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站在元策身后,莫名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阵阵泛起。
昨日戒严过后,城内通行已恢复正常,今晨用过早膳,她第一时刻便过来探望裴子宋,出门时元策膏药似的黏上了她,美其名曰去军营路上顺道经过清乐客栈。
她本以为元策是来找茬儿的,又要说裴子宋这点伤势也值得给眼神,却不料一进客栈上房,元策主动请缨为裴子宋换药,手法之细致温柔,与当初给她包扎脚踝如出一辙,竟叫她挑不出一点错来。
……这人当真学好了吗?
怎么看得人心里怪怪的。
对面裴子宋虽然接受了元策的好意,每根手指却都诡异地僵硬着,显然也是从头到脚的不自在。
元策平放下裴子宋的手,朝对面少许尴尬的人道:“古有关公刮骨疗伤谈笑风生,今有裴公子换药包扎不吭一声,裴公子真英雄豪杰也。”
裴子宋惶恐摇头:“子宋这点小伤,岂可与关公相较,惭愧惭愧……”
姜稚衣嘴一张,刚想让他不必自谦——
“裴公子不必自谦,若不是你,”元策抬头看了一眼姜稚衣,“内子恐怕无法幸免于难。”
……内什么?什么子?
姜稚衣耳朵一麻,人实打实地一颤。
“今日前来,为裴公子换药是其一,感激裴公子对内子出手相救是其二。”元策起身朝裴子宋拱手作了一揖。
裴子宋跟着起身回了一个更大的礼:“举手之劳,沈少将军与郡——与尊夫人不必客气。”
元策掀眼一瞄裴子宋,将揖作得更低一些。
裴子宋忙是再低。
姜稚衣:“……”
裴雪青:“……”
眼看着头对头,越揖越低的两人,姜稚衣轻咳一声:“你俩,差不多了,可以起来了。”
两人一个不动,另一个也不动。
姜稚衣和裴雪青对视一眼,走上前去,一人拉起一个。
姜稚衣把元策拉去一旁,小声嘀咕:“你今早吃错什么东西了……”
元策挑眉:“这不是礼多人不怪?”
“你礼多就很怪,别吓着人家!”
元策不太赞同地看了眼姜稚衣,继续朝对面道:“裴公子近段时日注意清淡饮食,勿令伤手沾水、劳作。”
“李军医都交代过,沈少将军放心。”
“这次换过药可隔三日再换,看伤势,之后应当不必裹细布了。”
“多谢沈少将军关切。”
元策转向姜稚衣:“还有什么要交代裴公子的吗?”
姜稚衣张了张嘴,发现已是什么都不缺交代的了。
元策微笑:“那我们便不打扰裴公子休息了?”
“你走你的,我与雪青阿姊上回说好,下次见面要一同放纸鸢去的。”
“城外还未必安生,最近先别出城。”元策看了姜稚衣和裴雪青一人一眼。
裴雪青忙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就在客栈里放,这客栈是阿兄包下,没有闲杂人,后头庭院也尚算宽绰。”
“雪青阿姊都开口了,你总没话说,可以走了吧?”姜稚衣冲元策努努下巴。
元策沉默一晌,面向裴子宋:“突然想到我与子宋兄同窗一场,竟从未切磋过棋艺,不如今日手谈一副?”
在姜稚衣反对这个伤手的提议之前,元策补充:“可用你未受伤的那只手。”
“元策兄有此雅兴,子宋定当奉陪。”裴子宋点头,“那你在此稍候,我去隔壁取棋,雪青,你来同我搭把手?”
裴雪青疑惑了一瞬,看见裴子宋暗示的眼神,跟着兄长走了出去。
进到隔壁那间门房,见兄长合拢房门后,背对着她一副苦大仇深,难以启齿的模样,裴雪青主动开口:“阿兄可是有什么话与我讲?”
取个棋而已,哪里需要她搭手,再说阿兄向来礼数周到,平白无故绝不可能将客人晾在一旁。
“雪青,阿兄知你从不任性,故你说要来河西,阿兄不问缘由便陪你过来,可事到如今——”裴子宋叹了口气,“阿兄实在不可看你再这样下去,不说你的出身,即便寻常人家的姑娘,也绝没有赶着给人做小的道理,你可明白?”
“……”
裴雪青慌忙摇头:“阿兄,你误会我,也误会沈少将军了……”
“沈少将军为人恣意,待人何曾这般有礼过,他方才这样对我,难道不是为了讨好我这如父长兄,好与我提纳你做小之事?他怕是一会儿手谈之时便要开这个口,阿兄提前知会你,此事你莫怪阿兄,阿兄绝无可能答应。”
裴雪青又是哭笑不得,又是着急得解释不清:“阿兄,当真不是这样的!”
“如若不是,那你来河西究竟是为了谁,沈少将军今日究竟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我来河西的缘由的确不能告诉阿兄,但我也许知道沈少将军为何如此——”裴雪青思忖回想了下,“不知阿兄从前可与郡主有过非同寻常的交情,我看沈少将军今日分明像在拈酸吃醋,向阿兄宣示他与郡主的关系呢。”
裴子宋一愣,猝不及防结巴了下:“我、我与郡主哪里有什么非同寻常!”
“今日本是稚衣妹妹过来探望你伤势,沈少将军却反客为主,将她要说的话全说了,要尽到的礼全尽了,不愿她与阿兄多一句话……阿兄光顾盘问我,我倒要问问阿兄,你对郡主可是有什么?”
“绝没有!”裴子宋耳根通红,“……我只当郡主是位说得上话的同窗好友,绝无半分逾矩念想!”
隔壁,姜稚衣坐在客椅上瞪了眼元策:“瞧瞧,我就说你把人吓到了,人家兄妹俩这会儿肯定在隔壁交头接耳呢。”
“人正不怕影子歪,让他们交去。”元策大喇喇坐在她身侧,别无所谓的样子。
姜稚衣低哼:“你这不是耽搁我放纸鸢吗?”
“所以——你真的喜欢放纸鸢?”元策偏过头来。
姜稚衣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什么叫我真的喜欢?”
“你自己说的,什么仲春二月,草长莺飞,你的纸鸢不小心挂上树枝头,我站你身后帮你摘下,然后你一回头,我一低头,我们就——”
姜稚衣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是在背什么词儿,蓦地扑上前一把捂住元策的嘴。
元策靠着椅背,垂眼笑着睨她:“捂我嘴有什么用,人家白纸黑字这么写着。”
姜稚衣悻悻松开他,端坐回去:“那故事是假的,是瞎编的,你还真当作是我跟你了不成!”
“那你应当更不愿意当作是你跟——”元策在外省略了“兄长”二字。
……矮子里头拔将军还光荣上了。
幸好那话本没带在身边,不然等他看完一整卷,指不定每天在她耳边全文背诵一遍。
姜稚衣懒得与他争论,正巧裴家兄妹从隔壁回来,让他和裴子宋慢慢手谈吧,拉上裴雪青便去放纸鸢了。
客栈庭院,偌大的天井之上春光潋滟,碧空如洗。
裴雪青拿着两只自己做的纸鸢给姜稚衣挑,问她想要哪一只。
姜稚衣今日穿了一条青绿裙腰的郁金裙,便挑了那只与她衣裙相称的碧绿色纸鸢,与裴雪青感慨:“其实我好久没放过纸鸢了,宝嘉阿姊不喜欢这等小玩意儿,我也没有旁的闺中密友,一个人放总觉傻里傻气,也无甚好玩的。”
“你若喜欢,往后春日都可找我放纸鸢。”
姜稚衣遥想着往后,点了点头:“明年春日,想必我一定在长安。”
因姜稚衣多年不放纸鸢,已经不太熟悉,裴雪青趁着东风先将她那只纸鸢放上天,再将握轮交到她手中,只需她稍稍牵引便可。
姜稚衣一手握轮一手拉线,高兴地来回转了一圈,一面与裴雪青闲谈:“对了,我看你阿兄方才回来,怎的脸红红的?”
裴雪青将自己那只纸鸢也放上天去,笑着叹息了声:“阿兄果真误会我与沈少将军了,我们方才争执了几句,不过我已解释清楚了,无事的。”
“你与沈少将军根本连个眼神对视都没有,你阿兄真是想多了!”姜稚衣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走到裴雪青身边与她耳语,“……说起这个,我发现你与他说话时好像很少看他,是不是看他会有奇怪的感觉?”
两人不方便提到要紧的话,打着彼此都懂的哑谜,裴雪青点头:“自然,就怕看着出神,冒犯失礼。”
“可为什么——”姜稚衣失神地拨着手中握轮,“我看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沈少将军与你已是这般亲密,你看着他,怎还会再想起旁人?”
“我跟他才不亲密……”至多不过是假的亲密,姜稚衣咕哝着,一不留神在原地站了太久,风一停,纸鸢直直往下掉。
姜稚衣快步飞奔起来,却抢不及,眼睁睁见那纸鸢一坠到底,挂上了院里一棵丈高的桃花树。
“哎呀……”两人忙跑上前去,扯着线去摘纸鸢,却见那细线纠缠在了树枝上,怎么也摘不下来。
姜稚衣与裴雪青一般高,踮起脚都够不着那根树枝。
“我果然太久没放纸鸢了……”姜稚衣站在树底下撇撇嘴。
“没事,纸鸢挂树上是家常便饭,我去搬把杌子来就是。”裴雪青转身往房里走去。
姜稚衣独自留在树下,心想元策真是乌鸦嘴,都怪他方才背什么话本,这下好了,虽然不是二月,是三月,不是杏花树,是桃花树,她的纸鸢当真挂上了树枝头。
姜稚衣恨恨望着二楼上房那扇窗子,像要将那窗子剜出个洞来,正在心里骂着元策,忽听身后脚步靠近,头顶阴影覆落,视线里出现一截窄袖,一只少年人的手。
那只手指尖轻轻一勾,枝头粉白的花瓣簌簌抖落,她的纸鸢便被摘了下来。
然而身后人摘下纸鸢却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站着,也不将纸鸢交给她。
桃花的甜香夹杂着熟悉的皂荚气息萦绕在鼻端,恍惚之间门,让人醺醺然心猿意马。
像是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姜稚衣慌神地站在树下,心提早怦怦跳动起来,连带脑袋也一点点发晕发热。
风拂过面,吹起人鬓角发丝,姜稚衣迟疑着,犹豫着,慢慢转身回过头去。
身后人弯下脖颈,低下头来。
姜稚衣颤栗着一瑟缩,蓦地闭紧了眼。
元策垂眼看着她,鼻尖凑上她鼻尖,慢慢下滑,轻含了含她的唇瓣,落下守株待兔的一吻——
“现在,故事成真了。”


第67章
入夜, 沈府内院。
惊蛰和谷雨眼看姜稚衣坐在烛下,眉头深锁地翻着一卷医书,不知在查阅什么, 百思不解地对视了一眼。
自打今日从客栈回来,郡主就不对劲了。先是托腮坐在窗前,双目失神地望着庭院里那棵桃花树,时不时抬指轻抚嘴唇, 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摇头。
后又开始起身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地数落着那个至今不知来头的话本先生。
再后来, 便让她们找来了这卷医书,一面研读一面给自己把脉。
惊蛰:“郡主,那医者都不自医呢, 您现学如何能成,您身子何处不适,奴婢还是请医来给您把脉吧?”
姜稚衣面色凝重:“我怀疑, 我最近旧疾复发了……”
“什么?”惊蛰和谷雨大惊。
姜稚衣摸索地搭着自己的手腕:“你们看这医书上说,气滞血瘀的脉象叫涩脉, 如轻刀刮竹艰涩, 有震颤感, 脉力不均, 时大时小……这一条条,我全都号出来了!”
惊蛰和谷雨低头看着姜稚衣把脉的三指,愣愣眨了眨眼。
“郡主, 您恐怕是忧思过度了,奴婢看您把脉的那只手刚才震了一下,那您的脉当然会震, 您一会儿按重一会儿按轻,那您的脉当然会时大时小,您的血瘀早就消干净了,大可放心!”谷雨有理有据地劝她宽心。
姜稚衣的心却似乎并没有宽起来,抬头扫了谷雨一眼,像在看什么不会说话的人,面无表情合拢医书,一把丢去了一边。
……也没旧疾复发,那她当时怎么就被依依附身,怎么就对他闭眼了呢。
无数道声音穿越过时间与空间,在耳边此起彼伏地盘桓——
“别喜欢我兄长了,喜欢我吧。”
“姜稚衣,你说的没错,真的可以听出来——听出来,你心里也有我。”
“这么讨厌我兄长,看着我这张脸,为何还能喂我吃虾?”
……
姜稚衣挥挥手,挥散这些烦人的声音,忽听笃笃两记叩门声,一抬眼,一道长身鹤立的人影投落在了隔扇上。
心怦怦一跳,手脚一瞬间像被定住了一般,一瞬过后,姜稚衣蓦然起身奔向里间,给婢女留话:“……就说我睡了!”
“不用说了,听见了。”门外带笑的男声响起。
姜稚衣脚下一滞,缓缓扭过头去,隔着一道门好像都能看见他此刻轻扬的唇角。
想到这里,湿软的触感仿佛重回到唇上,姜稚衣心肝一颤,紧张地吞咽了下,清了清嗓朝外道:“大晚上的,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没事找我做什么,来挨骂吗?”
“有事——来与你辞行的,过来开个门。”
姜稚衣一愣,看了眼同样面露意外的两名婢女才确信自己没有听岔,半信半疑走上前去,拉开一道门缝,探出脑袋:“你说什么,辞行?”
元策低下头,目光在她因惊讶微张的唇瓣一落。
姜稚衣立马抿紧了唇,满脸防备地将门缝留得更小了些。
看了眼她护巢般把着门的一双手,元策一笑:“何节使让我与他出去办趟差事。”
姜稚衣知道他口中的何节使,从前是沈节使的副手,自沈节使过世后便暂代起河西节度使之职,正月离京之前,皇伯伯也曾说过让元策跟随何节使学习地方政务。
姜稚衣神色微滞:“……去哪里?去做什么?去多久?”
“河西十一州除凉州外的十州各设一名刺史,尚有三州刺史我未打过交道,你可以想成是去应酬,本也可带夫人家眷同行,不过再往西往北的地理气候……”
“你自去你的,我才不去!”姜稚衣飞快打断了他。
元策弯唇:“夫人不必着急,我也没想令夫人吃苦。”
姜稚衣回过头闭了闭眼,真想拍一拍今日这频频往上凑的嘴。
“短则十天,长则半月,我尽快回来。”元策伸手进门缝,轻轻一揉她发顶。
头皮一麻一痒,姜稚衣目光闪烁着躲开他直直的视线:“不、不必,你最好慢一些,多给我几天清净日子……”
元策哼笑了声:“这么多日还不够你清净?想再多几日,那今晚与我热闹热闹?”
姜稚衣愣了愣,察觉到他的眼神在往她身后卧房瞄,脑袋一热,一把阖上房门:“……你想得美,谁跟你热闹,快收拾行李去!”
翌日一早姜稚衣起身时,听说元策已经出城,临走来过她卧房,在她榻边坐了一晌,到了该出发的时辰见她还未醒转,便静悄悄地走了。
谷雨与她感慨,说沈少将军坐等她醒,又不敢叫醒她的样子像极了每日清晨过来要她抱抱的小元团。
姜稚衣咕哝了句“他才没有元团可爱”,抱着元团出去晒太阳,过她的清净日子去了。
却没想到,不过清净了一天,第二日入夜,三七便拎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信鸽来了内院,将绑在鸽腿上的信筒递给她,说是元策给她的信。
三七来时,姜稚衣正躺在美人榻上敷厚厚的养肤霜,不便睁眼看信,让惊蛰在旁代读。
惊蛰拆开信念了起来:“衣衣,展信佳,一别两日,九天之上星辰之多,道不尽我对你的思念,高山……”
姜稚衣浑身一抖,从榻上猛然惊坐而起,一把竖掌打住了惊蛰。
惊蛰和谷雨齐齐一怔。
姜稚衣顶着一脸灰绿色的养肤霜,用力蜷紧了脚趾:“不必念开头,往后念……”
“那奴婢该从哪里开始念?”
“就从——‘比不上我心之坚’之后。”
“咦,郡主怎知道后头是这一句?”
因为他元策就是个学人精!学完了她的诗,又来学她的信!
“郡主您这养肤霜还未干透,都要淌下来了,可快些躺好。”谷雨在旁提醒。
姜稚衣躺回美人榻,双手交叠在身前呼吸吐纳,平复好心情:“继续吧。”
惊蛰继续一字一句往下念:“两日快马兼程,今夜已抵甘州,甘州刺史为人热情,为我设下款待之宴,席上多珍馐美食、歌舞乐姬,散席后回到下榻处,还有两名舞姬称奉刺史之命前来侍寝……”
“什么?!”姜稚衣又一次蓦地坐起,震动地瞪大了眼。
一旁谷雨也是又惊又怒:“沈少将军怎么这样,还未及冠便沾染这些恶习!而且、而且一个不够,居然有两个!”
姜稚衣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西北:“本郡主可还没与他正式退亲呢,那甘州刺史是不是活腻了?他是不是也活腻了?”
“郡主稍安,后头还有、还有——”惊蛰指了指信,连忙接着念。
“可惜的是,她们开口的速度没比上我随行护卫出手的速度,在她们道明来意之前便已被卸了两条胳膊……”
姜稚衣瞳孔一震,轻轻眨了眨眼,想象着那场面,嘶了口气,抬手揉着自己的胳膊又躺了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好在今日是我随行护卫先一步踏进房门,若换作是我,她们恐怕已是我剑下亡魂。我让护卫将此二人胳膊接回去,还与甘州刺史,同他道了声歉,请他下回若再以这等舞姬款待来客,找些张嘴快、说话利索的,也可免生血光之灾。”
姜稚衣:“……”
“此外,我也已与刺史言明,我对榻侧之人的容貌有一定讲究,不足美者,不可入眼。”
“?”姜稚衣又一个直腰缓缓坐起,“他还敢跟人说讲究,让人给他选美去?敢情那两名舞姬是不够美才被他轰出来?”
“……郡主,您要不再多听两句?”
姜稚衣点点头:“行,你接着念,我倒要听听,这回他还怎么圆。”
“刺史问我,美之一字各花入各眼,不知在我眼中怎样算美,他好为我挑选一番。我说,我眼中唯永盈郡主一人为美,旁人皆不足看也。”
话音落定,屋里翻涌的怒气潮水般退去,榻上人历经三起三落,心境终归于祥和宁静,宁静之余,心底又像被人轻轻挠过,起了一阵酥麻的痒。
姜稚衣抬手摸了摸自己养肤霜下的脸蛋,在惊蛰看三岁小孩似的眼神注视下,再次默默躺了回去。
当夜,三七收到了姜稚衣下达的命令,要求元策每日来信一封,事无巨细地回报从早到晚的行程。
三七连夜传信给数百里外的元策,传达郡主之命,自此起,每晚肩负起等信鸽的重任,拎着一只又一只信鸽往姜稚衣院里送。
一日夜深还没等到信鸽,眼看郡主卧房的灯迟迟不熄,像是等不到便不打算入睡,三七心急如焚地在院外徘徊,就差飞到天上去看看信鸽到哪儿了。
临近三更天,一阵颓废的翅膀扑棱声响起,终于盼到信鸽落地。
三七拎起疲惫不堪两眼翻白的鸽子冲进院里,将信筒交给郡主的婢女。
屋里响起郡主犯困的声音:“眼睛睁不开了,给我念念,写什么了?”
三七也很好奇,少将军必定有事耽搁,抽不开身写信了,如此见缝插针地想办法传信回来,不知会把哪样最重要的行程拿出来说呢?
在门口等了片刻,只听婢女口中郑重地念出了四个字:“今夜无姬。”
日子一天天过去,信一封又一封地来,转眼入了四月,到了姑臧城花深柳暗的暮春时节。
第十二日夜里,姜稚衣坐在书案前抽开收纳信笺的木匣,准备将今晚的来信放进去,才发现匣子都快装满了。
侍候在旁的谷雨忙道:“奴婢去拿个新匣子来装吧?”
“拿什么拿,这匣子装满之前他还能不回来?半个月还不够他在外浪迹天涯?”姜稚衣看着这一匣子的信低哼一声。
“沈少将军临走那晚说是长则半月,但您当时说想多清净几日,沈少将军也许会听您的话,在外多逗留几日呢?”
姜稚衣一噎:“别的不听,这话他倒是听了?”
“郡主,那您是想沈少将军听,还是不听呢?”
本以为沈少将军这一走,郡主身边没了不散的阴魂,每日都可舒心自在,只管等着侯爷接她的人马到。
可结果,除了与裴姑娘的两三次出游尚算兴致高昂,平日里,郡主一天到晚最开心的时刻,竟然是每夜入睡之前收到沈少将军的来信。
有时候读着信笑,有时候读着信生气,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等他回来定要如何如何。
谷雨提议:“您若希望他早日回来,托三七去信一封就是,也不是多难的事。”
姜稚衣皱了皱眉。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要让她自己收回来,怎么不难?
而且,她为何要希望他早日回来……
“侯爷接您的人马越来越近了,如果沈少将军当真听了您的话迟迟不归,您回京之前可就见不着他啦……”
姜稚衣在书案前较着劲儿似的一动不动,静坐许久,久到谷雨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却见她撇撇嘴,终于提笔铺纸,写下几个字递过来:“拿给三七。”
谷雨看了眼字条上再简短不过的一行字,问道:“郡主,奴婢不识字,您这写的是什么?”
姜稚衣一字字咬着重音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第68章
翌日清晨, 惊蛰伺候姜稚衣起身梳洗时,发现她半眯着眼形容困倦,似是没歇息好。
想昨夜沈少将军的信分明来得很早, 她并未熬夜等信,早早就睡下了,惊蛰一面替她穿戴一面问:“郡主昨夜可是入睡晚了?”
姜稚衣打着呵欠随口嗯了一声,将手臂伸进春衫袖子里。
“您睡不着,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姜稚衣穿衣的动作微微一滞,挂在脸上的瞌睡劲儿散了个七七八八:“……哪儿有什么心事?不过昨天白日午觉睡多罢了。”
惊蛰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将她扶到妆台前坐下, 拿梳子替她通起发来:“奴婢听谷雨说, 您昨夜给沈少将军回了一封信。”
“哪里是一封, 就一句!”姜稚衣飞快眨了眨眼, “我只是觉得谷雨说的有道理,若他迟迟不归,舅父接我的人都要到了, 到时候难道我还得等他回来才能走……”
“如今沈少将军并未禁您的足, 侯爷的人一到,咱们即刻便可启程, 沈少将军在不在应当都无妨吧?”
姜稚衣轻咳一声:“正所谓礼尚往来, 他若禁我足,我得了机会自然二话不说就走, 他如今既然以礼相待,我总要与他打过照面再离开,也算不失大家风范。”
“所以您盼他回府,只是希望等侯爷的人到了,可以第一时刻同他正式作别, 顺理成章离开,与他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像是被什么字眼刺着,姜稚衣眼睫一颤,静止在了铜镜前。
“回京退亲之后,他在河西做他的少将军,您在长安当您的郡主,您与他便从此各安天涯,两不相干?”
姜稚衣喉间一哽,搁在妆台上的手攥了攥紧。
“往后您若得遇良人,便再定一门新的亲事,沈少将军也可再觅新人……”
“他不准!”姜稚衣脱口而出。
惊蛰手里的紫檀木梳一顿,停在了她的发梢。
姜稚衣目光轻闪了下,慢慢直起腰背:“我的意思是……他身上背着这么多秘密,与我阴差阳错稀里糊涂了一场也便罢了,还敢再去祸害别人不成?”
“可长安离河西那么远,您又与他退亲了,他若真要祸害谁,您也管不到他不是?”
姜稚衣蹙了蹙眉,生气地抱起臂来。
“郡主,奴婢只是做个假设,您莫怪奴婢多嘴,这段时日奴婢眼看着您与沈少将军——起初您对沈少将军态度缓转,奴婢担心您是同情他的身世才对他心软,想您若因着一时心软留下来,将来必会与他再生矛盾……可这些天沈少将军不在,奴婢发现您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又开始担心您因着一时嘴硬离开,怕您与沈少将军分开之后反而过得不开心……”
姜稚衣出神地看着镜中人不开心的脸。
惊蛰替她梳好发,搁下梳子:“您昨夜难眠,想必也在思虑这些,不管您做什么决定,奴婢都陪着您,只愿您留下不是因为心软,离开也不是因为嘴硬,否则来日定会后悔的。”
用过早膳,姜稚衣照例带着元团去庭院里晒太阳。
暮春时节,穿着薄薄的春衫已无冷意,姜稚衣抱着元团坐在秋千上吹着和风,静静想着惊蛰方才的话,思量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忽然低下头叫了一声:“元团。”
元团一甩两只白耳,昂起脑袋来。
姜稚衣摸摸它的脑门:“你有没有遇到过很凶很可怕的狗狗?”
元团吐着舌头看着她,不太明白的样子。
姜稚衣自顾自抬起眼往下说:“如果有一只恶犬,他曾经对你很凶,把你关在他的笼子里不让你出去,你很害怕,想逃离他,跟他发脾气,他却说自己关着你是因为喜欢跟你在一起……你一开始肯定不信,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