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受他一声尊称长辈的人,只有你。”柳惊蛰的声音很平静,“唐律待你不薄。”
“再尊重,我也始终要受制于他。”
“所以你要反,”他抬头看他,“不惜拖我下水。”
方伯尧眯着眼,同他对视:“不从你下手怎么行?拖不了你下水,就断不了唐律的一臂。”
柳惊蛰轻浅一笑:“可惜,你却没料到挑错了人,我偏偏不反他。”
老人眼神阴鸷,终究抵不过心中的疑问,阴森地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识破我的打算的?你们,明明不可能有任何证据。你父亲意外身亡这件事,唐秩内疚一生,不忍你母亲痛苦,遂给了她余生的希望,没有把你父亲身亡的消息告诉她。这件事,除了当时同在一条船上的林寒知道外,根本没有任何人见证。”
“所以收买林寒,让他撒下弥天大谎,就能将一宗意外变成一桩血案?”
“……”
柳惊蛰几乎有些同情这个老人:“方伯,你在唐家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像林寒那样的人,你开得出价码,我定能开出更高的价码吗?”
方伯尧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久,才松了这口气。
他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你和唐律,从一开始就识破了我的计划?那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配合你演下去,对不对?”
“……”
柳惊蛰神色淡然:“樱庭直臣不了解唐律,方伯,难道连你也不了解吗?”
方伯尧怔住。
柳惊蛰在一瞬间,对这个老人有了深刻的同情:“他那个人,杀心那么重,方伯,这些年你都不了解吗?你给他下了这么凶险的一步棋,他求之不得。顺了你的意和我反目,让我得以顺利入樱庭财团。他的胃口不止方家,他是连百年樱庭家也要一并吞了。”
方伯尧愣怔半晌,忽然揪紧了胸口。他的心脏很多年来都不太好,柳惊蛰知道。
他淡漠地结束了这次谈话:“为了权利,为了欲望,你不惜把唐家两代人给我母亲的希望一力毁掉。我母亲于乱世生存,我父亲的失踪而不亡已是她活下去的最大信念。是你,令她悲伤而终。所以我肯答应唐律帮他这一把,不惜一人犯险,也要拉整个方家和樱庭家陪葬。”
方伯表情扭曲,痛苦至极。柳惊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叫来了狱警。
医生随即赶来,方伯尧已经倒下。
费数年心血精心布下的局,到头来却为局中人做了成功的垫脚石。这么大一个失败,将这个七十三岁的老人轰然击倒了。
柳惊蛰休息了整整一个月,某个傍晚,他终于决定动身去一个地方。
位于半山的“唐家”,一别两年,当真是忽有古人来,好久不见。
通往唐家的山路,有块写着“私人所有”的指示牌。清清静静的一段路,柳惊蛰没有开车,用走的,似乎是忽然兴致而起,想要亲自丈量,通往那个困他一生的地方,究竟有多远。
走至庭院外,还有一段距离时,男人忽然停住了。
黑压压一片人,清一色的黑西装,分列两旁,为他敞开大道。见他来了,大家齐身鞠躬,声音震慑山林:“柳总管——”
百千人的齐声致礼太震慑,惊起群鸟,“呼啦”一声从林中破空而出,带起山林呼啸,好大的阵势。
柳惊蛰眉头狂跳,面无表情冷汗狂下地穿过人群,见到了正等在庭院前迎接他的丰敬棠。柳惊蛰指指这夸张的阵势:“他搞的?”
丰敬棠微笑:“除了他,还有谁吩咐得了唐家上下百千人?”
柳惊蛰的风凉话顿时就来了:“浮夸。他浮夸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又不是女人,用不着他这么来哄。”
丰敬棠眉眼弯弯:“他说了,柳总管还是要好好哄一哄的。你为他出生入死卖命两年。这两年的人情,他欠得大了。”
柳惊蛰最后是在母亲的安息处见到的唐律。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登上山,就在苍劲翠柏间看到了早已立在那里的那个身影,手握一束百合,正弯腰放于故人墓碑前。
这人是有自成风景的力量的,林中小立,悠悠人间的光阴之感就全出来了。
柳惊蛰停了两步,看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
一个华丽的声音如约响起:“回来了?”
“啊!”他应声而起,行至他的身旁,“答应过你的。两年,幸不辱命。”
唐律微微侧身,偏头对他一笑,炫天惑地的倾城之姿。
两个男人间的谈话有时是可以很简单的,给一个承诺,赴一场生死。他们不用说的,他们用做的,这就叫生死之交。一个眼神,一个示意,就能把语言代替了。这是闯过生死的人才会懂得的默契,合二为一,旁人分不了,也杀不死。柳惊蛰明白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自己只能和自己有这种默契,而唐律却能和很多人有,所以唐家最高权利人的位子,只有他坐得稳。内里暗藏杀机,却又懂得和你推心置腹,这就是唐家现任掌权人。一天天地厉害成这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寂寞。应该是不会的,柳惊蛰自嘲地想,唐律该是连寂寞的时间都没有的。
“方伯的事,和方是非没有关系。方伯终究顾虑了方是非的前途,没有拖他下水。最近我听说,方是非出车祸失踪了。我还听说七分陆三分水道都收到了指示,一定要找到他。”他顿了顿,问,“是你下的命令?你一定要找到方是非,不惜动用这么大的力量。这样的事,你已经好久都没有做过了。”
唐律没有否认:“怎么,你想替他求情?”
“不算求情,应该说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他没有做,你便不能迁怒于他。”
男人声音幽幽:“放心。既然你开了口,这个情面,我给。”
柳惊蛰点了点头。
和方是非一场至交,能保住他不受牵连,他已算是尽了力。唐律到底会不会放过他,柳惊蛰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以唐律的性子,赶尽杀绝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
柳惊蛰俯下身,将手里的花放于母亲的墓碑前,与唐律的百合一同摆放着。他忽然开口:“方伯和林寒对我母亲撒下弥天大谎,说你父亲害死了我的父亲,你当年是如何令我母亲再相信你的?又是如何让她说服我日后赌一把,相信你的?”
被质问的人说话轻描淡写:“你是怎么信我的,伯母就是如何信我的。”
柳惊蛰沉默了一下,旋即释然。
“也对。”
就好比很久以前,唐律单手按住他的左肩,只对他讲了两个字,“帮我”,柳惊蛰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见不得这人伸手求援,即便只有两个字也不行,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似一场大委屈。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事,都是不予外人知晓的密探。天色渐暗,唐律在老太太的墓前祭奠了一会儿,便打算先行离开。柳惊蛰忽然叫了他一声。
唐律微微侧身:“什么事?”
“关于陈嘉郡,”柳惊蛰声音很淡,“你当年一定要把她放在我身边,确实是有你的目的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