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开,但心事仍重,这一晚她睡不好,朦胧间有人拂过她的额头,她睁眼,睫毛刷过他的手。四目相对,她当即清醒。好半晌无人讲话,四下一静,两个人的心都累了起来。同时开口——
“我吵醒你了?”
“你怎么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柳惊蛰扶她坐起来,陈嘉郡舔舔唇,她觉得渴,一杯水已经递到了她面前。陈嘉郡接过,道了声“谢谢”,涌起些难过。和他之间这么多的默契,却也逃不过一句生分了的“谢谢”。
柳惊蛰站在她面前,终究还是放不下:“介意让我看下你身上的那道伤吗?”
“介意的。”
柳惊蛰点点头,他不勉强。
“没关系。”他嘱咐她,“但对乔医生,不要这样介意,对医生要坦诚。”
陈嘉郡捧着水杯,忽然道:“只能看到这里。”
柳惊蛰低头去看她。
陈嘉郡单手解开了病号服的两颗纽扣,敞开胸前一小片肌肤,夜色下才有勇气做得了这一举动:“我是说对你。”
她相信,以他惊人的观察力与记忆力,只需看一眼,看一点,就能明白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愿意给他多看,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始终以一种强大的理念存在着,时刻提醒她,他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亲人了。
柳惊蛰看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似乎想伸手,但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他忍了忍,在床沿边坐了下来,尽力将话问得平淡无波:“还想得起是谁推你的吗?”
陈嘉郡声音很淡:“我没有看见。”
柳惊蛰点点头:“没关系。这样的事,不用看见,也不用记得。”不要紧,看不看见都不要紧,他会替她看见的。
“啪嗒”一声,有水滴落在水面的声音。
那么静,落得那么准,一滴眼泪自她眼眶落进水杯,水纹被急速地抚平,一丝痕迹也没有。
他终于伸手,抚过她的眼角。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是一个别人伤她也会让她作检讨的小女孩,天性学不会作恶,好人难做。
“陈嘉郡,”他抚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被任何人讨厌,错的是犯罪的人,和你没关系。”
她闭了闭眼,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沾湿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她很失望,却不知该对谁失望,“可能……我做了讨人厌的事还不自知吧。”
“你没有。”他将她抱入怀。很多事,他不能告诉她,于是只能一遍遍地对她讲:“陈嘉郡,你没有。”
她的道德集体出走,给了她夺人所爱的力量,反手搂住了他的颈项。
她明白自己有可能完蛋了。这样的深夜,喝了一杯凉水,讲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就抱紧他无声地流泪,没有目的,没有禁忌,她发现自己竟然非常喜欢做这样的一个陈嘉郡,过一回瘾,贪一时欢。
“我想回到过去。”她对他哽咽,“做那个刚认识你、没有喜欢你的陈嘉郡。”
那时的陈嘉郡,多敬畏他啊。
小小的一个人,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哪有那么多关乎爱的自苦。
和他一起吃饭,她从不挑食,其实她是挑的,但和他一起,她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敢。直到某一天,他看着她埋头专注吃完一盆青菜和饭,兴致而起说了句:“在可以挑食的年纪但求一饱,你挺有意思的。”她对他不寻常的感情,或许就在那一刻莫名生起了。
“十五六岁的中学,身边同学开始有‘恋爱’这回事出现,一封情书可以让一个女孩子失眠好几晚,那时的恋爱是多么纯粹,两个人已在晚自修结束后一道回家就可以被称作‘约会’,男孩子送女孩子一只千纸鹤就可以被称作‘心意’。我不是没收到过表白,但那样的男孩子,一旦我有意识去用‘男人’的标准去衡量,哪一个能及得上你。唐家、柳家,哪一个都是重重杀机,你让我看见了那么多旁人见不到的另一面,你让我怎么做到没有感觉?以至于到最后,我已经没什么目的去做‘喜欢你’这件事了。多喜欢一点,自己愉快一点,就是好的……”
是只有这样纯粹的喜欢,才做得到一场盛大的热闹中总带着一丝绝望。
二十二岁的陈嘉郡终于把“喜欢”这件事做足十三年之后,有勇气在他身边问一句:“她对你好吗?也像我这样,喜欢你吗?我希望,从那样的大家族走出来的小姐,比我更好。你说过,这日子这么长。这么长的日子里,等不来一个你希望有的,‘变得更好’的陈嘉郡,等来一位更好的小姐,我也不会认为这是坏事。”
她没有等来他的回答,等来了一阵轻吻。
她发觉他在吻她,是从耳根发热开始。很轻,似吻非吻,带着湿热的气息在一瞬间令她微微轻颤。这道气息一路向下,沿着她修长的颈项一点点吻下去,最后以一个恰恰好的角度,从她精巧的下颌往上吻了下去,刚刚好,对上她的唇,她被后背一股力道推着往他怀里带,有种错觉会被他一口吞入。
她从被他带起的深吻中清醒,一把推开他,捂着嘴偏过了头:“我不做第三者。”她不想和他玩性,因为知道眼前这人是高手,她自知玩不过他的。她对他淡淡的、持续性的喜欢,是十分干净的,阻止她成为他身边的非道德者。
柳惊蛰轻轻一带,再次咬住她的下唇,将她带进怀里:“我跟你之间,从来容不下第三个人。这么多年的时光,别人怎么进得来?”
陈嘉郡隐隐升起些预感:“那你手上的订婚戒指,代表着什么?”
柳惊蛰终于停了下来。
他不说,陈嘉郡也明白,她是问到他不为人知的底线了。
他似乎是想赌一把,有一瞬间想从灰色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不小心,将两个字的滔天秘密脱口而出:“权谋。”
说出来的一秒后,他就明白他赌错了。
陈嘉郡绝不会是那种,习惯地接受这一个现实的人。她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小女孩,她具有的朴素的、不作恶的道德观,他比谁都清楚。
两人皆沉默,半晌过后,他被陈嘉郡慢慢推开了。
“我不懂你,”这样的一个柳惊蛰,要她接受,不是很容易的,或者说,要任何人接受,都是不容易的,“我不懂你的这一个‘权谋’,是对唐家,还是对其他人。但就算不懂,我也明白这件事是很不好的。当年在拍卖会上,回来后你对我说,从樱庭小姐口中问出了一些事,对唐家有利,那时我就没有办法去认同你这样的做法。对一个女孩子薄情,习惯了之后,对另一个也会比较下得了手。男人若是想做一件事,可以有很多办法,最没有品的一种办法,就是利用女人,尤其是,利用对你有感情的女人。”
柳惊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放开了她。
“还有呢,”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唇,拭去些方才沾上的她的味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似乎想忍,终究道德感占上风,没有忍得住。
“我很怀念,小时候被我仰视着的那个柳叔叔。”即便有感情,也要为道德让道,“你是对的,你是好的,你是……不作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