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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行到半途,王嘉嘉提醒孟真真:“我爸现在身体不太好,坐了十年的牢,上个月才出狱。”

  “什么?王叔叔为什么坐牢?”孟真真很惊讶,在她的印象里,王甬民是一个老实本分、儒雅的好人。

  王嘉嘉撇嘴,摇摇头,道:“贪污。”

  “不可能吧……”孟真真连连摇头,不可置信,“叔叔不是这样的人。”

  王嘉嘉叹息一声:“我也不相信,可事实就是这样。”

  王家已经不在孟真真记忆中的住址,王甬民夫妻现在住在郊区一个很旧的老小区的筒子楼里。

  十年前,当时的南岸区城市规划局副局长王甬民因为贪污问题被双规,后来判了十年,为了缴清个人罚金,王妈妈把家里的房子卖了。

  王嘉嘉嫁给赵泽宇后,本想给父母重新置办一套新房,但王妈妈因为赵家本来就反对这门婚事,一直看不起王家,花女儿的钱更是会给赵家留下话柄,于是坚决不要王嘉嘉的任何资助,用自己仅剩的积蓄买下了郊区一个老小区的小房子,从此在这里居住。

  小区里面没有停车位,王嘉嘉在小区外面停好车,从后备厢里拿了几样礼盒交到孟真真的手里,让她拎着:“待会儿你就说这些都是你买的。”

  孟真真接过手一看,两瓶茅台酒,一盒茶叶,一盒铁皮石斛,全是价值不菲的礼物,拿这些东西让她充面子,她顿时难为情了:“这……这不好说是我买的吧,我……我回头折现给你?”说完这句,她顿时因说出这话显得疏远而更加羞愧,忙道:“我的意思是……”

  王嘉嘉佯装没有听见她的嘀咕,指着小区:“我爸妈现在住这儿,走,你来我爸肯定特别高兴。”

  刚进家门,就见王甬民和一个老头坐在老旧的扶手沙发上聊天,如今的王甬民身形肥胖,年纪不到六十岁,却已白发稀疏,看上去堪比七十多岁的老人,孟真真在这两个老头中辨认了几秒才对上号,他现在和她印象中的十年前那个神采奕奕、谈吐风趣、为人和善的王叔叔完全是判若两人。

  王甬民还没注意到孟真真,一见王嘉嘉,就起身介绍起来:“嘉嘉,这是你周叔叔,和爸爸以前是同事,你还有印象吧?今天周叔听说你要回来,特意过来看看你。”

  周叔站起身,讨好地笑着,说出那句成年人都很讨厌的长辈专用台词:“嘉嘉,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还记得我吧?”

  王嘉嘉淡淡地扫了眼旁边的几盒礼品,道:“不记得,周叔找我有什么事?”

  周叔搓搓手,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我刚跟老王说了情况,我也不兜圈子了,实在是很不好意思要来麻烦你。我家小儿子这不刚过了市公务员的笔试,嘉嘉,你看能不能帮帮忙,面试的时候打一声招呼?”

  王嘉嘉冷淡道:“这种事你让他靠自己,靠别人是没用的。”

  “赵市长他——”

  “我公公已经退休一年多了。”

  “赵市长虽然退休了,可他的话还是很管用的,所以——”

  王嘉嘉打断他:“好的,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自己问一下他吧。”

  一旁的王甬民夫妻一齐低声责怪她:“嘉嘉,你怎么能这样?”

  王嘉嘉不理会他们,走过去拿起那几盒礼品,塞回周叔手里:“我们家不收礼,你回去吧。”

  “这——”周叔尴尬地推让几下,见王嘉嘉一脸肃然,完全不跟他客套,他只好悻悻地收起东西,转身离去。

  王甬民和妻子忙跟到门口送了几步,责怪女儿不懂事,让他不要介意,将他送走。他笑哈哈离去,到了很远的地方,朝墙角吐了口痰,咒骂了几句。

  反身回到家,王甬民立刻斥责起来:“嘉嘉,你做事不要这么生硬,这样很容易得罪人的!”

  “得罪人?那也是记在赵家头上。”王嘉嘉鄙夷道,“以前你出事的时候,你单位那些同事个个都在落井下石,后来我跟赵泽宇结了婚,又个个来上门讨好,这样的人得罪就得罪了,怕什么?”

  王甬民摇摇头,气得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他才注意到孟真真,问:“这位是……有点眼熟啊。”

  “叔叔,你猜我是谁?”孟真真将礼盒放在一旁,笑着凑过去逗他。

  “真……真真?”王甬民辨认了好一会儿,“真的是你啊!——老婆,孟真真,嘉嘉大学时的同学。”

  王妈妈也认出来了,夫妻俩俱是高兴,忙让她坐下,给她倒茶,嘘寒问暖,询问近况。

  孟真真不想在他们面前强撑面子撒谎,便如实说现在在别人家里当保姆,夫妻俩愣了一下,随后想到孟真真大四被开除,后来又听王嘉嘉说警察也在找孟真真,也能理解曾经重点大学的学生如今做保姆的落魄,没有追问原因,依然热情地招待她。

  几人先是按照惯例,集体回忆了一番大学时的孟真真,王妈妈这才想起来:“嘉嘉,小星呢,你不是说今天要把他带过来吗?”

  王嘉嘉早就准备好了理由:“小星今天培训班临时改了时间,调到了下午,来不及了,这周先过不来。”

  “上完课你去接一下呗,你看我都准备了一桌子菜。”

  王嘉嘉眼神躲闪:“下课都很晚了,再去接过来肚子都饿扁了。”

  “这什么话,你爸想看一眼小星,都眼巴巴地盼了半个多月了。”

  王嘉嘉撒起娇来:“妈妈呀,你准备的一桌子菜可不会浪费,你看,我这不把孟真真给你们带来了吗?你说浪费可就把真真当外人了。”

  孟真真不明所以,好心道:“嘉嘉,待会儿我去接吧,你留在家里帮阿姨干活。”

  王嘉嘉瞥她一眼,低声推托道:“不用了,你是客人,怎么能麻烦你?”

  王甬民看着女儿的表情,眼神一转,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等以后空了再见,今天刚好真真过来,孩子在这儿,反而闹腾得紧。”

  王妈妈看着王嘉嘉躲闪的眼神,已经猜到了情况,不禁怒火中烧,此刻也顾不得孟真真在场,质问道:“嘉嘉,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赵家不让你带小星过来?”

  王嘉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只剩下尴尬。

  王妈妈大为不满:“凭什么,就凭赵忠悯是大官,就可以这样瞧不起人?小星是他们的孙子,也是我们的外孙!上次你爸的接风宴,订好了酒店,你跟我说酒店排错日子,约不进了,只好取消。现在呢,都半个多月了,你爸还没见过小星,我和你爸心里都清楚,不是你不肯带过来,是赵家不想小星跟我们家有往来!”

  王甬民叹口气,忍不住问:“你们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为什么连小孩都不让我们见?”

  王嘉嘉低声道:“赵泽宇说过几天会让小星过来的。”

  王甬民问:“为什么要过几天?”

  王嘉嘉沉默了几秒钟,突然,情绪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一旁的王妈妈心疼地哄着女儿,叹息道:“有些事,嘉嘉不肯说,我们心里也清楚。你这几年坐牢,刚出来,身体不好,我忍着没告诉你,我想等嘉嘉忍不住了,她自己来跟你说。前阵子的接风宴,没订上——嘉嘉,这事是不是赵家弄的?”

  王嘉嘉颤抖着身体,默认了。

  王妈妈抹起了眼泪:“这些年,赵家总不让小星来我们家,这些事我不想提,因为我知道,嘉嘉心里比谁都苦。”

  王嘉嘉顿时哭得像个小孩:“他们家嫌弃你的身份,不想让小星跟我们家往来。李青还教小星,教小星说你是罪犯,叫他不要……不要……”

  这话一出,王甬民夫妇顿时愣在了当场,王甬民站起身,将痛哭流涕的王嘉嘉揽入怀,心疼道:“嘉嘉……”

  孟真真站在一旁,听着王嘉嘉的委屈,她没有想到,王嘉嘉如此风光的外表之下,还有这么落魄的一幕。

  王嘉嘉哭了一阵,抬起头,毅然道:“爸,妈,今天真真也在,我也不瞒你们,我要跟赵泽宇离婚,他死活不同意。”

  王甬民问:“离婚?你和他关系已经这么差了吗?”

  王嘉嘉点点头。

  王妈妈在一旁拱火:“离了也好,我早就听别人说,赵泽宇天天在外面和乱七八糟的女人鬼混。嘉嘉早几年就跟我说她想离婚了,就是怕你在里面坐牢,不安心,这才一直忍到了现在。”

  王嘉嘉道:“我早就不想过了,赵忠悯夫妻也巴不得我跟赵泽宇离婚。唯独赵泽宇,我跟他提过几次,他始终不同意,让我死了这条心,他不可能跟我离婚。”

  王妈妈帮腔道:“他不对你好,又不肯放你走,他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他到底想怎么样?”

  王甬民斥责老伴:“从来都是劝和不劝分,哪儿有你这样做妈的,还劝女儿离婚?——嘉嘉,这事你不要听任何人的意见,你要自己想清楚。”

  王嘉嘉道:“我早就想清楚了,前几年如果不是考虑到你,考虑到孩子还小不懂事,我早就提了,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和赵泽宇早没有感情了,他们家也从来都瞧不起我们家,巴不得我跟他离婚,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还不如离了对孩子好。唯独赵泽宇,死活不同意离婚,还威胁我,如果我非要离婚,我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小孩了,他还要再娶个老婆,让小孩改口喊别人妈,太气人了!”

  王甬民坐回沙发上,大口喘气,过了会儿,他重重叹了口气:“我去找赵泽宇谈谈吧,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会听你的。”

  王甬民思索片刻,望着窗外,慢慢道:“他一定会听我的。”

  王嘉嘉疑惑地抬起头:“为什么?”

  王甬民道:“你就别管了,总之,我有办法,我去跟他谈。——哎,真真,你今天刚来,就遇到我们家里的这些破烂事,让你难堪了。”

  对于王甬民的话,王嘉嘉顿时心下起疑,不过暂时也没继续问,等到孟真真帮着王妈妈烧菜做饭时,她走进王甬民的小书房,合上门,问:“爸,你刚才话里有话,你为什么说赵泽宇肯定会听你的?”

  王甬民一愣,打哈哈道:“我毕竟是长辈,跟他讲道理,他总是会听一些的。”

  “就这样?”

  “是啊。”

  王嘉嘉怀疑地看着他,毕竟是亲爸,言行举止的一丝异常都逃不过女儿的眼睛。

  王甬民连忙转移话题,道:“其实依我看,赵忠悯夫妻不喜欢你,赵泽宇还是爱你的。别人说他在外面鬼混,你看见了?……既然你也是听人说的,那就是了。他平时每天晚上回家吗?……你也说了他每天晚上都回家。他是生意人,生意人在外面应酬在所难免,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能全信,他每天晚上都回家,像他这样的生意人,已经算难得了。赵忠悯夫妻巴不得你们俩离婚,我知道赵泽宇的性格,他很听他爸妈话,如果他真对你没感情,他也巴不得跟你谈离婚了。这几年我用的进口胰岛素笔,很难买到,他托关系每个月都准时给我送来,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钱,但难得他有这份心。如果能过,我还是想你们好好过日子,他们家不让我们见小星,那就不见,我们不想你因为我们受委屈啊。如果不是因为我,想必你在婆家也不会这么艰难。你和赵泽宇是有感情基础的,我觉得这是可以试着修复的。毕竟,有缘分才能修成夫妻,当夫妻不容易啊。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王甬民拿起胰岛素笔,撩开衣服,在自己身上扎了一下。他患有很严重的糖尿病,每天都要靠胰岛素笔来维持血糖稳定。

  王嘉嘉摇了摇头:“爸,你不了解真实情况,有些事我都没跟你说。什么胰岛素笔,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根本不用他做,他吩咐一句,秘书就会去办。你倒是记着他的好,可是你想想,这些年他有来探监过吗?他来过几次我们家?我妈见过几次小星?他们家从来就没把我当自己人看。他如果真对我有感情,会让我受这些委屈?哪怕他夹在中间,难道赵忠悯夫妻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天到晚盯着我们?他不能平时抽空把小星带过来?有件事我憋了这么多年,你已经出狱了,我也不妨直白跟你说,当年他答应我,只要我嫁给他,他就会想办法让你早点出来,否则,那时我并不喜欢他,怎么可能这么快跟他走到一起?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想过办法了吗?赵忠悯帮过忙了吗?他一拖再拖,找各种理由推托,开始是说风口紧,不好操作,后来又说他爸快退休了,退休前托关系捞人不好,再后来又说干扰司法,会留下话柄,再之后就说退休了,已经说不上话了,反正刑期也快满了,不差这一年半载。如果他们家真愿意帮忙,你还会被顶格判吗?如果他们家愿意帮忙,哪怕现在赵忠悯退休了,他都能想出办法!我后来才知道,你判刑前,赵忠悯为了撇清关系,还特意开会,要求政法系统对你从严判刑,只有从严判刑,才能让人觉得你这桩案子是咎由自取,他们赵家是清清白白的。”

  王甬民刚扎完胰岛素笔,听到王嘉嘉这番话,胰岛素笔直接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向后倒进椅子里,颤声问:“你……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王嘉嘉没注意到他的反常,继续说:“我后来才知道,赵泽宇承诺把你捞出来,是借口,是托词,是追我的时候许下的空头支票,简直是骗婚。可我念及当时他不顾李青反对,不惜偷户口本出来跟我领证,赵泽宇这种对家里言听计从的男人能为我做到这份上,坦白说,我很感动。所以哪怕我知道他的承诺是托词,他从没找过赵忠悯捞人,我也忍了。可后来这些年,无数次争吵,我们俩的感情早就荡然无存了。”

  “你……你说,当时他向你承诺,他会想办法把我弄出来,所以你才嫁给他?”

  “对啊,我那会儿刚分手不久,还没完全走出来,根本没想谈恋爱。赵泽宇在追我,可我压根不喜欢他,更别提他还有李青这么一个妈,如果不是他答应会捞你,我怎么可能嫁给他?图钱?还是图他家权势?哼,这些我可不稀罕。现在想来,他那时背着父母跟我结婚也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他不是一时冲动啊。”王甬民忍不住差点说出真相。

  “什么意思?”

  “你……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王甬民心疼地看着女儿。

  王嘉嘉道:“这些年你在里面过得也不好,我怎么能告诉你这些呢,让你还得为了我担心?”

  王甬民吞咽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39

  孟真真的到来暂时让屋里充盈着欢笑声。

  以前读大学时,王甬民夫妻知道孟真真家在山区,家境贫苦,靠坚忍不拔的毅力走出大山,考入大学,所以对她格外照顾。比如他们时常会不小心“多买”了一套衣服,送给孟真真,王嘉嘉经常周末回家,返校时夫妻俩都会让她多带一些零食给孟真真。

  孟真真心里早就暗自决定,等工作赚钱后,要多来看看他们,只是后来再也未能相见。

  这个下午,他们和孟真真聊这些年的生活。孟真真不敢提及她被通缉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讲她这些年的工作经历。

  这些年来,由于不能用真实证件,孟真真做不了正儿八经的工作,不能乘坐飞机、火车,她做过各种临时工,酒席端盘子、城市绿化带翻新、小工厂赶订单时的短期工人、草莓园里的季节看护、小型养殖场的帮手等,几乎做遍了市面上的各种临时工种,每次领工资时她都以银行卡丢失为借口,管老板要现金。至于住宿,她要么住在工作的宿舍,要么从郊区上了年纪的农民那儿租一两百块的破房子。每份工作少则干几天,多则干几个月,之后她便以各种理由离开,搭乘着路边招揽生意的私人中巴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大部分时候她也不确定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买到哪儿的票算哪儿,有一次她一路流浪到了浙江宁波,去了一艘渔船上当厨师,跟着捕鱼的工人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没有上过岸。

  这些年,孟真真吃过很多亏,遇到不给钱或者以各种理由克扣钱的老板时,她也没法争取自己的权益,只能忍气吞声,也遇到过发现她证件造假并以此威胁的人,为了摆平事端被勒索钱财,甚至是被迫答应其他的要求。

  当然,也遇到过好心人,但不多,即便遇上了好心人,孟真真也不敢真心与人交往,一来是因为她的身份,二来她觉得没必要,她早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少点人情羁绊,人生才更加自由。

  这样的日子过去在她看来很苦,是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明天的那种苦。

  茫茫人海,无依无靠,靠着唯一一点希望才能支撑下去,但这希望又像是风中的烛火,虚无缥缈。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每当夜晚来临时,在起伏的船舱中,她透过小窗户,望着满天繁星,她就想,如果最后查到她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么她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或许该去自首,坐完牢,出来后好歹也能光明正大地过正常人的生活。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人经历再大的苦难,走出来后都会觉得这不过是人生的插曲。

  孩子尚在人世,疾病已经治好,她也能陪伴在孩子左右,相较于过去的时光,如今已经是孟真真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生活状态了。只不过陈子华出现了。

  孟真真讲述着过去的生活,语气轻松。她从王嘉嘉一家人的眼中读出了真诚的同情和担忧,如果说现在这世上她最亲的人是董浩然,那么真正关心她生活的,大概只有王嘉嘉一家了,或许老丁也能算一个吧。

  晚餐过后,王甬民夫妇热情地邀请她下周再来,以后就把这里当成江北的娘家。

  明天是周日,每周一天的休息日。孟真真不想休息,她巴不得二十四小时待在董家,为了不让钱一茹起疑,她只能和其他保姆一样按时放假休息,放假的前一天回家住,否则哪儿有保姆不要加班费,没日没夜地在雇主家工作呢。

  从王家离开时光景尚早,王嘉嘉约孟真真去喝点小酒,就像大学时那样。那时候她们宿舍几个女生去酒吧玩,去的是女生免费的酒吧,总有一拨接一拨的男人凑上来要请她们喝酒,问她们要联系方式,她们将对方打发走,转头讨论刚才那人长一副鬼样,哪儿来的脸跟她们搭讪。毕竟,一般喜欢搭讪的男人不是丑就是穷,更多的是又丑又穷。

  两人最终没有去酒吧,只去了路边一家安静的小酒馆,叫了几瓶啤酒和烧烤。赵泽宇可以去酒吧去夜总会,可以喝得醉醺醺,王嘉嘉这样身份的女人却没有这个自由。

  “其实你也知道了,今天临时找你,是帮我救急,应付我爸妈,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奏效,让你看笑话了。”王嘉嘉酒量本就不好,婚后更鲜少喝酒,一瓶啤酒下肚,便已经微醺,“咱们大学的这些同学里,大家都以为我过得最好,其实让我重新选择,我肯定不要过现在的生活。”

  孟真真下午的时候,已经了解了大概,说:“婆家就因为你爸爸坐过牢,不让小孩跟你们家往来,实在太过分了。”

  “从我跟赵泽宇结婚以来,他们家就没正眼瞧过我们家,一直认为是我处心积虑,唆使赵泽宇偷出户口本跟我结婚的。其实当年是赵泽宇死缠烂打,用尽理由说服我,让我偷拿户口本跟他去领结婚证。我跟李青有一次吵架时说过,让她去问赵泽宇,当年到底是谁让谁偷户口本结婚的,赵泽宇还在那边打太极,说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计较这些做什么。他爸妈始终觉得他们儿子为人单纯,被我这个有心机有手段的女人控制着。赵泽宇在他爸妈面前表现得自己跟我很恩爱,好像完全被我拿捏,私底下他又是另一副面孔,你说气不气人?”王嘉嘉喝了口啤酒,每每想到人前人后的赵泽宇,她都有气无处撒。

  在所有人看来,一个是父亲刚因贪污被捕入狱的女人,一个是江北市长的公子,年轻有为,两个人偷出户口本悄悄领了结婚证,人们只会以为王嘉嘉是个心机极重的女人,利用美貌和手段骗婚赵泽宇。

  孟真真安慰她:“你往好的方面想,除了性格,他对你还是挺好的吧?”

  “你是说物质方面?”

  孟真真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大多数女人都会羡慕王嘉嘉的生活,如果能有她这样的物质条件,其他方面受些委屈也就忍了。

  王嘉嘉看着手腕上价值几十万块的表,轻笑着摇摇头,喝了一口酒,道:“看着我好像物质条件很好,其实啊,真真,我能拿出的钱还没你多,你信吗?”

  “怎么可能?”

  “赵泽宇给我一张他的信用卡,我在任何一处地方花钱,他都能收到通知,除此以外,他每个月给我五千块钱,他的意思是,我想买什么,就刷他的卡,我不需要花钱,用光了再问他要。我所有的花销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他们家经常拿这一点来羞辱我,说我不用上班,每天在家花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他们家都这么说了,我哪儿还有脸刷信用卡,只能用这五千块钱。像我身上的东西,没有一个是我自己买的,都是他买的,也不过是为了他的面子。”

  “你有没有考虑出去工作?”

  “一开始我在电视台工作,我爸被捕后,我被边缘化了,之后因为我嫁给赵泽宇,台里又让我担任核心记者。后来因为我报道了一则政府的敏感新闻,他爸很生气,他妈就打电话让电视台把我辞退了,然后我就怀孕了,赵泽宇不让我出去工作,过了几年,我又想去上班,赵泽宇不同意我给人打工,出钱让我开个店,我不是开店的料,赔了,更成了他的话柄。再之后这些年过去,我也丧失工作能力了。”她苦笑一声,“以前年轻时不懂,现在后悔了,女人的生活该由自己把握,而不能寄托在男人身上,搞得现在我在他们家眼里,就是一条充满心机的寄生虫!”她恶狠狠地羞辱着自己,灌下一大口酒。

  孟真真出了个主意:“其实你可以换一种思路,反正他们家已经认为你是寄生虫了,那你干脆使劲花钱,不能被他们白羞辱了。你用尊严只换了每个月五千块,那当然太少。要是每个月换个五万十万的,他们想要你的尊严,就全给他们吧。”

  王嘉嘉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解题思路,另辟蹊径啊,可惜啊,我的性格,没法想这么开,要不然我也可以过得很潇洒。对了,你呢?上次你答应我,这一次见面,你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40

  陈哲的办公室里,陈哲扔给段飞一份复印的资料,在一边介绍起来。

  “这是死者孟真真的档案。十年前她在江北大学读书,说起来,跟老段你还是校友。”

  段飞抽出档案复印件中的一张,上面学历的最后一栏是江北大学。

  “我找人去江北大学联系了她当年的班主任,结果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孟真真读大学的时候,有个女生是她的同班同学、同寝室舍友,公认的最要好的朋友。有一次,孟真真的父亲摔伤了,住院需要很多钱,孟真真家境差,治疗费差出一大截,于是这个女生在学校发起捐款,老师同学一共捐了一万多块钱,其中五千块是这个女生拿出来的。这个女生的名字叫王嘉嘉,王嘉嘉现在是赵泽宇的太太。”

  段飞问:“王嘉嘉现在在哪里?”

  “王嘉嘉从赵泽宇被传唤的第二天开始就失联了,我们问赵泽宇,问他们家人,都不清楚她在哪儿,但是查了交通系统,她肯定还在江北。我有个预感,王嘉嘉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段飞点点头,指向档案:“孟真真一个山区姑娘,好不容易考上了重点大学,最后怎么是肄业,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这事我们问过学校了,孟真真大四的时候被学校开除了。”

  41

  孟真真出生在江北隔壁南川市的山区,她的人生记忆里就没出现过母亲。

  小时候,父亲和其他长辈告诉她,母亲生完她没多久就病故了。长大了一些她才知道,她妈妈是山上买来的媳妇,生完孩子之后,家里人以为她妈妈不会逃了,放松了看管,谁知她妈妈趁人不备逃出了大山,从此音信全无,再也没有回过家。

  妈妈逃去了哪里,后来生活怎么样,对她这个女儿是否挂念,孟真真永远不会知道了。

  孟真真的父亲名叫孟走山,人如其名,一辈子在山上讨生计。花光所有积蓄买的媳妇跑了后,他也没钱再娶,从此再没成家。他对女儿倒是极好,靠着在山上种四季豆、砍毛竹运到镇上,勉强赚些奶粉钱,孟真真就这样长大了。

  在这个地方,女孩子的命运大都是早早地外出打工或嫁人,有些是自己无心上学,但更多的是被迫终止了学业,要阻断一个女孩的求学路不需要太多理由,愚昧两个字就足矣。

  孟走山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尊重女儿的意愿,孟真真想上学,他便砸锅卖铁也要送她上学。

  孟真真不负所望,在周围人都没有读书意识的山区农村,她硬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市区的重点中学,高考后又顺利进入了“211”的江北大学。

  正当孟真真依靠读书走出大山,进入名校,展望着毕业后走出与父辈不同的道路时,意外发生了。

  大三下学期,孟走山用一辆小三轮运一车两千多斤的毛竹下山时,在山路的拐弯口,轮胎轧到一块石头,毛竹顶到山壁上,孟走山连带着小三轮车整个滚下山,摔出了十几米深。孟走山当场昏迷不醒,被路过的村民送到县医院后,当天转送到了条件更好的市一医院。经过检查,孟走山颅内出血,情况非常危险。

  接到医院的通知后,孟真真连夜从江北赶回南川,在医院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孟走山。医生告诉她,按CT的出血点位判断,就算把人抢救回来,也会预后不良,孟走山还能不能认出孟真真都是个未知数;但孟走山才五十多岁,救回这条命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不过需要每天住ICU,一天开销在五千块左右。

  救不救,由家属决定,医院只能说抢救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但不保证一定救得回来。

  孟真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抢救,孟走山没有医保,医院让孟真真先存五万块到治疗账户中,孟真真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钱,只能先存进一万块,剩余的需要在第二天晚上筹到。

  孟真真家里只有不到五千块的积蓄,她求爷爷告奶奶,向山上邻居挨家挨户地借钱,五百块、一千块,凑来了一万多块钱,第二天存进了账户暂时应急。

  ICU的开销如流水,万把块钱续不了几天的命。

  当孟真真第二次找邻居借钱时,大家纷纷劝她不要抢救了。理由不用邻居们多说,孟真真也懂,但毕竟是拉扯自己长大的父亲,她没多犹豫,还是毅然决定要救。

  走投无路之下,她看着小广告上的无抵押贷款找到了一个叫五哥的人。五哥在南川市里经营了几家棋牌馆,同时也雇了几个人在周围一带偷偷放高利贷。

  五哥所谓的无抵押贷款只是个噱头,若是借一两千块钱,当然可以无抵押,但孟真真开口便是借五万块,这个数额怎么可能无抵押就放给她。当今社会,放高利贷的也挑人,如果还不上,他们也不敢把人卖了吧。

  五哥得知孟真真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女大学生后,明示钱可以先借给她,他介绍个老板包养孟真真。他甚至可以多找几个老板让孟真真挑一个看起来顺眼,谈得到一块儿的,毕竟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和其他没文化的女人不一样。

  正当孟真真面临现实抉择时,当天来还五哥赌债的陈子华看到这一幕,一把拉过孟真真,说孟真真是他亲戚,不懂事,怎么跑这里来借钱了。说着把她硬拉了出来,到了外面,陈子华告诉孟真真这伙人是放高利贷的,里面套路很多,今天这钱一旦借了,哪怕只借一两千块,以后恐怕都很难还清了。

  陈子华一副知心大哥的模样,问她一个大学生何至于沦落到来借高利贷。在了解到孟真真的困境后,陈子华当即拿出一万块钱借给孟真真,让她明天先应急,至于剩下的钱,陈子华让孟真真带着山林土地证去信用社,他认识信用社的哥们,两三天就能放款。

  后来,孟真真问过陈子华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帮自己,陈子华回答说因为他对孟真真一见倾心,当时孟真真看起来那么可怜和无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帮她解决困难。

  时隔很久之后,孟真真才明白,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天生注定的缘分。

  可惜当时的孟真真不懂。陈子华二话不说就借钱给她,她心中满是感激,当看到陈子华拍着胸脯让自己放心的时候,孟真真更是对面前这个比自己大整整十岁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

  孟真真以为有了陈子华的帮助,咬咬牙就能挨过这一关,可惜她的命运注定不会顺遂。孟走山在抢救到第十八天时,颅内血块再次破损,生命危在旦夕。医生告诉她,现在没有抢救的必要了,如果一直在ICU,用管子插着,哪怕再活一个月也有可能,但实际上孟走山已经属于脑死亡,离开ICU不超过一个小时就会彻底死亡。

  前后花了十多万块,其中大部分都是借来的钱,结果连命都保不住,面对这个结果,孟真真濒临崩溃,在医院大闹了一场,最后被保安拉了出去。赶来的陈子华眼见孟真真被人推搡,跟保安打了一架。俩人被赶来的民警当作医闹双双带走。

  民警训诫俩人不要做医闹,有事情走法律渠道,如果再闹事,就要拘留,甚至刑事拘留。

  孟真真和陈子华在派出所被关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医院,孟走山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收拾起所有的不甘和委屈,孟真真带回父亲的遗体,火化,安葬。

  陈子华一路帮忙料理孟走山的后事,孟真真心怀感激,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之外,孟真真第一次受到别人不求回报的关照,虽然这个男人年纪大,文化程度也不高,但给了她真正的依靠。

  彼时孟真真刚刚丧父,一个人初入社会,陈子华于她就像是定心丸、避风港。

  处理完后事,孟真真回了趟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暑假时,她便搬到了陈子华的住处,当了陈子华的女朋友。身上背了十多万块的债,陈子华手头也很拮据,于是孟真真准备找份暑假工赚钱。

  陈子华读书不多,却有很多创业梦想,只是从不付诸实践,当然,那时候的孟真真觉得他特别聪明。陈子华没有正经工作,主要收入是帮五哥要账,五哥会给他三个点的提成。要账的工作不好做,孟真真好几次看到他身上有伤。孟真真劝他换个工作,但他说做其他工作没有这个来钱快,他有很多梦想,现在是原始积累阶段,他如果不做这行,怎么替孟真真还债?这让孟真真很是感动。

  王嘉嘉在电话里听孟真真说她谈了个没什么学历的男朋友后,曾委婉地劝说,她是大学生,长得也漂亮,未来有很多选择。孟真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也清楚,其实是她离不开陈子华,她对陈子华除了依赖,还有一种感恩,她总觉得自己欠了他很多。

  王嘉嘉见多次劝不动孟真真,恨铁不成钢,便想直接骂醒她:“孟真真你这么缺男人吗?你想谈恋爱的话在学校里找啊,或者我给你介绍,一个小混混你图他什么?”孟真真笑笑说:“别的男人不可能第一次见面就借给我一万块。”王嘉嘉说:“我可以借你啊,你等着,我跟我爸妈商量一下,你欠的钱,我们想办法帮你还了,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欠那个小混混的了,等你以后工作赚钱了再还我们。”

  对于王嘉嘉的帮助,她谢绝了。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她把王嘉嘉当好朋友,这是真的,如果王嘉嘉有难她愿意倾尽所有相助,这也是真的,但等到她自己有所求的时候,她不愿意受这么大的恩惠。

  孟真真后来想起来,可能是因为自卑情绪作祟,王嘉嘉出身好,长得好,受欢迎,越是面对这样幸运的人,她越不敢将自己不幸的一面展露出来。她不开口,她们就还是平等的同学、朋友关系,一旦开了口,两个人之间的天平就会发生微妙的倾斜,所以她宁可去向陌生人借钱,也不愿王嘉嘉来出这么多钱。

  那通电话后她们不欢而散,孟真真当时没当回事,她那时候太年轻了,太相信自己的第一眼直觉。她觉得陈子华没有王嘉嘉说得那么不好,他虽然没钱,没学历,也没有正经工作,但他挺聪明的,又爱自己,心地善良,孟真真总觉得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劲往一处使,生活总会越来越好。

  现在想来,其实命运已经暗暗地给她很多次提示了,但她没有抓住。或许第一次发现陈子华赌博的时候,第一次发现他酗酒的时候,第一次发现他油嘴滑舌诓骗自己的时候,她就该醒悟的,可她没有。

  她劝陈子华改掉那些坏习惯,好好踏实工作,劝了很多次,陈子华总是嘴上答应,实际行动又是另一回事。每次孟真真多说几句,陈子华就开始自怨自艾:“唉,你是大学生,瞧不上我,你会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帮过你,这是感激,不是爱,你迟早会离我而去的。”孟真真心里愧疚,便不再多言,反而劝他不要这么想。

  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晚上,孟真真看到陈子华满身是伤,起初陈子华不肯说,后来在她反复追问下,陈子华才告诉她,原来三个月前陈子华借给她的钱,不是他的,是他挪用了帮五哥要回来的赌债,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结果还是被五哥发现了。五哥给他最多一个月时间,不先弄三万块回来,就弄断他一条手臂。可是现在全身上下他都凑不出一千块,拿什么弄到三万块?

  孟真真和他商量对策,陈子华最后支支吾吾给了个建议,他认识一个大哥开了一家会所,去陪酒的话一天能有一千块。说完,他又满心自责,这种话怎么能对自己女朋友说出口呢,虽然只坐台不出台,但毕竟是陪酒。

  孟真真听完也陷入了思索。她知道夜场不是她这种大学生该去的场合,但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陈子华时不时身上多一块涂着红药水的伤,她于心不忍。于是孟真真问,陪酒小姐,真的只要陪喝酒就够了吗?陈子华连连点头,说最多被人摸两下。

  孟真真最后还是去了夜总会,那时她已经大四,同学们都在忙着找实习,孟真真也向学校里打报告说自己在实习,但没人知道她其实是在夜总会“实习”。为了尽快挣钱,孟真真别无他法,唯一的安慰是每天深夜下班后,不管几点,陈子华都会在会所的后门等她,晴天带夜宵,雨天带伞,天气冷带外套,孟真真一出来,他就把孟真真整个人裹住,抱进怀里亲来亲去,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又道歉说自己没用。他答应孟真真,等攒到了钱就去创业,从小开始做,脚踏实地,不走邪门歪道,等他赚到大钱之后会给孟真真加倍回报。

  在会所工作一段时间后,孟真真发现自己怀孕了。陈子华一听,皱了下眉,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孟真真打算生下来。陈子华面露忧色,迟疑了两秒没有搭话。孟真真问他难道不想和她要个孩子吗?陈子华马上回答,他很渴望,可是现在条件不成熟,他们没钱,孟真真又在读书,在校大学生不读书跑去生孩子,这传出去不像话。孟真真说现在大学可以结婚生子,只是本科生这么做的比较少。她已经成年了,本来就想着和陈子华过一辈子,既然怀上了,那就顺其自然,这是天意。她准备再上几周的班,手里先攒一两万块,之后就辞职不干了。

  几天后,孟真真提前下班回到家,陈子华发现她脖子上有勒痕。她告诉陈子华,有个客人连点了她三天,要她出台,给她一万块小费,她不愿意,那个客人今天觉得太驳面子了,喝多了酒就打了她,说她出来卖还装纯。经理事后找到她,把她劝退了,说她上这么久的班一次都不出台,得罪了好多客人,既然不想出来做,那就在家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