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吃还是吃得下的。
这会儿,陈嘉郡睡到半夜仍然没睡着,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了她面前:她又饿了。
陈嘉郡穿了睡衣,又找了拖鞋穿好出来,也没有开灯。这个地方虽然挺大,但她都摸熟了,半夜三更起来总不好大张旗鼓地宣告“本小姐饿了”打扰别人。她心里有数着呢,她哪里是什么唐家的表小姐,那关系远了去了。人贵在自知,她手里的特权与宠爱都不多,所以任性这件事,得省着点做。
这间住宅出了卧室就是一段走廊,直达客厅,会经过两旁的主卧、书房、小型视听室,客厅的左前方就是一间厨房,陈嘉郡走了进去,也没有开大灯,只开了墙角的一盏小壁灯。柔柔的一方橘黄色光亮,在冬日的夜晚显得特别温暖,温暖得令她都忍不住“哎”了一声。怪不得中国的神话、西洋的圣经,都把“光”作为开篇,天地万物,以光为生,世界是这样的有道理。
丰敬棠做事一向周全,冰箱里的食物永远一应俱全。陈嘉郡找了不用开火煮的东西,最后拿了麦片和谷物圈出来,放在碗里拿牛奶泡了十分钟,一个人坐在壁灯下的吧台旁,把早饭当夜宵吃。
她吃得非常静,十九岁的一个断肠少女。
喜欢柳惊蛰是件非常累的事。
到了他那个身份地位,理不理会她都得由着他,喜不喜欢她也由不得她影响他。没有主动权,要不要她都在他一念之间。
陈嘉郡一勺一勺吃着麦片,在这个小小的四方之地练习着两人破冰的对话。
比如拿出女孩子的撒娇,对他花言巧语:“柳叔叔,你还生我的气呀?别这样嘛,人家好伤心。”
又比如这样,无赖到底:“你敢扔下我,我就死给你看!”
再就像这样,一不做二不休:“柳叔叔,小心点,你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可都一清二楚……”
试了三段戏,柳惊蛰没见着她的样子,陈嘉郡自己受不了了。
她把每种场景都想了一遍,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柳惊蛰一不吃女人的撒娇,二不吃耍无赖,三不吃受人威胁。敢拿这三段去对付他,那真就是在找死。陈嘉郡摇了摇头,赶紧把这邪念止住。
陈嘉郡喝完麦片,洗好碗,拿着剩下的半瓶牛奶,插了根吸管小口小口地喝,关了厨房的那盏小壁灯,准备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房。
黑暗中忽然有火星。
火星一上一下地晃了晃,在客厅的黑暗中晃成了一条线。
陈嘉郡没有思想准备,陡然看到这么个东西,惊得心脏一紧,“啊”的一声大叫。
黑暗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吵什么,半夜三更。”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皱了下眉,终于顺手按了手旁的感应灯,一时间整个客厅灯火通明,陈嘉郡这才看清了,原来那晃着的火星是一根烟。
柳惊蛰手里的一根烟。
陈嘉郡“咚”的一声,震惊得连手里的牛奶都掉在了地上。
她嘴巴张了张,连一个字都发不出。
愣在原地半天,陈嘉郡刷白了脸,又涨红了脸,什么心思都来不及去想,脱口而出唤了一声:“柳叔叔……”
这是一个震惊、埋怨、委屈、撒娇杂糅在一起的叫唤。
陈嘉郡不会明白,她这惯有的、又在此时带上了小女孩娇意的一声唤,以柔情万种的女孩音调,把两人间沟通不了的内容,意外地沟通了。
柳惊蛰心里跟着一软,手里的烟灰掉下去一截。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小女孩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勾人的调调,十九岁的眼神那么明目张胆却又不含欲望,这是一个能在男人那里讨到很多糖的眼神。
“怎么,”他熄灭了烟,问得慢条斯理,“做亏心事了啊?见到我那么惊讶。”
陈嘉郡嗔怪:“你怎么不出声啊?”
柳惊蛰扫了她一眼:“是我先坐在这里,你出来打扰的我。”
“……”
陈嘉郡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
这一想,不得了。
他从头到尾都看着她?!
这家伙的心思到底有多邪门,竟然能这样坐在那里默默地盯着她……
像是存心要吓她,柳惊蛰抱臂看着她,向沙发上一靠:“你可以啊,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这里演戏。想要对我撒娇?哭闹?还是威胁?说说,嗯?”
陈嘉郡一张脸通红:“你偷看我!”
“偷看,说得那么难听,”他抬抬下巴,指指方才她在那自我导演的方位,“那些话本来就是打算对我说的吧。下次有什么话当面说好了,也省得我浪费时间听两遍。”
陈嘉郡丢脸丢大了,闷闷地说:“当面说给柳叔叔听,你会笑话我吗?”
“笑话你?怎么会?”
陈嘉郡挺意外。
柳惊蛰盯了她一眼:“我估计会直接鄙视你。”
“……”
陈嘉郡被他三言两语玩得团团转。
柳惊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时间,没有开口说其他的,只对她道:“很晚了,吃完了夜宵就进去睡觉,不准熬夜。”
说完这话,柳惊蛰觉得他能对她交代的大概也就这么一句了,索性也就住了口不再多言。今晚被她这么一打搅,他一个人想心事的心情算是彻底毁了,男人站起来,准备回房。
她忽然叫他:“柳叔叔。”
男人停下脚步,侧了侧身:“还有事?”
陈嘉郡低着头,没有去看他,一只脚无意识地抵在地板上打着转,这是她心情复杂的表现。挣扎了半晌,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公平’这件事是错的吗?是分人的吗?”
柳惊蛰是什么人,再含糊不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一遍就懂了。
他明白,陈嘉郡是说得含蓄了。
如果她性格再狠一点,暴戾一点,恐怕这句话就会是这样的了:你他妈做生意讲不讲“公平”两个字啊?看人家老头是外国人就好欺负啊?滚蛋!有良心没有啊?
明白了这一点柳惊蛰就更明白另外一点:他是没有办法跟她谈的。
世界上常常会有这样的事,不同得那么明显,却分不清一个对错高下。这就好比各文化中古圣先贤的画像,犹太的眼向着上是在祈祷,印度的伸手是在待接引众生,中国则常常叉手或拱着手,历史、人文学家往往会津津乐道其中的不同与奥妙,但没有人会试图从中分出一个优胜对错,这就是不同象限的意思。象限不同,位置不同,你与我不同,则一切不同。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语气反而淡了下来,平静无波:“早点睡。”
陈嘉郡一愣,像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没有生气,没有争执,没有鄙视,也没有教训。他只是全无反应,对她封了口,只字不提。
她被他这样一种丢在一旁的态度弄伤了:“柳叔叔,你不负责任。”他那么不负责任,连与她沟通都不愿意了。
柳惊蛰没有转身,直接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留给她一句话:“我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关于这个问题我对你无话可说。”
陈嘉郡显然低估了柳惊蛰六亲不认的本性。
他说了“无话可说”就真的是将她晾在了一旁不理不问,六亲不认的程度令人发指,一点折扣都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