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小怜突然身子一颤,抽搐着跌倒在地上。
半身褪回原形,他想起身,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任长尾挣扎扭动激得尘土漫天飞扬,却怎么也没法让自己重新立起。
所以挣扎了一阵后他没再动弹,只侧身躺在那儿,目光穿过金甲人巨大身影定定看向狐狸:“主子……”
狐狸掠着脸侧发丝,淡淡迎着小怜眼神:“这些年不见,你出息了,连红爷身后都敢悄悄尾随着,你真当那些血族不会动你。”
“谁能带小怜找到主子,即便那人是阎王爷,小怜也得跟着。”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管起我来了。”
“小怜不该管。但主子,您瞧见自己刚才是怎么一番模样么?无霜城的九尾碧落何曾有过这番落魄?想当年,您和红爷不费一兵一卒吞了北陵城断了苍衡龙脉放出群妖建都无霜,那会儿是何等的威风。现如今怎会这样了?爷的天丹呢??爷收的那些气数呢??爷从那女人这儿得来的梵天珠呢??三年前爷还不至于如此,这三年不见爷究竟是怎么了?!爷为何连身上区区一点伤口竟都难以恢复了?!”
一叠声质问听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我皱着眉,试图用脑子去还原小怜所说的当年,但突然一阵害怕,我看到狐狸在望着我。
眼里有话。所以我没再多想,只默默从土里拔出剑站起身,倏地斩断了脚踝上那块布。
而狐狸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走到小怜身边,看着他随自己距离的接近而突然越发痛苦起来的那张脸:“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早和无霜城没有任何关系,让你们这些孩子老老实实跟在阿雅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们早晚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是我背弃了无霜城,如今我成众矢之的也是应该的,你只管在阿雅身边留心着他的动静,旁的无需多管。这会儿是给你的一点小小教训,让你记得长点儿心眼,若下次再跟来,无需多言,我必先废掉你百年修行。”
说罢,他转身径直往门口走来。
随着距离的拉长,小怜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也终于解脱了束缚般慢慢爬起身,他牙齿一咬,追着狐狸的背影继续不甘地朝他走去:“爷。”
但身子刚接近那些金甲巨人,他膝盖一软,险些又跌倒在地上。
由此一双眼不知是怒还是怨,他静静看向我,所幸不出片刻,那目光便被狐狸的身影阻隔了开来。“小怜,不要再来管我的事,不要再来找我。”走到我面前后,他回头对小怜道:“往后好好在阿雅那边待着,再修行个几百年,你也就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小怜这条命是爷给的,爷上哪儿小怜跟去哪儿。”
“累赘一个也就够了,我不需要身旁带着两个不省事的。”说罢,狐狸的手凌空一挥,就见一棵孤零零杵在不远处的老树一阵颤抖,树冠下弯树枝彭彭着地,转眼幻化成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
迎着我和狐狸的方向一路过来,狐狸拉着我翻身上马,随后头也不回,在小怜目不转睛的视线中,带着我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千疮百孔的避难所。
一路沉默。事实上,从上了马背之后,狐狸整个人就朝我压了下来。
我不敢露出异样的神情,唯恐被小怜看出端倪。
狐狸伤重到无法想象,刚才同小怜那份交谈和所施的法术,只怕已耗费了他醒来后全部的力量。所以我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去维持他在座骑上的挺拔。
即便如此,某人邪性不该,仍有闲心朝我笑了笑,半真半假说了句:“现在开始你可以祈祷了。”
“祈祷什么?”我茫然。
“祈祷不要遇到我自己。”
虽懂,但听起来总觉得怪异,我僵着嘴角不知该笑还是该皱眉。
“他是最容易找到我的,这么些时间过去,他怕是应该已感知出我俩的踪迹,之所以没立刻找来,或许对我的身份已察觉并有所顾忌,也或许想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对你自己还真是了解。”我低哼,“不过,什么叫累赘,什么叫不省事的。”
他笑笑,微温的呼吸在我身后轻轻扫过我脖子:“楼小怜一贯对我忠心不二,但若今日不说些重话拦住他,继续跟着我,他会死。”
为什么?
细想那小怜也不是个寻常小妖,在狐狸身边再怎样也不可能连自保都不如,所以,为什么狐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没等我将这疑惑问出口,就听他用一种辨别不出任何情绪的话音,问我:“红老板走前有没有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微微一颤。
重提此人,那是一种仿佛刚从死亡线边缘挣扎而出的后怕。
遂把红老板让我带给他的话,以及他消失前对我所做的,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狐狸。
他听后沉默许久,就在我担心他是否再次陷入昏迷时,他淡淡开口道:“可惜晚醒了一步,着了这老精怪的道儿。虽早料到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他法眼,不过,现今他也卷入进来,实在是火上浇油的麻烦。”
“是说他想跟你做的那笔交易,没法谈得成么?但华渊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要把他心脏藏起来?”
“你还记得血食者么。”
我怔了怔:“记得。”
“他们的统领就是华渊王。”
盘古开天之初,血魔血罗刹降世,为扩张自身实力,创造了血族。
因为具有近乎不朽的生命,血族非常强大,并由此肆无忌惮,恣意挑衅和杀戮神明,由此引发生灵涂炭,几乎导致人类灭亡。
于是最终有一天,他们遭到了‘佛灭’。
那是一场由大日如来率领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所进行的一场涅槃式战争。
而这场佛与魔之间的旷世大战,最终以血族的溃败告终。
血族虽然近乎不朽,但颇为畏惧阳光,所以大日如来倾其修为所化的佛光普照,正是狐狸口中所谓的蛇打七寸,在一片恢宏中,杀得血族猝不及防。
于是血罗刹被拘入灵山,而血族几乎遭到全歼。突然而来的灭顶之灾中,唯有一些力量特别强大的血族,在佛光普照开始前的一刻,预知不妙,便迅速将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断,以此化作为‘伥’,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血食者。
血食者以近乎人类的姿态躲避在佛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逃过‘佛灭’,保存了性命,并由此自行衍生出一个新的血族。
这批血族的力量比原先的更强,而其中那位佼佼者,便成了这支血族的统领。
他就是华渊王。
“那他比血罗刹更厉害么?”听狐狸说完,我不由问他。
“据说他是除血罗刹之外最强的血族,也是即便血族被灭,亦可让血族继续生生不息的一个魔王。”
“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他还能被杀死?”
“能让华渊王死的方式,一则令他被困于大日如来的佛光之下,二则较为简单,便是直接去除他的心脏。为了化作伥,血食者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不朽’的失去,所以尽管华渊王几乎是不灭之身,到底仍不是个不朽之躯。这大约也就是为什么,自血罗刹离开苍衡龙脉后,他从此就销声匿迹。有多大能耐便有多大弱点,所谓物种进化的制约。”
“那么……他真的是被你杀死的么?”
这问题狐狸没有直接回答,只轻轻一笑,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不太好说,因为心里觉得,按照狐狸的描述,他可能不太是那位华渊王的对手。
但若直接说出,必然触动这只傲娇狐狸的逆鳞,所以最好的回答方式,还是沉默。
见状,狐狸没再继续为难我,修长的手指往我头顶上轻轻一遮,他为我挡住了头顶上忽倏飘来的几点雨丝。
原本月光清朗的天,不知几时变成了浓云密布。变天真如变脸。
“华渊王力量强,但弱点也强,所以他是条隐龙,一切只要在合理范围,他不出手,不滥权,不会置生灵涂炭于不顾,让自己手下肆无忌惮。所以他掌权的那些日子里,人、神、魔,彼此相安无事,而血罗刹一出苍衡封印,就天下乱。所以,看出来了么,当血罗刹再次被封印,无霜城群龙无首,这个时候谁想要华渊王死,都是可能的。毕竟妖怪就是妖怪,但凡有一点可能,谁愿意回到过去那种波澜不兴,只能隐藏在暗处的生活。无论雅哥哥,红老板,亦或者旁的谁,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见过他们后,难道感觉不出来。”
“所以杀死他的另有其人……”
狐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按捺不住继续追问:“那么那个人不仅杀了华渊王,还取了他的心脏,又是为了什么……”
问完,脑门上被狐狸轻弹了个爆栗:“你的脑袋瓜里这会儿是否除了‘为什么’就没别的了,小白?你在那个洞里跟那家伙在一起时,可有那么多嘴?”
猝不及防的问题,我一呆。
“不说了,我有点累。”
说完,他轻笑了声。笑得仿佛像是叹气,低沉又带着点疲倦。
我难受得一哆嗦。
想起他身受重伤,想起才刚在昏迷中醒来,想起他刚刚为了把我带离小怜身边,花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
是的。我着实不该在这个时候絮絮叨叨对他问个不停。
只是他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害怕。
自从见到红老板,自从听了他说的话,我就一直在害怕。
我想知道狐狸究竟是真的不晓得华渊王的心脏在哪里,还是为了某些目的没法跟红老板谈那笔交易。但若那笔交易无法成行的话,他是否清楚知道结果会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狐狸不希望我想起来的,我不愿想起来。同时,我也不想要这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我,在忘了一切的情形下,为了另一个人而与狐狸为敌。
所以,我俩到底该怎么办,狐狸。
这当口,风里的雨丝变成了雨串,转眼突然又变成倒豆子般一阵,来势令人猝不及防的凶猛。一时轰轰烈烈,马背颠簸交杂着风雨灌注,几乎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见状狐狸伸手朝着马头右侧轻轻一拍,它一声嘶鸣,撇开原先走的路,一头往左侧奔腾而去。不出片刻那方向显出一个村子,被瓢泼大雨笼罩得几乎看不清模样,若不是狐狸突然转了方向,几乎就同它失之交臂。
“暂时先在那儿避避雨。”察觉我的疑惑,狐狸说道。
“可是我们只有三天,这么一耽搁能及时赶到北京么?”
“三天时间。呵,那个老精怪……时间确实是紧了点,不过也不急着这一时片刻。自然,也是因为我确实有些累了。”身后狐狸的话音变得有些断断续续,我正想回头看看他,忽然马头朝前一倾,当我意识到不好时,它一头往泥地里扎了进去。


第455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一
座骑全靠法力的支持, 狐狸的力量一耗尽,那匹疾驰的骏马立刻身子跪倒头点地,转眼恢复了老树的原形。剩下的路只能靠两条腿走,好在路不太远, 并且进村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一间招牌在风雨里咯吱作响的客栈。
村子小,客栈自然也不大, 年久失修导致外面撒着大雨,里头小雨连绵。不过这种天气又遇上这种状况, 能有那么一个像样的落脚处已是谢天谢地,旁的哪儿还有什么穷讲究。
但我们不讲究, 老板倒是讲究人, 他独自一人在账台里对着今夜唯一的客人, 赤红浑浊一双眼往我和狐狸之间来来回回,然后定定落在我身上。往我湿嗒嗒的男人外套上看了又看,遂认定我俩是逃家出走的奸夫淫妇, 一伸手问我要了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对狐仙阁来说是地上一块没人看的垃圾, 对这种小村落的人来说无异一笔巨款,对我来说则是身无分文的尴尬。
我身上仍穿着铘的外衣,铘从不会带钱这种东西, 所以当发现这一点时,老板的眼睛便往我头上的饰品细细打量起来。
素和家的首饰,件件都是好货,这老板的眼神想来是个懂行的。
所以目光有些扎人, 好在不多会儿,琢磨的眼神便被狐狸的身子挡住了视线。
狐狸旁观许久,终于在我的沉默中慢吞吞挪到我身前,用他高瘦的身形慢吞吞罩住老板的目光,然后慢吞吞从他衣袖的角落里摸出一点碎银角子,放到了老板面前:“出门匆促,没带什么盘缠,店家行个方便。”
狐狸是妖精,妖精变点钱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狐狸只拿出这么点钱时,多多少少让我有些意外。心想难道是在我店里一直装屌丝,抠门也能养成了习惯?
后来问起狐狸,他只笑了笑,一说我虚荣;二说野地荒村露财相,不会引人欢喜,只会招来麻烦。
倒也确实。但三则有些意味深长,他说,难道你觉得人家真是对银子有兴趣?
大概狐狸的笑比银子更硬通一些,老板最终没再为难我们,默默收了碎银,然后一路将我俩引领到二楼一间空房。
离开时一双眼仍在我身上兜转着,仿佛依旧对我头上的首饰有兴趣。
但再有兴趣,银子已经收了,难不成想打劫?
“你在担心那客栈老板对么。”看出我情绪,狐狸窝在床上眯着眼问我,“荒地黑村,怕进的是个贼窝?”
“贼窝倒不怕,只要不是妖怪窝就好。”说完我猛打了几个喷嚏。
身上湿透,屋里也没火,尽管不是天凉的季节,总归浑身有点发寒。一心想把衣服脱了,但统共就这一间屋子,狐狸那一双绿幽幽的瞳孔始终意味深长朝我望着,着实有些扎眼。
“你能不能别老看着我,跟那个老板一个样。”于是我又忍不住补充了句。
“谁让你老杵在哪儿,跟个桩子似的碍眼。”
“我就爱站着。”
说完打算继续这么站着,见他莞尔一笑朝床沿上拍拍,我脖子依旧犟着,两条腿却又不听使唤地往那地方坐了过去。
但屁股还没碰到床沿,就听狐狸在一旁幽幽说了句:“嘴硬怎么不继续站了,站呐。”
我脸轰地一烫。
正要反唇相讥,一眼看到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咬咬唇到嘴的话便又咽回了肚里。
闷闷然正要转身离开,手腕被他一搭又一卷,轻轻一扯便令我往他怀里跌了进去。“算了,看你一本正经到现在,逗你玩儿。过来,坐这儿给我取取暖。”他边说边笑边抱着我,撸着我僵硬的后背,好像撸着一只焦躁的猫。
湿衣服碰到他的湿衣服,冰冷里透来一点暖,我脸烫得更厉害,由着他手指贴着我脸侧往我脖子上滑。没敢挣扎,他的呼吸清冽中带着点血腥气。
“这鬼地方果然让你心肠变古怪了,小白,我都快要认不得你了。”然后他头枕着我的肩膀,轻轻对我说道。
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怎么能不古怪,你说?那个你,跟你一模一样的这个时代的你,怎么都不认我。我追着他,巴结他,想方设法跟他表达,他就是不认我。哦对了,他不就是你么,你说你心肠多硬啊!心肠多硬啊你……”
话还没说完,狐狸手一伸,将我脸一把按向他,用他双唇封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嘴。
他双唇滚烫,所以当衣领顺着肩膀被他一把扯下时,湿冷空气反令我身体里窜出团火来。星星点点,足以燎原,我被烧得难耐,迅速往他身上继续贴合过去,被动化主动,迎合着嘴唇上来自他的压力,吮吸着他唇齿间的温度,听着他被我咬住了嘴唇后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然后头晕目眩地试图将他衣服也从他身上剥下时,手背忽然被他按了按。
我不肯停,想继续。却见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纠缠着我的身体抽离了开来。
“为什么要停。”我瞪大眼,涨红脸,厚着脸皮问他。
他笑笑,仿佛忽然化身入定老僧,让我空带着一身烈火,看着他的矜持无可奈何。
随后他一边将领子替我重新拉上,一边用他那双透着点捉狭的眼睛看了看我:“这身子不是你的,回头即便我被你强要了,到时也得被你一笔账全算在我头上。小算盘一打起来可没个完,我看还是算了。”
“……什,什么叫你被我强要了??”
“小心眼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懒得理你。”
我想揍他。
他总能成功地让我管不住我的脾气。
可下不了手。
他是个要人命的妖精,我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和欲望重重躺倒在床上,尽可能地离这妖孽远一点的地方。
他却不识趣地又凑近过来,一边把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往下剥,一边牛郎气十足地看着我:“我好看么。”
“懒得理你。”
“一千两黄金一晚上。”
“滚!”
“算了,回去以后免费。”
“真的能回去么?”
这问题一出口,我立刻后悔,因为它好似一盆冷水,瞬间将我和他都浇得冷却下来。
一度沉默得只能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
直至嗡嗡一点声音掠过,一只芝麻大的小虫飞过油灯,蜻蜓点水,玻璃似的翅膀在火焰上灼出嘶的声轻响。
寂静破裂,狐狸侧过身躺到我边上,枕着手臂望向我:“我想了想,或许北京那边不用去了。”
不用?为什么?我诧异看向他,张着嘴却忘了开口问。
“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么,要让那头死心眼的麒麟对你俯首称臣,你就得取得梵天珠的力量。”
“所以我们才需要去北京……”我带着疑惑提醒他。
“然而以那头麒麟铁了心要把你留在这儿的举措,我突然想到,或许即便你取到锁麒麟,他也未必肯就此罢休。所以仔细想想,红老板的作为,倒好似恰巧给你开了另外一条后路。”
他说‘你’,而没说‘我们’,这让我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他如能让你恢复梵天珠的记忆,那何必再去北京,你不需要锁麒麟一样可以降服那头麒麟,难道不是么?”最后一句话,他仿佛问着我,但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但是,你不是从来都不希望我能想起过去么……”
“孰轻孰重?”
“从我们出发的地方到北京,如果走水路的话三天应该是来得及的,我们没必要冒险。”
“什么叫冒险,小白。难道你就从来不好奇你的身世,从来不希望恢复成你真正的自己么?”
狐狸这句话,让我心跳重重撞击了几下胸腔。
我突然感到有点害怕。
他为什么忽然要对我说这种话?非常突兀,但从他嘴里稳稳说出,又绝然不像是临时起意的突兀。他为此其实已经盘算过很久了是吗?
所以看着他眼睛,我问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么?”
“并没有,我只是在跟你权衡利弊。”
“我没觉得你是在权衡利弊。”我摇头:“如果真是在权衡,那你首先考虑到的难道不应该是如意么。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如意的魂也在这身体里,所以,难道你已经忘记她到底是谁了吗?”
“没有忘。”他笑笑,话音轻描淡写:“两个梵天珠,怎会忘。不过那没有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
我不会相信一只妖精的谎话。尤其是狐狸精。
从先前的玩闹到此时突然的转变,他淡定自若得叫人难以捉摸,因此我皱紧了眉仔细看着他,试图从那双秋水般静谧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可惜,这种尝试我从未成功过,过去做不到,现在依旧。
所以忍了忍心口的烦闷,我躺在他身边兀自沉默。直到一切又静得让人心生不安,我看向他,试探着道:“先前你提到山洞里时的我和你。”
见他毫无反应,我便继续:“现在突然想起来,你对你自己从过去到未来的记忆,即便受到蝴蝶效应的变化,也应该都是完整的。所以有一个问题,这个时空的你始终不肯回答我,那么你愿意回答么?”
“什么问题。”
“那天在石洞里等待你疗伤的时候,你其实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么。所以才会对我说那些话。”
“什么话。”他眼神透露着明知故问。
关于你‘心爱之人’的那番话。
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只朝看了他片刻,没再继续追问。
而他却忽然平静无波地补充了句:“没错,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你是谁。”
我心跳咯噔一下:“为什么当时不坦白说出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我心知肚明。但仍忍不住要问,无非只是一种变相的宣泄。
我并不想要他回答。
什么答案都没有,总比听到答案后的难受要好。他那么狡猾,必然不会说。
可出乎意料,他很快捅破了我这层鸵鸟式的愿望:“不愿意说出来,只是因为一旦破了这个口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淡定自如地看着你往后死于素和甄之手,又被窑火烧成灰烬的场面。
平静简短的回答,令我停顿了片刻呼吸。
自己猜出来是一回事,听他自己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免心口有点闷痛,我缓了缓呼吸,看向他那张脸轻轻一声苦笑:“仅仅这些记忆似乎就够我恨你了,如果我想起全部,我会怎么样,你又会怎么样?”
他目不转睛看着桌上那盏明明灭灭的油灯,依旧平静无波地答了句:“是啊,会怎么样,我也挺想知道。”
我叹了口气。
不信他没能看出来,我花费这番心思和口舌,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情绪,无非是为他刚才那番突兀决定,所进行的循循诱导。
我试着提醒他后果。他却看向我淡淡一笑:“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宝珠。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他叫我宝珠……
我不喜欢,我喜欢他叫我小白。但我看着他,这点意愿却说不出口。
被他轻易看了出来,所以脸上笑得有点坏,但之后,却又很快变得正经起来:“只是在你面前,横竖,我一腔坏劲没地方使。小白,你知道的,我没法对你使坏。”
我心一颤,手一哆嗦。
刚想把手藏起来,他一把握住我手指,轻轻捏了捏:“所以你乖乖的听我说,红老板只是做了我没能给你做的。不管我这次来能不能帮到你,不管最后这局面谁才是赢家,唯有你恢复记忆,唯有你重新成为那个真正的你、那个不需要锁麒麟也能掌控那头麒麟的你,对你来说才是最有意义。哪怕到时候你杀了我,也是我应得的,错就错在,我不该瞒你那么久。但是,我就是没办法亲口告诉你,”
说到这儿,他嫣然一笑,朝着我心口处指了指:“因为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
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却又是另一种汹涌而来的情绪。
我感到自己又有点不争气地哆嗦起来。他察觉到了,想握住我发抖的手,被我飞快抽离。“混蛋。”然后我闷闷地骂了他一句:“谁稀罕杀你,你命很值钱么?”
他又笑。笑容一直一直都那么好看,让我只悄悄看上一眼就停不下来。
所以鼻酸,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眼泪钻出来:“我说了还有时间,我们可以等,等你好一点,天又不下雨了,我们立刻走水路去。或者实在不行,交出那颗心脏好了,难道那颗心脏给了红老板,他还能掀了天不成。”
“你怎么就笃定那颗心脏在我这儿?”
“难道真的不在?”
他没回答。目光依旧扫向桌上那点明灭的灯火,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在半空里轻轻勾勒着什么,玩儿似的。片刻空气中隐隐流动起一点细碎的光泽,如同他瞳孔的颜色,闪闪烁烁,煞是好看:“小白,以前我就问过你,如果有一天我没法在你身边护着你,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身子一僵。想叫他住口,但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由着他一边似笑非笑看着我,一边逗趣似的将那点光从半空里引下,朝我额头上轻轻一弹。“曾经多么心高气傲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所以那些东西,我总得要还给你。”那点光落到我皮肤上,滑出一道柔柔的触碰,跟他说话的声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