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少女的神态认真而郑重。
那面对未知的巨大不安让少年生出了一瞬的退却,但对上少女的眼睛,他终究还是轻轻点了头。
衡玉从九年前时家之事说起,将永阳长公主的所作所为,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韶言面白如纸,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构陷舒国公府,杀晴寒先生,挑唆晋王造反,甚至是弑君……
且以仇人身份对阿衡行施恩之举……
“这……怎么可能?”他声音低低如自语:“这些年来你我所见的一切……难道全是假的吗?殿下她为何如此?阿衡,你所说的这些,当真是实情吗,会不会是……”
“她已悉数承认了。”
少女清晰的声音让他心中那一面名为侥幸的镜,顷刻碎裂化为齑粉。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
良久后,韶言抬起头看向衡玉,问:“阿衡……你那日,是当真想要杀殿下吗?我听闻,你在匕首上淬了剧毒。”
衡玉答得没有犹豫:“若能杀了她,困局可解大半,自是最好不过。”
但她心中清楚,有其蓁在,她能一击取对方性命的可能微乎其微,只能做个“冲动之举”顺道一试罢了。
杀了是赚了,杀不了也能做个幌子让她留下。
韶言犹有些怔怔:“你……当真能下得了手?”
那可是殿下。
昔日的一切犹在眼前,殿下当真待他与阿衡没有一丝真情吗?
“为何不能。”衡玉道:“从前被蒙蔽,或还有情可原,如今真相已摆在眼前,若还摇摆不定心存它念,那接下来有可能遭受的一切,便都是咎由自取了。”
韶言复杂地扯了下嘴角,看着面前的少女,哑声道:“阿衡,我当真很钦佩你。”
从小到大,他之所以会被阿衡吸引,或正是因为对方身上有着他所欠缺的果敢与坚定。
爱时,她将一颗真心完整捧出,无愧别人待她的好。
恨时,她可果断向仇人举刀,无愧于己,更无愧于枉死之人。
阿衡初知真相时,会不痛吗?
自然不会不痛。
但正如她所言,痛过即不可再摇摆不定了,否则即是害人害己。
“可是……阿衡,你怕吗?”他后怕不已地问:“万一殿下……”
“不会。”衡玉笃定地道:“她不会因此而杀我的。”
这份笃定,自然不会是所谓的“有恃无恐”,认为对方会不舍得杀自己,而是——
“我越是如此张牙舞爪,她便越不会轻易杀我。她要证明她是对的,我是天真幼稚无知可笑的,若此时杀了我,她便输了。故而只要我尚在她认为的可掌控范围内,她便不会让我死。”
见韶言听得神情怔然,衡玉复杂地笑了笑:“轻易无法理解吧?世间百人百态,亦有万中无一的非同寻常之人,端看她这一路所为,即可知不可以看待寻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她,世俗伦常人情,于她而言是肤浅愚昧多余之物——她如同一个疯子,但疯得尚且有迹可循。故而若能把握得当,便可利用一二。”
韶言听罢这些,低声道:“阿衡……我知你心细聪慧,但此举亦等同是于悬崖边缘行走,稍有不慎只怕……”
“阿翁走后,这些年来实则日日如此。”衡玉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并不算悲观紧绷:“如今这般,反倒是明朗了,至少看清了这悬崖的边缘究竟在何处。”
她说着,抬手不紧不慢地去收拾碗碟食盒。
边道:“韶言,当年你入长公主府,是因我之故。彼时我不知会有今日局面,而如今已是无可避免地将你也牵连其中了。”
她将食盒收拾好,推到少年面前,道:“我此时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将选择的权利交还于你——若你此时愿离开长公主府,我便写上一封信,你可带着它暗中去见萧牧,他会将你和阿瑞平安送离京师,为你们寻一处栖身之处,你即可由此远离这些纷争。”
韶言意外不已地看向她:“可……阿衡,那你要怎么办?”
“我本就置身其中,此乃无可逃避之事。”
“可是……”韶言眼底一阵挣扎变幻。
“该回去了,久了恐她们察觉到异样。”衡玉适时起身,随手指向前侧方,道:“明晚我会将书信写好放在那石块下,你可让阿瑞来取。”
韶言温善心软,这个时候便需要她更加利落一些。
韶言欲言又止。
见那道身影出了凉亭,他下意识地站起身。
“阿衡——”他到底是出声将人喊住。
衡玉只听身后那少年问道:“你还……你还未同我说,你此番不惜伤己身也要让殿下放松警惕,这般冒险……是为了何事?”
衡玉回过头,看着他道:“韶言,这些你便无须问了。”
“我知道,我若就此离去,自是不该再问……”
月色浅淡朦胧,却也足以将少年眼底的挣扎驱尽:“可是阿衡,你方才不是说,要将选择的权利交还于我吗?”
衡玉看着他,微微一怔:“韶言——”
“阿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少年也看着她,四目相对间,他的眼底是以往未曾有过的清晰之感:“但我想留下,非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遇事只知逃避躲在他人身后之人,又怎有勇气与机会见得到天地广阔?”
片刻后,衡玉露出一丝笑意,点头:“好,那便留下。”
“阿衡,那你现下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作何了吗?”韶言提着食盒走向她:“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如你先同我讲一讲如今外面局势如何了——”
韶言闻言面露为难之色,赧然道:“我未曾出过府……也只是粗略听了一些消息而已,只知殿下她如今已经手军政之事,每日皆要在甘露殿召见那些推崇她的官员……还有,湘王谋害太子已被贬为庶人,判处流放之刑,昨日已被押送出京前往黔州了。”
“只是流放之刑……”衡玉问:“又是她从中说的情,对吗?”
韶言微微点头:“彼时朝中及几位宗室王爷主张赐死湘王,是殿……是长公主出面缓和,声称大行皇帝与储君新丧,同室之中已不宜再频见血光,这才改为了流放之刑。”
“又要有人因此赞她仁善了是吗——”衡玉看向深浓夜色:“可前往黔州长路漫漫……”
“是……”韶言的神色也有些沉重。
路途之中,想要遭遇些什么“不测”,实在是太简单了。
前往黔州路途艰辛,怕是步步杀机。
而此时他们脚下的路,亦是如此。
见衡玉的视线不知在望向远方何处,韶言才又问道:“阿衡,你每晚都会偷偷离开房中,对吗?”
毕竟阿衡方才翻窗的动作,实在过于娴熟了。
“是。”衡玉看向院外:“这几日我趁夜四处查探了一番,发现西院方向的防守尤为森严,你可知是为何?”
这座府邸她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完整地走完一遍,也得益于此,她才能顺利避开那些护卫的视线。
“西院方向……”韶言下意识地看向西面:“阿衡,你可是怀疑什么?”
“我怀疑或是有人被藏在了那里……”
这些时日,所有能查探之处,定北侯府和金家的人皆已暗中反复查探过,然而一无所获。
如今,只剩下了这座旁人根本无法靠近的长公主府。
韶言一怔:“何人?”
衡玉:“她想留到日后,见证她称帝之人——”
她想杀的是阻她前路的太子。
但她大约是想留下同为嫡脉的李昶,代替他的祖父与父亲,见证他们的愚蠢与有眼无珠。
这满怀不甘的执念心境,在她提及往昔之际的言辞神态中,同样是有迹可循的。
所以,太子必然还活着。
那一日,他进了永阳长公主府之后,便没有再离开过。
翌日,即将受册登基的淮阳郡王李平,与其母一同前往了甘露殿向永阳长公主请安。
当晚,即有医官急急赶往郡王府——
李平突发急症,经过一番倾力救治后,仍然昏迷不醒。
经数名医官验看之下,最终断定是中毒之象。
此事轰动了四下。
才刚议定的新君人选,尚未到登基大典,便遭人毒害,当下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先前才有太子被害,而今又遇此事!
若说太子是为湘王所害,那对淮阳郡王下毒者又是何人?
如此明目张胆,这背后之人可谓是毫无忌惮之心了!
众臣连夜相议之下,次日晨早,甘露殿外便聚集了一众以姜正辅为首的官员——
刘潜闻听此事连忙带人去拦:“诸位大人留步,甘露殿乃帝王起居之所,诸位岂可无召入内!”
“你这见风使舵的阉人也知此处乃帝王居所?”有大臣怒目扫去:“可如今你奴颜侍奉、占下此处的又是何人?”
刘潜面色一阵变幻,根本拦不住这群来势汹汹的大臣。
临近石阶下,正殿内慢步走出了一道病弱的身影,被嬷嬷扶着于殿外阶上站定,温声问众人:“令公与诸位大人齐聚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有大臣冷声道:“新君已立,永阳长公主却迟迟无意搬离甘露殿,如此之下,我等惟有亲自来请长公主移驾了!”
“移驾二字,永阳当不起。”永阳长公主面色平静,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了姜正辅身上:“听闻平儿昨夜忽发急症,还不知现下如何了,是否能赶得上登基大典?”


第253章 雨夜
“淮阳郡王之急症,乃是中毒所致。”姜正辅肃目道:“而淮阳郡王昨日晨早曾入甘露殿请安,离宫后不久即发不适,此中嫌疑,有目共睹——故请长公主即刻搬离甘露殿,将此处交由内侍省与殿院协同彻查。”
永阳长公主闻言抬眉:“令公此言,莫非是怀疑本宫毒害了平儿吗?”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姜正辅看向永阳长公主身侧的其蓁:“若长公主执意不肯移步,便请在此与甘露殿内上下宫人一同接受盘查,直到此事水落石出为止。”
“照此说来,令公这竟是要将本宫拘禁于此了?”永阳长公主看着姜正辅,身上已无那刻意于人前示弱之感,似笑非笑地问:“无凭无据之下,令公便带人来此向本宫问罪……莫不是仗着中书省一手遮天之势,欲将这毒害新君的罪名扣在本宫头上不成?”
而此时,殿内的璞贞仙师闻声走了出来。
姜正辅身侧的官员见状面色即又沉了两分:“既如此,我等倒要问上一问!长公主借处理先皇丧仪之名,占下帝王居殿,纠合党羽插手军国大事,且与这擅弄玄虚的道人往来这般密切,借天意之说,屡屡散布蛊惑人心之言,又究竟是何居心!”
那于江面之下翻动已久的暗涌此时终于明面之上掀起了巨涛:“此间种种行径,怕不是有觊觎帝位之心!”
天色阴沉不开,时有风起,卷起众人衣袍。
汉白玉阶之上,被冠以如此罪名的女子,无半点慌张惧色,反倒轻笑了一声。
“为何不肯搬离这甘露殿么……实则也非本宫之意,璞贞仙师可是说了,这甘露殿中的龙气将散,唯本宫这李氏嫡女血脉,方能维聚真龙之气,此等关乎大盛国运之事,本宫自是责无旁贷……这正也是为了江山安稳着虑,怎竟遭诸位大人这般曲解?”
“且本宫无儿无女,唯有一外姓义子罢了,却也自幼被养得性情温良纯粹,从未授以他争权之道……而本宫又这般病弱不堪,有何道理要觊觎这帝位呢?”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开脱,倒更像是浑不在意的敷衍与讽刺。
而那虚弱之姿,也已不屑再做了。
这般语气与模样已如同印证了一切野心,便也愈发激怒了几名老臣:“若非如此,当初群臣也不会在你那些党羽三言两语的蛊惑下,便放心让你趁虚而入内廷!殊不知竟是引狼入室了!”
“坊间所谓‘大盛将出女帝’之谣言层出不穷,而新君初定,你便迫不及待行毒害之举……这其中狼子野心,分明已是毫不遮掩!”
“这且是于明面之上,暗下尚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看着那几名义愤填膺的朝中老臣,永阳长公主叹道:“几位大人真不愧是科举入仕进士出身的朝之栋梁,不单做的一手好文章,便是这三言两语间便可将人定罪的功夫,同样也是叫人望尘莫及。”
而后,她作势回忆着说道:“可本宫记得,平儿那孩子性情拘谨,昨日在本宫面前,可是从头至尾也未曾碰过这甘露殿中的茶水点心……受本宫毒害一说,究竟从何而来呢?”
姜正辅看过去,凝声道:“长公主身边自有高人在,此毒,未必是由口入——”
“令公说得这般轻巧啊。”永阳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若是如此,那本宫是否也可以怀疑此毒是令公所下?”
她神态透着儿戏,仿佛在随意逗弄众人,有年轻的官员闻言忍无可忍:“此言简直荒诞!”
而正是这乍听荒诞之言,让姜正辅霎时间竖起了防备。
群臣之所以前来甘露殿问罪,便是李蔚此事做得太过明目张胆,任谁都能第一时间猜到她身上来——
不对……
这只怕并非是胜券在握之下的肆无忌惮……
不知想到了什么,姜正辅眼底忽起异色。
“怎就是荒诞呢。”永阳长公主扬声道:“平儿乃是受令公推举,于这宫中最亲近信任之人,自然便是令公。据闻平儿近日每每皆要前往中书省,聆听令公教诲为君之道,昨日自甘露殿离去后,也是照例去了的……万一那毒,正是彼时所中呢?”
她眼底含着几不可察的笑意,看着姜正辅:“令公先是推举出了一位无足轻重的小郡王,而后借其安危来中伤污蔑本宫,召集群臣来此向本宫施压……以如此心机手段屠害我李家人,令公莫非也想趁乱窃夺我李氏江山吗?”
“简直一派胡言!”
刚有官员出声反驳,便见一名内侍匆匆而来,颤声禀道——
“……昨夜宫中有一名内侍欲从西门避开防守私逃出宫,被禁军察觉拦下。经查,此人乃是中书省中的侍奉笔墨的内监,近日淮阳郡王入中书省之际,多是此人侍奉在旁……经一夜审讯之下,此人招认,昨日曾得见姜令公暗中在淮阳郡王所用茶水投入了不明之物,起初他尚不知为何物,直到听闻淮阳郡王出事的消息后,意识到事态之严,出于畏惧,恐被灭口,才欲连夜出宫!”
众人闻言俱是色变。
“这……这显然是污蔑之辞!”
已有官员回过神,怒目看向永阳长公主:“此内侍必然是受人收买胁迫,方才有此构陷之举!”
而此时,又有内侍省的人赶了过来。
“……医官已在昨日中书省撤下的茶水潲桶中验出了淮阳郡王所中之毒!”
永阳长公主一双凤眸扫向姜正辅:“人证物证俱全,姜大人还要贼喊捉贼吗?”
“毒害淮阳郡王,原是特意给本官设的局!”姜正辅冷笑道:“好一个声东击西,一石二鸟之计。”
永阳长公主讶然道:“铁证之下,姜大人欲图构陷本宫之心竟仍是不绝啊。”
“可惜,凡事皆要讲求证据。”她含笑提醒道:“姜大人是否冤枉,接下来自该交由内侍省与各殿司来查证了。”
那几名内侍省的宫人上前去。
姜正辅身侧的官员怒色阻拦之际,只听得殿外一阵整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一队着甲衣的骑卫禁军快步上前,将他们团团围起。
“放肆……”有年迈的大臣愤慨惊怒难当,看着那为首者,怒骂道:“唐闻,你身为千骑卫将军,肩负护卫宫城要任,竟受这狼子野心者策动……这是要助其造反吗!”
唐将军抬手,面孔肃然:“新君于宫中遭人毒害,唐某自当秉公执法。职责在身,刀剑无眼,还望诸位大人勿要令我等为难。”
“你们……”
一片怒声中,永阳长公主最后含笑看了面青如铁的姜正辅一眼,施施然转身入了内殿。
风起云聚,天际边有雷声滚滚而落。
很快,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风雨声交织,笼罩着整座皇城。
这场久久不肯停歇的大雨,使得京中本就不安稳的人心愈发惶惶。
甘露殿之事后,以姜正辅为首的中书省官员大半皆以涉嫌毒害淮阳郡王的罪名被拘禁宫中,等候各殿司彻查审理。
此事于朝中引起了极大震动,大量士族官员纷纷向甘露殿施压,然而永阳长公主对殿外鼎沸之声充耳不闻。
反倒是短短数日间,那几名闹得最凶的官员,先后皆被人告发弹劾,轻则贬谪出京,重则以重罪之身落狱,而其官职很快便被寒门一流顶替。
朝堂之上明面上未见血色,暗流之下却已是血雨腥风之势。
自大盛建朝起,世族与寒门之间的矛盾便已存在,至当下早已是无法调和,而长久以来受以姜家为首的士族势力压制的寒门之流,借由此事窥得了一缕不同寻常的天光——天光之后,即为通天之路。
一时间,嗅觉灵敏者,皆纷纷投向了永阳长公主。
受此牵动,各处风云变幻明争暗斗,亦是愈演愈烈。
士族势力树大根深,姜正辅眼下虽遭拘禁,但内侍省与殿院也绝不可能全无衡量——
局面发展至此,所谓淮阳郡王被毒害的“真相”,已非是最重要的。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场博弈,士族寒门,帝位江山,皆牵涉其中。
同样无法置身事外、受各方牵制的内侍省与殿院,在这场博弈中,一时尚无法做出真正的抉择。
初夏多雷雨。
是夜,一行车马软轿,从偏门入了京中定北侯府。
萧牧去往偏厅相见时,十余名等候在此的士族官员立时迎上前去,抬手施礼,眉眼间神态无不郑重。
“此前我等,待萧节使多有得罪之处……此时还望萧节使可摒弃前嫌,为江山社稷而虑!”
“令公对此局面已有预料,此前曾留有一言,让来日我等落入难以转圜之境,可来寻萧节使相议——”
“李蔚这妇人……手段狠绝毫无顾忌,所作所为只顾夺权罢了,全然不问社稷安危……此等人若是称帝,大盛与天下危矣!”
“此时内忧外患,南诏之战尚无定论,突厥异动,安西节度使曾昕已反,各处欲趁火打劫者不计其数——”
“当务之急,必先安内!”
“李蔚擅权乱政,祸乱社稷,我等愿倾力掩护萧节使暗中出京,去往北地调兵,领兵匡正护卫京师,为大盛清患!”
“如若淮阳郡王终是难愈,届时便请萧节使出面,从宗室子弟中另定新君!”
最后一句,是提醒,是试探,亦是允诺。
这般乱局下,他们不得不依靠对方的兵权,但又不得不惧这“与虎谋皮”的后果——
故而,有些共识,彼此之间,必须要提早达成。
将来日择选拥立新君之权交由对方,是他们所能给出最大的诚意。
这必然会生摄政之患,但如此局面,已别无选择——求人办事,总要拿出诚意。
到底所谓摄政,也还需有政可摄……
至于来日如何,只能待将大局稳固之后,再见机行事徐徐图之。
他们将来意已然剖明,但那眉眼清冷的青年却仍未曾开口。
在这沉默中,众官员心中起伏不定。
须知,这本就是一只虎,一只危险而凶猛,獠牙利爪俱全,可单独成事的巨虎。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将对方视作存有异心的劲敌——
若非令公有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要来寻对方。
就在其中一人忍不住欲再次开口时,只见那惜字如金的冷峻青年拱手道:“萧某愿与诸位共守社稷。”
厅外雷声不止。
众人眼底忐忑散尽。
雨夜喧嚣,却正也是行事的好时机。
永阳长公主府中,一名女使轻手轻脚地自室内退出去后,床帐内的衡玉慢慢张开了眼睛。
静待半刻钟后,她无声起身下床,将床帐整理恢复原样。
窗被推开,她钻身而出,自窗台无声滑落,关窗后,冒雨来到了那片竹林前。
“阿衡!”
少年于亭中走出,将备好的油衣雨具递给她。
穿戴好后,二人于雨中,轻车熟路地离开了此处。
借着雨势遮掩,京中昔日的舒国公府内,此时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晏泯撑着伞,立于一方庭院天井中。
瓦上灰尘被雨水冲洗干净,梁柱斑驳为夜色所掩,一切衰败之象均可被忽视,这一瞬,他仿佛还可以欺骗自己尚处昔年时光之中。
他于雨水静立许久,眼前闪过一幕幕旧日画面。
他仿佛听到幼童的追逐笑闹之音,朗朗读书之声。
幼童与兄长坐于廊下,不远处长廊的尽头,一对夫妇望着他们,眉眼含笑。
“看着”那对身上似萦绕着如日月之光的夫妇,晏泯也笑了笑。
而后,他缓缓闭上眼睛。
良久,复才重新张开。
那些幻想人影悉已消散不在。
有些东西被卸下,似就是一瞬之事。
次日,京师外,西营中,有士兵快步入得军帐内。
“赵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何人?”
“对方未曾透露姓名,只说您见了这个,便明白了……”
那士兵说着,双手将一物呈上。
那姓赵的将军定睛看去,顿时色变。


第254章 请示
士兵手中所捧,乃是一枚玉佩,背面刻有一字,正是“赵”姓。
赵钦明皱眉将那玉佩拿起细观,确定正是自己数年前所赠他人之物,思索着道:“将人请进来……”
很快,便有一名年轻人被带了过来。
赵钦明露出一丝笑意,抬手屏退左右,亲自上前去扶那抬手行礼之人:“晏东家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晏泯也不推辞,含笑落座:“数年未见,赵将军如今已统领京师彍骑,晏某久居庭州,竟也未曾及时道贺。”
赵钦明摆了摆手,笑着道:“京师彍骑分隶十二卫,我麾下不过这西营三番六卫罢了,不值一提!”
晏泯笑道:“赵将军实在过谦了,天子脚下统领六万精锐,赵将军这般实权在握,便是那些诸侯节使也比不得——”
彍骑为天子亲兵,兵力分隶十二卫,每卫一万人,御前羽林军与宫中左右监门,历来皆自彍骑之中选拔调动。
余下兵卫,则分东西二营驻扎,在此拱卫京师,以防外敌来犯,亦可随时奉天子诏令外出征战。
而这西营六万兵力,便为赵钦明所领。
此时听晏泯将自己与诸侯做比,赵钦明眼神微闪,摇头道:“赵某深受皇恩,肩负护卫京师之职,一日也不敢怠慢……”
谈及皇恩,便不禁有些悲戚地叹了口气。
而后,错开了话题,与晏泯问道:“竟不知晏东家是何时入的京,不知是何要事,竟能劳得晏东家亲至?”
数年前,他领兵于北庭平乱,曾得当地以晏氏为首的富商资助钱粮,晏氏出手阔绰,数次资助,不仅让他军中不再吃紧,甚至还能大有富余——
至于这些“富余”最终落入何人口袋,自然是无需多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