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知道自己很残忍,有那么一刻他也在想他怎么会下得了手对她这么残忍。好像她越是长大,他就越狠心,真是一种变态的嗜好。
“唐家给得起你的,绝不是简单的财、物,唐家能给你最好的,是权利。读书的权利,念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社交的权利,见顶级的人谈最前沿的话题:娱乐的权利,玩最冒险的游戏不用担心最坏的结果。这样的人生即便和“成功”无缘,也不至于太差,所谓阶层,就是这个意思。唐家从一开始,就可以带你的进入最上面的阶层。你有的,从一开始就比寻常人多很多。”
男人走过去,伴随着涨潮声,一开口,有种惊涛拍岸的力量:“你今年几岁?对,二十岁,是最信仰‘理想主义’的年龄。你开始注重表达,学会谈‘论民主’,要求‘平等’,认为‘金钱’是万恶之首你最不该考虑的就是它,你认为这就是当代社会的从容和进步,同时认为世界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但是陈嘉郡,我告诉你,二十岁的年纪是最容易将自己误会过去的。一个不小心,会将脸谱式的自以为是误会成错误的现实。在当今这一个很多东西都可以用财富量化的商业社会,‘理想主义’是一种昂贵的生存姿态,你想要拿它证明自己,可以,首先你要有不再有求于人的财富自由。这种道理你很不爱听是不是?认为它不高贵,满身俗味。但是陈嘉郡,谁告诉过你,人类生存于世,就必然是高贵的?”
她捂住脸,掌心有冰冷的眼泪,掌心被因恐惧而流出的眼泪打湿。
“失去唐家,我就会和这些人一样,卖命生存,还不一定能生存得下来,永远会失去体面生活的资格。你要我看见的,就是这些,是吗?”
“我承认这样告诉你会很残忍,但这是事实。”他淡淡地告诉她,“在你有力量之前,不要跟唐家发脾气,不要跟我怄气,不值得,你明白吗?”
陈嘉郡很想否定他,但她知道她不能。
事实是不容人否定的。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二十岁,没有生活来源,没有本事,除了一个良好的体魄一个健全的人格,她几乎一无所有。然而她有的这两样,在生存面前是最不顶用的,体魄很容易就垮,疾病、意外,哪一样都能将它摧毁;人格更是虚无,有了它就有了自尊,而自尊往往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
陈嘉郡很想有骨气地、有豪情地,对他反驳一句“你走,有事我顶着”。
但她知道她不行,她仍然需要他来顶着她,他来护着她,在她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他说得对,和唐家怄气,和他发脾气,不值得。
“柳叔叔。”她擦了擦脸,忍着反胃作痛的不适感,背着光,痛下决心。“我会很努力地,不再喜欢你。”
柳惊蛰神色微动,旋即压下,面色如常。
转过身,举步就走。
“这样最好。”
自从那天后,陈嘉郡变得非常努力。
她以前就是个努力的女孩子,加上“非常”二字,程度之深,可想而知。
“陈嘉郡最近的实习工作强度很大,正式职工未必都承受得来,她承受住了,”江和歌碰了碰身边的男人,眼中满是戏谑,“告诉你一声,省得你担心。”
柳惊蛰拿起玻璃杯,灌了一口威土忌:“我担心什么。”
“行,你不担心,你继续。”
江和歌摸了一把他的脸,肆无忌惮地挑衅:“原始股份摆在你面前,你不拿,到时候上了市被公众瞧见了面目,你再想要,挡在你面前的可就是万千人,柳总管,你的择时能力不及格,在情场上的投资收益率可是很危险呢。”
柳惊蛰玩味一笑:“你对陈嘉郡的评价这么高?”
“入得了你柳总管的眼,值这评价。”
此时两个人正身处酒吧,两人都是常客,侍者和经理都认得他们,私下里对这两人的关系很是好奇。是朋友,又不单单是朋友;是情人,又绝不会放任彼此私生活交缠;是对手,又不排斥合作。中国人讲“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柳惊蛰和江和歌大概是一个例外,公事不同道,私事不同流,但“志”方面却合得来。最好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陈嘉郡今晚出差回来,十一点的飞机。”
柳惊蛰手里的动作一顿。
江和歌不怀好意地支着手眯眼看他
她笑盈盈地又加了一句:“陈嘉那的学校宿舍十一点关门,你很清楚这件事吧?”
最后柳惊蛰仍然没有接到陈嘉郡。
事实上,他去了,也见到了,但结果仍是不了了之。
不出他所料,当他开车到学校门口时,陈嘉郡正拖着一个行李箱和学校宿管保安交涉中。这显然是一个还不会求人的小姑娘,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我实习出差”,“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
柳惊蛰坐在车里,右手撑在车窗旁就这样看着她。
这还是一个尚未学会如何在男人那里办事的小女孩。
对男人既拿不出“可怜可怜我吧”的弱态,也拿不出“饶了我嘛,求求你”的萌态,这是一个在男人面前很容易吃亏的女孩子。看一旁其他晚归的几个学生,娇娇嗲嗲地讨个饶,哧溜一下就被放进去了。
“陈嘉郡……”
柳惊蛰坐在车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念出了很有那么一点,切齿之恨。
这个女孩子,他是不能碰的。
唐律的为人他很清楚,步步杀机,斩草除根。在陈嘉郡这件事上,柳惊蛰说不上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唐家连他也说不清哪里不对的事,往往都不会太好。
柳老太太的忠告言犹在耳:唐家,有恩,我们报;有义,我们还;其他的,我们决不沾。你记住我的话。
柳惊蛰垂眼,记起自己的承诺。
他终究没有再去碰陈嘉郡。
他打了个电活,电话那头的身份是高校董事。三言两语,他挂断电话。很快地,见到了学校里出来了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迎了陈嘉郡进去,顺便将那刁难她的宿管保安开除了事。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前,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终于弃权一般,没什么表情地发动引擎掉头离开了。
这天陈嘉郡实习工作结束后,被投资经理叫住了。
带她的投资经理姓严,业内一把好手。早年也是道上一条虎将,十几岁高中没毕业就揣着几万块闯荡金融市场,隐身在江浙一带的大宗交易席位上,专干暴力拉升狙杀中小散户这种事。放在如今的监管范畴,身上能被定的罪估计够写一本书,但在那个年代,草莽丛生,群雄崛起,整个金融市场处于一片灰色的混沌期,特定的历史时期造就的光怪陆离也只能用一句话来评价了;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
“严经理,还有事?”
晚上你跟我去趟威斯汀,有场香港公司的路演,你学一学如何代表资方提问,完了吃顿饭。
“哦,好。”想了想,陈嘉郡又加了句,“我不能喝酒。”
严经理一听就笑了:“你放心,江总特地交代过,你喝酒会被叔叔关起来打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