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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两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崔泽只得求到刘桂兰那里,刘桂兰懂他这些年的苦,可当时族里老一辈刚走,她初掌家,很多事都手生,找个底朝天也不知道她男人到底把崔泽那块藏哪儿了,连床底下都扫过,崔大伯死活就是不说。
无奈,崔泽慢慢攒钱,还暂时不能和他们撕破脸皮。他既然早晚要脱离崔家,自然不会再多此一举,添上冯玉贞的名字。
看今天的情形,显然崔泽对此有所隐瞒——毕竟是一个岁数不小的贫苦猎户,再负债累累,更不可能讨上媳妇了,或许他想着以后合适的时机再跟冯玉贞坦白,但怨谁呢?只这么短短半年不到,就英年早逝了。
“和贞娘成亲的时候,他省吃俭用已经还了一半多,眼看着马上就……刚刚我故意不说,泽哥儿埋在祖坟里,怕让你四叔那种浑人知道他想除名,指不定今晚就刨坟去。”
“崔家人心不齐……”刘桂兰长吁一声,面容一下苍老许多:“是我对不住他们小两口,没脸见人,空哥儿替我去跟她说说吧,至少叫她心里好受些。”
她抬脚要走,却意外瞅见崔净空的神情竟然有些阴森,再要去看,青年已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崔净空再进去,冯玉贞侧躺在床上,两眼不错开地盯着一处,眼神是木的,一只手里捏着那个被他丢开的木簪子,好像就要这样睁眼到天明。
他把身后的被子扯出来,盖在她身上,却显得人更瘦小,他听见冯玉贞喃喃:“为什么不往上写我呢?”
是真的忘了,还是也觉得没必要?抑或是觉得她不够体面,带不出手?
她很努力不要猜忌亡夫,却不可避免心折下去,犹如白雪下的一点污泥,又或是端着的碗突然迸裂,捧着暖手的温水霎时间变得滚烫,烫得她全身都裂开了几条缝。
纵使日复一日地遭受折磨,可和崔泽那段时光支着她,苦的时候还能回甘,于是能够再坚持下去。可如今她唯一的糖也不确定是不是掺进了毒,只想到有这个可能,她就觉得天昏地暗,天地之间再没有一处地界可供她容身。
已死之人的事,总不能追到地府里问,没有谁能回答她。
崔净空拖着椅子坐在她面前,从她手里将木簪子拿出来,道:“也许……他是觉得时机未到。”
“是了,怪我肚子不争气,”她似乎总算寻到一丝指望,语速都快了:“倘若我能怀上孩子,泽哥儿肯定要给我添上的。”
有意不去细想,越刻意破绽越多,她不受控回溯起红绸遍布的厅堂,高堂两侧崔大伯和大伯母分别落座,崔泽牵着她走近,那本梦魇似的族谱就摊在桌上,泛黄的纸张四四方方地摆在那儿。
这回哪怕是骗也骗不过去了。村里哪有那么大的规矩,必须有孕才能上族谱,又不是什么高门贵户。乡野淳朴,怀不上就怀不上,从亲戚家里抱一个养,并不是多稀罕的事。
丈夫只是不想给她写罢了,从没有不能的道理。
冯玉贞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现在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躺在崔家族祠里,不显得可笑吗?
神情颓然,手丧气地垂在床边,另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轻轻触碰到她的指腹,冯玉贞轻轻晃了晃,却没有移开。
崔净空先是虚虚一点,然后五指缓缓打开、穿过她的指缝,冯玉贞的眼睫颤了颤,最后纵容他强硬地合上,两人于是十指交叉。
大概是今天夜里她太冷了,冯玉贞想,所以才有点贪恋对方递过来的这点温暖。
她听见青年说:“睡吧。”
后面一句话便好似在春风里被吹落枝头的花,更像是她半梦半醒间耳边的幻听:“我会永远在你身后。”
第二天大清早,老宅就闹哄哄地吵翻了天,不仅昨日没赶回来的崔大伯在,就连隔着半个村子的秃顶村长都被人请过来了,坐在主座上耷拉着眼皮。乡亲邻里听说这儿有一脑门官司看,可劲儿凑热闹伸脑袋,老宅门口围了不少人。
崔大伯头上一顶鹿皮帽,他五官也算周正,可脸颊却跟被人用刀削下去两块一样凹陷下去,眼底青黑,一副精气亏损的模样。
冯玉贞本就睡得不好,起了好几次夜,差点翻下床,还是崔净空守在旁边扶了一把。
再见这个前世对她欲图不轨,害她最终沉塘的罪魁祸首,正巧崔大伯若有所感看向她,冯玉贞登时感到一阵翻肠搅肚的强烈不适,甚至有些反胃。
崔四叔觉得这事已经板上钉钉,特意把人都叫过来,他很有些自得:“你一个外人,还有什么脸呆在这儿?”
冯玉贞已经不复昨天的气势,声音虽然小,但还是有条有理反驳道:“就算我不在崔家族谱上,这房子是崔泽把我娶过门之后两个人出钱出力一块盖的,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我说得上话。”
崔大伯微微一笑,很大度地开口:“是这个理,可到底崔泽是老宅养大的,盖房子必定是他一个男人干的多,他那份分摊给我们,以后轮着住不就成了?”
这么大的屋子里,大多数人都站在她的对面,许多双眼睛凝视着她,嘴里细细碎碎不知道在说什么。
就连大伯母也碍于人多势众,她毕竟管着老宅,这事上不好太偏她,只能保持中立,冯玉贞的心头骤然间涌上无可言说的哀愁,不禁怀疑自己还坐在这儿坚持的意义。
崔净空站在她身旁,瞥见她面容苍白,不自然地捂着胸口,突然冒声:“不对。”
众人都很新鲜地循声望去,嚯,原来是半年前狠出了次风头的崔秀才。崔四叔嘀咕着:“崔二,你瞎搅和什么?”
“哥哥死了,本就应该顺下来归我。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理应如此。”
冯玉贞也看他,崔净空的目光掠过她扬起的脸:“我已决意如此,倘若叔伯不同意,那便直接对薄公堂罢。”
一时间内外忽地喧哗起来,崔氏众人面色大变,主座上的村长也睁开了眼,崔二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威胁要闹到衙门去!
谁不怕那些黑脸捕快和宛如铡刀一般的惊堂木呢?早年村里有人偷鸡摸狗被抓了个正着,扒了裤子屁股都打烂了,奄奄一息抬回来。进去容易,不脱层皮甭想出来!
“知县老爷公正不阿,”崔净空神情却很平淡,说到最后轻笑一声:“必然叫大伯四叔心满意足。”
第21章 共乘一骑
村人对衙门的恐惧根深蒂固,所谓“民不与官斗”更是代代相传、再明智不过的共识。
在此之前,老宅想当然地以为村里的事在村里解决,顶多闹去请村长定夺,因而气壮胆粗,丝毫不惧:谁不知道村长和崔大伯从小好得跟穿一条裤子长大似的?
谁料凭空冒出来一个崔二给寡妇撑腰,这下可捅破了天,一不做二不休,宁愿把大家伙都拉到衙门里在知县老爷面前升堂。
崔净空不害怕,他是去岁的院试第一,秀才被免除徭役,可以见官不跪,还不得对他随意动刑。
揭榜那天,从县里来人吹锣打鼓地将功名送进了钟府,黔山村不知道多少年才又出了一个正经读书人。
崔二嘴上口口声声说什么公正不阿,知县偏袒谁还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只是到时候升堂,崔四叔和崔大伯都得跪在地上由板子往屁股上招呼。
眼见崔大伯还想开口辩驳,崔净空又出一语,这回堵住了他的嘴:
“说起陈年旧事,老宅对我从未有过养育之恩,按大伯的说辞,父亲的房地是不是现今该归还我一半?”
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崔二伯一见祸水东引,这才忙不迭地起身,崔三郎那地界儿现在由他两个儿子住着。
牵扯到自己的利害,他于是劝道:“行了行了,四弟,你一年能去山上几回?快别丢人现眼和小辈计较,一家人凑凑合合过得去就不赖了!”
崔四叔本就对报官一事很有些畏惧,像个王八似的把脑袋缩回去,已经怂了,可嘴头上还要过瘾:“我看是你崔二和这臭娘们有点龌龊,大家都是姓崔的,怎么就你胳膊肘往外拐!”
“四弟,你又搭错筋欠收拾了不是!”他这话就纯属恶心人了,刘桂兰当即开口斥了回去。
然而这番诋毁偏偏误打误撞,崔净空倒是不在乎,他甚至愿意当场点头应下,坦白自己确实对寡嫂的心思算不得良善,可是冯玉贞却不行。
她把双手放在膝头,两手抠着布料,显然是感到难堪。
“我和嫂嫂有没有龌龊不清楚,可四叔——”崔净空语气有些迟疑,像是真的感到费解:“前几年,一天晚上月黑风高,我怎么好像无意瞧见四叔从土沟李家提着裤子走出来?”
他话锋一转,又轻飘飘丢下一句惊起众人的话:“说起来也巧,李叔出去大半年,回来不过一月就怀上了孩子,谁不说是件喜事呢。”
“你、你胡咧咧些什么!”崔四叔脸都要白了,门外嚷动声层出不穷。
李家男人五年前到县里做工,足足干了有半年才回来,说是赚了一笔钱,这事村里都知道。至于崔四叔那时候确实行为不端,坊间风言风语也有过,可这被人实打实目击却是头一回。
崔二何必骗人呢?这回可好,等门口的人散了,不用两天,这事必定传地全村上下、妇孺老幼皆知。
一直不搭腔的四叔母这时候猛跳起来,她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直接冲出来拧崔四叔的耳朵:
“我老早就说你和李家那个娘们眉来眼去,这两年越瞧那孩子越觉得和你像,这俩蒜头鼻丑一块去了,崔老四你再给老娘装!”
这回老宅可就真乱得宛如一锅粥了,混乱源头的崔净空却悠然站在原地。
村长见这场面消停不下来,他和崔大伯委实私交甚好,此番过来也是撑场面,以为拿捏一个寡妇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这笔烂摊子真闹到衙门里去,万一把崔三郎房地连同崔泽族谱的事也卷进来,查个水落石出,私扣下人家地契和牙牌的崔大伯根本跑不了。
于是村长拍了拍桌子,清嗓后下了定论:“行了,村里崔三郎的房地以后归崔家老宅,山里房子归冯玉贞和崔净空,这样可满意了?”
崔四叔正被媳妇揪着耳朵喊疼呢,哪儿顾不得上这个,不愿意也只能赞同了。
许久不言的冯玉贞却忽地开口,她抬起来脸,一字一句地道:“四叔,你们的东西该拿的都拿走,我隔日上山收拾屋子,到时候有什么东西留下,我直接往山里扔,若是叫虎狼叼走,可不归我管了。”
那张平时温顺的脸上透出一股冷冷的、冻人的狠意,崔净空眸光一闪,黏住在她的面容上,胸口又因为她这副罕见的模样不受控地砰砰乱跳。
这桩闹事就这么草草了结,两人走之前,刘桂兰暗暗塞给她几个馒头,让他们路上垫补点。
她目光复杂,好像是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只叹了一口气,再也没说别的。
崔四叔和李家闹掰了的消息在村里如火如荼地传开了。
崔四叔在老宅避了半个月风头,直到有天不得不出去,回来时被揍得鼻青脸肿,鼻下冒血,胳膊都折了一条,村里人都知道是李家男人干的。
时光飞快过去,日头慢慢毒辣了起来,夏天悄然而至。这样的季节里,万物生灵都是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却唯独不包括冯玉贞。
很多伤痕只能静静晾在那儿,稍微碰一碰都钻心的疼,没人能替代她承受,冯玉贞只能硬熬,从小到大,来回两辈子都如此。
她刚回来那几天,像极了只吊着一口气的提线木偶,每当听见崔净空唤她“嫂嫂”,便觉得莫名刺耳,心底犹如针扎一般。
崔净空先前之所以答应她搬过来,无非是碍于情理照顾兄长遗孀,现在发现这个寡嫂名不正言不顺,可以说是个无用的负担,按照话本里恣睢的性子,神不知鬼不觉让她消失也是有可能的。
她担忧了几天,却逐渐发觉崔净空似乎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日益晚归,每天回来时模样都风尘仆仆,总有零星的几处湿泥粘在他的衣摆和鞋边。
今天也一样。
等崔净空到家,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冯玉贞又把饭回锅稍微热了热。
天气躁热,加上兴致不高,女人胃口很差。
她原本就不算有肉的鹅蛋脸更显消瘦,下巴尖尖,瞧着宛如一朵蔫儿了的花,没精打采地往嘴里一粒米一粒米扒拉,看着比喝药还难。
两人本该如往常一样各自歇息,崔净空却对她道:“我们现在上山去。”
冯玉贞往屋里走的步伐一顿,呆了一呆,开口便是拒绝:“天黑了,现在去山里下不来的。”
“不回木屋。”
冯玉贞越发迷惑:“那是去哪儿?晚上总归不好走。”
崔净空不松口,乌黑的眼珠子盯着她:“我借了马。”
冯玉贞惊愕地走出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匹黑亮的骏马,它被拴在栅栏上,见人出来,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响鼻,拿蹄子来回蹭冒尖的草地。
走到跟前,黑马显得高大异常,肌肉勃发。冯玉贞以前只远远见过,挨这么近是头一次。
她生出一缕对未知的恐惧,畏葸不前,搞不懂崔净空的意图:“空哥儿,我不会骑马,何况又只有一匹,还是算了罢。”
“我带着你,共乘一骑。”
“这怎么行,等……啊!”
女人的腰肢纤细,崔净空两只手牢牢握住,他双臂往上一抬,冯玉贞便两脚悬空,就跟拿放一个物件似的,轻而易举地把人送上了马背。
她尚还惊魂未定,黑马并不服她,晃着身体要把人摔下来,本就害怕,身子扭得东倒西歪,死死闭着眼睛,就等着被狠狠摔下地。
可青年喉间溢出一声类似兽类的低吼,方才不驯的马就低着脑袋安生呆着了,崔净空紧接着娴熟利落地翻身上马。
“咱们怎么能挨着坐!”冯玉贞气结,也顾不上对他好言好语了,两人一前一后坐一匹马上,叫村人看见必定要落下口舌。
坐在她身后的青年两手绕过她的身子,头凑在她颈侧,一把拽起缰绳,长腿一夹马肚,黑马立刻撒开四蹄,风里只留下女人的惊呼和他的反问:“为什么不行?”
“我、我害怕,你快停下!拐弯、赶紧拐弯!撞撞树上了啊!!”
马身颠簸得厉害,冯玉贞舌头都打哆嗦,声调抖三抖,嘴里喊的是什么都没过脑,魂都要没了。
小叔子年轻、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冯玉贞一手把住她身侧那条结实的手臂,本能地往崔净空怀里窝得更深,眼里甚至被吓出了泪花。
不管她喊什么,求饶也好提醒也罢,崔净空从不回应,只是笑。
好几回眼瞅就要直愣愣撞石头或者树上了,听见寡嫂惊慌的喊叫骤然拔高,崔净空稳稳勒紧缰绳,身下的黑马才敏捷调转了方向。
三番四次下来,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人是在故意戏耍她了。
冯玉贞又羞又恼,大概是迎面吹来的夜风凉爽,好像所有困扰她的苦痛都被夜风吹到脑后。
天地之间只剩下身下奔驰的马、前方蜿蜒的山路和背后的小叔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需要了。
秉持着吵也要吵到你崔二停下的想法,她索性放开嗓子。
叫得尽兴,满腔的怨气被发泄一空,她两颊都涌上两朵畅意的艳云,很是可怜可爱,这时候崔净空总算开口了,他的目光落在怀里女人的脸上:“侧头,容易灌风。”
“用不着你管!”
冯玉贞可算硬气了一次,崔净空听着她不客气的话半点怒火都没有,反而朗笑出声。
他从没这样放肆地笑过,更多时候只吝啬扯起一点聊胜于无的弧度。
她于是想,小叔子确实不是个好人,偏要在她耳畔笑,青年薄唇好似不经意间蹭过耳垂,那处微微发烫,冯玉贞不自觉咬着唇,身子麻了半边,声音都软下来。
第22章 疼
崔净空绕着山路盘旋了十多个来回,之后朝树林深处进发,草丛逐渐茂密,不便骑马了。
他先行下马,冯玉贞僵在马背上手足无措,崔净空又把人掐腰抱下来。
反正已经跟了一路,走到这里人烟罕至,再害怕也迟了。冯玉贞心一横跟在他身后,青年拨开身前的灌木,忽地往一侧闪身,她视野间豁然开朗,碧色的湖泊径直闯入眼帘。
古木苍树环绕下的湖面宛如光滑的镜子,波光粼粼地卷着点点光芒,冯玉贞眼神一晃,抬起头,无数繁星织成细密的星网,锲在湛蓝的夜空里闪烁,熠熠生辉。
崔净空拣起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掷进湖里,霎时无数莹白光点自她草丛里升起,像是一条闪烁的银河凝聚在她脚下,片刻后散开,掠过湖面和草间。
她伸出手,一只萤火虫停在她指尖。身侧的人静静望着她恍惚的侧脸,问道:“他带你来过这儿吗?”
他?
“没有,”冯玉贞回过神,眼里也好似倒映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我们住在山前,我从来不知道后山还有一片湖。”
她很快便把他这几天的反常联系起来:“空哥儿,你这几日是在忙这些?”
崔净空颔首认下,湖边凉风驱散燥热,两人并肩站着,冯玉贞问道:“为什么要为我……?”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疏忽间惹了大祸,忙挪开视线,崔净空的眼睛却径直锁在了她脸上:“嫂嫂不知道吗?”
他怎么还是这样……
冯玉贞发愁,又不能多说些什么,毕竟小叔子带她出来散心是一番好意。夜风习习,林间的荧光慢慢消逝,湖面再次归于平静。
两个人返程依旧共骑,这次却放慢速度,舒服许多了。
冯玉贞今晚酣畅淋漓喊叫了一场,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晃地她昏昏欲睡,本来强压着睡意,险些向前栽倒。最后还是无意枕在身后人的肩上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她在床上睁眼,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枕边放着一株安神的茉莉。
她想,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就像是昨晚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或是山野间飞驰的黑马,总能积攒下一些值得她回忆的往事,填补空缺,成为日后新的支柱。
六月中旬,冯玉贞总算如愿在赶集时拎了几只鸡回来。
说起来也是一桩趣闻,崔净空那天回到家,鸡正在院子里捉虫吃,他甫一进门,便被它们飞扑到身上。
闹了一圈下来,墨发横七竖八插着几根杂色鸡毛,清冷的脸也生出了人间烟火气。
饭桌上于是定期端上鸡蛋,大多数都进了崔净空的肚子里。他决定参加今年八月份的秋闱,这么一算只剩短短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因而越发忙碌。
冯玉贞有回起夜,外面早已夜深人静,参星横斜,崔净空的桌上依旧亮着一抹烛光。
看似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她却忧心忡忡。话本里提过,崔净空这一回将造人算计,名落孙山。
冯玉贞犹豫要不要把这场既定的阴谋告诉他,可即便说了,现在的崔净空只是个穷酸秀才,没有与幕后黑手抗衡的能力。
再者,万一崔净空追问她是如何知晓,她总不能跟傻子一样坦白自己是活了两辈子的山精怪吧?
可不说,就这么憋在心里,她不免自责,觉得自己愧对小叔子数次的出手相助,只得闷头加倍对他好,连鸡蛋都体贴地给他剥去壳,才白白净净地放进对方碗里。
窗外浮云遮月,光线黯淡,冯玉贞躺在床上,总觉得今晚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什么要紧的事忘了。
思绪被外面突兀的响声扯回,听着像是碗盏之类的打碎了。
冯玉贞隔着一扇门问道:“空哥儿,是老鼠把碗碰掉了吗?”
没有应答。
不对劲,冯玉贞起身,怎么说崔净空都不可能这个点躺下睡觉,再说刚刚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炸耳,崔净空睡得有这么死吗?
她披上外褂,打开门,堂屋黑乎乎一片。回头取油灯,点上灯芯。
这回再瞧,崔净空背对着她,虽然已经躺在地铺上,却穿戴整齐,身体在格外怪异地抽搐着,摊开的左手边散落几块茶杯的碎片。
头发也顾不上梳了,她赶紧提灯快步走去,将油灯搁置在一旁,此时看得更清楚——
崔净空紧紧闭着眼睛,呼吸声微乎其微,眼睛、耳朵、唇角都在往外缓缓渗血,暗红的血痕在原本光风霁月的玉面上纵横交错。
电光火石间,窗外伴云弦月的景象跃上心头,冯玉贞想起今日是七月二十三。
很多时候话本里的描述并不算十分具体,譬如崔净空每月这个时候都极难熬,冯玉贞也只知道他会独自呆在一处硬捱过去,却没有想到竟然会如此折磨。
崔净空连意识都消散殆尽,没法像上次一样把他架到床上。冯玉贞趿着鞋子匆匆走开,复而端来一碗水。
她迟疑片刻,还是俯身屈膝跪下,伸手拖起崔净空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青年的嘴唇俄而小幅度开合了两下。
冯玉贞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便弯腰附耳倾听,只听到无意识的一声呢喃:“……疼。”
遂心口一软,声音也放得柔和,将碗凑到他唇边:“来,喝口水就好多了。”
不要水,不要任何别的,崔净空昏昏噩噩间想,他只想要寡嫂碰碰自己就好,哪儿都行。
只要她碰一碰,该死的咒痛就会烟消云散。可他说不出话,只能像一个废人似的躺着,在心底千次万次、着魔似的渴求她。
崔净空实在狼狈得很,冯玉贞小心地拿帕子擦拭血迹,却发现他的眼眶和唇角还在不停地、缓慢地往外流血。
痛感随着她在脸上的剐蹭如潮水般涨落,崔净空这才筋疲力尽地从剧痛里挣脱出来,他吃力地扭扭头,才发觉自己枕着她的腿。
寡嫂这两个月长胖了一些,逐渐从一味的悲伤里走出来,可仍和丰腴两个字不沾边,他头下的双腿纤细骨感的,微有些硌得慌。
不知为何嗓子发紧,唤她:“嫂嫂。”
和上次手足无措相比,目睹他如此骇人的模样,这回她面上居然没多少惧意,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冯玉贞应一声,发觉膝上的人半睁开眼睛:“醒了?还难受吗?”
“头疼,”他侧过脸,把额头费力地靠在她手背上:“疼得受不了。”
青年半阖着眼,眼睫都沾着点点血珠:“嫂嫂,你可怜可怜我吧。”
冯玉贞无法,她将小叔子的束发解开,大拇指轻轻按揉他的太阳穴。
可崔净空不满足于她施舍的这些小恩小惠,抬手攥住寡嫂一只细瘦的手腕,像是在卑微的恳求,声音低哑:“嫂嫂既然可怜哥哥,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
冯玉贞手一抖,压小声音,好像生怕被第三个人听见这些荒唐话。
她苦口婆心地劝他:“空哥儿,我是你兄长的媳妇,就算没上族谱,我和崔泽也是真夫妻。长嫂如母,你这样想是万万不对的。”
她极想让青年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听进去,可崔净空不管,他把自己剖开展示给寡嫂看那些痛楚,逼她心软:
“哥哥比我幸运许多,他自小被老宅收养长大,方丈憎恶我,十岁将我赶出去要饭,直言我是煞星转世,理应孤苦一辈子。难道我活该受这些苦吗?”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女人的弱手慢慢梳着他的长发,手指在他发间穿梭,村里的母亲经常这样为孩子梳头:“你以后会金榜题名,做大官,买一间大宅子,衣食无忧。”
冯玉贞言语间极为笃定,像是从不怀疑他能做到这些。
她很耐心地安抚他,脸被油灯照地昏黄,神情温吞,如瀑的长发披散着,只合了两件衣衫出来,敞着领子,露出秀致的锁骨和两个陷下去的小坑。
崔净空眼皮一跳,他察觉到什么完全不受控了,就像是脱靶的箭再也收不回去。
胸腔忽然涌上来一股很热的东西,把他的嘴也缝上了,只知道愣怔地仰着头去瞧她的下巴,去瞧嘴角那粒红痣。
“……你会娶一个体面、尊贵的女人为妻,总之,我们是不可能的,这是乱伦,被村里人知道——名声都臭了,要被轰出去甚至沉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