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别的地方呢?”他来了性质,素来淡漠幽深的双眼射出炙热的光:“寻一个无人知晓我们身份的地方住下,不成吗?”
疯劲儿冒出来,他方才伪装的脆弱就被撕下来,成了个虚幻的泡影。冯玉贞没辙了,双方无言一阵,她看人好转了许多,便打算回屋。
“空哥儿,我……”
话还没有说,崔净空突然浑身一颤,冯玉贞惊了一下,见他居然张嘴吐出一小口血来!
“怎么又这么厉害了!”她赶紧拿帕子去堵,明明方才都已经止住了。
冯玉贞提着灯去瞧他被血染地鲜红的嘴唇。崔净空乖顺地任她看,接过碗漱口,把那些血沫全吐出去。
他暗暗吮了一下舌头,满嘴铁锈味,舌尖发疼,近乎麻木,方才情急之下咬重了,以后半个月是喝不了热水热汤了。
但是没关系,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冯玉贞为他焦急的神情想,大概是今晚上太疼了,他不想让她走。
所以,求嫂嫂多可怜可怜我,停驻在我身边吧。


第23章 娘家来人(一更)
连绵不绝的黔山里,高耸险绝的主峰沟壑间,颇负盛名、香火旺盛的灵抚寺坐落于此。每年正月数不清的人跋涉而来,青烟缭绕上升,宛若一丛青云。
灵抚寺僧侣月底皆闭关修行,正门关着,崔净空却熟门熟路地自山后走进。
正扫地的小沙弥以为是哪个香客误入,愣头愣脑拦住,请他改日再来,却被一个路过的大和尚一把拽住后领扯回来。
大和尚面容和蔼地对他合起手,两人好似相识:“施主速去宝华大殿罢,首座正于那处等候。”
崔净空略一应,抬脚前去,那大和尚才伸手拍了小沙弥的光头一下:“你是胆肥了,什么人都敢上去招惹!”
小沙弥不解:“师父,可今日闭关,不招待香客。”
“崔净空可不是什么香客……”他唏嘘道:“他差一点便也剃度出家了……”
宝华大殿肃穆庄严,矗立的神佛或是怒目圆睁或是闭目沉思,祂们巨大的身形脚下,一个披着袈裟的身影被衬得如灰尘般微不足道。
这是个十足年轻的首座,瞧着不过二十岁,五官青涩,眉宇却沉着一团饱经世事的沧桑之气,合眼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一下接着一下敲着木鱼。
崔净空在佛像前站定,他既不如往常一般下跪磕头,也不出言祈求,只仰头观望这些无数日夜里深深凿刻进脑海里的神佛。
他当时想,现在也这样认为,每次跪在蒲团上装模作样,心下无不嘲讽,倘若真有满天神佛,为何从不看顾人间灾厄?
木鱼声滞了一滞,弘慧依旧闭目,却好似对他的行径了如指掌,出言:“今日为何不拜?”
崔净空淡淡道:“为何要拜?”
两个人心知肚明,因为琥珀念珠只有凑近佛门净地时才会稍稍削弱威力,崔净空浸润的佛性越重,念珠才暂时收一收神通,令他好受一些。
倘若说崔净空是择人而噬的野兽,念珠便是不断收紧最终勒进他血肉的牢笼,这才得以用疼痛勉强牵制住他。
可今日他却意外反常,像是完全抛弃了这唯一的顾虑,弘慧暗道不好,只问他:“你遇到了谁?”
崔净空把左手的袖子往上捋起,露出那串血迹斑斑的琥珀念珠:“一个……可以压制念珠的人。”
他语气平和,此刻却溢出十足的恶意:“怎么办?弘慧,它困不住我了。”
“断不可能,”弘慧骤然睁开眼,他一字一句道:“师祖以此生功德为咒,今生今世绝无人能解,除非……对方并非是此中之人。”
崔净空根本不会被寡嫂是什么神仙妖怪之类的猜测吓到,他转过身,只轻蔑冷笑。
木鱼声渐渐零碎得不成调,弘慧放下木锤,将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捻过去,忽地出声:“你情窍已开?”
见崔净空身形一顿,他颔首道:“原是如此。你为煞星转世,此番下凡历劫。本该胎死腹中,母亲以死渡你;本该痴傻木讷,父亲以死渡你;本该大开杀戒,师祖以死渡你;本该不识情爱、铁石心肠,这回又是谁来渡你?”
他话语里的含意不言而喻,崔净空那张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凶意,总算露出獠牙:
“法玄渡我?分明辱我欺我,贪图引渡煞星的名声,先叫我改名剃度出家,后翻脸称我本性难移。净空净空,骂我欲念污浊,所以要净;憎我命硬魂重,因而要空,同我字字相克。”
“可她不一样——她不会死。”他的声音低下去,在嗓子里含糊些什么话:“她助我许多,我自不会杀她。”
弘慧侧目,见他似笑非笑,忍不住追问一句:“你果真动情了吗?”
“或许没有。”崔净空神情迟疑,胸腔里现在并没有那种错漏或是激烈跳动的不适感。
可只消一回忆起前几日寡嫂浸润在昏黄油灯下乌黑的发和白净的面容,好似身心都时时刻刻陷在一张细密柔韧的网内,再无法如先前一般从容抽身。
等人走后,弘慧再拿起木锤,木鱼声响荡在宽阔的殿堂里,他叹一声,纵使冷情冷性如崔净空,也难逃人间温柔账的蛊惑,心甘情愿滚落凡尘。
崔净空从灵抚寺回来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当他回到村西砖房时,冯玉贞再度不见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屋里桌椅倒了一片,冯玉贞的厢房内,衣物和被褥都被翻搅一通,所有衣物被凌乱地扔在地上,像是进了贼掠夺一空。
他找了一圈,从溪旁到树林间,衣袖都被深夜的露水打湿,遍寻不到,最后孤身一人,敲响了隔岸的钱家家门。
钱翠凤打开门,便见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沉声问道:“婶子今日有看见嫂嫂吗?她尚未归家。”
她如实回到:“没见,贞娘人不见了?是不是走亲戚没告诉你?诶呦,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瞧见两个男人今儿早在这一片鬼鬼祟祟的。”
对上了。
他现在知道,冯玉贞被他们掳走了。
钱翠凤想,肯定是夜黑风高,不然她怎么会看错——
这个性如白玉烧犹冷的秀才崔二,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忽地邪佞凶狠了起来,刹那间犹如厉鬼附身,鬼气森森呢?
他们白天闯入之时,冯玉贞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栅栏全无防备地大开着。
“死丫头,可让老子一通好找!”
粗噶的声音犹如在耳膜上磨砂,冯玉贞急急掉过身子,迎面撞上冯父嘴里骂骂咧咧朝她扑过来。
“三姐,你长本事了不少,把我和爹耍的团团转。”
五弟冯兆丰紧随其后,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手里握着一把用以绑猪的粗麻绳,两人朝她合围过来,不叫她回屋躲着。
“爹、五弟,你们……”
冯玉贞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找过来的,显然是调查清楚了,趁着崔净空不在的时候来,她本能慌了神,撒开腿嘴上呼喊起“救命”,穿过后院便往山林里钻。
“他娘的还敢跑!老五给我把她捉住!”
冯玉贞咬着牙,她在树林里来回绕,想把身后的人甩掉,她明白这是冯父来逮自己回去嫁人了,一旦被捉住可真就要万劫不复了。
可那条跛脚跑远了,骨头缝里冒出刺痛,腿渐渐沉重,身强力壮的冯兆三四步迅速拉进了和她的距离,他伸出手一抓——揪住了冯玉贞的发髻,往回一扯。
“放开我!”冯玉贞被拽地头皮绷紧发疼,这下没法跑了,捂着脑袋拼命捶打对方的手臂。
“总算逮到三姐了,可真不容易。”冯兆向后扭住她的两条胳膊,用绳子的一端捆住打结,往她嘴里塞了一个的布团,以防她乱喊。
他在前面牵着绳子的另一端,后面的冯玉贞就被他拖着走,冯兆吊儿郎当,语气轻快:“三姐跑什么,我还等张柱送钱来呢。”
张柱是谁呢?是他们村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长得贼眉鼠眼不说还行事猥琐,最爱扒别人墙角。
因此虽然家里有两亩薄田,还是讨不上媳妇,只好去人牙子那儿买了一个。他对买来的女子拳打脚踢,邻里都见过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后来生了孩子打得更毒,最后女人有天夜里趁他睡熟,带着孩子跑了。
爹娘竟然真要把他推进这样的火坑!冯玉贞犹如被抛进冰窟里,冻得她浑身发抖。
“快快,这个死丫头真耽误事,别被人看见了!”
两人跑出去没多远,冯父神情紧张地等在砖房南侧,身旁停着一辆驴车,冯兆丰拖着不断挣扎的冯玉贞过去,两人一人压制一人动手,把她的腿也用绳结缠缚上了。
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冯父快速撑开手里的麻袋,往呜呜叫着的冯玉贞脑袋上一蒙。
合力把袋子里的冯玉贞抬上去,拿驴车上载着的半人高干草铺在她身上,很好地掩盖住了身形。
冯玉贞手脚被绑,身上压着不知道多少斤的干草,一片昏暗里连呼吸都困难,她几近窒息的合上眼,不知道这辆车会把她载向什么炼狱受难。
“还得谢谢崔老四前两天告诉咱,要不是他,又得被刘桂兰那老娘们骗过去。”
“这还不好办,过几个月让崔四叔来我席上,我给他多敬两杯酒。”
前边模模糊糊传来两个人的闲聊,冯玉贞苦笑,她悔青了肠子,几个月过去都忘了娘家潜在的威胁。原是大伯母一直给她挡着,没叫崔家说漏嘴。
可惜她刚得罪完老宅,果不其然,崔四叔第一个跳出来告密,风水轮流转,现在报应到她头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晃悠悠的驴车慢慢停下,她听见一个敦厚的女声“人带回来了?”,是她娘。
冯玉贞被偷偷摸摸避着人搬下车,麻袋一摘,眼前并没有明亮多少,她环顾一圈,这个地界熟悉又陌生,才想起来这儿是娘家的地窖。
三个人围着她站着,从左往右,冯母、冯父和五弟冯兆。
冯母膀大腰圆,是个壮实的妇人,她脸色不佳,冷瞅着坐地上手脚被缚的三女儿:
“三娘,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和外人联手骗我们。你男人没了快半年了,我和你爹给你寻了一桩好婚事。张柱家里田地不少,你们寡妇鳏夫正好凑一对,父母之命煤妁之言,宜早不宜迟,明早你便嫁过去吧。”
她嘴里发出呜呜声,眼眸尽是恳求,冯母见状弯腰给她取出嘴里的布团,看她手别在身后姿势不舒展,又给她把手上的绳结解开。
冯玉贞往干涩的嗓子眼里咽了咽口水,声音小却很坚定地道:“我不嫁。”
“不嫁?”冯父撸起袖子,面目狰狞起来:“白吃白喝老子十几年,出去一年反了你了,我打死你个白眼狼!”
他两步抢前,倏地举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冯玉贞吓得双眼紧闭,宁可挨打还是不松口,一遍一遍抖着声说不嫁。
冯母遂抬手按下冯父的手臂,打圆场道:“行了,要是打坏了脸,三娘明日怎么见人?”
这时候在一边无所事事叼着一根草的冯兆也假惺惺劝她:“三姐,老和爹娘犟有什么用?张柱家里那么多地,嫁过去就是享清福,爹娘都是为你好。”
为她好?
他那张脸不羞不臊,冯玉贞偏过头,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嫌恶涌上心头。
他们几个来回扮红脸白脸,一唱一和极有默契,只为把她说服后顺利卖一个好价钱,冯玉贞只觉得越听越心寒。
见性格软弱的三女儿这回竟意外成了难啃的硬骨头,冯母招招手,叫两个男人出去,娘俩关起门来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三娘,你别瞧不上这门婚事,张柱干活踏实,村里那些风言风语,都老早没年月了,不可信。”
“如果他真像娘所说的堪为良配,又哪里轮的着我?”她向来只有拣起别人挑剩的歪瓜裂枣的份。
冯玉贞凄然一笑,眼圈不受控红了:“娘,你从来看不到我的苦吗?”
冯母话音顿了顿,冷冷道:“苦?哪个女人不是苦过来的!男人就是冷石头,你嫁过去慢慢把他捂热便是了。三娘,你该再找一个男人当靠山了。”
“什么靠山?把我打死的靠山吗?”
冯玉贞再忍不住,腮边滚落下两串泪珠,哀哀求她:“女儿从没有求过什么,也没有什么要过什么,只求娘别把我推去送死,我嫁过去活不下来的……”
她默默淌泪的哀求震住了冯母,到底是怀胎十月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心口一软,伸手去揩她脸颊上的泪。
但陡然间,门外隐隐传来冯兆的说话声,这是她累死累活怀了四个闺女之后,费尽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抱上的小儿子。
她又记起还有不到两个月他便要成亲了,建新房的钱却始终没有着落,此时正要从冯玉贞这桩婚事里挣,心又如铁铸一般。
“三娘,你也为你弟弟想想!他还没娶媳妇,家里银钱不足,你,你顾及他一些罢!”说到最后,她心虚地撇过头去,不去看地上的女儿。
“那为什么从没有人顾及我?”冯玉贞眼泪汹涌,径直掉在地上,声音几近啼血:“娘,我也是你的骨肉,求你把我放了吧,给我一条生路,我把我挣的所有钱都给你……”
她伸手抱住对方的小腿,泪水潺潺流到她膝盖上:“娘,我快要活不下去了。”
冯母静默片刻,嘴唇抖着开合两回,拔腿走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走之前还不忘将她的手在身前捆住。
冯玉贞知道她这是铁了心要如此,独身静静坐着,双目通红,她抽抽鼻子想:之后怎么办呢?
大抵只有和她同住的小叔子会发现她不见踪影。那张淡漠的脸跃然心头,连同先前一番荒唐的痴语也漫出来,冯玉贞赶紧掐灭那点希冀: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急急避开,又思索还是否会有别人来救她。泽哥儿没了,大伯母离得远,恐怕都不知道,几个姐妹都远嫁,没人能赶来救她。
如此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依。心里发狠,倘若真要这么跳进火坑里,倒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儿。
可是,凭什么呢?
两世以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凭什么谁都能把她踩进淤泥里?凭什么她次次被无常的命运撞得头破血流,遭人作践至此?
缩着腿脚蜷在墙角,像是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
痛苦而漫长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地窖里的黑暗犹如实质一般担在她消瘦的肩上,直到门口一丝微弱的光明射入,冯母提着灯来给她送晚食。
她低头解开她的双手,不去看她:“快吃吧,明日大清早就得走。”
冯玉贞被以一个姿势绑得双手失去知觉,很是麻涨,使劲甩了甩才颤颤巍巍接过碗,捧着没喝到一半,两手不灵敏得抬到嘴边,一时松劲儿,碗“啪”一声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冯母叹一口气,只当她有怨气。冯玉贞垂头,把地上迸射出去的碎片们挪聚到一块,沉静的模样与做姑娘那时几乎一点没变。
冯母心中有愧,安慰她道:“三娘,张柱跟我们拍着胸脯保证,说他已经不打女人了,男人知道改过就是好汉,他如今晓得打女人对方会跑,这回娶你必定不敢再犯了。”
冯玉贞默然点点头,像是彻底死心认命了。
冯母却越发觉得愧疚,把她的手重新绑好,将碎片扫进簸萁里便赶紧端着出去了。她并没有察觉,簸萁里的碎片少了一块——那块碎片具有上下两个锋利的尖角,窝藏于冯玉贞的袖口里。
半点不敢入睡,生怕他们趁着她睡熟下手,大清早的木门“吱呀”一声,冯玉贞瞬间转醒过来。
“贞娘,来吧,换上嫁衣,花轿就在门口等着,这都是张家准备的。”
冯母捧来的大红嫁衣之上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绸缎顺滑质地轻薄,冯玉贞从没穿过这种好料子,心底酸涩,只觉得可笑。
开脸,贴花黄,涂胭脂,这下手脚的绳结才全被解开,她于是背对冯母换上嫁衣。
一出地窖,冯玉贞暗道不好,本打算路上逃跑,谁料竟来了四个抬轿的壮汉,皆是孔武有力之徒,牙关一紧,心凉了半截。
摇摇晃晃的花轿落地,一个穿着和她身上花纹图案一致的男人掀开车帘,瞧着只比他爹岁数小些,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疏牙。
张柱一上来就急吼吼牵她手,冯玉贞强压着恐惧,下意识想撒开那只汗津津的手,碍于那几个壮汉还跟着,又怕功亏一篑,只忍着厌恶被他摸了又摸。
好在对方显然对这桩明码标价的婚事也相当敷衍了事,只和她跨了个火盆,堂都没拜,草草把她送进屋里,只说自己等待会儿人来全,喝完酒再回来。
临走前张柱还想偷个香,冯玉贞僵硬地推开他,垂眸假装羞赧,张柱不做他想,只以为她放不开。
人一走,冯玉贞立即站起四处探看,想要趁着这个空隙逃脱,然而窗户和门都自外牢牢关上,好像对此早有预料。
生怕张柱回来,这次可就再推拒不过了,冯玉贞急得抱起凳子来回撞门,就算这样也不管事。
回廊间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有力急促的脚步声,冯玉贞立刻后退,远离门口,她站在床边,将碎片的尖角对准门的方向,把唯一的倚仗死死捏在手里。
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重力打开,她充满警惕乃至决绝的眼睛便和门外胸口起伏、气息不定的青年对视。
匆匆而来的崔净空一步一步朝着愣怔的寡嫂走过去,他站定在她身前,目光晦涩不明地盯着她身上大红的嫁衣。
乌黑的眼眸里像是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游动,他轻唤:“嫂嫂。”
冯玉贞被这一声激得眼尾泛红,她头一次主动伸出手,哽咽着踮起脚,环住了青年的脖颈。
而崔净空弯下腰,手掌牢牢贴在寡嫂纤瘦的背上抱紧。
真是怪异,他又有些疑惑。明明现在已经与她近在咫尺,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还想压得更紧些,干脆揉进怀里,直到日日夜夜、寸步不离才好。


第24章 贴贴(二更)
冯玉贞一直很安分守己,从不越过雷池一步,好似甘心余生都要为亡夫守贞。
上辈子被老宅以“水性杨花”的罪名沉塘,这一世却好似冥冥中应验,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叔子惊世骇俗之语紧逼,冯玉贞到底是一个年轻女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哪儿能不为之心烦意乱呢?
倘若刻意不去想,不去面对,缩头乌龟当一辈子倒也罢,可当她遇险,走到山穷水尽,宁愿玉碎瓦全之际,他却忽然匆匆而来,坚定不移地走到她身边。
于是那些麻木积攒在心底的委屈和恐惧一下找到了泄洪口,由不得她再木讷懵懂下去。
崔净空同样也是整晚都没有阖眼,他一夜奔袭,却并不疲累——相反,他目前的情绪极度亢奋。
他只要一停步,思忖起寡嫂几乎相当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掠走,嗜血的杀意便在体内死灰复燃,琥珀念珠已经不间断地烫了整夜。
明明只是隔着一天,寡嫂却变了模样,她略施粉黛,唇色极艳,身上嫁衣似火,又生的白皙,红白相撞,展露出一点女子的媚意来。
崔净空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确认她衣衫齐整,姿态自然,还没有来得及被做什么,然后始料未及间,冯玉贞两条细胳膊主动缠上来,身子软的像无骨的蛇——
在某一刻,他失态地呆立,确信自己受到了寡嫂某些不可言的蛊惑。
怀里的女人尚在微微抽泣,抽噎道:“我好怕呜……差一点就……”
崔净空一语不发,抬手顺着她脊背轻拍。冯玉贞也明白现在不是顾影自怜的时候,强迫自己压下情绪,可小叔子抱得太紧,挣了挣才被他徐徐松开。
冯玉贞抹抹泪,抬头问道:“空哥儿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去问的大伯母,”崔净空垂眸,她通红的眼睛,脸上花了的妆,他甚至觉得这些狼狈之处都有点可怜可爱了。
只除了这身碍眼的嫁衣——和外面那个方才被他倒栽进茅厕里的男人是一套,走在路上也太扎眼,招人注意,要换。
他随意从一侧的衣柜里翻出来一件张柱的蓝布褂子,披在冯玉贞肩上,把她的红衣遮住。
“此地不宜久留。”崔净空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出门,冯玉贞担心这样大摇大摆会被拦下,赶忙提醒道:“会被张柱看到的。”
她话音未落,却发现了异常,原来不知何时起,人都跑到前院去了,熙熙攘攘乱成一锅粥。
许多人都闹喊着找人,冯玉贞竖起耳朵停,只听见好像是张柱不见踪影了,简直是天赐良机,恰好没人顾得上他们。
两个人遂加快脚步从小路偷偷溜出去。青年略微单薄却挺拔的背影领在身前,右手被他大掌紧紧攥在手心,冯玉贞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害怕被人撞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那匹黑马就系在不远处,两人轻车熟路共骑上去,快马加鞭,一路奔驰回到村西。
之前尚没有意识到,冯玉贞再回到砖房,心里漫上一阵安然,庆幸自己劫后余生。
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怎么进食,崔净空也好不到哪儿去,嘴唇干得发白。两个人坐下抿了一口水,就着咸菜吃了两个馒头下肚,粗粗垫饱肚子。
冯玉贞脸面紧绷,脸上又是泪又是粉,舀水净面,白白净净的脸盘才露出来。
原先她处在焦灼的心绪里,忽略了身上传来的疼痛,死里逃生逐渐平静下来,那些伤口便隐隐作痛,不容忽视了。
碎瓷片尖锐,她那时候捏地太紧,戳进了肉里,不小心扎破了掌心;两只腕子都围着三四圈淤青,摩擦厉害的地方还蹭破了皮,这是捆绑手脚后留下的痕迹。
崔净空瞧见她掌心渗出点点血珠,他视线凝在上面片刻才转来,让她只安安生生坐下。
将先前那瓶药膏从厢房里拿出来,两人面对面坐着,崔净空把寡嫂的左手腕执起,指尖顺着绳痕缓缓为她敷药。
冯玉贞还是很不自在,顺势想抽回,崔净空掀起眼皮淡淡一瞥,略带强势地握着不放,口中问道:“今天的事,嫂嫂要和我说一说吗?”
这半年以来,她的大多数难堪都已被小叔子目睹,冯玉贞也什么忸怩的必要,只是不免嗓子发苦:“我弟弟冯兆马上要成亲了,缺钱,我爹娘就想把我卖给一个老鳏夫。”
崔净空安静听着,半晌后问:“恨他们吗?”
冯玉贞没有出声。
说不恨是假的。要她如何不恨呢?她甚至跪在地上如此卑微地恳求,求娘放她一条生路。这样吃人的爹娘,为了儿子,好像要把她最后一滴血吸光才肯罢休。
神思飞走片刻,俄而被温热、湿润的触感拽回,冯玉贞回过神,却见崔净空垂下头,高挺的鼻尖蹭在她的手上,两片薄唇在她手心伤口处轻轻一贴,发出极细微的声音,渗出的血珠便如胭脂一样把唇瓣晕染上艳色。
冯玉贞脑门突突的跳,被他犹如铁钳般的手攥着,挣脱不开,只觉得一阵酥麻感从那一小片皮肤迅速一路蹿上脊梁骨。
她忽然觉得十分燥热,自白玉似的耳尖到脖颈,倏忽间便令人怜爱地全涨红了。
被亲吻的那只手禁不住蜷缩了一下,指尖不经意间蹭到了他的脖颈——
崔净空身形一滞,喉结暗暗滚动了两下,他抬起头,素来冷淡的玉面上却烧灼着不易察觉的痴迷,他嗓音微哑:“嫂嫂,只要你开口,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你做。”
像是暗中互通了什么禁忌的秘密,心底犹如夏日暴晒的石子一样滚烫,手臂颤颤,她却没有再收回去,只把脸偏到一旁,任由他再次低头,这回把唇印在她淤青破皮的手腕绳痕上,蜿蜒一片潮湿。
冯玉贞听见自己对他说:“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不要危及他们性命。”
崔净空为她敷好了手心、手腕的药,甚至连脚腕他都有意——当然被冯玉贞拒绝了。
她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大抵是天气太热,脑子不清明,两只手臂都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崔净空走之前让她把门窗关好,等他回来,冯玉贞心如乱麻,不敢看他,只提醒一句:“冯兆养着一条很凶的大黑狗,只听他的话,见谁咬谁,你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