着一把黑伞,缓缓走了过来,一如过去的十几年,她来这里找他,他不管多忙都会下楼来接她。和他分手的三年里,每当路过这里时她都会想,天意对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是许,是不许?现在她明白了,许不许都不要紧,许不许她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她拎起行李箱,朝他走去。箱子的轮子在潮湿的地面划过,拖出一个个湿漉漉的音节。
一把黑伞撑在了她的头顶上方,他的右手从背后伸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支笔。他对她偏头一笑,送羊入虎口:“签了它。”
“什么?”
陈嘉郡接过,翻开一看,手一抖,差点掉了:“结婚协议书?!”
“陈嘉郡,你声音太大了。”
“……”
陈嘉郡抬头望了望,这才发现四周路过的人都在对自己侧目,不少人正捂着嘴看着她笑。这里是在唐家的公司楼下,不少人刚从公司出来,又是认识柳惊蛰的,这会都三五成群的看着他,笑着讨论,好像都不打算下班了。
陈嘉郡一张小脸通红,看了他一眼:“哪有人在马路上让人签这个的,我没你那么会搞事,你不能这样搞我。”
柳惊蛰大笑:“陈嘉郡,你是有多怕我?这种时候还在防着我搞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