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不敢去想,这一晚,他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海面上乱成一团,哭的、喊的,撕心裂肺,救援队一组组地飞驰而来,能救的人却那么有限,一条条的救援船,几分钟就坐满了人,飞驰向岸,水里的人似乎永远比救援船要多。泰坦尼克号的悲剧震痛了人心,他不能去想,当这样的悲剧发生在陈嘉郡身上时,他会怎么样。他仍然冷静地开着快艇、来找人、思索救援方向,他只是疯得将速度飙上了极限,引来了海岸警卫队的警告也在所不惜。
他想起那天,她输给了他,对他讲“我不认识你”,他心里顿时掠过一丝寂寞,那时他还不愿承认,那种寂寞,就叫钝痛。在酒吧里,江和歌笑着对他讲,小女孩是不能瞒太多事的,瞒得多了,瞒得久了,她有了别人对她好,慢慢就可以忘记你了。这些年他一个人做事做久了,怎么可以就这样忘记,他和她之间本就不是输赢的关系,情意的事还是要靠情意来解。
“陈嘉郡——!”
一声轰鸣,千疮百孔的半岛号猛地向下陷了几分。现场一片惊叫与哭声,凄厉地夹杂在一起,隐隐现出了地狱的模样。
柳惊蛰忽然停了下来,他忽然的熄火令船身受不住巨浪的冲击,一瞬间几乎翻船。柳惊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时候,他要救她,只能靠冷静。还能够想,就还有希望,连他都乱成一团,她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他静默了几分钟,忽然拿起手机,拨下了一个号码。方是非在电话那头接起来的声音听上去震惊不已:“柳惊蛰?”
“你听我说,”他开门见山,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你用电脑登入一个地址,我给你账户密码,里面有陈嘉郡的信号定位,她日常用的手机、背包,都是曾经我设置过跟踪器的,这件事她不知道。所以她只要没换过这些东西,我就能知道她在哪里。”
方是非听着一个接着一个的秘密,心里被震惊连接冲击。他有一万个“为什么”要问,柳惊蛰的声音却止住了他所有的发问。方是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柳惊蛰,冷静,却是强迫自己的冷静,有一丝疯狂,好似即将失去什么他用尽全力要保护的。方是非被这样的柳惊蛰震住,意识反应之前已行动起来,迅速输入密码登入,连续操作之后,幸运之神眷顾了他,陈嘉郡的定位信息显示。方是非当即告诉给柳惊蛰,那边接收到,连“谢谢”都忘了说,急速挂了电话。
他终于找到了陈嘉郡。
在她抱着一块浮木,抱了这么久冻得已经失去感觉之后。
当柳惊蛰抱起陈嘉郡,从海里将她救上快艇的时候,眼神触及她身上薄薄的衣服,柳惊蛰的心脏忽然就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这个小女孩听话成这个样子,将他所教的所有,即便在分离这么久之后,都一一记在了心里。她记得他教过她的,落水要将厚衣服脱下来,以免衣服浸泡厚变重将人拖入水中,他还教过她的,要在水中用力蹬脱鞋子,否则它会成为求救的阻力。十三年了,距离他接手她的第一天,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在这十三年里,她似乎从未有过“父母拥护我们就要反对”的叛逆期,她乖得没有一丝任性,连“喜欢他”这件事,都做的隐晦而纯粹,用片段的欢喜抗衡了持续的作痛。
柳惊蛰迅速脱去她身上被浸泡得冰冷的衣服,用他的外套用力将她裹住,捂住她的手不停揉搓,拍着她的脸喊她:“陈嘉郡,你听我说,这里太冷了,你不能睡。”
她的状况很不好,湿透的长发粘在脸上、肩上,隐约还有意识。但嘴里喊出的声音却像呓语,听不清一个字。海水浸透在人身上,冷到这个地步,就不是冷了,是尖刀利刃般的刺骨。
海平面的一切喧嚣都在这一刻退去,好似消音,只剩下纯粹的黑,纯粹的冷,柳惊蛰忽然心沉如水,静下来了。心中只剩一个信念:他绝对不会和陈嘉郡在这种糟糕透顶的境地,糟糕透顶地同她离别。
他忽然低头吻她。
很用力,抱起她的背将她按向自己,几乎将她揉进他体内。他的吻像一片火,心里有潮水灭顶般的孤注一掷:如果冰冷的海水要将她覆没,他就放火烧了这片水。他一个人抗下一身的秘密,走了这么久,代价绝不是将她也牺牲。有一件事,他从未对人说,或许这一生,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除了这一刻,在连他也唤不醒她的时候,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这些年他经历的暗痛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每一种他都觉得还好,还能撑一撑,只有陈嘉郡这一种,他撑不住。
“陈嘉郡,你听好。我善良,是为了可以成为站在你身边不辱你的人;若有一天我作恶,亦是为了在这凛冽人间,还能给你一个十全如意。”
被他抱紧的人忽然动了动。
柳惊蛰没有放开她,堵住了她的唇,将他生命的火光一点点注入她冰冷的身体。
陈嘉郡终于费力睁开了眼睛,她有点吃力,还很晕,说出来的话也没有逻辑:“我、我会游泳……”
柳惊蛰一瞬间松了下来,几乎有流泪的冲动。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将自己保护得好好的。”他抱紧她,“陈嘉郡,我教你这么多,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现在我们离开这里,很快就没事了。”
乔浅湾这一晚忙得人仰马翻。
半岛号的重大事故一跃登上今晚的头条重磅新闻,距离最近的乔氏医院接收了最多的伤者。乔浅湾指挥全院上下严阵以待,势必要将今晚的急救行动做到最快最好。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乔家现任执行人在这一晚出现了一个掌权人应有的冷静与权衡,整个急救流程在他的领导指挥下,做到了乱中有稳,稳中有效。
这一晚,乔浅湾只有那么一刻,心跳漏跳了半拍,头脑中闪过几秒的空白。
柳惊蛰抱着一个人闯进来,直接喊话:“把乔浅湾给我叫过来!”乔浅湾从急救室被人喊出来时,一眼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已经与唐家对立的昔日柳总管,一个是半昏不醒的陈嘉郡。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乔家现任执行人心惊肉跳。帮柳惊蛰,唐家不会放过他;不帮陈嘉郡,柳惊蛰不会放过他。
到底是医者天性,方才的权衡之念只在他脑中闪过了一秒,乔浅湾当即搬开了唐家这一层恩怨,亲自上前查看陈嘉郡,嘴里也不停地告诉柳惊蛰:“我马上把乔深巷也叫来,我们两个,一起救她。”
柳惊蛰知道他尽了全力。
作为乔家二公子的乔深巷,昔年为了卫朝枫得罪唐家,心灰意冷之下早已退出许久,避世经年。是乔浅湾仍把他柳惊蛰当成朋友,才肯给这么大的面子,不惜将乔深巷也请出来。
“我知道,她的状况很不好,”事到如今,他才肯讲一句真心话,“拜托你,救她这一次。”
乔浅湾沉声:“我明白。”
连人带车一起推进急救室,关上大门,急救灯亮起,柳惊蛰靠在墙上,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入了深秋,东方渐亮的时间也推后了,六点多的清晨,从急救室出来的乔浅湾一眼就看到了还在走廊守着的柳惊蛰。
男人站在走廊尽头的床边,正在打电话,灰蒙蒙的天将他的背影也勾出一轮阴影。乔浅湾听到他一丝不乱的声音,很稳,几乎跟昨晚的那个人判若两人。乔浅湾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连他也已经看不透柳惊蛰,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短短半小时,柳惊蛰接了一通电话,又打了一通电话,用的语言除了中文还有日文。他一晚没睡,或许一整晚都像这样,将七情六欲都压下去,公归公,私归私,这样的冷静几乎达到了一个完美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