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锋一转,点到即止:“寻常人家的女儿,对长辈生畏,起了冲突,以女子小辈的红娇天性讨一个饶,事情就过去了,眼底心里不留惧。然而还有一种畏,是女子对男子才会有的,是‘生怕他离开’,所以妥协和退让……”
他猜到了。
她看着他对她深怀同情的眼神,就知道,这个老人已经猜到了她最大的秘密。
陈嘉郡不否认,反问:“还有呢?”
丰敬棠唇角一翘,升起些敬意。这么小的一个人,魄力却这般大,敢就这么承认一段几乎禁忌的感情,令他也不得不君子一把,不妨对她直言:“你的监护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动心的人,更严重的是,他不是一个会放任自己和‘唐家’牵扯不清的人。”
把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清楚了。
女人对柳惊蛰而言没什么杀伤力,因为他自身门道太厉害。是哄女人的好手,又不轻易哄,这个特质令他成为好女人和坏女人都盯得上的猎物,诱惑太多,心就被练得硬起来了。不硬不行,否则他怎么活。
而他偏偏又生为唐家一份子,不是核心,也绝不边缘,在唐家的地位敏感得令各方紧盯不放。要想平衡这一种人生,他必须站稳一个地位,又不能太深入。有能力,却不争第一,这才是柳惊蛰的过人之处。
换言之,这样一个男人,不会对女人轻易动心,尤其是和唐家有关的女人。
陈嘉郡,天时地利一个都不帮她,如何讨他喜欢?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没关系。如果他是会轻易动心的人,也不值得我的喜欢了。”
丰敬棠几乎要敬重这个小女生了。
她没有当着人面慷慨激昂地拿什么主意,但一个转身、一个迈步,主意全在动作里面了。
柳家的柳老太太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太太。
柳老太太本名姓莫,有一个很典雅的名字,莫丹青。在那个“建国”“国庆”满地跑的年代,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飘逸出尘的名字,令人一听就明白,这户人家,恐怕是有点学问的。
这话,还真对了。
柳老太太的父亲莫老先生,年轻时就称得上是个阔少,有着一切阔少的标配:出入配车,吃饭靠伺候,结婚时的阵仗,更是登上了报纸头条。然后,就像所有那个年代的故事一样,打仗了,运动了,莫家的家产也基本都被充公了。莫老先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只淡淡道:女儿就叫莫丹青吧。
几十年后,当莫大小姐已经成为大家口中的柳老太太时,才惊觉父亲的情怀无限。
有道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庭注定是要受点苦的。但莫家大户人家的遗风给莫丹青造成的影响无疑是举足轻重的,无论是先前被人尊称的莫大小姐,还是后来街坊口中的小莫,莫丹青都活出了不辱门风的英气,连上街买菜都把一双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很快地,莫小姐就到了适婚年龄。
莫小姐不乏追求者,只是情路有那么一点阴差阳错。
在莫小姐年华最好的年龄,占据莫小姐之心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姓唐。姓什么不重要,但如果提起这位唐先生正是来自“唐家”,那么人们多少就会有种认为她傍上豪门的酸味了。
莫小姐对这样的家世,其实敬谢不敏。会和唐先生在一起,是真的动了感情。
然而正如她所料,这样的家世注定不会平静,唐家最怕的不是外敌,是内乱。一场内乱终于无可避免,将唐先生彻底拖下战场,深陷泥潭分身乏术。彼时的莫小姐,风姿有神,脾性正娇,一个女孩子最不用怕事的年龄就是这个时候。莫小姐什么都不怕,尤其不怕失恋。一场拉锯战,和唐先生聚少离多从日到月再到年计,莫小姐终于动怒,“分手”二字终被摆上台面。
一来二去,双方都不愿低头,离散竟也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这时候,莫小姐已经是晚婚。
“年龄”二字是个弹性很大的概念。有人宠你,放在手心疼,“年龄”这个东西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被纵容,怎样都是好。当宠爱过去了,无人再疼,世俗的风波就会像梅雨期的阴霾,说来就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一个很恶毒的种族。落井下石、伤口撒盐、二次伤害这种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莫小姐就是在这样的年龄遇上了柳先生。
说“遇上”其实并不确切,他们很早就认识,因为柳先生,正是唐先生的好友兼下属。对莫小姐而言的“遇上”,显然包含了另一层更深的意思:她终于意识到了,柳先生一直以来对她的情有独钟。
柳先生是个斯文人,这样的斯文再加一点城府,带来的后果就是,莫小姐在和唐先生一起的四年里,完全没有看出一点柳先生的本意。以至于当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震惊得几乎有些感动:她是一个爱得很苦的人,但她竟然被另一个爱得更苦的人爱着。她答应和他第一次约会开始,她看见他不轻易流露表情的脸上一闪而过藏不住的幸福,她就明白了她在这个男人心里的位置——
这是一个她可以倚仗的男人。
莫小姐就这样成为了柳太太。
唐先生在这件事上是有器量的,送上了无论是金钱上还是感情上都相当可观的祝福。他与这一对夫妻的友情在柳太太成为柳老太太的后半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更确切地说,是在柳先生中年意外身亡之后,将柳太太从巨大悲痛中带出来的,正是唐先生。
所以人们常常感叹,柳老太太是一个幸福的人,她一辈子都有可以倚仗的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种感情,爱情,友情,她都执手在握。
当然了,对柳老太太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男人,后来只有一个——柳家的独子,柳老太太的独苗苗。
莫小姐在生这个孩子时着实吃了一点苦,胎位不正,母体又虚,女人最不愿意受也是最愿意受的苦莫小姐算是尝尽了。那天正是莫小姐在承受万箭穿心之痛时,咬牙念出了“柳惊蛰”这个名字。
柳先生在第一时间抱着刚生下来的这个孩子时就说柳家的少爷要和柳家的太太一样,将来是要一辈子宠着的,可惜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只有人到中年的命,对太太只宠到了一半,对孩子还来不及怎么宠。在一次海难意外后,他再也做不到继续宠她。
柳太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世上最要弄分明的就是生死之事,拒不接受丈夫已故的事实。悲痛欲绝后一咬牙,又做回了莫小姐。每当大苦大难临头时,她总会做回莫小姐。柳太太是有人宠着的,不管大是也不问小非,活成一个贵妇或者一条米虫都可以。而莫小姐是有主见有思考,遇事不怕遇人不躲,透着一股傲气,就算没人撑着她她自己也能把自己撑起来。
莫小姐就凭着这股傲气,撑起了柳家这个家族的半边天。但孤儿寡母毕竟有先天弱势,所以柳家那剩下的半边天,是唐先生替她撑起来的。
唐先生此时的身份不仅是有头有脸,还有妻有子,这样一个男人能够公然对昔日恋人伸手扶持一把而不避讳,唐太太的心胸豁然可见。莫小姐是个表面乖张实质爱憎分明的人,她对唐先生有感恩之情,最后连带着对唐太太也一起感恩起来。莫小姐的感恩不仅稀有得很,还值钱得很,这在日后唐先生夫妇一一故去,唐家尚处于少年期的幼主陷入家族夺权内乱之际,就是莫小姐的这份感恩,使得整个柳氏家族牢牢站在了唐家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