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出去的时候不忘带上门。关门声传来,陈嘉郡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明白了一件事:她和他正独处一室并且气氛不算太好。
陈嘉郡继续埋头整理行李箱。
柳惊蛰别的本事她没有学会,沉默寡言的本事倒是被她学去了一半。
她终于收拾好了行李箱,拉上了拉链,连这里都容不下一个她那她又何必留下来给人添麻烦。她拎着箱子走出去,绕开他身边,离开时小心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柳惊蛰始终没有声音地盯着她,有点兴趣了。他想看一看,这个由他一手监护长大的小女孩,会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来第一次反抗他。当她绕过他身边伸手去推门的时候,他终于出手,将她的右手一把拉住。
“不打声招呼,就想走?”
“你不喜欢看见我,我不会留下给你添堵。”
“这是生气了?”
“没有,对柳总管你,我怎么敢。”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叫我的?”
柳惊蛰用了点力气,将她一点一点转过来。她那么小的一个人,那么弱的力道,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在他手里被他巧妙地一带,她就连人带箱地被拖到了他面前。
他俯下身,生平第一次,以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姿态对她挑衅:“陈嘉郡,来到你表舅舅的地方,连脾气都变大了吗?”
陈嘉郡有些恍惚,觉得他陌生。
她还不太明白,一旦褪去“长辈”的责任约束,以男人身份面对女人的柳惊蛰,语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调情感,连教训人都带着情潮涌动,声音特轻,调调特荤。
“你表舅舅姓唐,你姓陈,这关系远不远,你来教教我啊?”
她的自尊心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反抗:“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啊,我是唐家的表小姐,不是你柳总管身边的人。”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有没有脑子?”
陈嘉郡气得小脸都涨红了,转身就走。
“想去哪里?”
“我有自知之明,不会烦着你。”
“这样啊,可是我忽然不想你走了。”
“……”
彼此面对面站着,他的右手顺着她的左手一路滑下去,滑至她手心与她一同交握住她手里的行李箱把手。就在她全然不明白他是何意时,他已经从她手中一把夺下了那只行李箱,顺手一扔,一整个箱子就被孤零零地扔了出去,飞出去一段距离,砰然落地,沉闷的一声重响,撞在了地上也撞在了陈嘉郡的心里。
“你的‘柳叔叔’会对你客气,‘柳总管’可不会,以后你叫人之前,想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叫。”
“你!”
她全无反抗的经验,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长辈。偏偏他既是男人又是长辈,她更是不晓得如何是好。这下她明白了,柳惊蛰动怒,原来是这样子的。
陈嘉郡涨红了脸,想要挣脱他的手。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她,两个人一高一低,一上一下。
他有些阴郁,语气不善:“陈嘉郡,这么快就学会仗着你有表舅舅来发脾气了啊?”
其实柳惊蛰心里也清楚,他很有点没事找茬的意思。
本来就是他嫌弃人家小姑娘在先,被人家看出来了,顺着他的意要走,他忽然又有别的哪门子的不爽了。
柳惊蛰本性中那股强势的掌控欲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嫌弃你是可以的,但就算我嫌弃你你也不可以主动离开我!
虽然这种想法很欠抽,但柳惊蛰还真就是会这么想的一个人。
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人生历练决定的,三十年在唐家的浸淫使得柳惊蛰的信仰似乎和早年美国华尔街的那句名言有异曲同工之妙,“把自己变成野兽,也就摆脱了做人的痛苦”。人兽之辨只在细微的一点上,一旦跨过了那一个点,逾过一线堕入兽界,上下做人的弹性就会极大,上至三十三层天,下到,十八层地狱,这黑白无常的距离才真叫是非无从辨。
就在两人陷入僵局时,拯救这一沉默局面的人推门进来了。
“啊呀,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丰敬棠那略显老态的淳朴面容之下,洞察世事的犀利眼神丝毫未变,这才是一介管事能够在这庄园终生立足的底牌。他在唐家五十年有八,这样的历史之姿一撑,后辈如柳惊蛰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因此,也就丰敬棠还能在这种场面,打得出半句机锋半句笑言:“柳总管,外面天色才刚黑,这不合适。”
柳惊蛰不得不给面子。
他终于收了手,放开了她。
陈嘉郡惊魂未定,低头摸了摸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背已经被他的力道弄出一片瘀青。
男人转向来人:“什么事?”
“律少让我送过来的。”
丰敬棠老狐狸本色立现,很明白现在只有搬出唐律,才压得住柳惊蛰一身的戾气。他递上手里的一束鲜花,交给他,把话说得很含蓄,是只有自己人才明白的话:“他已经去过了,知道你一定会去,所以准备了花让我送过来,不劳柳总管你再费心准备。”
柳惊蛰果然神色软了下来。
唐律这一手攻心,把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拿捏得极为精准,使他此生都觉欠他,无从反抗。
他接过花束,空运到此的鲜花还透着刚摘下的鲜香,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布鲁斯玫瑰。柳惊蛰心里一软,方才的阴郁褪去不少:“替我谢谢他的心意。”
丰敬棠微笑:“这个自然。”
被这么一打搅,柳惊蛰无意再去管陈嘉郡的闲事,交代了她一句,就走了出去:“我有事出去下。你不用搬出去,就跟我住,这里两间房,你挑一间,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一走,整个空间就寂静下来了。少了那股强势的存在感,连温度都低了几分。
陈嘉郡蹲下身把刚才被丢出去的箱子扶起来,一道缝陡然裂开,丰敬棠听见声音,走过去一看:“哎呀,坏了呀。”
陈嘉郡尴尬地解释:“我买的,它便宜,质量不好,一吃重就容易坏。”
丰敬棠是什么人,见她只字不提和柳惊蛰之间的冲突,他立刻配合地将这事拂去:“呵,是呀,现在的做工,可不如从前了,人心都躲懒,粗制滥造就出来了。”
陈嘉郡感激地望他一眼。
他没有拆穿她,保全了她的自尊心。
她正要拎着箱子往里屋走,却听见身后一声突兀的问话:“你是不是怕他啊?”
陈嘉郡一僵,身形都顿了下。
丰敬棠之所以可以是唐家的“丰爷”,就是见过的太多,太知道天下无非那几个故事,男女间谈情,男人间谈权,大起大落都在故事里。搭一处戏台,唱词念白脚步起,生旦净末丑,一台戏可以说尽上下五千年。
如今眼前这台戏,他见着了,本想视而不见,奈何对手戏的两人实力太悬殊,令他不忍,想扶一把这弱势的小花旦。
“他长你十一岁,当年以二十岁的年纪接手你的监护权时,本身还是半大不小的一个人,却从此一诺千金,护你周全,并且,同你毫无血缘。这份情义,不能不说足够分量。按辈分,你尊他一声‘柳叔叔’不为过;按常理,尊生敬,敬生畏,你对他心存畏惧,也有你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