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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志向是来日征战沙场吗?”她问他。
“若有一日河西需要我,我自然要去,不过如今河西有我父亲,也未起战事,我要是做一辈子准备,但永远当不上这个将军也不赖。”
春光明媚的日子,吹吹和风晒晒太阳是件惬意的事,他与她在水榭里谈天说地,慢慢地,好像将她这个偶然撞破他面具的人当成了他在长安城唯一的朋友,将这些年没能与朋友交心的话都讲给她听。
在深闺里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相国之女,和热衷于斗鸡走狗,出入赌坊的纨绔子弟,真是一对奇怪的朋友。
但这段奇怪的友谊本是一个意外,意外终有结束的时候。
沈元策的伤口慢慢结痂,开始发痒,她身为医者,知道这便是即将痊愈的征兆。
等他伤好了以后,想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他与她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她将继续待在她的深闺,而他将继续在外招摇过市,去做那个讨人厌的纨袴。
没有人会再知道他的心是软的,但那里又藏着他坚如磐石的志向。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不舍,可还是必须诚实地与他说,等下次看看结痂状况,不出意外的话,之后他便不用再来水榭了。
沈元策一身轻松地说好,这罪证终于要消除了。
彼时黯然神伤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她会在水榭等到沈元策龇牙咧嘴地捂着流血的手臂过来——
“来的路上摔了一跤,结好的痂都破了,这伤是不是得重新养一次?”
第104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参)(“配不上裴千金”)
刚下过一场雨,湖心湿雾氤氲缭绕,白茫茫一片,迷濛得看不真切。
水榭里,裴雪青等沈元策走近了才瞧清他半身污泥的情状,忙将他拉进来,急急去看他的小臂,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还能摔了一跤。
“马骑快了些,谁知道下过雨路这么滑……这叫什么来着,马失前蹄?”
“你慢慢来就是,急什么?”裴雪青眉心紧蹙地将他拉到沈元策美人靠,让他好好坐下。
沈元策仰头看着她:“这不是想着最后一次了,总不能让裴千金久等。”
“我等等你怎么了,我坐在这里等又不费力,你看你这——”好不容易结牢的痂边缘又渗出血来,顺着他小臂蜿蜒下淌,裴雪青快快从医箱里取出药水,给他清理伤口,“你忍着点疼。”
“我怎么瞧着是你在忍疼啊?”沈元策似在观察她的神色。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咬紧了下唇。
“我自然在忍疼,你这摔的,我看着都疼。”裴雪青一手抬着他手腕,一手捻着棉絮擦拭他小臂上的血痂,忍不住低头对着伤口轻吹了吹,忽然感觉到他手臂一僵,一向坐得东倒西歪的人缓缓直起了身板。
她本未多想,这才惊觉自己对他过分亲近了些,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
沈元策神色不自然地搓了搓衣袍:“不怎么疼,就是得麻烦你再多……照顾我一阵子了。”
裴雪青也悄悄摩挲了下手心:“怪我不好,刚好挑到下雨的日子,又害你受罪了。”
“也没那么不好吧,等我好了就没伤患给你医了,我晚点好,你可以多拿我练练手。”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医士哪儿有盼着伤患晚点好的?”
“那你是盼着我早点好,往后这山清水秀的地儿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裴雪青被问得一噎,看着那双乌黑的、直直看着她的瞳仁,不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没来由一阵紧张。
“……我当然盼着你早点好。”她慌忙垂下眼去,继续给他处理伤口,仔细看过血痂边缘,“幸好不严重,稍微养几天就能恢复回去。”
“这还不严重?稍微养几天就回去了?”沈元策惊讶反问。
裴雪青听着他这语气一愣:“你还想多伤几天不成?”
沈元策翘起腿望着这座水榭:“我看这地儿有点旺我,我每次从这儿回去押注手气都特别好,多伤几天说不定因祸得福更多。”
这段时日他在她面前已经柔和许多,可每次一想要掩藏什么,就又会摆回这副六亲不认,油腔滑调的姿态。
裴雪青心底疑窦陡然升起,低头看向他衣袍上污泥的痕迹,眨了眨眼探究道:“你摔下马的时候除了手臂,可还有别处受伤?”
“有也不方便给你看吧。”
“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别,你若伤了,我一并帮你上药。”
“没伤着。”沈元策瞥开眼去。
人摔跤的时候确实很可能以手撑地自我保护,可趋利避害也是身体的本能,他受伤好一阵了,这段日子行动应当习惯于避开脆弱的伤臂,但凡有别处可借力,怎么着也轮不到这条伤臂出马,就算非得用这条伤臂,也多半下意识拿手掌或手肘受力,怎么刚好惹得小臂伤上加伤。
裴雪青瞧着他不知是否因心虚而挪开的眼,隐隐生出一个猜想,心怦怦跳起来。
可转瞬又觉这猜想太过荒唐,暗暗压下了这阵奇异的悸动。
像遇到一块滚烫的炭火,不敢轻易去触碰,她打住了胡思乱想,最后还是没有将疑问说出口。
那天处理完伤口后,沈元策又在水榭坐了半日,临别问她什么时候需要再来。她照旧给了一个期日。
原以为的最后并不是最后,她明明盼着他伤势早些痊愈,却又无端松了口气。
下次再来,沈元策带了一卷兵书,等她给他看过伤,翻开医书,他也坐在她对面看起书来。
“怎么突然想起带兵书来这儿看?”她好奇问他。
“闲着也是闲着,你这天天捧着本医书,我在这儿插科打诨,岂不有点配不上裴千金吗?”
配不上?像被柔软的羽毛轻挠了下心脏,整颗心都轻飘飘起来,她迟疑地瞧着他:“哪里配不上了……?”
“那——配得上?”沈元策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裴雪青被他看得目光闪烁起来,岔开话头:“读兵书是好事,你就在这儿安心读吧。”
沈元策被她绕开了去:“其实我爹说兵书读多了,实战时容易思量太多顾虑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用兵就会偏向温和保守。但我人在长安,也没有实战的机会,这些书是我离战场最近的地方了。”
她从他眼底看出了几分壮志难酬的叹息,想了想宽慰他:“军中有冒险激进之人,自然也需要温和保守之人来平衡,读书怎么会是无用功呢?”
“我爹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他本来不支援我死钻兵书,后来不知想到什么,说这样也好,我温和保守些,刚好跟人互补,不知他在说谁,可能是哪个副将吧。”
“你说我这锦衣玉食的,也不用去边关吃苦,是不是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沈元策说着,似乎又不太在意在京为质的憋屈了,“我要真像梦里那样每天在边关捱打受训,可能也没什么安邦的志向了。”
裴雪青一笑:“所以凡事都有两面,当下也没什么不好。”
他听着她的话点点头,低头看起书来。
传闻中不务正业的少年郎读兵法异常专注,入神的时候甚至都不会发现她在瞄他,自顾自偶尔敛眉深思,偶尔恍然大悟,心里想什么,面上就流露什么。
裴雪青发现,他在她面前或许还有所掩藏,可对着兵书却是真正的坦诚。
一个志在疆场,却困居在这座四方城的将门之后,将他所有的赤诚都给了这些离战场最近的书。
和她看医书一样,他也会在兵书上写注解,或记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悟,虽然那一手字当真丑得像狗爬。
他说精力有限,每天又要混赌坊又要对付书院那群先生,就不在无所谓的地方花力气了,字这东西能看懂就行,就这么着吧。
两人共用同一个砚台,多数时间各看各的书,偶尔看累了,抬起头活络脖颈,对上视线,说几句闲话。
就这么又过了几次,沈元策的伤势当真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的伤早就不需要她再换药,她这医者根本无处可施力,每次只是看一眼而已,起先是他临别总问上一句“下次什么时候”,她便也顺水推舟般给个期日,可后来他结起的痂都快脱落了,这层窗户纸越来越薄,薄到实在没法继续睁眼说瞎话。
那天两人在水榭里各看着各的书,忽然听到远处天空传来隆隆雷声,眼见天□□雨,她望着天边聚拢的乌云说:“快下雨了,你骑马容易淋着,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元策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问她:“那下次看伤什么时候?”
雷声隆隆里,她知道这场意外已经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候。
就算再拖下去,他的血痂也迟早会脱落。
裴雪青沉默片刻,隔着衣袖看着他的手臂:“你这伤不必我再看了。”
沈元策哦了一声,合拢兵书,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你回去路上当心,别又像上次那样摔着了,”她严肃地板起脸,“我可不想再给你看伤了。”
“哦。”
“要看——”裴雪青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就看书吧。”
“什么?”沈元策抬起眼来。
裴雪青笑起来:“伤不看了,书可以继续看,每次都是我定的日子,你想下次什么时候来这儿看书?”
沈元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我定?”
裴雪青点了点头。
“明天,”沈元策脱口而出,“明天我就想看书。”
第105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肆)
从春日的蛙响到夏日的蝉鸣,置身于水榭的光阴像被切割成五彩斑斓的碎片,散落在原本乏善可陈的日子里,每一片都闪烁着夺目似幻梦的光。
裴雪青与沈元策少则隔三五日,长则隔一旬来一次水榭。一个是外出采药的医女,一个是打马撒野的纨袴,没人知道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人在那座隔绝世外的桃源里度过了无数晴天雨天,话说了一茬又一茬,书看了一卷又一卷。
也有几次水榭之外的碰面,都在京中权贵的宴席上。两人一个坐在男席一个坐在女席,各自吃着席上的菜,或与身边人说话,时不时远远对上一眼,目光交汇一瞬,又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像依然八竿子打不着一边。
裴雪青从前多数时候都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要不就是去医馆,要不就是上山采药,极少出席这些王公贵族聚集的场合,却在这半年间频频应下外来的邀帖。
每次她应邀,沈元策便也会出席。有时候看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着那些烦人的话,做着那些不属他本色的糗事,她就在角落偷偷发笑。
沈元策目力很好,总能将她抓包,好像不论她在多远、多不起眼的角落,他的眼睛都能找到她。
等下次再在水榭碰面,他便要“开罪”她,问她有什么好笑?
她实话说:“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可能会跟大家一样讨厌你。”
“那知道了以后呢?”他饶有兴致地追问。
“知道以后自然不讨厌你了。”
“只是不讨厌?你裴雪青遇到偷儿都不讨厌,能有什么讨厌的人?那讨厌的人排倒数第一,不讨厌也就排倒数第二吧。”
他说的是有一次她上街遇到的意外。
那天她去医馆抓药,出来以后看到街边的糖人铺子,一时起意便带着婢女去买糖人,不想等货郎做糖人的时候,人来人往间被顺走了钱袋。
刚巧那货郎眼尖看到她身后的贼手,大喊抓贼,那小少年一惊之下攥着她的钱袋拔腿就跑。
附近有好心的路人帮忙去追,可小少年腿脚利索,蹿得飞快,横冲直撞的,一时间谁也追不上。
最后竟是一个花盆从天而降,正正砸在那小少年脚尖前,将人吓得腿一软栽倒,被路人按倒在了地上。
大家站在街上抬头去看,没看见一旁酒楼窗边有人,道是风吹落了花盆,天降下的正义。
她想教训给了,钱袋也追回了,便没有报官,看那小少年摔得不轻,将人领去医馆,请医士给他上了药,回头给他介绍了一份营生,让他以后莫要再走歪门邪道。
那天出了这样的乱子,她的糖人自然没吃上。
直到下次与沈元策在水榭见面,见他带来了一个糖人才知道,老天很忙,没工夫时时刻刻降下正义主持公道,时时刻刻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只有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沈家公子而已。
大约是知道她喜欢吃甜了,除了糖人,那天沈元策还给她带了一份解暑的冰酪。
她见他为着冰酪不化,一路策马到大汗淋漓,看着面前的冰酪迟疑半晌,有些不忍扫他的兴。
她的婢女竹月插嘴跟他解释,说她不能吃牛乳做的食物,一吃就会起疹子,喘不上气。
“早说,那刚好便宜我了。”沈元策当时看上去也没多在意,自个儿将那冰酪吃了。
后来夏日炎炎里,他每次来水榭都像变戏法,一会儿变出遮阴的竹帘,一会儿变出冒着冷气的藏冰,一会儿又是装着甜水饮子的冰鉴——却再没有出现过丁点牛乳做的吃食。
这样一个人,做着世人眼里不入流的刺儿头,却记着与她有关的一切,对她这样无微不至,怎么会只是“不讨厌”呢。
她在他的追问下笑而不语地低头看书,不理会他的傻话。
夏日总出门采药实在说不过去,他们便减少了见面,改为一旬只来水榭一次。
但即便如此,裴雪青发现,家里的兄长似乎还是觉她最近行踪有些诡秘,几次出言试探她,问她近来都在研读哪些医书,出去采药可有收获?
她近来当真读了一箩筐的书,沈元策平常闲着没事也帮她采过几次药草,她将书和存放起来的药草都拿给兄长看,兄长看着她书上满满当当的注解,便暂时打消了疑虑。
好在兄长也知她不是胡来的人,即便心中仍有疑问亦尊重于她,不曾查探或跟踪她。
那天在水榭,她与沈元策说起此事,本是当闲话聊的,却不想沈元策听后认真敛了色问她:“要是你家中人知道你常与我在这里见面,会如何?”
她试想了下,一时没答上话来。
虽然她家中父母兄长都算开明之人,她说想学医,他们便尊重她的志向,她不喜登门求亲之人,他们不管对方什么来头都替她妥善婉拒,但对男女大防终归还是忌讳的。
这样的见面在他们眼中自然视同于礼不合的私会,即便男方是个人人称道赞誉的君子,家里也是要阻止的,更何况照沈元策在外的风评,他们肯定对他偏见至深,不会许她再同他有半分往来。
沈元策从她的沉默里看出了答案,忽然叹着气感慨:“有点后悔了。”
裴雪青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着抬起眼去。
他是后悔与她往来了吗?
“我们只是在这里以书会友,自知无越矩之行便无甚可心虚,若真被我家里人知道,我肯定会解释清楚,不会连累你被我父亲责骂,也不会连累到沈节使和沈夫人。”
“想什么呢,”沈元策好笑地看着她,“我是说,我后悔当这个纨袴了。”
裴雪青微微一愣。
“名声败成这样,这得怎么才能入相国的眼?我是不是往后很难娶妻了,人家说亲只要媒人夸得天花乱坠就行,换我说亲,我这媒人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别说夸得天花乱坠,就是夸得天上的蟠桃跟着往下坠也不管用吧?”沈元策望着天思索着喃喃。
听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看他语带玩笑,神情却认真,裴雪青心跳得飞快,脸热地拿起手边的凉茶喝。
恰此刻,忽见竹月急匆匆走了进来:“姑娘,不好了,大公子朝这边来了!”
送到嘴边的茶盏蓦地一抖,凉茶洒出,裴雪青惊慌起身:“阿兄是来抓我的吗?”
“那倒不是,大公子与友人一道在外,刚好来这儿歇脚,看见咱们的马车才知道您在,眼下正往这里来。”
那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了,不过人都往这儿来了,这余地也已是十分狭小了。
真是夜里不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
裴雪青紧张地和沈元策对视了眼:“阿兄既然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便只有你离开了,若被我阿兄逮个现行,就是跳进这湖也洗不清了。”
这水榭三面临水,一面通桥,唯一的出口也是唯一的入口。
沈元策看了眼那条长长的木桥,隐约已经听到来人的说话声:“我此刻出去,岂不也会被裴子宋逮个现行?”
裴雪青也想到了这一点,忐忑道:“那该怎么办?”
沈元策指了指案上的兵书:“三十六计第二十一计——金蝉脱壳。”
裴雪青尚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一刹,沈元策三两下卸去腰间份量不轻的腰带和玉坠,交给了她:“藏好我的壳。”
说着回头推开水榭的窗子,一脚登上窗沿,朝湖底纵身一跃而下。
第106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终)
热夏烈日当头,空气被阳光烫出褶皱的波纹,眼前的湖光山色跟着细细波动,像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幻象之中。
裴雪青与兄长打过招呼,藉口不叨扰兄长与友人,带婢女离开了水榭,在有树木遮挡的岸边眺望着湖心,半天不见沈元策冒头,急得来回踱步,好一阵过去,忍不住蹲下身去张望起湖底。
恰此刻,哗啦一阵破水之声,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钻出水面,沈元策满面是水地仰起头来。
裴雪青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你吓死我了——!”
艳阳下,沈元策眼眉漆黑,唇若涂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怕什么,我水性好着,还抽空折了朵芙蕖。”
他说着以手撑地上了岸,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枝芙蕖递到她眼下,碧绿的根茎,白里透粉的花瓣,沾着新鲜清沥的水珠。
裴雪青轻眨了眨眼:“……人家好端端长在湖里,你折来做什么?”
“给你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沈元策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裴雪青与他对视着,从他眼底倒映看见自己一刹间的失神。
出神片刻,她匆忙拿起帕子,抬高了手给他擦脸:“……都这样了还有闲心折花,我给你稍微擦擦,你快些回去换身衣裳。”
“行,听裴千金的。”沈元策笑着将那枝芙蕖递给了竹月,由她在脸上动作。
裴雪青替他擦干了脸,与他在湖边别过,人是上了回府的马车,耳边却仍是沈元策念那句诗的声音。
若听不出他今日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就白读这么多年书了。
连竹月也看了出来,问她:“姑娘,沈郎君是不是对您有意,在试探您对他可是同样的心意?”
“你觉着呢?”她问竹月。
“奴婢觉着肯定是这样,沈郎君担心您对他无意,若说亲不成,往后你们便连以书会友也不能了,所以先探探您口风。只是以沈郎君如今的名声,相爷和夫人这关怕是难过,试探了您又有何用呢?”
裴雪青低垂下眼去。
若可以,她真想告诉所有人,真正的沈元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需要戴着那张人嫌狗憎的假面,他是一个会在街上遇到飞贼时拔腿而追,遇到行动不便的老人时上前搀扶,对着调皮捣蛋的小孩弯腰说话的人。
他会在书院认真读书,会跟着父亲刻苦习武,会陪母亲逛集市,包饺饵,给母亲捶背,如果家中添了弟弟妹妹,也会好好保护照顾他们。
不必请媒人夸得天花乱坠,或许他就已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裴雪青沉默良久,担心道:“父亲母亲的意思都是后话了,他今日几次试探于我,我却都回避了去,他会不会误会我瞧不上他?”
“奴婢是看出来了,您哪里是瞧不上沈郎君,分明是害羞得不敢瞧沈郎君,沈郎君有没有看出来就不知道了……”
回府后,裴雪青将那朵芙蕖养在了瓷瓶中,连日对着它琢磨着这事,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一慌神转移了话茬。
有天打开医箱,发现那日忘了将沈元策的腰带和玉坠还给他,她像握着烫手山芋一般,心底的念头愈加蠢蠢欲动起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管他人如何看待沈元策,至少她应该告诉他,她绝没有瞧不上他。
想了几日,裴雪青有些等不及下次见面,决定以还腰带为由提早约见他,正思忖该如何给他传信,却在这天刚好收到了沈元策的消息,约她翌日去水榭。
与以往那么多次会面都不同,当晚,裴雪青翻来覆去大半宿,又是忐忑又是担忧,本以为翌日定要呵欠连天,却没想到一早便精神醒了,从梳妆到出门,未曾打过半分瞌睡。
沈元策比她更早等在水榭,今日却没有带兵书,一见她来,从美人靠上起身,看了眼她身边的竹月。
竹月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水榭里,她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特别要紧。”沈元策点了点头。
裴雪青连头发丝儿都紧张到贴牢了头皮,却忽然听见他说:“我的腰带和玉坠是不是落你那儿了?”
她一噎,满到嗓子眼的心潮忽而回落下去,打开了一旁的医箱:“……是,给你带来了。”
“怎么瞧着你有些扫兴?”沈元策笑着观察着她的脸色。
“我哪儿有……”裴雪青清清嗓子扯开去,“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去赌坊,可是上次落水着凉伤风了?”
“没去赌坊是因为我在家里想事情——”沈元策沉吟片刻道,“那天回去以后我仔细想了想,往后日子还长,我总有机会建功立业,让旁人对我改观,但有些话眼下要是不早点说,怕就错失了时机,今日约你来,就是想说这些话。”
裴雪青刚落下去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看着他:“什么话?”
沈元策收起笑意,神色郑重起来:“裴雪青,我心悦你,如果有一天我沈元策能娶妻成家,我很想这个人是你。”
裴雪青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心跳快得呼吸发颤,唇齿抖战。
沈元策似乎也很紧张,胸膛轻轻起伏着,悄悄换了口气继续说:“只是眼下你看我名声这么差,圣上也忌讳文武结合,我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改变这个局面,怕贸然公开提亲反倒让相国避我如蛇蝎,早早给你定下旁的亲事。所以我先告诉你一声,你要是看我还凑合,来日有人向你登门求亲,你便将我与他们比上一比,若觉得我比他们强,你就等等我,若我比不上他们,你就——”
“不用比。”裴雪青开口打断了他。
沈元策挠了挠耳根:“我不会连个比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雪青连忙摇头,“我是说,不用等来日,我现在就知道,你比他们强。”
沈元策一愣之下抿起了唇,似是想笑又忍着:“你这话是不是草率了点,你都不知道将来会有谁向你提亲。”
“但我知道,这长安城中谁也比不上你。”
沈元策盯了她片刻,忽然背过身去。
裴雪青不明所以地探头去看他,见他握拳掩着嘴,嘴角快咧到耳根去。
“你笑什么?”裴雪青问完话,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沈元策回过头看着她:“那你又笑什么?”
两人大眼对着小眼一起笑起来。
半晌过去,沈元策咳嗽一声说回正事:“那有你这话,我一定努力。”
裴雪青确认道:“那我们现在这样,算是——私定终身吗?”
“你说算,就算。”
“还差一环,私定终身是要交换信物的。”
裴雪青笑盈盈望着他,取出一枚玉佩。
雪青色流苏作配,莹润白玉上镂刻着一个“裴”字。
“这玉佩上刻了我的姓,流苏颜色是我的名,交给你做信物吧。”她将玉佩递给他。
沈元策似是有些意外,一时没伸手来接:“我这连个说亲的影儿都没有,哪儿敢收你这么重要的信物?”
“重要,才能让你记着你今日的承诺。”
沈元策在她的坚持下接过玉佩,认真端详起来:“这玉佩能拆成两半?”
裴雪青点点头:“雪青是月光照雪的颜色,这玉佩动了些巧思,把衣字那一半做成月牙形,将这寓意也囊括了进去。”
沈元策像是思量了会儿:“那你就给我这一半,等我何时能光明正大向你提亲,再给我另一半。”
他转动机括,将玉佩一分为二,把非字那一半还给她。
裴雪青笑着收了回去:“好,那你给我的信物呢?”
“我今日只是来跟你说一声,谁知你这就答应了,我这也没准备齐全……”沈元策摸了半天腰封,只摸出一柄匕首。
裴雪青却眼睛一亮:“这是你第一次遇见我那日,杀那头狼时用的匕首吗?”
沈元策点头:“你若喜欢就给你。”
“喜欢,我当然喜欢,我就要它做信物。”
“那这下礼全了,谁也不能反悔了。”沈元策笑着将匕首交给了她。
“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乌中带金的刀鞘光华流转,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目的金光,裴雪青在接过匕首的那刹被光刺到眼睛,猛地闭起了眼。
黑暗里,锋芒留下的余光扭曲了弧度,仍在一闪一闪刺痛着瞳孔,过了许久方才得以缓缓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