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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六月末,二皇子和河东范氏利用南面三州旱灾趁势起兵谋反,阻断了和亲的路。
叛军来得太过突然,一路发兵直取长安,一路主攻关内去拦截河西援军,他们所在的地方暂时没有遭遇战火,但兵荒马乱里和亲队伍不得不滞留原地。
周寺卿带着使团避进京畿附近的一座城中,等待朝廷联合河西平反。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听说河东起兵之后,玄策军从河西出发驰援,急行一千多里,抵达杏州遇到了阻力。
杏州治所杏阳城出了叛徒,本该易守难攻的一座城池被叛军轻易攻破,成为了叛军抵御玄策军的堡垒。
玄策军千里驰援,再能打也已是疲兵,在那里不可避免地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牺牲了大量的兵马,所幸最终拿下杏阳。
过了这个关卡,玄策军终能长驱而入,一路所向披靡,收复关内,换叛军落荒而逃。
眼看叛乱将要平息,一个坏消息传来——范氏撤出京畿的方向,正要经过和亲使团所在的城池。
周寺卿预感不妙,怀疑范氏走投无路之下身无筹码,可能拿和亲公主当人质,连忙让郡主乔装改扮,躲进城中百姓家里。
很快,周寺卿的预感成了真,叛军当夜便杀入城中,挨家挨户搜寻过来。
她保护着郡主死藏不出,奈何叛军丧尽天良,放话若不交出公主,便要屠杀城中百姓。
她们主仆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外面叛军举着火把踏踏来去,当叛军向一个稚龄孩童举起屠刀,倒数到一的那刹,郡主挣开她的手,颤抖着冲了出去。
“我就说宁国公的女儿岂会置黎民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真可惜,公主身上流的血太过良善,范伯伯今日便给你上一课——良善之人软肋太多,所以好人永远不会有好报。”范氏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着看向自投罗网的郡主。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一刹,一支重箭自黑夜里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范氏的胸膛。
四下叛军惊愕得连绑郡主都忘了,范氏缓缓低头看向胸前的箭矢,难以置信地摔落下马。
“那我也给范节使上一课——废话太多的恶人,也没什么好下场。”一道含笑的男声从屋顶传来。
那就是郡主与沈少将军见的第二面。
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黑夜,在郡主最绝望的一刹,那个少年单枪匹马奇迹般潜入被叛军占领的城池,如同神祇从天而降。
郡主终于相信世人冠给他的战神二字并非虚名,也终于动摇了记忆里他曾经的模样。
那一夜,沈少将军一人一枪,为郡主杀出了一条血路。
她带着郡主沿路撤出,后续赶到的玄策军也解救了被俘的和亲使团。然而天亮时分,当她们与周寺卿在军营会合,却发现使团的人少了一多半。
原来前一夜,叛军放话屠城之前先对使团下了杀手,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无人交代郡主的下落,叛军这才转而搜城。
周寺卿不忍地说,这一路走来大家都承了公主的恩,当时想着只要能拖一刻,援军就近一程。
天光大亮,满地尸首横陈在眼前,比起自投罗网的绝望,那时的郡主才像真正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郡主跪在军营地上,对着尸山血海失声痛哭,嘴里反反覆覆说着对不起。
在场的周寺卿,沈少将军,李军医或许都不知道郡主何以狼狈至此。
只有她知道,郡主口中的对不起,是因为郡主对使团里每一个人的好都有目的,都是为了拿捏人心,可到最后,这些人却拿命回报了一份别有用心的、微不足道的恩情。
她扶着郡主回帐,一路看过那些伤痕累累的侍从和士兵,经过沈少将军的帐子,看见士兵端着血水出来,帐子里,沈少将军浴血鏖战之后满身的新伤叠旧伤,正漫不经心处理着伤口。
郡主却震撼得驻足不前,直到周寺卿过来引路方才回过神。
后来回想,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郡主对沈少将军不再那么厌恶了。
其实沈少将军来救郡主,不是因为郡主这个人,而是因为郡主和亲公主的身份,一旦和亲公主成为人质,便会令沈少将军陷入两难,若放过范氏,则平叛失利,可若令和亲公主发生意外,即便平叛成功,玄策军也会落人口实,被有心人冠上无视和盟,好战喜功的罪名。
但对郡主来说,不论最初的缘由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沈少将军的的确确是为救她伤成了那样。
那些少时的口角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面前,或许已经不算什么。
那几日,和亲使团和玄策军同留原地休整,郡主前后让她给沈少将军送去了一些药物和吃食,一来二去,一个误会闹了开来。
有日她照顾完郡主,端着面盆走出郡主的帐子,被周寺卿叫了过去。
周寺卿问她,曾与郡主私定终身的人不会就是沈少将军吧?
她没想到当初随口编造的谎言会被对号入座,一愣之下连忙否认。
仔细一想,过去的沈少将军的确很符合侯爷瞧不上的样子,与郡主也诸多交集,此前朝堂上本就有沈少将军扳倒钟家的传言,如今沈少将军又孤身营救郡主,加上郡主这些天心情复杂,一面为着沈少将军相救之恩去探望他伤势,一面又碍于过去别扭着抹不开脸,好像真能当成旧情人见面那回事。
她当即解释说郡主和沈少将军只是单纯的冤家对头,本是为扯谎心虚,看在周寺卿眼里却仿佛成了因被猜中真相而心虚。
周寺卿面上自然没多说什么,只道是他误会了。她心想万一周寺卿与沈少将军提起这事,被沈少将军猜到她们的用心就麻烦了,忙问郡主该怎么办。
郡主却说:“没关系,露馅不露馅,都不重要了。”
她隐约感觉郡主做了什么决定,当下却不敢肯定。直到长安传来诏令,命和亲使团休整完毕后继续启程西行,因随从伤亡惨重,由西回的玄策军顺路开道护送。
和亲既已定下,此时拖延,便会令西逻看穿大烨内乱之后元气大伤,西逻很可能改和为战,圣上不愿河西再战,所以和亲仍要继续。
启程前夜,郡主吹着埙给那些牺牲的随从送葬,回到帐子以后,碾碎了那颗用以假死的药丸。
她拚命拦着郡主,郡主却平静地看着那些齑粉:“惊蛰,你可知河东起兵造反,和亲被打断的第一时刻,我在想什么?”
她问什么?
郡主答:“我竟然在想,河东反了,我会不会不用去和亲了?这么多城池将要沦陷,这么多无辜的人将要死在叛军刀下,我第一时刻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我是不是很自私……”
“您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一仗会这么凶险。”她安慰郡主。
“可我现在知道了,”郡主看着她说,“螳臂当车之人若不认命,便会赔上别人的性命……我的命,我认了就是了。”
翌日,郡主在余下随从和一支玄策军精锐的护送下,再次坐上西行的马车。
头顶新生的太阳冉冉升起,郡主靠着车壁,淡淡望着窗外高踞马上的玄甲少年,与她说:“没想到,陪我走最后一程的人会是他。”
“以后就是故国了,这最后一程,还是走得开心点吧。”郡主望着远方的山河笑着说。
那天过后,郡主好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地,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
因官道尚未完全解封,关内一路,使团走的多是野路。郡主自小待在深闺,从前嫌野地脏,从未体味过野趣,如今倒是什么都不嫌了,八月秋高气爽,有日途经溪河,郡主一时兴起说想捕鱼。
周寺卿说由着公主去吧,随行的玄策军也知道郡主和亲是做了他们本该做的事,大约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教起郡主捕鱼的技艺。
可士兵们教是教了,郡主哪里学得会,握着鱼叉站在溪边,鱼没叉着,却被水蛇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反成了大家着急忙慌的捕蛇乱战。
好端端一群军中精锐,被郡主闹得人仰马翻。沈少将军看得忍无可忍,叉了一剑的鱼递到郡主眼下,问她:“够公主吃了吗?”
郡主看着串在剑上密密麻麻的死鱼,扭头呕了个七荤八素,整整十日没再吃过鱼。
捕鱼失败后的某日,途经山林,郡主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对打猎起了兴致。
可要打猎便要先学射箭,并非一日之功,士兵们说有种袖箭倒可速成,只是军中不用,不过他们少将军会做。
郡主本来许是想着这么麻烦就算了,记起沈少将军上次坏她意趣,改口说:“那便传令下去,本公主要一支袖箭。”
第二日,一支袖箭经由士兵送到了郡主手里,看得出来沈少将军很不情愿,做了一天袖箭,连面都没露一眼。
到了林中,士兵们知道郡主就算用袖箭也不可能射中猎物,早早做了准备,等郡主射出一箭,便去抓来早就藏在草丛里的野兔,告诉郡主打着了。
为了避免郡主看见残暴的场面再作呕,士兵们提前打兔子的时候十分文雅,连血都没见。
郡主兴高采烈,打了只野兔像打下了大烨的江山,豪情万丈地说要拿她此生第一只猎物犒赏全营。
等兔子烤好,却发现这哪里够分,只能给参与狩猎的几个士兵分了些肉,自己留了一只兔腿。
刚好沈少将军经过篝火前,郡主才记起这袖箭是沈少将军做的,漏了他的份倒显得她还在为当年的事斤斤计较似的,便将到嘴边的兔腿送了出去。
沈少将军似乎很看不上这点不够塞牙缝的肉,没有去接,走到一旁烤起自己随手打来的一头鹿。
这么大一头鹿才真够犒赏全营,郡主一边碎碎念着鹿肉有什么好吃的,一边将手中宝贝的兔腿细嚼慢咽品味着吃掉。
最后沈少将军真没分给郡主一块鹿肉,被郡主瞪了两眼,还冷哼着说:“公主不是说——鹿肉有什么好吃的?”
整个使团里也就沈少将军敢这么对郡主说话,郡主回到帐子,气哼哼说下次自己也要打一头鹿来。
那之后郡主便爱上了打猎。每逢行路歇脚都要带上袖箭,招呼人马出动。
从野兔到野鸡到野鹿,郡主百发百中的名号在使团里传开了去。
她当然知道真相,却没有告诉郡主,反正都是哄郡主高兴。
吃多了野味自然也会腻,等官道解封,中秋那天刚巧途经城池,郡主拿了一袋金叶子,让周寺卿派人去城中置办好酒好菜,说要请大家过节。
可军中有纪律,行军途中谁敢沾酒?最后好菜倒是分了下去,好酒全留在了郡主这里。
郡主吃着珍馐美馔喝着酒,叹气说就差表演助兴了,酒劲上了头,让人请来沈少将军,叫沈少将军耍枪给她看。
沈少将军烦不胜烦转身就走,郡主却自顾自哭了起来:“大家不是都在哄我高兴吗?还没出边关呢,怎么这就不哄了……”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晓得,郡主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射不中猎物,只是给自己一个高兴的理由,假装不知道罢了。
就像假装这只是一场美好的秋游,终点仍是归家的路。
中秋团圆夜,她知道郡主想家了,郡主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到后来已经不是在说耍枪的事,说着阿爹,说着阿娘,说着叫了十年的皇伯伯,说为什么没有人选她。
她没有拦着郡主,盼着沈少将军动一动恻隐之心。
她不知道那天沈少将军停在帐门边想了什么,良久过去,沈少将军背着身对郡主说了五个字:“想看就出来。”
她陪着郡主出了大帐,看沈少将军在月下耍枪舞剑。郡主又破涕为笑,在旁醉醺醺地鼓掌叫好。
那天夜里送郡主回帐子以后,她出去打水,看见沈少将军屈膝坐在树枝头,正在吹奏一片树叶。
那乐声听起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时她不曾多想,只当沈少将军闲得无聊。
直到很久以后再次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一晚的乐声,才恍惚明白过来那种感觉是什么。
是沈少将军好像听懂了郡主的话。
是那一晚的沈少将军好像和郡主一样孤独。
中秋夜醉酒过后,郡主自觉丢了脸面,避了沈少将军好几天。
过了一阵,郡主的野趣玩腻了,新找了乐子,让进城置办补给的随从顺道买了几副叶子牌,行路歇脚时说要凑人头玩叶子戏。
想到沈少将军从前就是出入赌坊的熟手,郡主那点尴尬也过去了,看在他给自己耍枪舞剑的份上,不计前嫌地邀请了他。
沈少将军说没空,当天晚上,她和郡主却发现沈少将军和李军医两个人偷偷在玩叶子戏。
“他这是什么意思?”郡主很生气。
她猜测着宽慰郡主说:“想是沈少将军有几年不玩了,怕在您跟前露怯,所以先温习一番。”
没想到还真被她歪打正着猜对了。之后郡主再凑人头,沈少将军便应邀了。
本以为到了需要温习的地步,沈少将军必然手生了,不料牌场如战场,沈少将军玩个牌还能玩出横扫千军大杀四方的架势,牌一翻一扔,弯唇一笑便定乾坤。
郡主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刻苦钻研推算叶子牌的技巧,向沈少将军再下战帖,却屡战屡败。
直到打到忍着呵欠摸牌的时候,郡主终于拿到一手绝世好牌,赢了沈少将军一把。
至于这手好牌是上天动容还是沈少将军动容,就只有沈少将军知道了。
长路漫漫,郡主变着法子找花样,将能玩的博戏全玩了个遍,正经些的乐子也有,譬如一路上,郡主也精进了不少棋艺。
周寺卿大约知道这是郡主最后的狂欢,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看不见这荒唐。
闲时玩归玩,行程当然也没有落下分毫,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到了深秋,有一日,一场暴雨打乱了他们行路的脚步。
队伍遭遇暴雨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道旁正是荒山,阴云密布的天,仿佛末日提前来临。
马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活像要将车顶砸穿,她安抚着担惊受怕的郡主,移开一道车门缝隙去看路况,看见前方沈少将军忽然竖掌,下令所有车马掉头。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掉头,半天也没转过弯来,沈少将军移开车门登上马车,扬声说了句“弃车撤退”,催促她们下车。
她们起始还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见沈少将军前所未有的严肃,慌慌张张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要去给郡主打伞,沈少将军站在车边像是没了耐心,解下自己的披氅给郡主兜头罩下,将郡主一把抱了下去,抱上他的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郡主扬鞭而出。
听见郡主的惊呼声,她匆匆忙忙也上了一匹马,急急跟上了两人。
使团上下所有人跟着沈少将军飞快撤离,撤出一段路,一阵有别于雨声的潮响在身后惊起,霎时间山鸣地动,水涌土裂。
大家回过头去,看见石流顺着山脊滚滚而下,正爆发在他们本要前往的方向。
她一路后怕地策马追着郡主,等抵达安全地带,看见沈少将军一手勒缰,一手揽着身前的郡主,下令所有人转移向高地。
外面的世界疾风骤雨,天塌地陷,郡主在沈少将军的披氅里安然无恙。
沈少将军将郡主抱下马,单膝屈地弯下身去,拿背脊对住了郡主,说:“上来。”
郡主一脸惊魂未定的怔愣,迟疑着趴上沈少将军的背。
沈少将军从她手里接过雨伞,让郡主自己撑好,背起郡主往高地走。
人命关天,想来沈少将军也只是事急从权,但跟在后头看着这一幕的人似乎都出了片刻的神。
恍惚间像看见一对真正般配的璧人。
她紧跟上两人,看沈少将军一脚脚踩着泥水往山上走去,一手托着郡主的腿弯,一手偶尔抓一把沿路的树干借力上坡。
两人细碎的对话掺着雨声传过来——
“伞往后点,挡我视线了。”
“那你不就淋着雨了吗?”
“公主以为人人都像你金贵,这点雨也叫雨?”
她抬起头,透过白茫茫的雨幕,看见郡主将伞往后挪去。伞遮严实了郡主,沈少将军却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郡主捏着一面帕子,手伸出去又顿住,顿住又伸出去,反覆犹豫几次过后,终于擦拭上沈少将军满是雨水的额头。
沈少将军脚下步子一顿,一瞬停滞过后,继续背着郡主一步步往上走去。
第100章 主角前世·中(饮鸩止渴...)
那场暴雨过后,使团在附近安营下来。
郡主虽然没淋着雨,还是难免吹着了风,当日便感染了风寒。李军医来诊脉时说郡主近来思虑过重,所以身子骨虚弱,这才稍有风邪入体就抵抗不住。
郡主问李军医,沈少将军怎么样,喝了驱寒的姜汤没,可有感染风寒?
李军医似乎愣了愣,掀开帐门出去的时候向郡主指指外头。
郡主顺着李军医所指望去,看见沈少将军好端端负手站在营地里,与士兵交代着什么,仍是一身单薄玄衣,不知冷暖的样子。
等李军医走了,郡主拥着被衾,看着挂在一旁的那件玄氅,说这人披氅给了她,连大家都有的蓑衣也没穿,淋了这么一场雨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
她伺候郡主喝着汤药,说习武之人体魄自然比常人强健,打仗的时候不管日晒雨淋都要打,习惯了吧。
“以前也是个金贵人呢……”郡主神色恍惚地遥想起来,与她感慨这一路走来,发现沈元策当真脱了胎换了骨。
丧父,战争,都是残酷的事,一个人经历过这些,又在鬼门关前打过几趟来回,若还和从前一样,岂不成了怪物,变稳重才是应当——当时她们和长安城里的人一样都这么想。
郡主说话虽如此,走了一路了,还是很难将如今的沈元策与从前那个无所事事,嬉皮笑脸的纨绔对上,偶尔看他露出和从前一样的姿态,回想起他过去那些丑恶的嘴脸,其实还是对他无甚好感,但有时候看看眼前的人,又觉得和记忆里的人好像割裂成了两个人似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郡主对沈少将军的情绪似乎都很复杂,复杂到可能连郡主自己也分不太清,千百种情绪里到底哪种情绪占据了高地,那些割裂的瞬间又是什么情绪在作祟。
因着郡主那场风寒,使团在原地耽搁了几天。
那段日子,沈少将军一步也不曾踏进郡主的帐子。
她替郡主去归还洗净的披氅,他也是不咸不淡,对郡主连句顺道的关心也没有。
她想沈少将军或许是在避嫌,暴雨石流里事急从权,大家都理解,但送嫁将军与和亲公主毕竟不该走得太近。
此前几人博戏或对弈都是露天在外,大大方方给人看,可天气冷了,郡主又风寒在身,便不宜在外逗留了。
果然之后再次启程,郡主嫌无趣的时候两次邀请沈少将军博戏,沈少将军都说没空。
郡主便将那些玩物都收了起来。
旅途变得乏味了许多,白日在马车里也好,夜里在帐中也好,郡主常常空落落地坐着发呆。
郡主遗留的风寒之症也始终没有断根,时不时便咳上几声。李军医倒成了郡主这儿的常客,早晚都来诊一次脉。
她担心地问李军医,这汤药喝下去怎么不见起效?
李军医说沉痾难愈,根因在心绪,郡主还是思虑过重。
郡主这些天并没有因为没乐子玩而生怨气,连发呆也是安安静静的,听到这句话突然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红着眼睛说:“我已经在努力开心了,我已经很努力了……”
她和李军医对视着,谁都没能说上一句劝慰的话。
当天夜里安营之后,沈少将军来了郡主的帐子,对着闷声不吭的郡主招招手说:“拿出来。”
郡主一楞,问拿什么?
沈少将军叹了口气:“你的玩具。”
从那天起,郡主的帐门时常敞开一半,沈少将军就坐在风口,从外边能看见的位置,继续陪郡主玩那些幼稚的博戏。
说来也神奇,这博戏就像灵丹妙药,过了几日,郡主真就不咳嗽了,风寒也痊愈了。
生龙活虎的郡主又有了兴致自娱自乐,入了冬的天下起雪来,初雪过后,郡主与周寺卿说想操办一场喜雪宴。
长安贵人冬日常办喜雪宴,不过通常是一群文人墨客在宴上咏诗作乐,周寺卿问郡主想如何操办?
郡主说咏诗就算了,这里除了她也没人会咏,就操办一场竞射吧,她来出彩头,参赛之人都有赏,前三甲重赏。
周寺卿安排下去,翌日晚间,雪后初霁的夜亮堂堂的,营地里众人围炉吃着暖锅,一群玄策军士兵们为着彩头跃跃欲试,热热闹闹簇拥在箭靶前。
郡主一面吃暖锅一面观赛,见沈少将军在旁坐在席上岿然不动,问他怎么不去。
沈少将军眉梢一扬:“我去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她在旁替郡主涮着肉,跟沈少将军说:“沈少将军放心,公主准备了两份一甲的彩头。”
郡主悄悄搡了她一下,像在责怪她多嘴了。
她才惊觉,郡主昨日跟周寺卿说准备两份一甲的彩头吧,免得沈少将军抢了大家的份,其实不是怕沈少将军跟人抢彩头,而正是猜到沈少将军不会跟自己手下的兵抢彩头,所以才准备两份。
这一甲的彩头,本就是郡主给沈少将军的礼物。
“亏得周寺卿想得周到,提醒了公主。”她连忙弥补自己的失言。
沈少将军沉默片刻,撑膝起身,挑了把长弓去了。
那群士兵果真怨声载道,说沈少将军来断他们财路。
“赢了彩头分你们。”沈少将军挽弓搭箭,长指一松,箭矢正中靶心,一路走过十座箭靶,连射十箭,十箭十环。
郡主笑吟吟托腮看着那头。
等沈少将军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撂下长弓往回走,郡主端起一盏热汤:“一甲的彩头就是本公主亲手涮的肉。”
沈少将军站在席边,眼睫一垂,像是有些语塞,接过碗就要拿去分给士兵。
“哎?”郡主喊住了人,“这么大的殊荣,这就分啦?”
沈少将军站住脚步,冲郡主哼笑了声:“公主这么大的殊荣,臣一个人怎么受得起。”
“知道我是公主你是臣,还敢把我赏的东西分给别人?”郡主不高兴地撇撇嘴。
沈少将军眯起眼低头看着碗里的牛肉,看了一会儿,仰起头连汤带肉一股脑送进嘴里,没有半分细嚼慢咽的品味,看起来当真对这份殊荣很是不屑。
郡主觑着他,拿出了真正的彩头,将一个木匣递给了沈少将军:“喏,这个才是彩头。”
匣子打开,一枚玄色的玉扳指露了出来。
沈少将军的目光似乎有一瞬的闪烁,静静盯着眼下的扳指,不知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郡主先打破了沉默,轻飘飘地说:“之前打猎的时候听他们说射箭费手,戴扳指才不疼,不过军中弓手好像会有专门的扳指,中用的你们有了,我就挑了两枚好看的,另一枚就给除你以外的那位一甲,以示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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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沈少将军才将目光从那枚扳指上移开,看向郡主。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至今回想,仍是不懂那个眼神里到底装了什么故事。
很快有几个士兵围拢过来,问沈少将军讨要说好分给他们的彩头。
沈少将军回过神,将扳指拿给他们看:“这怎么分,我砸成几块给你们?”
士兵们一看这上好的玉,忙说不敢暴殄天物,识时务地退了下去。
沈少将军阖上匣盖,看了眼郡主,也转身回帐去了。
等沈少将军走了,她轻声问郡主:“这扳指可是有什么寓意?”
郡主耸肩:“能有什么寓意,他当了我这么多日子的‘帮闲’,给他点酬劳。”
那天晚上,郡主在外披着斗篷捧着袖炉,一直待到夜深,等大家都散去了还不肯回去睡觉。
其实郡主从前不喜欢雪,下雪的日子天寒地冻,郡主总是懒洋洋窝在暖阁,要么捧着闲书随手翻翻,要么逗狸奴。
郡主从前也不喜欢宴席,不管是操办还是出席,毕竟在长安除了宝嘉公主以外,郡主也没有什么值得往来的好友,不爱那些假模假式,所以总宣称自己喜静。
可那一晚,郡主却像是很珍惜那场雪给了她一个办宴席的机会,雪也好,宴席也好,或许都只是郡主想要热闹的藉口罢了。
只要不回去睡觉,热闹就不会散场。郡主拖延着时间,说还想堆个雪狮子。
她便陪郡主一起堆,许是她们实在磨蹭了太久,沈少将军看不下去,已经回帐的人又走了出来。
有了沈少将军帮忙堆,她便专心在旁照顾郡主,时不时给郡主暖暖手。
很快,郡主帐门前垒起了一个半人高的,栩栩如生的雪狮子,像一座虎虎生威的门神。
沈少将军问郡主这下可以去睡觉了吗?
郡主捂着冻得通红的手,心满意足地回了帐子。
翌日一早,她得了周寺卿的嘱咐,说昨晚公主歇下晚了,今日可迟一步启程,不必太早叫醒公主。
等郡主自然醒转,洗漱穿戴好出门,日头已经升高,前一夜在帐门口堆的雪狮子早就融化得不成模样。
郡主站在帐门边上,定定看着那滩雪,忽然问她:“惊蛰,你说这像不像在饮鸩止渴?”
雪总会化,热闹总会散场。
旅途里欢喜填得再满,也不过镜花水月,黄粱梦一场。
就像饮鸩止渴一样。
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使团距离边关也越来越近。终于还是接近了终点。
不知是这一路太长,长到足够让人接受终点的样子,还是这一路太短,短到让人压根回不过神,出关前夜,郡主格外的平静。
平静地沐浴洗漱,平静地入眠,翌日一早平静地穿上嫁衣,平静到甚至有些麻木,像一具提线木偶。
直到那日清晨临要坐上马车,她们发现使团队伍里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郡主一潭死水般的脸色才有了波动,问沈少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