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发时,在别人眼中他被冻成了一个毫无知觉的冰人。实则他感官尽在,对外界发生的事情通通知晓。
司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尤玉玑望过来的眼眸。那双眸子里挂着担忧。
他的眼中渐渐浮现了恹然。
看,她对谁都是那么好,即使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毒楼楼主,她也可以出手相帮。这是不是说明,她习惯了对所有人好,那么她对她的阿阙的好就变得没那么与众不同。
“你醒了?”尤玉玑松了口气,眸中担忧稍散,挂着几许浅浅的笑意。
司阙闭上眼睛,不想开口。药效已过,若他开口,他会恢复原本的嗓音。
虽接触不多,尤玉玑已经习惯了他少言的性格。她再度开口:“你感觉怎么样了?我令侍卫去寻大夫,可还没回来……需不需要我送你?”
司阙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尤玉玑犯了难,她并不知道司阙住在那里。瞧着他如今全身湿透的模样,她又不想直接将人仍在这边不管。
她犹豫了片刻,让两个侍卫帮忙将毒楼楼主扶上马车,将毒楼楼主带去最近的一家客栈。
尤玉玑将人安顿好,天色已经暗下来。
“我得回府了。若有什么需要,你喊店小二便是。”尤玉玑道。
她望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毒楼楼主身上湿透的衣服,又收回目光。尤玉玑欲言又止,退出房门,与店小二交代一番,便回到马车,赶回晋南王府。
车厢里,她拿着帕子轻轻擦去手心上沾的寒凉湿意。这是刚刚她不小心碰到毒楼楼主的衣服时,所沾上的。
——还好,毒楼楼主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浑身是毒。
枕絮也在一旁感慨了一句:“吓死我了!没想到毒楼楼主玩毒玩多了,把自己给毒到了!”
尤玉玑上身微微后仰,靠着车壁。马车颠簸,震得她身子跟着略略轻晃。
她努力去想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才将毒楼楼主的身影从脑海中驱离。
马车经过晋南王府前一条街时,尤玉玑令侍卫买了包糖炒栗子。她将一大包糖炒栗子抱在怀里,热度从纸袋子传到手心,彻底驱赶了她身上原本的寒意——毒楼楼主带给她的寒意。
阿阙很喜欢吃炒栗子。
眼前浮现阿阙长睫轻颤对她笑的干净模样,尤玉玑心里跟着柔软起来,彻底将毒楼楼主的阴翳身影赶走。
回到昙香映月,尤玉玑见司阙不在她的屋子,以为他回了他的东厢房拿什么东西。她抱着糖炒栗子去了东厢房找司阙。
“阿阙,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尤玉玑直接将房门推开。
司阙并不在房中,只有停云坐在桌边,摆弄着眠蛛。
“眠蛛……”尤玉玑呆怔之后,不好的记忆让她立刻惊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停云立刻将瓷罐的盖子盖上,起身迎上尤玉玑,笑着说:“蜘蛛还有名字吗?奴婢刚刚打扫的时候在墙角捉到的。刚想闷死它,免得惊扰公主。”
“许是我看错了。”尤玉玑勉强笑笑。是她太大惊小怪了吗?是了,那种蜘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是平常的蜘蛛而已。
“阿阙呢?”她平复了情绪,温声询问。
“公主说想一个人去梅林里转转,不准奴婢们跟着。”停云规矩答话。
尤玉玑点点头,微笑着说:“等他回来,让他去我那里一趟。”
停云应声。
尤玉玑回了自己房中,将袋子里的糖炒栗子放在美人榻上的小方桌上,留着给司阙。她转身去了净室沐浴梳洗,待她换了宽松寝衣出来,看见装着糖炒栗子的纸袋倒了,一颗颗糖炒栗子撒了满地。
百岁躺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栗子啃咬。
“百岁……”尤玉玑无奈极了。她走过去将纸袋子扶起,里面只剩几颗栗子。
而且已经凉了。
她惩罚地轻敲百岁的头,百岁矫捷地丢了怀里的栗子,一溜烟钻进美人榻底下。
尤玉玑无奈地摇摇头,倚靠在美人榻一头,拿了倦医书细读。她越读越专注,忘了时间,再抬头已很晚。
她望向门口的方向。
阿阙怎么还没有过来?
难道是他身体又不好了吗?
尤玉玑蹙了眉,放下手中的医书起身,拿了架子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走出房。
不知何时开始落雪,此时外面大雪纷扬。
尤玉玑站在檐下,刚要往东厢房去,看见迈进院门的司阙。
司阙也看见了她。
檐上悬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不息,明灭的光影交替映在她温柔的纤影上。
尤玉玑小跑进大雪里,披风的衣角被高高卷起。她奔到司阙面前,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焦急地问:“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了?”
司阙冷了一整日的脸孔逐渐绽出一抹笑容来,他从衣襟里拿出藏了一路的纸袋。
“去给姐姐买了热乎的糖炒栗子。”
那抹挤出来的笑逐渐变得越来越灿烂美好。
枕絮抱着伞想要追出来。抱荷看着大雪中的两个人,拦住了枕絮。
第80章
枕絮瞪了抱荷一眼,仍旧是一边打开伞,一边跑进雪中,将纸伞举在尤玉玑和司阙两个人的头上。
尤玉玑将落在那袋被司阙藏在怀中的糖炒栗子上的目光收回来,她对司阙温柔地笑了笑。
大雪纷纷扬扬,夜色也被染白。
“先进屋再说。”她搭在司阙小臂上的手动作自然地向下滑去,牵住他的手,和他一同回到屋子里。
枕絮并没有跟进去,和抱荷两个识趣地很快离开。
“嘿嘿,公主冒着大雪亲自去给夫人买炒栗子诶!明明府上就有,公主还要亲自去买!”抱荷眼睛亮晶晶的。
枕絮没接话。可她想到夫人回来的时候也买了包糖炒栗子。难道这就是默契?她瞥一眼抱荷脸上乐开花的笑容,不禁也为夫人高兴,露出笑脸。
虽然尤玉玑只在外面待了这么一小会儿,一进了屋,还是感觉到了满室的暖意。她立刻将司阙拉到美人榻旁靠近炭火盆那端坐下,拿了帕子拂了拂司阙肩上的积雪。
她软软的语气里含着嗔斥:“这么大的雪,怎么还亲自出去买这个?纵使想吃某一家炒出来的栗子,派个下人出府去买便是。”
拂去司阙肩上的积雪,瞧着他的衣裳已被染湿。尤玉玑转身出去吩咐烧热水,要让司阙泡个热水澡。
“万不可着凉才好……”她脚步匆匆去了小间,去翻找司阙的换洗衣服。
司阙望着她匆忙的模样,默默打开纸袋子,拿出一颗糖炒栗子剥开。
尤玉玑拿好他的衣服回来,瞧见他在吃炒栗子,柔声询问:“可是饿了?要不要吃些点心。”
司阙慢条斯理地将栗子剥好,将栗子肉递到尤玉玑口前。
尤玉玑眼尾轻轻勾起,望着他温柔而笑。她张开嘴,吃了他递过来的栗子肉。柔软的唇碰到他冰凉的指。
尤玉玑在他身侧坐下来,将他的一双手捧在手心,反复摩挲。将自己的温度递给他。
这一晚,司阙都很安静,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
司阙在净室里泡了很久的热水浴。等她时,尤玉玑坐在美人榻上,吃着他从外面买回来的糖炒栗子。
很甜,也很香很糯。
司阙沐浴后回来,尤玉玑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色,见他脸色格外苍白。
她只当本就体弱的他在这样冷的大雪冬夜又受了寒。
熄了灯,两个人在床榻躺下。
周围黑下来,尤玉玑眼前还是司阙苍白的脸色,她总是担心他的身体,记挂着他为了帮她生一个孩子而一直停药。
一想到她还是没能怀上孩子,她的心情再次低落下来。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司阙,在一片黑暗里握住司阙的手。
尤玉玑皱了眉。
他已经泡了那么久的热水浴,身上怎么还是这样寒?
“不舒服吗?”她将担心压下去,用平和温柔的语调轻声询问。
司阙的确身上很不适,倦意很浓。可他还是说:“没有的,姐姐。”
他听见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挲声。然后他的手被尤玉玑拉到她的衣襟里,用她的身体帮他温暖始终冰寒的手。
司阙的手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收回来。
下一刻,尤玉玑的手伸过来解他的衣衫。然后,她温暖的身体靠过来,将他紧紧拥着。大概是司阙实在虚弱,竟没有觉察她何时解了她的衣衫。
司阙闭了下眼睛,倾身靠过去,摸到尤玉玑的脚踝,去抬她的腿。
尤玉玑愣了一下,纤手抵在他的肩上,急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帮你暖一暖。”
虽然今日也是红圈圈起来的日子,可他如此虚弱,她哪里会不讲道理地掠夺?那样对他的身体实在是太不好了……
司阙缓缓舒出一口气,心里的阴云稍霁。
看啊,虽然姐姐对所有人都很好。可只会帮冻成冰块的毒楼楼主用盖棉被、生火堆的方式取暖,就连棉被还是吩咐侍卫盖上去的。不像对他,会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
“姐姐真好。”
他慢慢露出笑容,捉住她抵在他肩头的双手,压在她头顶,牢牢禁锢。
·
翌日,尤玉玑醒得比以往迟一些。她撑着坐起身,望向身边的司阙。瞧着他还没醒,她小心翼翼地将手背贴在他额头,感觉到身上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冷了,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望着司阙的眉眼,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要好好看着他才行,不能再让他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再让他冷着才是。
她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下床,发酸的双腿挪下来,足心踩着鞋面。她皱了下眉,一时没找到自己的衣服在哪儿。
视线下移,尤玉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自己的前腹。她不由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总是怀不上的烦心事再次爬上心头。
希望昨天晚上可以迎来她的孩子。
她舒出一口气,赶走烦闷的情绪,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衣、沐浴。用早膳时,司阙还没起身,尤玉玑也不喊醒他,自己吃了东西,往花厅去。
林莹莹还是没有消息,府里似乎已经都认定她再也回不来。
翠玉情绪比之前好了些,至少也能说说笑笑。她是个话多的性子,没了林莹莹,总是拉着春杏说话。
红簪如今也会在向尤玉玑请安之后,稍微多坐一会儿。
今儿个一早,王妃大张旗鼓地请了御医。王妃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头疾一直伴随着她。一大清早从宫里请了太医,府里的人都以为是她身体又哪里不适。
谁知不多时,满府报了喜——王妃有了喜脉。
彼时红簪还没离开尤玉玑的花厅,她听着翠玉和春杏说着这事儿,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话。虽然她心里也不太看得起翠玉的出身,可一个屋檐下生活,总得面上过得去才行。
“怎么了?什么喜脉?”尤玉玑从里面的小间出来。
翠玉立刻将王妃有了身孕的事情说了。她笑嘻嘻地感慨:“没想到王妃这般年纪还能再有孕!”
枕絮从外面进来禀话:“夫人,灵宝阁的老板把东西送来了。”
她打开一个盒子,让尤玉玑亲自过目。
里面是一个婴孩的金项圈。这是尤玉玑让灵宝阁特意为江淳未出世的孩子打造的。
几个小妾正喜气洋洋地说着王妃有孕的事情。
尤玉玑望着锦盒里的金项圈,心里慢慢爬上了一种低落的情绪。
连晋南王妃隔了十多年都能又有了喜脉,为什么她却总是怀不上……
·
消息传到暗香院,方清怡整个人懵了。
她身子晃了晃朝后栽去,幸好绿梳扶了她一把,她才没能跌倒。她被绿梳扶到桌边坐下。
绿梳笨拙地开口:“姨娘要多当心身体,可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呀。”
她一提孩子,方清怡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
“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方清怡道。
绿梳不敢再多话,赶忙退下去。
在方清怡的计划里,她是唯一有了陈安之骨肉的人,只要她除掉陈安之,就可以母凭子贵,到时候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尽可除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妃会再次有了身孕!
虽说如今世子仍是陈安之,他死之后世子之位理应传给他的嫡子。可凭着方清怡对王妃的了解,若姨母生下一个儿子,这世子之位绝对会有变故。
“不行,我不能慌……”方清怡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大清早,晋南王妃有了身孕的事情在府上传来,一些走得近的亲眷得了消息立刻赶来道喜。
到了中午,大夫从暗香院出来,方清怡有孕的事情也公之于众。
方清怡施施然走到正屋,扶着绿梳的手想要跪下来请安。顾念她有了身孕,王妃身边的谷嬷嬷立刻去扶了她,没让她屈膝。
“避子汤一直有喝,不知怎么就怀上了。我想着,这或许是上天的意思。还望姨母成全,望夫人成全。”
她婚前有孕,进了门之后,先瞒着有孕的事情,时日够了,直到今日才说出来,假装是进了门之后才坏了身孕。
屋内有客,都是些近亲女眷。女眷们偷偷眼神交流,谁也不做声。安世子的那些事儿,在京中人尽皆知。今儿个庶子又要生在嫡子前头了,这可不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情。
王妃沉吟了片刻,才开口:“有孕是王府的喜事。可按理说,庶子不该生在嫡子前头。”
方清怡愣住,猛地抬头望向王妃。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出!
难道姨母真的要狠心让她将孩子打掉?理智告诉她姨母不会如此,可她还是忍不住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这便是妾的待遇吗?
王妃转头望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尤玉玑,道:“你既为安之的夫人,这件事情自然由你作主。”
女眷们静悄悄地,偷偷打量着尤玉玑的神色,猜测着她会如此选择。这些女眷都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妻。她们忍不住自问,倘若自己是尤玉玑会如此……
方清怡那颗悬着的心再次紧紧揪起来。她脸色煞白地望向尤玉玑。
这一刻,她深刻感受到了性命被捏在别人手中的恐惧感。若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女儿,她发誓宁肯打死女儿,也不会准她日后为妾!
尤玉玑回过神来,望向方清怡,只淡淡一句:“日后好好安胎。”
方清怡揪紧的心彻底恢复了寻常跳动。仿佛逃过一劫的感觉,并没有让她欢喜,反而让她觉得耻辱!
尤玉玑在王妃这里待了没多久,便回了昙香映月。旁人以为她是因为庶子先出生而不高兴,却不知她烦的是另外一回事。
虽说她在好早前就知晓方清怡有了身孕,今日正式报出来,她心中感触又有不同。
一日之内,府里两个女人报了喜脉。府里人都说是双孕之喜。
她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山峦上的皑皑白雪,只觉得心情郁闷极了。
怎么她就始终没喜脉呢?
她常常听到子女缘的说法,若是子女缘没到,强求不得?可她的子女缘怎么还不到呢?她不像个好母亲吗?为什么天上的星星没有一颗愿意落进她的肚子里?
尤玉玑长长叹了口气,情绪低落地回到昙香映月。
司阙中午才起,吃过东西又沐浴了一回,知道尤玉玑不在,然后又躺回床榻,逗着百岁玩。
“姐姐?”司阙转眸含笑望向进来的尤玉玑。
“别玩百岁了。”她说。
司阙松了手,换了认真的神色,问:“怎么了?”
第81章
尤玉玑走到床边坐下,探手摸了摸司阙的披散的长发。他刚刚沐浴过,墨发仍带着些潮。
司阙抬眼,近距离望着尤玉玑的侧脸。他周身立刻有了她身上特有的淡香,裹着丝刚从外面回来的雪意。
尤玉玑对司阙弯了弯眉眼,柔声道:“你总是在屋子里待着对身体可不好,要时常多出去走动走动。”
哦,怕他死了。
司阙略皱眉,带着点不情愿。他说:“不想出去。除非……”
尤玉玑微微偏着头瞧着他,等着他又能说出什么怪主意。
四目相对,司阙抿了下唇。
尤玉玑失笑,笑他的小孩子性情,终究还是宠溺地凑过去,亲亲他的嘴角。她含笑问:“这样就肯和姐姐出去走走了?”
司阙笑起来。
尤玉玑摸摸他的头。
“我去给你拿棉衣。”尤玉玑说着转了身,去小间拿衣服。
司阙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用力蹭了下头上被尤玉玑摸过的地方,低语:“是只胆子很肥的狐狸精。”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一旁自己玩耍的百岁,忽然觉得尤玉玑摸他头时,和她摸百岁时的动作、神情都一般无二。
他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得寸进尺不知分寸的狐狸精。”
当然,当尤玉玑抱着他的棉衣从小间出来时,他又换上一张干净灿烂的笑脸,一口一个姐姐地唤着。
尤玉玑并没有和司阙出府,只在王府里转转。大雪之后,万物雪洗过的干净。尤玉玑牵着司阙的手,一步步踩着石阶走上高高的假山上的瞭望亭。
她频频望向身侧,去瞧司阙的脸色。又时常在迈上覆雪的石阶上时,叮嘱一句:“小心。”
司阙抬抬眼,瞥了尤玉玑一眼。他及不可见地勾了唇角,然后轻咳了两声。
尤玉玑立刻停下脚步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了吗?可是走得太久累着了?”
“没事,姐姐不用担心我。”
尤玉玑拉了拉他身上狐裘的领子,道:“快到了。”
两个人走上山顶的凉亭坐下。
“若你觉得身体还可以,我们以后每天下午都出来走一走好不好?”尤玉玑柔声问。
“好。我听姐姐的。”
尤玉玑眉眼将挂了笑,将袖炉好好放到司阙手中。然后她转过头,俯瞰下方一大片的梅林。有积雪的映衬,红梅好似一下子变得有了灵气。
司阙将落在尤玉玑脸上的目光移开,顺着她的视线和她一起俯瞰下方的壮阔梅林。
他已太久没有这般单纯地欣赏天地间的景色。
他侧首吩咐流风回去拿他的琴。
尤玉玑想了想,吩咐跟上来的流风:“去拿笔墨还有我那本《拾音集》。”
两个小丫鬟小跑着回去取东西,假山上的凉亭里只他们两个。
“姐姐怎知我要奏新曲?”司阙问。
“猜的呀。”尤玉玑眉眼间挂着温柔的笑,再次习惯性地探手理了理他身上狐裘的领子。
——她总是担心他冷。
·
陈安之来昙香映月的路上,听见了司阙的琴声。他立刻驻足,仔细聆听,听出这是一支新曲子,不由更加用心去听琴心。
陈安之对音律略有钻研,他驻足听了良久,脸上露出笑容来。
“公主的这支曲子曲调低缓中含着潺潺春水般的欢快。看来公主心情不错!原先在司国时听公主的曲子总是孤高中带着悲凉的气息,没想到公主来了府上之后弹奏的曲子一支比一支欢快……”
陈安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心。
他喝醉后壮着胆子捧着花儿来向公主献好,然后莫名宿在公主房中……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心里一直很担忧,担忧自己酒后的唐突让公主厌恶。
方清怡几次试探他可让阙公主服下了避子汤,他每次都随口敷衍过去。虽然他没有醉后的记忆了,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和公主什么都没发生。他醒来时不仅衣服整齐,腰也不酸,自然不可能在前一日做过什么。更何况,他心里清楚自己酒后……不行。
可纵使这般,他如今还是羞于面对公主。
这么久了,他始终做不到将公主当成自己的女人来看待。在他眼中,公主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染尘杂的九霄神女,是他这种凡夫俗子不能妄想的存在。
他有时候会庆幸,庆幸自己有勇气在皇爷爷盛怒时将公主救下来。否则,他不敢去想象高贵的公主被贬为奴籍落到别人手中会被怎样无耻对待。
他有时候又会自责,自责自己能力有限,居然只能让公主做他的妾。让高贵的公主当一个低贱的妾,实在是太折辱公主了。
陈安之循着琴音,走进梅林。
他给不了公主名分和自由,只能尽量给她自在。既知公主心中没有自己,他愿意在自己的后院给公主留一个温暖的家。
至于自己对公主的深情,纵使深埋也无妨。只要公主欢心,只要他能远远看见公主。
他终于看见了阙公主。
陈安之抬起头,仰望着假山上凉亭中一身雪衣的阙公主,唇角攀上幸福的笑容。他心里想着自己的选择果然没有错。琴心既心声,他深爱着的公主指下愉悦的琴声证明了她如今住在在府里很开心,甚至比当初在司国时还要开心自在。
司阙一曲终了,立在凭栏处远眺的尤玉玑微笑着回身,走到司阙身边坐下。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刚刚凉亭上的山石与红梅遮住了尤玉玑的身影,她回到司阙身边,陈安之才看见她。
陈安之愣了愣,心中立刻生出怒意来,责怪尤玉玑将司阙带到外面来。她明知道公主身体不好,自己想出来野,何必拉着公主陪她受罪?
分明,在没有看见尤玉玑时,他以为司阙是一个人出来散心,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
他想要训斥这个苛待小妾的善妒主母,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又生生停下脚步。
人怒言训斥时,表情一定不太好看。公主还在凉亭里,若让公主看见他怒言的脸,不太好吧?
陈安之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连他自己都认识到,他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张脸了……
“看来还是得下次单独与她说说……”陈安之慢慢皱了眉,他想到王妃叮嘱她早早怀上嫡子,再将和离书撕毁,心里生出烦躁来。尤玉玑这个女人……他不是不心动、意动,可总不能让他去哄一个草原女子。
也不知道她熬气什么。
陈安之站在梅林遮掩处,遥遥望着假山上瞭望亭里的两个美人。直到站得双腿发麻发冷,瞧出瞭望亭里的两个人打算下来,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尤玉玑和司阙回到屋里子,立刻吩咐枕絮准备热水。时辰还早,她并不急着沐浴,但是她摸了摸司阙的冰凉的手,怕他着凉,催着下人快些烧水,好让司阙早一点泡上热水。
“冷不冷?”
尤玉玑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问。
司阙俯下身,凑到尤玉玑耳边低声说:“姐姐抱一抱就不冷了。”
尤玉玑嗔他一眼,飞快转身看向枕絮。
枕絮带着屋里另外两个丫鬟往外走,刚迈出门槛,带上房门。
尤玉玑转过来,轻轻抱住司阙。
司阙有点意外。他只是随口一说,想听她骂他耍赖皮,没想到她这么容易满足他的小要求。
他垂着眼,漆眸沉静地望着拥着他的狐狸精。
其实这只狐狸精挺好的,越来越……纵容他。
司阙抬手,轻轻摸摸她的头。
跟在枕絮身后的两个小丫鬟不是尤玉玑从尤家带过来的,本来就是王府的人。两个小丫鬟窃窃私语。
一个说:“夫人和阙公主感情好好哦,亲如姐妹,比亲姐妹还亲呀!”
另一个说点头附和:“嗯嗯,两个人牵着手的一直没松开呢!”
枕絮眼皮跳了跳,板着脸说:“莫要闲话!”
两个小丫鬟立刻住了口。
枕絮心里犯愁。越来越多的人瞧出夫人和阙公主走得近,两个人不正常的关系恐怕早晚会被别人发现,她心里担忧啊……
司阙在净室泡热水浴时,尤玉玑去了花厅与景娘子说话。
“西太后回京的凤舆已在路上,估摸着会在腊月二十八回到宫里。”景娘子禀话。
尤玉玑轻轻点头。
腊月二十八,也不远了。她最好能在年前将司阙送出晋南王府。
景娘子又禀话:“夫人让查的伊玉环,已经查到了。人本来被康景王关在一处别院。康景王出了时,王府被抄家。家仆散尽,那处别院也被人占了。卓武派人找到伊玉环的时候,人已经不成了样子,和一群乞丐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