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过分的寂静中,尤玉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快跳着。她没有犹豫,朝床榻走过去,掀开床幔。
暗红色的灯光照进床内。
陈安之半张着嘴睡在床上,毫无知觉。
只他一个人。
阿阙呢?
“姐姐……”
一道悄悄藏着委屈的微弱轻唤从身后传来。
尤玉玑立刻转过身。
在黄梨木落地屏风下面,放了一张木榻。
司阙抱膝坐在木榻上。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大概因为他的那身雪裳,又或者他轻唤的那声姐姐叩在尤玉玑的心上。这一刻尤玉玑眼里的他,是那样脆弱又可怜。
尤玉玑轻轻舒了口气,扯出丝笑容来,朝司阙走过去。离得近了,她手中的灯光逐渐落在司阙的脸上,照出他微红的眼睛。
司阙长长的眼睫上沾着一点湿润,他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深望着尤玉玑,委屈低声:“姐姐怎么才来?”
尤玉玑心里忽然一酸。
她将手中的灯放在木榻一侧的小桌上,在司阙身边坐下来。她刚坐下,还没开口,司阙忽然紧紧抱住她。
他禁锢着她的手臂那样用力,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挤到不存在。可是尤玉玑感觉到了他在发抖。
“不怕,不怕了……”尤玉玑柔声安慰着他,一遍又一遍。
她心里生出几分慌张。
她又觉得自责,不该心存侥幸等了这么久才找过来。即使陈安之不会对司阙做什么,可是他会害怕,他会难堪。
尤玉玑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若自己身为男儿郎,却要给另一个男子当妾。独处是怎样的难堪和痛苦……
她应该早一点过来,至少也能让他知道姐姐在他身边会护着他,会安慰他。不会独留他一个人躲在这样漆黑的角落。
许久之后,在尤玉玑一次又一次的安慰之后,她感觉到紧紧抱着她的司阙不再发抖。
司阙逐渐松开尤玉玑,他抬起眼睛望着尤玉玑,眼里噙着丝委屈过后的不好意思。
“让姐姐看笑话了……”
“没有。”尤玉玑摇头。她望着司阙微红的眼睛,很想沾去他长睫上的湿润。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想着他兴许不太愿意自己被她发现红了眼睛。
可是尤玉玑还是看见司阙那双明澈的眸子逐渐染上了黯然低落。
“我这样没有用,姐姐不会不喜欢我了吧……”
尤玉玑回头望了一眼床榻的方向,才低声说:“怎么会呢?姐姐就喜欢阿阙这样柔软干净的模样。”
司阙将“柔软”和“干净”这两个词放在舌尖上品了品。
尤玉玑又回头望了一眼床榻的方向,我有心想问陈安之是如何一个人睡着的。但是又怕司阙不愿提起,便没有问。
“世子喝了很多酒,闯进来醉醺醺地说出话。”司阙握住尤玉玑的手,“他冲过来,想、想……”
尤玉玑反握住司阙的手。
“我让流风给他煮的醒酒茶里加了点助眠的东西。”司阙松了口气,“好在他很快就沉沉睡着了,应该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尤玉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轻轻松了口气。她说:“若他下次再来寻你,你便直接到我那里去。”
尤玉玑抬手,将司阙垂落在肩上的一缕乌发拂到他肩后。
收回手时,手腕被司阙握住。
“姐姐,你再安慰安慰我好不好?”司阙说。
尤玉玑弯了弯唇露出笑容来,柔软的声音里镀上几分宠溺。她问:“还要姐姐怎么安慰你?”
司阙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凝望着尤玉玑眼眸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尤玉玑知道他在望着她的唇。
短瞬的迷糊之后,尤玉玑恍然。
她下意识地回头朝床榻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慢慢凑近司阙,将柔软的唇贴贴他的唇角。
司阙刚想说这还不够。
尤玉玑搭在他小臂上的手缓缓上移,手心轻托他的后颈,蛊魅的吻覆上他的唇。
是轻柔的,也是缠绵的。
木榻一角的小桌上,孤独坐了一盏灯。灯罩内的蜡烛快要燃尽,透过灯罩映出来的灯光越发暗红,温柔映在绵吻的两个人身上,又将她们两个耳鬓厮磨的身影烙在黄梨木屏风上。
一室昏暗,唯独交颈绵吻的两个人拥着唯一的光。
·
翌日,陈安之醒来时头痛欲裂。
脑子已经快要睡醒了,身体还没睡醒,眼皮睁不开,四肢也动弹不得,懒倦地躺在床上。他每次醉酒之后都会很难受,这次更甚。
周围有淡淡的药味儿。
陈安之慢慢回忆着昨天晚上做的梦。
他昨晚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中,他是一个能够御剑而非的修仙剑客。他寻了一处与世隔绝的仙岛,与阙公主长相厮守。
后来,一直被他看不起的尤玉玑也找到了仙岛。梦里的尤玉玑不再对他不搭不理,反倒对他情意绵绵。宛如仙境的梅花林里,尤玉玑哭得梨花带雨地诉情肠,她说她不能没有他,她说她不要什么名分,只想留在他身边服侍他。
仙道上的梅花开得很美,那一日的尤玉玑也很美。
他心中有了巨大的挣扎。他舍不得抛弃这样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尤玉玑,又怕惹阙公主不高兴。
梦里,他纠结地往回走,去找阙公主,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阙公主。
他心里正想着公主兴许会同意自己将尤玉玑留在仙岛上,反正她们俩姐妹一向感情深厚,不是吗?
他还没回去问司阙的意见,剧烈的头疼让他从梦中醒来。
这个美梦还没有结果,他如此醒来心下怅然。
他将梦境回味了一遍,终于彻底醒来。
他睁开眼睛,陌生的床榻让他懵了一瞬。难道他还在梦中的仙岛?
好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这里是阙公主的房间!
昨天晚上……!
陈安之一下子坐起来,瞪圆了眼睛,大口喘着气。
他飞快地望向身侧,并没有看见司阙的身影。他只记得昨天晚上酒后跑来给阙公主送花,阙公主一反常态没有待他很冷待,反而请他喝茶。
再然后……他便不记得了。
陈安之摸了摸自己的脸。
·
今天上午王妃身边的谷嬷嬷将避子汤送到了昙香映月。
这事儿,转眼间便在府中传开了。
如今陈安之没有子嗣,又与尤玉玑感情不和。他去了哪个侍妾屋子,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什么?”方清怡猛地站起身,“你确定谷嬷嬷将避子汤送到了那位落魄公主的手中,看着她喝掉?”
绿梳摇头:“那位身子一向不好。谷嬷嬷过去的时候,那位在夫人屋子睡着。夫人将人拦了,说等到她醒了,会把避子汤递给她。”
“哪有这么办事的,怎么不盯着她喝了?”方清怡又急又怒。
绿梳低着头,不敢随意搭话。
方清怡在窗前驻足良久,直到心里的气恼和急切都散去。她的眼中逐渐又恢复了沉稳。
此时,司阙正抱着百岁睡觉。
他从尤玉玑的屋子搬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当晚又搬了回来。昨天晚上,他被尤玉玑牵着手领了回来,又心满意足地抱着尤玉玑酣眠一夜。
今晨,尤玉玑醒来之后有事要做。他将脸埋在她怀里,抱着她不肯起。尤玉玑哄了哄他,又把百岁塞进他怀里,才能脱身。
百岁不想睡,小爪子拍啊拍。
司阙将它丢出床外。
他抬起左腿,脚踝搭在支起的右膝上,睁开眼睛。紫色的床幔内,他懒散的姿势与神情,是尤玉玑从未见过的。
今天,是毒楼楼主与尤玉玑约定好送上假死药的日子。
纵使一榻香暖,他还是得起来,换个身份去见她的鸢鸢。
·
尤玉玑出府前被翠玉拦住。
“莹莹母亲身体不好,莹莹出事的事儿,还是先瞒着吧。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我就变卖了些首饰,换成银票。想给莹莹的家人送去。可如果是我送过去,她家里人一定怀疑莹莹为什么不亲自回家。所以我想请夫人出面,派个可靠的人给她家人送去……”翠玉将一个荷包递给尤玉玑。
尤玉玑将东西接过来,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笑,柔声说:“也不必那样悲观。左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见到她的尸体,就证明她还活着。”
翠玉重重点头。
她总是很悲观。可林莹莹和她不一样,莹莹总是那样乐观向上。也许她应该学莹莹的乐观。
望着递给尤玉玑的荷包,她心里有点舍不得。那是她所有的钱,一个铜板都不剩了。
第78章
尤玉玑最近几日一直在等毒楼楼主的消息,生怕出了变故。幸好前两天毒楼的人主动寻到她身边的卓文,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定下来。
“到了。”马车停下来,卓文在外面说道。
车外喧嚣地吵吵嚷嚷。
尤玉玑将车窗推开一些,超外望去,刚好遇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经过,一片红彤彤的颜色。
不远处的对街,沿街是一个卖年糕的小铺。老板娘年轻貌美,细软的嗓子吆喝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去买过年时必吃的年糕。
年味很足。
司国的新岁与尤玉玑生活多年的故土完全不同。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习俗,她从母亲那边听来宿国的过年习俗又是另一种热闹。
那边枕絮已经先下了马车,将脚凳摆好。尤玉玑收回目光,将手递给马车下的枕絮,下了马车。
她抬眼望着眼前高大的三层茂福酒楼。这家茂福酒楼,尤玉玑虽然没有来过,却也有所耳闻。
尤玉玑并没有想到毒楼楼主会将见面的地方定在这样热闹的地方。不过这样也好,她实在不想再去毒楼的地盘,实在是怕了自己会再看见些类似蜘蛛的毒虫,又怕自己又不小心碰了什么毒……
司阙许久前就立在茂福酒楼三层的雅间,从窗户望向外面。他远远看见尤玉玑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茂福酒楼,可惜从他所在的角度很快又看不见她的马车。
他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转身回到桌前,将桌上那盏琉璃杯中的药喝尽。他轻咳了两声,嗓音又变成干涩沙哑的声音。
尤玉玑踩着木梯缓步上楼。离得越来越近了,她心里那种别扭的感觉慢慢又浮现。明明这段时日,她已经慢慢淡忘。
走到说好的雅间门外,尤玉玑望着面前紧闭的房门,轻轻舒了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今日从毒楼楼主手中拿到假死药,日后不会再相见不会再有任何牵扯,那些迫不得已的尴尬,总会彻底淹没在记忆里,消失不见。
卓文上前一步敲了敲门。房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冷脸姑娘。她瞥了一眼尤玉玑,一言不发地向一侧让开。
尤玉玑已经看见了坐在里面的毒楼楼主。
他懒散坐在窗下,一条腿的足腕搭在另外一条腿的膝上,逆着光,让他脸上那张血红色的面具颜色也变得温和了些。
尤玉玑扫了一眼毒楼楼主面前的方桌。上面放了一个空的琉璃杯,她上次在毒楼也曾见过。在这个琉璃杯旁边,放了两个涂着鸭卵青色调的小瓷瓶。那……应该就是假死药了!
尤玉玑抬步走进雅间。
茂福酒楼的每个雅间都放着不同味道的昂贵熏香,已是茂福酒楼的一大特色。可是随着尤玉玑迈进雅间,却几乎闻不到属于这处雅间的原本味道,彻底被另一种浓郁的药味掩盖。
那是来自毒楼楼主身上的药味。
“这里是两万两黄金的银票。”尤玉玑将一个漆金的檀木盒放在毒楼楼主面前的桌上。
她又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两个小瓷瓶。
“服用八个时辰后心跳消失身体发凉,状若死人。再过十二时辰后会醒来。”
尤玉玑听着毒楼楼主阴恻恻的沙哑嗓音,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那两个小瓷瓶。
“多谢楼主。”尤玉玑道谢。
她没有等到毒楼楼主的回话。
如此也好,尤玉玑本就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扯,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她静立了片刻,再度开口:“那我不打扰楼主了。”
还是没有回应。
尤玉玑转身往外走。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垂眸望着手里握着的这两个小瓷瓶,想起昨天夜里司阙独自坐在黑暗里脆弱的模样。
纤指微微收拢,尤玉玑将这假死药用力握紧。
翠玉出身不太好,也不得陈安之喜欢,以陈安之愿意拿翠玉换马的德行。尤玉玑想要将她想法子弄出府并非难事。
春杏的情况倒有些麻烦,她与翠玉不同,算得上良妾,陈安之也未必愿意轻易放人。不过尤玉玑并不清楚春杏是否愿意离开晋南王府。
司阙与她们情况更不同。他不仅是陈安之不惜惹得陛下不悦也要纳回来的心上人,又有着降国公主的身份,想要将他平安带出晋南王府实在有些费心,借用这假死药是十分周到的法子。
这两颗假死药,一颗是给司阙准备的。待她离开晋南王府前,给他用下。至于另外一颗,以备不时之需。
杵在一旁的抬雾等几个人走出去,立刻去关门。卓文走在最后,他瞥一眼抬雾,笑着问:“上次那嘴皮子贼厉害的丫头呢?”
抬雾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卓文一愣,险些被房门拍了脸。他揉了揉鼻子,小声嘀咕一句“毒楼里就没个正常人”,转身跟上尤玉玑。
抬雾关了门,又回到房门一侧,安安静静地立着,像个假人。
司阙望着桌上的那个琉璃杯,摸了摸自己仍旧撕疼的喉咙。
喝了这玩意儿,一共就说了两句话。有点亏啊。
司阙站起身,走到窗前,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去。他算着尤玉玑走路的速度,猜着很快就会看见她的马车。
暂时还没看见尤玉玑的马车时,他随意望着街面的热闹,看向伪装的那几个小商贩和行人。在他等尤玉玑过来时,已轻易发现了这几个人的异常。没想到他们还蹲在外面,这是在蹲守谁?
很快,司阙的目光从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身上移开,望向出现在视线里的尤玉玑马车。他目送尤玉玑的马车远离,饶有趣味地猜着她在马车里是端坐还是斜倚?可有心疼那两万两黄金?
就在司阙要收回视线时,他看见之前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骑了马,朝尤玉玑离去的方向追去。
他们一直蹲守的人是尤玉玑?
他面具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镀上了一层戾色。
·
马车里,尤玉玑将握了许久的假死药仔细收好,琢磨着以后的事情。她设想得很好,最多不过一个月,她就会离开晋南王府。在她离开之前必然会想法子将府里几个愿意离开王府重新生活的小妾救离。
当然,她必是要将司阙带走的。
她已想好了,等司阙假死离开王府之后,让他换回男装。既然他命不久矣,她自然要将他养在身边,好好照顾着。
她盼着自己早日怀上孩子。她会回到尤家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安胎。左右还要再在陈京住上至少一年,等孩子生下来,母亲身体好些,她再带着家人们回到司地。祖父母和善不会不容他们。若觉得在祖父母家中住得不方便,她带着家人不住尤家老宅也好,反正父亲在司地有许多宅子。不知道家仆们可有一直照料着旧宅……
希望那个时候阿阙还活着……
一阵紧急的勒马声,将尤玉玑的思绪打断。她扶了扶车壁,才重新坐稳。
“怎么了?”尤玉玑立刻询问。
“夫人,好多山匪!”
尤玉玑蹙眉,离开从枕絮退开一半的门缝朝外望去。
卓文抄了小道,会穿过一大片松树林。这样会比走官道早回去半个多时辰。茂福酒楼在热闹的地盘。从王府到茂福酒楼一路上都很热闹,除了这片松树林。
此时,一大批山匪堵在松树林的出口。
尤玉玑一下子想到了被山匪劫走的林莹莹。可是下一刻,她目光仔细扫过那些山匪,很快发现了端倪,认出这些脊背挺直的人并非真正的山匪,而是伪装成了山匪。
谁?谁要害她?
尤玉玑飞快地思索,一时没有猜到。她第一个想到方清怡,可是方清怡如今应该安生养胎才对。方清怡曾两次对尤玉玑动手,若这么急切又趁着马上过年的时候行动,实在太容易被怀疑。
尤玉玑莫名觉得不会是方清怡。
那是谁?
没有答案。
卓文也曾跟在尤玉玑父亲身边混过疆场。尤玉玑认出这些山匪是假扮,他也瞧了出来。
“夫人?”卓文手握刀柄,回头望向尤玉玑,等着尤玉玑拿主意。
尤玉玑蹙着眉,一时拿不定主意。往前不多远就是官道,若骑快马闯过去,这些人未必敢追上官道抓人。可若这般,难免有伤亡。
“今儿个运气好,车上的美娇娘适合绑回去当压寨夫人!”假扮土匪头子的男人大声说道,“奉劝小娘子乖乖跟着咱们上山,否则别怪咱们不客气!这细皮嫩肉了,丢了命可不值当!”
尤玉玑刚要说话,一阵冷风吹过松树林,在枝杈间带起几许呼啸而过的凌乱风声。紧接着,响起一道仿若被火焰烤过的沙哑嗓音。
“车上美人绑回去当楼主夫人也不错。”
尤玉玑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侧转过身,推开一侧的车窗,探首回望。
毒楼楼主一步步走过来,冷风吹起地面沾着脏雪的枯叶,又缓缓落下,被他踩在脚下。
显然堵在松树林外的那人群也没有想到毒楼楼主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立刻悄悄眼睛交流,眼神里有意外,更有惧意。
尤玉玑看着毒楼楼主逐渐走近,直到他走到马车旁。她抿了抿唇,忍不住开口:“楼主怎么会……”
司阙抬起眼睛望向她,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来。他仍旧用沙哑的嗓子开口:“怎么说也赚了两万两黄金,送夫人平安归家算额外赠送。”
他顿了顿,又轻轻补了句:“我的客人。”
言罢,他已转过脸,望向挡在前路的那些人。他血红面具的脸渐渐浮现出兴奋的笑容来。这么多人送上门,让他毒着玩。他开始想着这些人的死法,心里不由染上了兴奋的愉悦。
尤玉玑怔了怔,莫名觉得毒楼楼主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有些眼熟。许是他那张血红的面具实在骇人,尤玉玑之前从未认真打量过他。方才竟是她第一次认真望向他。
看着一身玄衣的毒楼楼主一步步走近,堵在松树林外的假山匪们心中忐忑不安。为首的假山匪头子立刻说:“夫人!我们本无恶意!只是想请夫人与我们主人见一面!我们主人说过今日之事万万不可伤夫人一根手指头,若夫人不跟我们走,便诚心邀夫人见一面!”
尤玉玑思绪被打断,她立刻追问:“你们的主人究竟是谁?”
“我们的主人……”
第79章
假土匪头子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我们主人倾心夫人多时,今日之举只想救夫人离开陈京。车马和盘缠皆已备好,我们会将夫人平安送到宿国。等到了地方,宅院家仆亦皆为夫人准备好,可让夫人这一生没有后顾之忧。”
这话让尤玉玑蹙了眉。这样的做法可太像富家子在外圈个外室。
假土匪头子急急又补充:“夫人莫要多想,我家主人乃正人君子绝无趁人之危之意。我家主人连名讳都不想让夫人知晓,更不会追去宿国。还有……夫人也无需担心家人,主人会派人很快将夫人的家人一并送去宿国与夫人团聚。”
尤玉玑听着假土匪头子的话,心思飞快流转。
她早就识出这群人是假扮了土匪,她原本猜测他们是哪家的家仆,又或者被聘用的江湖中人,也可能是军中人。
如今听着这人说话口吻,尤玉玑再次扫过一字排开的这群假土匪,笃定这些人是军人假扮。
在陈京的地盘,能够动用军队的人。尤玉玑再细想假土匪头子的说辞,就算他的话半真半假,也给了尤玉玑答案。
一个名字,浮现在尤玉玑脑海里。
“呵,你们的主人还真是一往情深情真意切啊。”司阙忽然阴恻恻开口,凉意比这深冬的凉风还要寒。
尤玉玑讶然望向毒楼楼主的背影,隐约觉得毒楼楼主仿若鬼魅的嗓音里蕴着怒意。明明他之前的语气还不是这般带着怒,而是另一种萦着玩乐之意。他的沙哑阴翳的嗓音本就给人一种森然可怖之感。如今蕴了怒,更显森翳。
若这个假土匪头子的说法都是真话,他们的主人当真是尤玉玑猜测的那个人……
虽然对方的行为尤玉玑很不赞同,可也勉强算是一种笨拙的好意。
“回去带话给你们的主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会听从他的安排。”尤玉玑温声道。
司阙半垂着眼,听着尤玉玑温和的语调,头一回讨厌她的温柔。确切地说,讨厌她对别的人别的事也这样温柔的处事风格。
一身玄衣的毒楼楼主杵在这里,这群假土匪早就心中忐忑不已,听了尤玉玑的话,连主人交代的劝说也忘了,匆匆丢下一句“我会回去传话”,便带着身边的那群假土匪快速离开,生怕毒楼楼主毒雾一扬,他们立刻命丧当场……
尤玉玑偷偷瞥了一眼毒楼楼主。有一瞬间,她心里也和那群假土匪产生了相同的担忧。
那些假土匪已经不见了踪影,毒楼楼主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尤玉玑斟酌了语句,开口:“多谢楼主。前面不远处就是官道,他们应该不会再出现,不需要楼主再相送了。”
没有回应。
尤玉玑稍等了一会儿,略知毒楼楼主少言,才吩咐卓文赶马车。
马车重新往前走,越过了毒楼楼主的身边。
直到走到官道上,尤玉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挪了挪身子,靠到车厢内一侧,推开小窗,探首回望。
第一眼,她并没有看见毒楼楼主的身影,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可是下一刻,她终于看见毒楼楼主倒在地上。
“卓文,回去!”
马车调转了马车,朝回驶去。尤玉玑也没等侍卫摆好脚凳,直接急急跳下马车,走到毒楼楼主身边。
他整个人身上冒着一层寒气。尤玉玑站在他身边,立刻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寒意。
尤玉玑蹲下来:“楼主?”
毒楼楼主没有回应,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他身体周围的寒意越来越浓。顷刻间,尤玉玑眼睁睁看着他露在外面的颈侧浮现一层薄冰。这层薄冰越来越厚,让他的身体也开始不停向外散着冰雾。
“快,把马车上的狐裘拿来!”尤玉玑急忙吩咐。
她又吩咐卓文立刻生火。
枕絮很快从箱笼里翻出尤玉玑备用的狐裘,盖在毒楼楼主的身上。
火堆也很快生起来,枯树枝偶尔劈啪作响。徐徐燃着的火光映在尤玉玑担忧的脸颊上。她凝眸望着毒楼楼主,眼中忧色越来越浓。
盖了暖和的狐裘,又生了火,可是毒楼楼主身上的寒意却完全没有减淡,相反冰冻的速度还在加快。
裹在他身体上的冰已有一指厚了。
这种奇怪的症状,尤玉玑从未见过。
尤玉玑令人继续再生几个火堆,又让卓文派一个侍卫去前面买些棉被、棉衣,再派个侍卫去寻个大夫过来。
“夫人,他这个人怪怪的……都说他全身上下哪里都是毒。说不定这些冰也是毒……夫人还是离他远一些吧?”枕絮担忧地说,“要不……咱们还是先走吧?反正棉衣、棉被、火堆都给他准备了。大夫一会儿也来了……”
枕絮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传言,有点怕。
尤玉玑用沉默回答了枕絮。
她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任何事。今日若不是毒楼楼主出现,说不定她已经被那些假土匪带走了。不管那些假土匪身后的人是否有恶意,被带走都并非尤玉玑所愿。毒楼楼主既然帮了她,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如此模样,将人丢下不管。
去寻大夫的侍卫久久没回来。毒楼楼主身上的被子已被染湿了很多条。再一次为他裹了三条被子取暖时,他身上的冰终于彻底融化,那一身玄衣早已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