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只听得女人淡淡道:“你是习惯华丽的,今日怕是要处不惯舍屋了。”
柳惊蛰接了话去,应得静气:“大抵中国房屋都是宜于简谱而非华丽的,行百里归来,寻的是一个心安,而非陈设。”
两人坐下用饭时,女人又道:“舍下不才,今日招待您的晚饭备了鱼与茶饭,怕是要屈了您的口。”
柳惊蛰盈盈一笑,很是清雅:“昔年我在日本时,十分敬重这鱼与茶饭的奥妙,清淡、禅意,没有大惊大恨,让人心里很是不累。”
话毕,继续用餐,席间静悄悄,到了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的地步。两个人都是处事的高手,皆在不动声色中打量着局面,女人心中有数,这一二来回,他都接得高低立现。一个有备而来的柳总管,她怕是已落了下风。
食毕,撤走餐具,女人终于开口了:“柳总管,您的来意,我是知道的。”
她这话一开口,用的是中文,字正腔圆,柳惊蛰放下茶杯,知道这女人终于放弃东耍西套,要跟他正面摊牌了。
女人果然很果断:“我是不会背叛樱庭财团,做出不利于樱庭家的举动的。”
柳惊蛰偏头一笑:“‘背叛’这个字用得不好。”
女人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
男人缓缓道:“应该说,是不会再‘被威胁’才对。”
女人平放的双手猛地握紧,没有说什么。虽然一早就知这个男人存心找上一个人时,没有完全的筹码绝不会动手,但她还是想赌一赌,赌他的筹码和她的决心。
柳惊蛰屈膝端坐,很古典的日式坐姿。李直子看着他,摊牌向前她微微颔首,就觉这是个很可怕的对手。用她所熟悉的礼仪,做这兵不血刃的事。男人将一张照片推移至她的面前:“您的孩子,很可爱。”
柳惊蛰知道她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女人。一个三十五的女人,已经经历过太多尔虞我诈,感情变得沉寂,提不起来,决心变得很腐朽,很难变通。这样一个女人要被说服,转换立场,是非常不容易的。她今天几乎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接待这一位贵客,她想看一看,在中日两方都被人尊称一声“柳总管”的这个男人,会以怎样挫败的姿态落荒而走。直到这一刻,当他拿出那张照片,女人终于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她的软肋被人勒住了。
男人单刀直入:“他已经七岁了,你缺席了他七年的时光,算一算,还准备缺席多少年?孩子的父亲,位列日本大财团的继承人之位,为了自己的声誉,独自抚养你和他未婚生的孩子,并切断和你的一切往来,你人微言轻,夺不过他,只能隐忍。樱庭直臣知道你盼子心切,他从中斡旋,获取了孩子父亲家族的允许,你一年可去探望一次孩子。你从此为樱庭财团出生入死,没有比‘财务’这个东西更能被称为财团的必争之地了,你为樱庭财团做出漂亮的明面帐,也为它做出决定生死的暗帐。其实你心里未尝不明白,那个孩子,不是樱庭直臣对你的‘恩’,而是他用来牵制你的‘人质’,日本战国时期的‘人质’作风,几乎成了定式,遗留至今,你对此不感到遗憾吗?”
女人终于动容,没有一个母亲在面对孩子时,还能保持一个女战士的面貌的,她心里一软,就让他有机可乘:“您可以给我什么?”
柳惊蛰微微一笑。
决胜负的时候了,他心里总是格外的平静:“我可以将你的孩子的抚养权、监护权,都从他父亲手中,夺来给你。你和这个孩子,从此不分离。”
女人当即有热泪,又忍住了:“这么难的事,您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做得到?”
男人好似听到了幼童的天真话,扫过去一个艳艳的眼风,炫天惑地:“难?请你相信,这件事如果对我而言也可以算‘难’的话,我做过的还有一些事,难易程度,都将无法被定义了。”
两个人密谈了数小时。
送客的时候,廊下一屋的风,晚风拂面,令男人的身姿更清朗。李直子看着他的身影,就在想,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谁能相信,做着的都是带血光的事。
“樱庭财团的暗帐,我会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慢慢透露给媒体,搅动舆论,一部分透露给竞争对手,给对方可趁之机,最后一部分给执法机构,跨国事项恐怕还会涉及国际法,这件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希望您有心理准备。”
“拜托你了,也辛苦你了。”
如此,两人一路无话。
送客至门前,女人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要这么做?”顿了顿,她又不禁提醒他,“若您再能忍一忍,等一等,胜算会比现在更大,您现在是在博生死。”
男人示意她止步,不必再送了,临别时给了她一句话:“您有孩子,我也有。您可以为了您的孩子做危险的事,我也是。”
陈嘉郡恢复得很好,这归功于她的努力。
每日两次冗长的换药过程,非有好耐心不可。一层层纱布揭开,直面丑陋不堪的伤口,再涂药水,又冷又痛,再一层层包扎好,循环反复。这一个过程中,陈嘉郡静得不像一个病人,会待到一切都好之后,对护士道一声“谢谢你,麻烦你”。偶尔一次的发问,也是在一周后手臂伤口还不见转好的迹象时,忍不住问了一声:“是不是好不了了?”乔医生立刻对她道:“不会,没有伤到筋骨,只会慢一点,总会好的。”见她不说话,乔医生了然,笑着对她道,“暂时不好看一点,柳惊蛰不会介意的,他什么女人没见过,早过了以貌取人的年龄。”一句话,说得陈嘉郡立刻红了脸。乔医生当下看透这女孩子的心思,说要过情关,还是过不了。
陈嘉郡知道是柳惊蛰救了她,送她来医院。当她睁眼见到辛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时,她就知道,这里面,有他的插手。然后自她清醒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夜晚用的药有安眠的成分,她撑不住,沉沉睡去,也不晓得每一个深夜他是否来过。她不会去问辛姨,辛姨老了,见她四肢被伤成这样,都要落泪,若再知道她心里还被捅了一刀,伤了两年未曾好一分,不晓得会替她难过成怎样。
一连半个月,都不曾见过他,和他有关的事,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源源不绝而来。从媒体爆料开始,樱庭财团涉嫌财务造假、偷税漏税、非法用工、行贿的事件开始被爆出,甚嚣尘上。半真半假的事件最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樱庭财团的董事会高层成为媒体围追堵截的对象,尤其是柳惊蛰。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占据董事会一席之地的外籍人员,樱庭小姐的未婚夫,媒体追堵不放,誓要找出他公关式发言“会和樱庭财团一同尽力”背后的真正意图。
这一晚睡前,陈嘉郡忽然问辛姨,樱庭市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
辛姨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她也不想骗她,直言告诉她,她只见过他们几次,并不了解樱庭小姐,但见柳惊蛰待她很有礼,好似还带这几分敬重。陈嘉郡“哦……”了一声,拖了尾音,心里有难过。能够得到他的敬重,必然是一位优秀的小姐,否则以柳惊蛰的性子,是得不了他的敬重的。随即陈嘉郡又有些看开,好似好阔天空。她喜欢的人,有比她更优秀的小姐相伴,人往高处走,她为他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