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寺卿说,沈少将军旧伤复发,最后一程便不亲自护送公主了。
郡主惊得瞪大了眼,问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旧伤复发,伤势如何?
周寺卿说具体的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李军医判断沈少将军现下不宜行动牵拉筋骨,加上他们临时得到消息,西逻那个好战的二王子本不在迎亲使团里,后来可能是听说此行是沈少将军送亲,便找了个藉口来了边境,说不定就是想会会沈少将军,就算沈少将军身体无恙也该止步于此,若带伤到了西逻人跟前,容易被钻空子。
郡主听着周寺卿的话,看着已然整装待发的使团,一脸心神不宁地上了马车。
她也和郡主一样,像失了主心骨一般,莫名有些心慌。
想起前一夜晚膳过后,沈少将军跟郡主说明日出关,早点睡觉,当时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郡主本还想再玩一次叶子戏决一胜负,被沈少将军一扫兴,也便早早回了帐子,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与他讲。
毕竟道点的话总是最后才讲的。
可偏偏不是所有的最后都会如约而至。错过以后,才知道毫无征兆的某一刻,根本不曾留心的某一眼,就已经是最后了。
郡主人是坐上了马车,魂却丢在了身后,等马车辘辘行驶起来,像是后知后觉这一走再无归期,忽然探头出窗外:“周寺卿,你让我与沈少将军话别几句,毕竟他也护送了我三个月……”
“公主,沈少将军一早就走了。”周寺卿也是一脸的惋惜。
“怎么也没同我打声招呼,他伤得很重吗……”郡主喃喃着问。
周寺卿似乎有些不忍心,却还是与郡主实话实说道:“那倒不是,就是不便骑马,但还能自己上马车。”
长长的车队朝着既定的轨迹而去,郡主穿着那身繁复的嫁衣呆坐在马车里,走出好长一路,忽然在某一刻眨了眨眼,眨下泪来。
那时的她们都以为那就是最后了。
后来她总在想,如果那真是郡主和沈少将军的最后,或许也不算最差。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那看起来可能就是一个被折腾了一路的送嫁将军终于完成圣命,摆脱了骄纵麻烦、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和亲公主,连道别的话也懒得讲的结局。
多年以后郡主再想起沈少将军,或许会跟人说,这个人啊,少时对我极其恶劣,让我恨之入骨,不过后来也曾救我性命,为我受过伤,陪我度过了一段非常难熬的时光,还是谢谢他。
如果有人问,只是谢谢他吗?
郡主可能会说,是啊,人家救我是大局着想,陪我是圣命难违,最后都烦我烦到不告而别了,我还要对他如何?
可是一切并没有到此为止。
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她们与前来迎亲的西逻使团会和,当夜宿在西逻边境,在帐子里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头起了争执声。
郡主吓得不轻。她慌忙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说,有个醉酒的西逻人意欲夜闯公主大帐。
混乱之中兵戈之声响起,两边动起手来。
她护着郡主在帐子里一步不敢出,一面匆忙给郡主穿戴,一面听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打杀声,一时都没想到这意味着什么,只一心想着郡主千万别出事。
不知什么时候,一名玄策军士兵血染满身地进了帐子,让郡主跟着他们撤退。
她们稀里糊涂地穿越尸山血海出了营地,半途才知,可能是沈少将军旧伤复发的消息走漏了风声,西逻二王子按捺不住,想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虚而入,所以安排人醉酒闹事,逼迫大烨先动手,下一步应当就是借讨伐之名追击和亲使团,趁势杀入河西。
只要除掉沈少将军,就算西逻王庭对此有异议,这样的功绩也足够这位王子将来荣登王位了。真相反正总是由胜者说了算的。
可西逻二王子带了足够的兵马,或者说是自以为足够的兵马,却被护送郡主的玄策军反杀。
那个时候她们只当玄策军战力超群,却没去想——西逻二王子既然有备而来,这世上有谁能在敌众我寡的情形下,在敌邦境内反杀一个王子?
那人伪装得实在太好,骗过了所有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们一路亡命天涯般撤退到了关口,前有关门紧闭,后有追兵来势汹汹,俨然行至绝路。
绝望之时,忽听铁骑踏踏携地崩山摧之势逼近,玄策大军浩浩荡荡压境而来。
追兵已失主心,两军对峙之下,西逻人不敢盲目开战。
眼前紧闭的关门沉沉开启。关门外,玄甲骑兵列阵在前,燎原之火熊熊燃起,照亮了郡主回家的路。www .tt kan .C ○
周寺卿连夜启程赶去长安,满朝震动之下,群臣上奏,请天子终止和亲。
天子无奈下达诏令,宣布和亲终止。
历经多月,在郡主已然接受命运的关头,命运的笔锋陡转,似流星划破苍穹,留下一道浓墨重彩的飞白。
在边关休整等待消息的日子里,郡主仍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恍若置身梦中。
尘埃落定的时候,郡主恍惚地说,怎么又是托了沈元策的福。
她也感慨,若不是沈少将军旧伤复发,西逻二王子还不至于禁不住诱惑开战,可能冥冥之中沈少将军当真在为当年给您赔罪吧。
“不过不知道他伤养得怎么样了。”郡主还是有些忧心,虽然那阵子每每问起,看身边那些玄策军士兵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都没把他们少将军的旧伤复发当回事。
和亲既已终止,年关也将近,她们就该回京了。
那两日,她在准备行囊,郡主常坐在帐中书案前,几次提笔蘸墨写信,写了几个字,又将信笺揉成团。
她起先以为郡主是在给侯爷写家书,一问才知,郡主给侯爷报去平安的信早就写好,后面这封是在犹豫要不要给沈少将军去信。
她们滞留边关的那些日子,沈少将军再也没出现过,听说早就回到了姑臧,郡主想问问他伤养好了没,打算何时进京,可要与使团同行?
但想来想去,他走得这么干脆,应当巴不得没有她同行,郡主说算了,她就是为着礼数问上一问,等会儿又换来一句“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渐长”,自讨什么没趣。
反正过阵子在长安就能见面,山水有相逢,那时候的郡主也没再遗憾不告而别。
那信最终便没有写,郡主就这样欢欢喜喜踏上了回京的路,奔向了与侯爷的久别团圆。
山遥路远,郡主没能在除夕之前回到长安,在半途过了年。
虽然人在异乡,但想想原本这时候应当在异邦,郡主已经很是心满意足。
除夕那天,她陪郡主放灯,郡主写了三只孔明灯,一只给侯爷,愿侯爷身体康健,一只给宝嘉公主,愿宝嘉公主得觅良缘,也写了一只给沈少将军——
“沈元策逢战必胜,毫发不损,逢赌必输,甘为我臣。”
那时候兴冲冲放出三盏灯的郡主哪里知道,这三盏灯的愿望,一盏也不会实现。
她们正月抵达长安,才知侯爷在郡主离京之后日思夜忧,咳疾越来越重,李军医的药方也已经不管用。
侯爷不愿郡主知晓自己的病情,想让郡主安心去放手一搏,就算和亲最终无法改变,也希望郡主能知道她舅父在长安好好的。
所以侯爷提前写了好多封信,叮嘱许氏若之后他一病不起,便按时一封封送出去。
郡主好不容易与侯爷团圆,却只能眼睁睁看侯爷病入膏肓,连她都已经认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看着侯爷提前写下的那些信。
那个正月,听闻沈少将军向天子上书告假,称因旧伤复发,今年年关无法进京朝见。
其实事后想想,这个消息是带了一些征兆的,但那个时候的郡主已经没有心力去管外面的世界了。
和亲终止了,和亲带来的苦果却还要继续尝。
此后数月,郡主日日侍奉在侯爷榻前,想尽一切办法医治侯爷,想留住生命里最后一个至亲,可侯爷还是在夏天病逝了。
侯爷临走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大约便是世人常说的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的时刻,侯爷终于认出了郡主。
听郡主碎碎细说着过去一整年的事,知道郡主不用再去和亲了,侯爷轻轻拍抚着郡主的手背说太好了,他可以放心去了,只可惜还是没能给郡主找一门好亲事,将她托付给良人。
“沈家那小子倒是我们衣衣的福星,可惜舅父等不到他进京了,往后这终身大事便要你自己做主了。”
郡主哭着对侯爷说:“我又不喜欢他,他也可烦我了,舅父不要把我托付给别人。”
或许是将死之人目光格外清明,侯爷说:“傻孩子,别被从前那点恩怨绊住了脚,舅父看得出来,你提到他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
这就是侯爷留给郡主的最后一句话。
郡主在除夕夜放出的第一盏灯熄灭了。送葬过后,郡主整个人浑浑噩噩,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失去母亲的那一年。
宝嘉公主将郡主接去了公主府,让郡主以后住在她那里,说交给时间吧,来日方长,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想是啊,来日方长,郡主才十八岁,还没有觅得如意郎君,将来郡主还会有新的亲人。如果郡主真的喜欢沈少将军,就算沈少将军不喜欢郡主,绑也把他绑来做郡马。
得侯爷那句话之后,她经常反覆回想和亲一路上的事,越想越觉得或许侯爷说得对。
她想郡主可能真是被从前的恩怨绊住了脚,那一场旅途又实在太过绝望,饮鸩止渴之时,连打到一只猎物都心生欢喜,自然分不清打到猎物的欢喜和对待沈少将军的欢喜有何不同,分不清到底是喜欢玩博戏,还是喜欢同沈少将军玩博戏,分不清那一枚扳指到底是酬劳,是谢礼,还是真心。
也许等郡主想开一些,下次再见沈少将军,便没有那么多束缚和杂念了。
可是命运偏爱弄人,这个下次的到来,打了郡主一个措手不及。
三个月后,朝堂上有人“查到”河西去岁入贡的常赋数目有异,状告沈少将军及河西节度副使联合贪污之罪。圣上向河西问罪,沈少将军拒无回应。
后来她们才知道,北羯、河东的威胁接连去除,圣上本就有意等西面和平之后削弱很可能成为下一个河东的河西。
加上和亲终止这件事催动了圣上对沈少将军的疑心——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戍边的将军刚好旧伤复发,消息刚好泄露,引得西逻王子蠢蠢欲动?
若真让对面得逞了,倒能称之为巧合,可偏偏对面的王子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玄策军斩杀,令玄策军再添一笔战功。
圣上怀疑沈少将军为挣军功,蓄意破坏和亲,但因为拿不住明面上的把柄,年关之时曾以商议对西策略为由催促沈少将军进京。
沈少将军告假不来,在圣上心中便已经是在挑战天威,圣上也对沈少将军彻底起了杀心。
过去半年,圣上一面以四皇子提议的商贸举措,与西逻达成和盟,一面在长安与河西之间拉起警戒线,筑起堡垒。
待一切部署妥当,便随意安排了一个罪证,向河西问罪,看似是给机会陈情,但不论沈少将军回应什么,这个罪名迟早会坐实。
沈少将军拒不回应,圣上也不再兜圈子,以忤逆之罪召沈少将军入京。
但她们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已经是后来了。
事发之时,她们只知诏令下达,回应天子的便是玄策军东征的铁骑。
沈少将军无视在京为质的母亲,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而反。
沈夫人似乎也早就为这一日做好了准备,于长安沈府悬梁自尽。
天子蓄力半年迎接玄策军的铁骑,拿捏着主动权召沈少将军入京,同样打的是有准备之仗,可河西的兵力远超了天子的预估。
先经历三年对北战事,又经历平叛河东,玄策军依然强大如斯。
那支举兵东进的玄策军几乎人人都拥有死士的战力,一路锐不可当。
也许圣上曾想过,沈少将军在戴罪、有母为质的情形下起兵,又不像河东在京有皇子策应,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根本得不到朝野支援,改不了大烨的姓氏。
可沈少将军似乎并没有想要改大烨的姓氏,并没有打算坐上那个位子,比起谋权篡位,这更像是一场不计后果的,无惧人心的,与天子的玉石俱焚。
炎炎夏日,消息像纷飞的雪花飘进公主府,郡主在公主府里震动、不安。宝嘉公主也和郡主一样失魂落魄。
她不敢问郡主在想什么,或许郡主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
就在她们等待消息的时候,圣上身边的内侍来了公主府,笑眯眯地说圣上召请郡主入宫。
命运铺垫了这么久,似乎就是为了那一天。
当时她们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公主府区区几百侍卫,本就是出自皇家,如何与天子匹敌,与满京城的禁军匹敌?
宝嘉公主对内侍笑脸相迎,说郡主痛失至亲不久,近来精神萎靡,身子骨撑不住,可否容禀圣上?
内侍的坚持让宝嘉公主确信这道召请绝没有缓转的可能。
宝嘉公主改口说要陪郡主一起入宫,却被内侍带来的禁军拦下。
内侍说圣上只请了郡主一人,连婢女也不让带一名。
当日郡主未归,宝嘉公主火急火燎去了四皇子的府邸,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那时候已经掌控一半政局,却也没有获悉圣上召请郡主的原因。这像是一个讳莫如深,又事关重大的秘密。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直到那天,玄策军杀至长安,兵临城下,圣上亲手带着郡主上了长安城的城楼……
一声痛苦的梦呓打断了惊蛰的回想。
惊蛰慌忙揩了揩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榻上的郡主。
炭火烧尽,整座废宫冷得像冰窖,姜稚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布满冷汗,在梦里不停呢喃着哀求:“不要,不要……”
惊蛰轻轻去拍抚姜稚衣的背脊,着急地喊:“郡主,郡主——”
姜稚衣蓦然惊醒,睁开眼来,满头乌发汗湿,惊恐地盯住了榻边的惊蛰。
“郡主,没事了,没事了……”惊蛰一面去给姜稚衣擦汗,一面反覆说着。
姜稚衣的瞳仁在最初惊悸的一瞬光亮之后,慢慢黯淡下去,好像记起了自己身在哪里,窒息地紧紧攥住了衣襟,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惊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是啊,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圣上召请郡主入宫,是因派人查抄沈府之时,在东院书房博古架上的一个瓷瓶里发现了一枚刻有“衣”字的女式玉佩。
圣上原本绝不认为一个手握重兵、狼子野心的将军会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这种笑话,话本里写写便够了,入不了天子的眼。
就算圣上怀疑沈少将军蓄意破坏和亲,也只认为是他好战喜功,根本没觉得郡主对政局有什么份量,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影响。
可是那枚存放于隐秘之处的玉佩让圣上联想到了郡主的名字。
当时的圣上正因玄策军,也失去了沈夫人这个人质,本就怒火中烧,所以当即开始去查玉佩的主人。
沈府上下无人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处,但圣上怀疑的目标既然对准了郡主,从答案去查证也不难。
圣上询问了周寺卿,与郡主和沈少将军朝夕相处三月有余,可知这两人是何关系?
周寺卿当时已经明白圣上用心,其实并没有将对郡主和沈少将军关系的猜测说出来,知道那个猜测会要了郡主的性命。
但圣上如此拷问,那些摆明了的实情却不得不说,如果他不说,圣上换个人问,周寺卿便会背上欺君之罪。
天子盘问了周寺卿和亲一路上的经过,似乎对答案非常满意,便将郡主召请进了宫里。
姜稚衣在一声声急喘里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抽痛,像快死过去,可涌入喉咙底的腥冷空气却提醒她,她还活着。
被天子召请入宫,看到那枚玉佩的时候,其实她心里在笑天子抓错了人。
原来沈元策早就有意中人,将这么一枚玉佩藏在那样的地方,应当是他很珍重的人吧。
和亲一路上,那些让她感觉到异样的瞬间,果然都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她不知道这枚衣字佩属于谁,反正不是她的。
舅父过世以后,如果说她麻木的心脏还有哪个角落是鲜活的,那可能就是藏着对天子恨意的地方。
如今落到天子手里,知道天子抓错了人,她居然在想,不如将错就错好了。
她非要伸冤,岂不可能抓到这枚玉佩真正的主人?
沈元策既然起兵,连对从前一向感情极好、视若生母的沈夫人都不在意,或许谁都不会成为掣肘他的人质。但至少他在意玉佩的主人会比在意她多吧,她便当个“替罪羊”,还他当初救命之恩。
这世间反正也没什么她留恋的东西了,从被钟氏所害,到被送去和亲,再到舅父病逝,再到被俘虏,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如果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眼可以看到沈元策兵临城下,将天子诛杀,那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以为,那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当她抱着必死之志走上那座城楼,看见的却是沈元策为她缴械弃马,万箭穿心。
或者说,她不该再叫他沈元策,而是——
元策。
天子在城楼之上与玄策军谈判,承诺降者不杀,除了元策必死的结局以外,玄策大军活了下来。
李答风也活了下来,得以将真相送到她手中。
二十一年前,见微天师夜观星象,预言当年将有双生妖星临世,来日恐动摇国统,危及皇权,那一年,从京畿到边地,所有出生的双生子都被先帝秘密处死。
沈家原夫人在那年诞下的不是独子,而是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为了躲避祸患,这对孪生兄弟当中的弟弟被秘密送去边关,自小在河西长大,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接受残酷的训练,活得就像哥哥的影子一样。
真正的沈元策已经死在兴武十一年的热夏,兴武十一年冬从河西凯旋的人,不是沈元策,是元策。
与她在和亲路上朝夕相处,相伴三月的人,也是元策。
那些所有让她觉得割裂的瞬间,不是因为沈元策变了,而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为了扮演兄长,那个少年将身上所有陈旧的伤疤全都新剜了一遍,去掉了胎记。
他淋一场暴雨也安然无恙,是因为他十岁便入玄策军,是玄策军中最精锐的斥候,荆天棘地,无所不达,日晒风吹雨打,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他在她面前吃牛肉像受刑,不是因为他不屑她给的殊荣,而是因为军中有种救治濒死伤患的特殊医术,要剖开活生生的牛腹,将濒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热乎的牛血里浸泡一场,便有机会起死回生。当年有次重伤,他也曾进过牛腹,所以对牛肉的味道厌恶至深。
他对着那枚她随手送出的扳指出神许久,是因为小的时候,他父亲说怕疼怎么射得好箭,从来不许他戴扳指。有天他戴着面具走在集市,看到玉器摊上琳琅满目,羡慕地停下来,想买一个玉扳指,对父亲承诺不在练箭的时候戴,这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样礼物。
那些让她产生错觉的瞬间,或许也不是错觉。
沈元策也许不在意她,可是元策在意。
那枚玉佩属于沈元策,元策根本不知道那枚玉佩的存在,没想过这场起兵会牵连到她。
她问李答风,他在知道那枚玉佩的存在的时候,误会了我曾与他兄长私定终身吗?
李答风说,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
“其实和亲路上,周寺卿经常在他面前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心里有疑惑便打探了一二,从周寺卿那里套出了话,得知原来你有一个私定终身之人,周寺卿怀疑是他。他问周寺卿这怀疑从何而来,周寺卿便说了那些从惊蛰那儿听来的话,将他一条条地对号入座。”
“但那个时候,他觉得周寺卿的猜测是无稽之谈,就算他不知道他兄长和你私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也不认为你们有旧,他觉得,要么你有一个真正私定终身的对象,要么只是你想博取周寺卿的同情,撒了个谎。”
“所以至少,在他破坏那场和亲的时候,他并没有误会你和他兄长有旧。”
并没有误会,却还是为她破坏了那场和亲。
至于后来得知玉佩的存在,兵临城下选择那一刹,元策到底是误会了她与沈元策有旧,还是只是因为她是她,才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这个答案,姜稚衣永远也不会再知道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告诉她了。


第101章 主角前世·下(阿策哥哥来了吗?)
在冷宫里的每一天,姜稚衣都会梦到兵临城下那一幕,梦到元策在城楼之下仰头凝望着她,在漫长的凝望过后翻身下马,扔掉手中的长|枪。
于是此后经年,每一天,都像是他死的那一天。
都像赤足行走在刀山剑树的阿鼻地狱,接受着世间最酷烈的刑罚。
是她没有早点发现他不是沈元策。
是她被那些不属于他的过去绊住了脚,端着架子碍着面子,连自己都不愿跟自己承认那份心意。
是她自以为大义凛然的决定阴差阳错地,亲手将她喜欢的人推向了万箭穿心的结局。
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冷宫里,惊蛰日复一日照顾着姜稚衣。
后来惊蛰才知道,在她们不知今夕何夕的那些日子里,北羯趁大烨内乱举兵进犯河西,河西全境沦陷,大烨一度风雨飘摇,几遭倾覆之灾,四皇子带兵出征,所以没能第一时刻救郡主出去。
所幸四皇子及时差人送来了过冬的物资,告诉郡主再等一等。
等到翌年春天,四皇子登上大统,终于打开了那扇宫门。
春光涌入废弃已久的宫室,照亮了整座囚笼,她感激涕零地叫醒郡主,跟郡主说:“殿下,不——陛下来了。”
郡主迷迷糊糊睁开眼,问她:“陛下怎么漏夜过来?”
她看着满室明媚的春光,一瞬间一颗心如堕冰窖。
郡主的眼睛在昏暗的宫室里一天天变坏,到那一天已经彻底看不见光。
那一天,陛下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荣登大统的喜悦,只是反反覆覆说着对不起,他来晚了。
郡主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不必自责,这双眼睛看不看得见都不要紧,我想见的人,闭上眼才能看见。”
陛下说,如果早知沈少将军当初会这样选择,他或许可以为沈少将军和郡主、也为大烨谋一个两全。
是啊,如果是那样,沈少将军不会死,郡主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大烨也不会生灵涂炭,山河破碎,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重振繁荣。
可惜这世上有人生来失去光明,活在荆棘丛生的人生里,或许不到真正面临选择的关头,连沈少将军自己也不知会那样选择,谁又能提早知道呢?
陛下放郡主出了宫。郡主在冷宫里住了大半年,出宫之时什么也没带走,只带上了沈少将军给她做的那支袖箭——那是宝嘉公主在沈少将军死后,偷偷给郡主送来的念想。
那天在宫门外,她和郡主意外地遇见了一个姑娘,裴相的女儿,裴雪青。
裴姑娘跪在宫门前,泣不成声地向郡主道歉。
原来那枚玉佩上的衣字并非一个完整的字,而只是裴字的一半,与当初的沈郎君私定终身的人是裴姑娘。
当年的沈郎君也并非当真不着调的顽劣之徒,只是为了避免政敌和天子对沈家的过分忌惮才藏拙伪装。
沈郎君曾在出征前夜与裴姑娘说:“若来日再见,你发现我与你相见不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不要再找我,也别再等我。”
沈少将军以兄长身份凯旋之后,自然与裴姑娘相见不识。
裴姑娘知意中人胸怀大志,见他如此,道他暂时无心儿女情长,便照他当初所说,没有再去找他,只是默默等他,等他做完他想做的事。
听说沈少将军起兵的消息后,裴姑娘日夜惊惧忧思,不久便病倒,在病中并不知道郡主被召请入宫,替她成为人质的事。
当然,就算裴姑娘知道了,站出来了,想来结局也不会改变。
没有人会嫌筹码多,即便裴姑娘认下玉佩,天子也不会相信空口白话,放过郡主这个可能,最后不过是从一个人质变成两个人质,带着郡主和裴姑娘一起上城楼罢了。
和郡主一样,直到沈少将军身死之后,裴姑娘才找到李军医,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一切已经于事无补。
宫门前,郡主在她的搀扶下慢慢走上前去,将跪在地上的裴姑娘拉了起来,把那枚一直存放在自己那里的衣字佩还给了裴姑娘。
郡主握着裴姑娘的手,本想安慰裴姑娘,告诉裴姑娘这不是她的错,一开口却与裴姑娘一起泣不成声。
原来在这场阴差阳错里,没有一个人得到善终。
郡主和沈少将军直至天人永隔也未曾互通心意。
裴姑娘以为的生离,其实早就是与沈郎君的死别。
李军医身为叛臣,自认已无资格与宝嘉公主再续前缘,选择远走,与宝嘉公主再不相见。
死去的人以千疮百孔的模样死去,活着的人以千疮百孔的模样活着。
那天,她陪郡主再次登上了长安城的城楼。
郡主站在城楼之上,攥着沈少将军的袖箭,用几乎已经失明的双眼凭栏远眺,望着城楼之下沉少将军曾站立的地方,任长风卷起她的衣袂,和不知何时起生出斑白的长发。
有那么一瞬间,惊蛰觉得郡主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就要这么飞走了。
在郡主挪动脚步的那刹,她紧张到一双手痉挛震颤。
可郡主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一跃而下。
郡主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紧张,笑着问她:“你以为我要从这里跳下去吗?”
“我的命是他拿命换来的,怎么能随便丢掉呢。”
“惊蛰,罪人是没有资格解脱的,罪人——就该长长久久地活着。”
罪人就该长长久久地活着,所以新帝给了郡主自由,郡主却将自己这副戴罪之身囚禁在了长安城外的太清观,从此再不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