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穆新鸿拱手回禀,“城中各个角落已初步排查完毕,暂未发现可疑人士。”
少将军今日之所以留在府上,是因城内隐患未除,哪怕府里守备滴水不漏,也怕自己不在,郡主有个万一。
结果营里那帮弟兄听说少将军昨夜“流了好多血”,又看他今日没去军营,以为他当真伤得不轻,今日排查时格外气势汹汹,这便提早收了工。
元策手上动作不停,点头:“入夜再带人摸排一遍。”
“是,少将军,还有那名活口已经招认,称此番刺杀是受宣德侯指使。”
当时宣德侯为儿子报仇是奔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绝,揭发钟家贪污军饷时,无疑也牵扯出自己过去与钟家的利益往来,因而被罢了官,空留爵位在身,终日潦倒地在家守着痴儿。
后来听说钟家满门男丁流放途中失踪,宣德侯估计猜到钟家遭人暗杀,回过味来,想明白少将军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所以豁出去布置了这场刺杀,连那一出戏文也是复仇的仪式。
从为人父讲,这宣德侯倒是个好爹。
穆新鸿:“您打算如何处理宣德侯?”
元策温柔地一吹箭簇上的碎屑,像对待着极心爱之物,分神说话时眼底却是凉的:“杀。”
“是咱们动手,还是——”
“也该让我们的圣上做做恶人了。”
穆新鸿沉吟起来。上回钟家的贪污案,因朝中有人拿康乐伯的战功和那条打仗跛掉的腿说事,带动朝野风向,圣上又一向摆着厚待功臣的善面,便免了康乐伯的死罪。
“这次圣上会为您下狠手吗?”
“既然要拿我对付河东,总要摆出点诚意来。”元策将箭簇扣上箭支,掀了掀眼。
“卑职明白了。”穆新鸿颔首,“对了少将军,您昨晚问的,关于您忌口和胎记的事,卑职也确认过了,如今理应再无旁人同时知晓这两件事。”
元策皱了皱眉。万般麻烦事,还是姜稚衣带来的问题最棘手。
“知道了。”元策将几支新箭收纳入匣中,轻扣上匣盖,拿上起身出了书房。
姜稚衣刚在饭桌前坐下准备动筷,便见让她等了半日的人信步进了门。
元策将一只半尺长的窄扁木匣推上饭桌,递到她眼下。
姜稚衣看着这不起眼的小匣子,疑惑地眨了眨眼:“这就是能让我射中靶心的箭?”
“怎么,看不起人家小?”
姜稚衣好奇地打开匣盖,看见一支细巧玲珑的铜制圆筒,眸光一亮:“这是——袖箭?”
“照你这小细胳膊打的。”
“你做的?”姜稚衣拿起袖箭,惊讶地掂了掂,“看着好重,拿起来居然这么轻,这该怎么用?”
元策拿起一支细箭,给她演示了一下装箭的步骤,而后指了下机括:“按这里就……”
话音未落,姜稚衣倏地一按,屋里元策和惊蛰齐齐一个闪身。
眼见那箭一射而出,一路射到数丈开外的庭院,夺一声钉上廊柱。
“哇,这么远,好厉害……”姜稚衣看着自己如添神力的手,一转头,发现两人如避猛兽的防卫姿态,蹙了蹙眉,“你们慌什么,我看着方向的!”
惊蛰尴尬一笑,站回桌边。
元策轻啧了声:“一支箭做两刻钟,你一眨眼废了。”
“这箭也是你做的?”姜稚衣诧异看他。
“不然有这杀伤力?”
“那你早些说,我就省省用了……”姜稚衣连忙看了看剩下几支,像在看她为数不多的宝贝。
元策看着她珍视的目光,大喇喇在她对面坐下,弯唇:“用不着,不就两刻钟的事,用完再做。”
“那你难得在府,不如现在赶紧——”
元策一指她手中袖箭:“姜稚衣,我这膳费都交了,不尽个地主之谊?”
……分明掐了点儿来蹭晚膳,还说得像是她不客气。
姜稚衣小心收起袖箭,看在这箭颇合她心意的份上,朝惊蛰努努下巴:“给他拿副碗筷吧。”
元策拿湿帕擦起手来,记起方才穆新鸿的回报,正了正色:“昨夜你问的事,我确认过了,只有我跟你说的三人。”
姜稚衣的注意力从袖箭上拉回:“那这三人也没有泄露出去的可能?”
“绝无可能,”元策摇头,“我已经答了你,你也该答我了,这些事你是从何知晓?”
“其实昨夜之前,我也不算知晓……”
昨夜不欢而散后,今天白日姜稚衣本也想重提此事,但一想到要与他解释话本的事便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不等于自打脸,自拆谎言,告诉他,她根本不喜欢他兄长吗?
看他最近天天念叨他兄长,到底会为她不喜欢他兄长高兴,还是会为她骗他翻脸……
“都半年前的事了,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吃完再说吧。”姜稚衣愁眉苦脸地擦了擦手。
时隔多日,再次同桌而食,两人净过手后一同执起筷,想起上一次对坐在此的情境,又一同顿住。
姜稚衣握着筷子,悄悄抬眼瞄了瞄元策。
上一次,就在这张饭桌上,元策给她剥了一只虾,而她嫌脏不肯吃,然后他就开始“撒酒疯”闹不开心……
姜稚衣垂眼扫向面前的饭菜,怎么好巧不巧,今日厨房又做了一盘盐水虾。
两人的目光同时在那盘虾上一落,姜稚衣心虚地转开眼,元策倒是盯着人家虾不放了:“不吃我剥的虾,我兄长会给你剥虾吗?会给你做袖箭吗?”
“……”
姜稚衣瞪他一眼:“吃饭就吃饭,翻什么旧账。”
“那不翻旧账,我今日再给你剥,你吃不吃?”
“我有惊蛰在,要你动什么手?”
元策一扯嘴角,摊手:“好了,现在不是旧账了——不吃我剥的虾,我兄长会给你剥虾吗?会给你做袖箭吗?”
……他这是鬼打墙了吗?
姜稚衣深吸一口气:“你兄长不会给我剥虾,不会给我做袖箭又怎么了!”
“我会。”
“你会又怎么了!我就非要选你们兄弟俩其中一个?”
元策腰杆笔直:“你不能与我兄长相好,我自然是除他以外最好的人选。”
好一个王婆卖瓜,姜稚衣咬牙:“我要是根本不想与你兄长相好呢?”
“你这话说出来,我兄长信吗?”
“他怎么不信?全世间也就只有你相信我喜欢你兄长!”姜稚衣破罐破摔地一撂筷子。
元策眼色疑问地看向她,面露迟滞:“……什么意思?”
“我,姜稚衣——”姜稚衣指指自己的鼻尖,“生平最讨厌、最嫌弃、最不可能与他相好、哪怕孤独终老也绝无可能瞧上他的人——就是你兄长沈、元、策!虽然你和裴姑娘都当他是块宝,但我只当他是根草,我跟你兄长里外里、外里外,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对、头!”
元策被她气壮山河的一番陈词一震,眨了眨眼,好像没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沉默片刻:“你——再说一遍?”
姜稚衣费劲地扶住了腰:“当初就是看你以为我喜欢你兄长,我才将计就计骗你,想说服你放过我的!”
脑海里千军万马奔腾呼啸而过,元策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理着她的话,半晌过去,缓缓放下筷子,喉结轻轻一滚,哑声道:“姜稚衣,你好本事。”
姜稚衣一把攥过手边的袖箭,防备般举在身前:“你、你干吗,要跟我翻脸吗?”
元策别开头去,闭上眼冷静了会儿,再转回头时眯起眼来:“翻脸之前,我要知道,你既然不喜欢我兄长,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从哪儿来的?”
姜稚衣看着他凉飕飕的眼色,慌里慌张往后缩去,瞅了眼一旁知情此事的惊蛰,朝她努努下巴示意她去应战:“惊蛰,派你出马。”
两刻钟后,交代完话本的来龙去脉,一片死寂的屋内,姜稚衣和惊蛰齐齐看着陷入沉思的元策。
这话本来头未知,又涉及太多沈家密辛,元策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此刻能安静坐在这里思考,而不是暴起,便已是他冷静过人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元策的脸色从面无表情到蹙起眉,终于有了神色变幻。
姜稚衣这才犹豫着插嘴:“我昨夜想过了,不管是谁写的话本,对你们沈家肯定没有敌意,否则随便哪一条秘密都能……况且这话本到我手上已经半年多了,长安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元策交握着双手没有应话。
“既然知道你秘密的人都没有可能泄露,我更怀疑这话本有鬼了……”姜稚衣看了眼举头三尺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压低声与他道,“你看我当时读着什么就显灵什么,话本里那个依依一倒霉,我也跟着倒霉,连大表哥和舅母的阴谋也对上了,这话本当真神神叨叨的……”
“你有没有想过,”元策默了一默,抬起眼来,“你的轿凳坏了,可能是被人动了手脚,你裁的衣裳丢了,可能是被人偷走,你为了试验话本是否事事灵验去收那些世家子弟的礼,结果并未翻出死老鼠,这不是话本挑着显灵,而是这人无法只手遮天到动那些权贵的东西。”
姜稚衣背脊升腾起一阵阴森森的凉意:“你的意思是——”
“照你所说,话本里的女主人公受了她舅母九九八十一难,那么写话本的人只需在你拿到话本后的一阵子里,挑一些可作为的事来做手脚,不必严密切合你读话本的时间,只要你读到话本里有同样的事,不管此事发生在前不久还是后不久,你都会疑心这话本显灵。”
姜稚衣打了个激灵,好像是这样没错。
她的轿凳坏在大街上,衣裳丢在铺子里,这些都是人来人往,方便下手的地方……
“可这人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姜稚衣怔怔回想着,紧张地吞咽了下,“若不是我以为话本会显灵,就不会去查证大表哥的香囊,这人难道是在提醒我,躲过大表哥和舅母的阴谋?”
元策点了下头。
“那这人既然是为着我好,与我直说不行吗?”姜稚衣百思不得其解地睁大了眼。
元策思索着摩挲了下手指:“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或许还有更大的目的。”
更大的目的,就是这一双手,像操纵棋局一般,将她和元策这两枚玉子摆在纵横的罗网上,令他们走上阴差阳错的轨迹……
元策抬眼看向同样不寒而栗的惊蛰:“让三七立马通知穆新鸿和李答风来见我。”
惊蛰连忙应声出了房门。
屋里只剩两人,姜稚衣脑袋晕乎乎的,容纳了太多讯息,呆呆看着面前的饭菜,迟迟没缓过劲来。
忽然听见对面元策开口:“先把饭吃了。”
“你还有心思吃饭呢……”姜稚衣瘪着嘴看他,寒战一阵阵地打,方才还在劝元策稳住,这会儿自己快吓死了。
“你方才不也说了,至少目前看来,此人对你、对我都没有敌意,在查到对方是谁之前,着急也没用,”元策一指她手边筷子,“吃饭,吃完再跟你算账。”
姜稚衣哦了一声,魂不守舍地拿起筷子,伸出筷子去夹菜,碰到菜碟边缘一僵,猛地抬起头来:“什么?我们现在难道不算一条船上的人吗,你还要跟我算账?”
“一条船上才好算账不是?”元策一双眼紧盯着她,把饭桌上那盘虾端到自己跟前,慢悠悠剥了起来。
明明剥着虾,那含笑的眼神却让她觉得,他好像在慢条斯理地剥她的皮——
“先罚你,把这盘虾给我吃完。”


第65章
经由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剥去外壳, 一只粉白剔透的虾被投落进手边的瓷碟。
姜稚衣眼看着对面人温柔施刑般的眼神,硬着头皮执筷夹起那只虾,慢吞吞递进嘴里。
元策微笑看着她朱唇贝齿间的虾肉, 问道:“好吃吗?”
鲜甜之味在舌尖溢开, 又被他阴恻恻的问话吓跑,姜稚衣筷子尖在牙间一硌, 哆嗦着点了点头。
元策继续去剥下一只。
似是心中喜怒交加,百转千回难以消释, 不得不依靠外力发泄,一腔的躁动都到了此刻的十指上, 元策剥虾剥出攻城略池的架势。一只又一只虾被投落进瓷碟,像攻城的投石一抛一个准。
眼看虾肉在手边堆成一座晶莹的山,姜稚衣吃得还不如他剥得快, 绝望地欲哭无泪:“……你剥慢点,不然你自己也吃几只,这一盘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
元策正色摇了摇头:“不跟你抢, 全是你的。”
“……”那真是感激不尽了。
姜稚衣低头喝了口汤缓劲儿, 执筷再夹起一只虾, 刚要递进嘴里, 眼前一花,又一只光溜溜的虾来了。
姜稚衣触到唇珠的筷子一顿, 拿开了去, 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扶住额角:“吃不下了,当真吃不下了……”
元策剥虾的手停住, 掀眼看她。
“你懂什么叫竭泽而渔吗?”对上他松动的眼神,姜稚衣抓紧机会游说,“若今日吃完这一整盘虾, 我往后怕是再也不愿吃虾了,你就再也没有给我剥虾的机会了。”
“意思是,若今日放过你,往后还吃我剥的虾?”
今日都过不去,还有什么往后,自然应了再说。
姜稚衣轻咳一声,说了个留有余地的答案:“我可以考虑——”
元策幽幽叹了口气,朝她手里那副筷子一抬下巴,随意道:“给我吧。”
姜稚衣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伸长了手将筷子间夹着的那只虾送去他碗里。
还没松筷,忽见元策张了张嘴:“送这儿来。”
一人一虾一起滞在了半空。
元策:“你吃不下,让我帮你吃,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姜稚衣忿忿抬起筷子,将虾递到他嘴边。
元策张嘴接过,咀嚼几下,吞咽下去,品味着点了点头:“那些也给我吧。”
姜稚衣将手边的虾山端起来。
“一只只来,不能噎死帮你受罚的人吧。”
姜稚衣憋着股气又夹起一只虾,喂到他嘴边。
直到喂他吃完整盘虾,甩了甩酸软的手,才回过神来——罚她吃虾的人分明就是他自己,怎么成他帮她受罚了,他是强盗吗?
还有……这强盗为什么要用她的筷子!
吃过一顿七手八脚的晚膳,穆新鸿和李答风总算到了。
这强盗终于离开内院,去跟两位心腹商讨正事,临走与她确认了三个地点:送来话本的那间三余书肆,和她丢掉衣裳的那间成衣铺,还有她轿凳散架的那条街,包括这些事发生的大致时间。
姜稚衣自己是不记得了,所幸惊蛰细心,一样样帮着回忆起来。
等元策走了,一主一仆还在反复确认着细枝末节,看会否遗漏了什么。
那话本如今被锁在瑶光阁的书匣里,丝毫未引人注意,他们不可自乱阵脚反将此事暴露出去,传信存在风险,元策方才说,他会派亲信亲自跑一趟长安,只是千里之遥极为耗时,所以让她们再想想还有没有线索,一次收集齐全。
惊蛰:“奴婢觉着眼下的线索都太微末了,成衣铺和书肆那边咱们当初也不是没追问过,两位掌柜根本一无所知,您让那书肆掌柜去寻话本下卷和话本先生,后来也没有回音,如今时间过去半年多,再要打听估计就更难了。这不知情的人,就算把他架在火上烤,也还是不知情。”
是啊,这件事里难道就没有一个知情人吗?
姜稚衣蹙眉思索着:“倘使像元策说的,那些事情不是话本显灵,而是人为,那我失忆会不会也是谁动的手脚?这其中可会有知情人参与?”
“您磕到脑袋如此偶然,这手脚定是动不成的……非要说的话,顶多有人做了一把幕后推手,让您遇到了那些山贼?”惊蛰说着又摇了摇头,“可那些山贼是夫人所派,别说夫人不可能料事如神,预知到您会磕到脑袋失忆,夫人一心希望您嫁给大公子,怎么也不能让您失忆之后和沈少将军相好呀。”
姜稚衣慢慢捋着惊蛰的话:“你说……可能有人做了一把幕后推手,但这个人肯定不是舅母,那我之所以会遇到山贼,还有没有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姜稚衣说到一半,主仆两人齐齐回忆起什么,瞳仁一缩:“那个江湖道士?!”
正院书房,议事的三人正陷于沉默的僵局之中,忽听房门被叩响,姜稚衣带着谷雨急急走了进来。
不等穆新鸿和李答风起身行礼,姜稚衣匆匆摆了摆手示意免了,直奔书案后的元策,开门见山道:“我想到了,我磕伤脑袋前一日,谷雨在长兴坊遇见过一位江湖道士,那人告诉谷雨,她家里有人受三清道祖庇佑,却未曾亲自去道祖神像前敬香还愿,怕要遭天谴反噬……”
元策一面听,一面给她拎来一把椅子。
姜稚衣坐下来,嘴里不停:“我想着我为了破解舅母的偏方,的确曾去太清观找张道长请教过,磕伤脑袋那日,我本是要去太清观还愿的。若不是那位江湖道士,我那日根本不会出门。”
话音落下,屋内鸦雀寂寂,三人皆陷入沉思。
元策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拢,半晌过去,哼出一声笑:“又是这些道士。”
穆新鸿和李答风对视了眼。若说少将军此生第一所厌是皇家,第二便是那些装神弄鬼,向皇家献计的道士。
穆新鸿看向谷雨:“你如何断定对方是个江湖道士?”
“回穆将军话,奴婢瞧那人衣衫褴褛的,还蒙着眼罩遮了小半张脸,像是瞎了只眼,手里的卦幡也破破烂烂,故才如此说……”
“装扮可以伪造,既然此事与太清观也有渊源……你可见过张道长?”
“您怀疑此人是张道长所扮?这倒不大可能,奴婢看他们样貌完全是两个人,张道长不过三十许,那江湖道士应当年过半百了。”
“你还记得那人样貌?”
“奴婢不完全记得,稍微还有些印象……”
元策朝李答风一抬下巴:“李军医擅丹青,你随他去,将你记得的特征描述给他绘成人像。”
李答风起身去了书房隔间。谷雨忙跟上去。
元策又一指穆新鸿:“再多加一处查探的地方——太清观,还有那个张道长。”
穆新鸿也颔首退了出去。
众人四散,屋里安静下来,只剩元策和姜稚衣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姜稚衣支着脑袋,指尖轻揉额角,想着这是什么玄乎事,难道那老道士当真是个高人,可以预知未来,提前卜算出她失忆之事?可就算真有如此神妙之事,她与他非亲非故,他又为何非要促成此事呢?
正呆滞地出着神,头顶阴影覆下,温热的指腹落上她额角。
姜稚衣蓦然回过头去,看见不知何时绕到她背后的元策,大睁起眼:“你做什么?”
“不是头疼?”元策拿拇指指腹在她额角轻轻打着转。
粗糙的茧摁压着薄薄的皮肤,头是不疼了,却开始麻,开始痒了。
“我、我让惊蛰来给我按,你这手法,一会儿给我按坏了!”姜稚衣起身躲开。
元策双手落了空,想了想,回头朝一门之隔的里间问:“李答风,给人按摩额角,怎么个手法?”说罢又高声补充道,“哦,是给姑娘家,特别娇气,特别金贵的姑娘。”
姜稚衣:“……”
直接报她名儿得了呗?
门内人似乎也语塞了一阵,片刻后才传出声:“轻点,别用你杀人的手法就行。”
“你看,我很轻了,”元策摊手,“你喊都没喊一声。”
“等我喊了你就出大事了!”姜稚衣瞪他一眼,转身走出书房,“正事都说完了,我回去了。”
“你一个人走得了夜路?门口等着,我送你。”元策走进隔间,跟李答风交代,“我出去一趟,回来会晚——也可能不回来了,等不到我就先把画收好。”
李答风从笔墨间抬起头来:“知道了。”
元策点了下头,转身要走又一停,想起什么,回头道:“李答风,你这医术也有误人子弟的时候。”
“?”
“你还不知道吧,她根本不喜欢我兄长。”
“……”
“不仅不喜欢,还很讨厌。”
“她之前嫌弃我,全因她以为,我是我兄长。”
“知道我是我以后——”
“恭喜你,”李答风面无表情,提笔指了指他,“但我建议你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就不保证还能不能给你画出个人样来了。”
被元策送回内院,姜稚衣也有些乏了,由惊蛰伺候着沐过浴,准备早些歇息。
从浴房一出来,却见方才回内院一路举步生风的人还留在她卧房里,正站在她的妆台前,俯身歪头看着那面铜镜。
姜稚衣本想质问上一句“你怎么还不走”,见他如此认真严肃地端详着她的铜镜,心头一紧走上前去,躲在他身后跟着猫下腰:“怎的了,这镜子可是有什么不对?莫非也叫人动过什么手……”
“挺好的,”元策眯眼看着镜中人,“比我房里那面照得清晰。”
“你在照铜镜?”姜稚衣一愣,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照什么呢?”
“我在照——我和我兄长确实长得一样吧。”
“……”
“能不能别提你兄长了?告诉你我讨厌他了!”姜稚衣恨恨搡开他,在妆台前坐下,拿起一只小巧的细口银瓶,从里头倒了几滴润手露在手背,低头抹匀。
元策站在她身后,弯下身去,看着镜中她黛眉朱唇的姣好面容:“是啊,这么讨厌我兄长,看着我这张脸,为何还能喂我吃虾?”
“……”
姜稚衣刚想说那不是被他这强盗逼的吗,一抬头才发现他捱她如此之近,近到快与她脸颊相贴,像在同她耳鬓厮磨。
呼吸蓦地一紧,姜稚衣想说的话忘了个精光。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镜中两人相捱的画面,她的的确确,不记得对沈元策的讨厌。
“所以呢……”姜稚衣紧张地看着铜镜里的元策。
“所以,我是不是也没那么不干净。”
姜稚衣眼底的紧绷忽而一散。
元策抬起自己的手掌,拿给她看:“这只手,从它学会握刀以来十五年,不知沾过多少血——但你愿意吃我剥的虾。”
姜稚衣喉间一哽,目光闪动地看着这只修长宽大、掌纹错综深刻的手,才知道他为何执着于那一句“我觉得阿策哥哥是全天下最干净的人”,执着于她愿不愿意吃他剥的虾。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里,他或许连自己都嫌恶这双手碰过的东西。
姜稚衣脑袋卡壳,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来回应,胡乱道:“……吃几只虾算什么,我不都跟你同床共枕过了。”
元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没料她会主动提起此事,眨了眨眼道:“承蒙郡主不嫌,既然如此,今晚再枕一次?”


第66章
正院书房, 李答风手撑额角,正倚着罗汉榻上的棋桌闭目养神,忽听一阵去时步履如飞, 回时萧索落拓的脚步声在廊子里响起。
三,二, 一。房门被一把推开,案头烛火一跳。李答风睁开眼来。
元策一脚跨过门槛,看了看他,瞥一眼他手边那卷画像:“不是让你先把画收好?”
“少将军吩咐的是等不到你就先把画收好, ”李答风嘴角一勾,扬起意料之中的笑, “但我对少将军有信心,相信你不会令我等太久。”
“……”
“李军医深谙此道,看来年轻时也没少碰壁。”
“沈少将军多虑,在下只是碰巧懂得乐极生悲的人生道理。”
元策眼梢带风地瞥瞥他, 回想起方才姜稚衣前一刻还在出言安慰,后一刻脸色一变,仿佛被他骗取了关心一般将他痛撵出来——
无妨, 今日听她叙述那话本故事, 那男主人公似是将他与兄长两人合为一体而写,一半写他兄长,一半写他,阿策哥哥这四个字,他本就占据半壁江山。
她心中既无兄长,那腾出的另一半位子迟早也是他的。
元策:“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有何可悲,不劳李军医教诲。”
“那在下这便告辞了, 明早还得奉郡主之命给裴公子换药去。”李答风起身拱了拱手,翩翩然走了出去。
元策站在原地眯了眯眼,李答风这张见不得人好的嘴倒是提醒他了——
今日姜稚衣坦白之前曾与他说,我就非要选你们兄弟俩其中一个?
是他一直以来错怪了兄长。他真正应当视之如敌的人,分明是那个他亲手找来的麻烦裴子宋。
“那点小伤就不劳李军医费神了,”元策轻哼一声,“明日我亲自去会会他。”
翌日清早,清乐客栈上房。
元策与裴子宋挽着袖子对坐在桌案两头,各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我下手恐无分寸,裴公子疼了就说。”
“……我无碍,沈少将军尽可放马过来。”
姜稚衣与裴雪青分别站在两人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下这一幕。
只见元策托着裴子宋的伤手,一抖药瓶,将金疮药粉撒上他手背那道伤口,等裴子宋神色忍耐地缓过这一阵疼,拿起手边一卷干净的细布,一圈圈缠绕上他的手,包扎妥帖,而后将多余的细布边角悉心内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