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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蓁应下,跟了进去。
在甘露殿见罢了礼部官员后,永阳长公主随手翻阅起了一旁龙案上堆积着的奏折。
她轻轻“啧”了一声,叹道:“皇兄病了这许久,还要逞强过目军国大事……若果真有几分能耐且不说了,偏偏又这般无用昏聩,半点也派不上用场,历来都只会帮倒忙罢了。”
听得这番话,一旁的内侍将头垂得不能再低。
很快,殿内掌了灯。
在刘潜的示意下,晚膳也送来了甘露殿。
“殿下早些歇息吧……”晚膳后,其蓁提醒道:“您近日服药调理,不宜太过操劳。”
永阳长公主掩口打了个呵欠:“也好。”
然下一刻,便听殿外传来宫人略显慌张的说话声:“……令公稍候,请容奴先行入内通传!”
永阳长公主眉尾微微扬起。
“令公止步……!”宫人追着那道身影走了进来。
永阳长公主出声道:“本宫与姜家阿兄乃是自幼一同读书长大的情分,有何可拦的。”
宫人这才垂首退下。
“都退下吧。”永阳长公主缓步回了书案后坐下。
其蓁无声看了一眼短短时日发髻已然花白、消瘦身形显出了几分老态的姜正辅,带着殿内宫人退了出去。
“殿下如今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甘露殿——”姜正辅看着那坐在龙案后的女子,抿直了嘴角,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意图篡位吗?”
“姜家阿兄遭丧女之痛,久病难起,如今极不容易入宫一趟,竟就是为了给我定下如此罪名吗?可眼下帝位空悬,又何谈篡位二字。”永阳长公主笑微微地道:“我一介弱质女流,不过是被朝臣们推至此处,在他们推举出新君登基之前,暂替那些子侄们处理些琐事罢了。”
姜正辅定定地看着那自若随意的女子,片刻后,才道:“李蔚,我早该猜到是你了。”
他脚步发沉地往前两步,朝她走近了些:“……原来当年构陷时家之事,是你所为!时家出事后,你甘冒性命之危,也要出面替时家军士求情……当真是做得一手好局,演得一场好戏!”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般信任她,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往她身上去查!
“而今你又故技重施,先害太子,栽赃湘王后,又出面替湘王说情作保,以此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落得个心软良善之名!”
“早在九年前你对时家下手之前,便已经存下夺位之心了,是吗?”姜正辅看着永阳长公主,目色咄咄。
“夺又如何呢。”永阳长公主微微含笑看着他:“本就该各凭本领的,不是吗?”
“各凭本领?”姜正辅眼眶红极:“这便是你构陷挚友,害得时家满门灭族的理由吗?时大哥于战场之上冒死救过你性命,李蔚,你可曾有半分人性!”
“是啊,时大哥救过我……不过,九年前,我也算还他一条人命了。”永阳长公主轻叹道:“战场上杀敌,不为错。只是我的战场,不止在沙场之上。”
“我与时大哥,情谊深重是真。”她回忆道:“从前还常有人猜测我心仪时大哥,起初我不愿选驸马时,传言皆道我爱而不得……”
说到此处,她忽地笑了一声:“真是好笑,在世人眼中,女子便只该拘于这些情爱之事么。”
她语气遗憾:“时大哥处处都好,文韬武略,心志坚正,我一直将他视作兄长来看,比起我那傻子般的皇兄,我无数次想,若时大哥是我亲生阿兄,这江山交到他手中,我也不必如此费心力了……”
“可惜他不是。他只是个臣子,且是个极忠直的臣子。”
“有他在一日,我的计划便不可能推动分毫——”
“于是,我便只能杀掉他了。”
“没了时大哥,皇兄便等同失了臂膀。不过这臂膀,也算是皇兄自己砍下的。”
“谁让他是个傻子呢。”永阳长公主嗤笑一声:“谁都瞧得出他是个傻子,并无帝王之才,可偏偏只因他是嫡长子,父皇便非他不可了。”
“起初,我倒也未想过要与他争的,到底是自家兄长——”她略觉好笑地道:“可谁知,他不识抬举。”
说到此处,她看向姜正辅:“姜家阿兄该是记得的,他登基次年,我与时大哥初凯旋,他于大殿之上,当众予我的赏赐,竟是赐婚,替我择了个废物一般的驸马。”
“我求他收回圣命,我与他如实说,尚无意婚配,此生只想替他护卫大盛江山,甚至自请去往封地守一方疆土,他都不愿松口——”
她说着,轻抬起左手:“彼时我太过天真,自认以死相逼,总能叫我亲生阿兄心软一二……我当着他的面,要以碎瓷割脉,被宫人拦夺之下,错伤了虎口。这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第242章 本宫给她时间
“可我那阿兄只是叹气,还说他也是遵循父皇临终前的交待,想为我寻一处安定归宿……蠢人虚伪起来,真是半点都藏不住。”永阳长公主将手慢慢收回,看着那道长长的疤痕,道:“自那日后,我便未再求过他了。这双手,也未再握过长枪刀剑了。”
关于成亲之后的种种,她未再说下去,只是含笑看向姜正辅:“姜家阿兄怎么和当年一样,事事只听着而不说话呢?”
“疯子。”姜正辅强压着心口处的翻涌:“你再有不如意之处,却也非是你不择手段、屠戮无辜亲人挚友的理由!”
“是,我是疯子。”永阳长公主笑着起身,慢慢理着广袖,感慨道:“却也好过姜家阿兄浑噩盲目,至今连杀子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姜正辅的身躯蓦地一僵,脑海中同时闪过两道声音——
那日他于大理寺暗室内,曾听萧牧质问顾长武,声称云朝是于晋军营中“离奇身死”……
之后严明也同他说过,所谓萧牧急功近利之说,也只是晋军的挑拨说辞……
他明面上不曾轻信这些话,但一步步走到今日,最初的那些笃定也早已逐渐动摇了。
而此时,看着面前之人……
“云朝当真是个好孩子,当年他们一群小辈当中,除了敬之,我最喜欢的便是他了。”永阳长公主叹道:“可惜啊,他实在太过多事了些,当年坚持要去劝降晋王……偏偏他们情义深重,晋王果真就要被他说动了。”
久病之下的姜正辅听到此处,脑中已是一片嗡鸣声响。
但仍能听得清那道淡然自若的声音慢慢说道——
“既挡了我的路,我便也只能忍痛将他除去了。”
姜正辅的眼眶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李蔚——!”
永阳长公主只是笑微微地看着他。
“原来晋王造反,也是受你挑唆!你为逼晋王走上绝路,杀了云朝……!”一贯镇定的姜正辅此刻连声音都是发颤的:“他们一个个……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无不对你敬重信任有加!你怎能狠得下心来!”
“我常也觉得十分可惜……他们本都可为大盛栋梁之材,偏偏运气如此不佳。”
姜正辅肝胆俱裂,怨愤交织:“你这个疯妇!”
“恨不能杀了我,是吗?”永阳长公主神态舒展:“我便在此,姜家阿兄若有本领,只管杀便是了。”
她抬手,指向一旁檀木架上挂着的那把代表天子威仪的斩马剑。
姜正辅蓦地攥紧十指,走向那斩马剑。
抬手欲取剑时,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他闭了闭眼睛,试图强压下心口处几近无法承受的悲怒。
“你不必以此激将于我……说到底,不过是想借机寻了罪名将我除去,以便把控中书省……休想!”
姜正辅目光如刀,定在她脸上:“你想监国摄政篡位,且要问过我中书省上下是否答应!……我迟早会找出证据,将你之罪行昭之于众!莫说帝位,你日后只能是世人眼中人人得而诛之,遭永世唾骂的乱臣家贼,李氏宗谱与祖坟之内,也绝不会有你李蔚容身之地!”
永阳长公主笑了一声:“好啊,那我便等着姜家阿兄早日将我治罪。”
姜正辅再不愿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地。
“殿下……”其蓁很快走了进来。
“怕什么。”永阳长公主转身走向窗棂处,淡声道:“这是只老狐狸,即便是面对杀子之仇,仍是如此冷静……我倒盼着他朝我举剑,或是跑出去大声宣扬我要篡位,如此,疯子便是他来当了。”
其蓁只是道:“殿下无事就好。”
“他竟不好奇,这些年来我为何要独独留着他吗。”永阳长公主抬手将窗棂推开:“一则,姜家树大根深,轻易撼动不得。二则,我需要他们这帮士族来牵制东宫势力,以免让昶儿大权独握……”
“这第三个原因么……自然是需要他来做替罪羊。”
永阳长公主看向窗外那株老梅树:“他若也早早死了,时家之事便不好同敬之他们解释了……只可惜,我如此煞费苦心,一次又一次将证据摆给他们瞧,敬之那孩子这些年来还是一直心存疑虑,真是不叫人省心。”
她叹道:“时至今日……既是瞒不住了,这替罪羊,便也无用了。”
其蓁闻言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殿下还是勿要太过扰心了,不然怕是身子要撑不住的。”
“这怎能是扰心呢,我等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此刻吗。”永阳长公主忽有些出神地道:“窗外这株梅树,我幼时便喜欢。但长大之后,我便知道,这甘露殿日后是皇兄的。而我,只能配了驸马搬出宫去——”
“长公主府内也种满了梅树,但终究都比不上甘露殿里的这一株。”她渐回神,心满意足地笑了:“今年冬日,便可在此赏梅了。”
其蓁只静静听着,而后取过一件罗衣,替她披上。
“对了,我家猫儿……可有找过我没有?”永阳长公主随口问道。
其蓁摇了头:“回殿下,自那日太子出事之后……婢子便未再见过衡娘子了。”
永阳长公主轻叹了口气:“也好,暂且叫她冷静冷静也好。”
其蓁难得语气犹豫地道:“殿下,衡娘子只怕是……”
“她应当会想开的,只是迟早之事,本宫给她时间慢慢适应接受。”永阳长公主温声道:“她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与我一样,心中皆向往公正二字,不满世俗对女子的桎梏……而我,可以帮她去做成她想做之事。”
“可……”其蓁欲言又止。
“莫要拿那些庸人的眼光去衡量她。”永阳长公主眼中含笑:“明日便让人在这甘露殿中,单独收拾一间书房出来,给我家猫儿,以备日后之用。”
其蓁沉默片刻后,应了下来。
姜正辅在一名候在甘露殿外的官员的搀扶下出了内宫,刚坐进马车内,便再支撑不住,蓦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第243章 故人对坐(求月票
“郎主!”
随行的仆从大惊失色,连忙取出备着的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让姜正辅服下。
这是“姑爷”给的,说是必要时可拿来应急。
姜正辅吞下药丸后,倚着隐囊靠在车壁上,纵是闭上了眼睛,仍可让人察觉到情绪的起伏涌动。
仆从不敢多问任何。
直到许久之后,姜正辅开口:“我无碍……回府吧。”
仆从这才吩咐车夫回去。
姜正辅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张开了眼睛,道:“换一条平日里不熟悉的路走。”
“是。”
马车缓缓驶入夜色。
车夫依照家主交待,特地选了一条平日里几乎没走过的路,因此绕远了近一半的路程。
夜色静谧,马蹄与车轮声极为醒耳。
马车平稳地行上一座青石板桥之际,前方两侧桥下忽有黑影飞身而出,如挟着寒光的鬼魅一拥而上。
马儿受惊扬蹄,发出嘶鸣。
车夫神色大变,下意识地拼力握紧缰绳,车厢却仍被惊马猛地带着往前冲去。
然而惊马也未曾能带他们逃离——
桥头布下了极为锋利的绊马绳,几乎将两条马前腿生生截断了去。
“哐!”地一声巨响,随着马儿挣扎倒地,车厢也被这巨大的惯力甩得往一侧翻落,仅靠着桥栏相阻,才未至于跌落桥下河水之中。
“郎主!”
车厢内的仆从艰难地爬坐起身,去扶姜正辅,边急声道:“保护郎主!”
如此时局下,纵是再如何急着出门,堂堂一品中书令身侧也绝不会只带一名仆从与一位车夫——
很快,暗中跟随着的十余名近随便现了身,同那些黑衣人缠斗厮杀。
然而很快,双方局势便分出了上下。
那些黑衣人出手狠绝,显然就是冲着将人杀光而来,半点不欲给姜正辅活着离开的机会。
眼看着自己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姜正辅面色寒极。
他料到了李蔚会对他下手,但却未曾想到他已绕路而行,却仍遭到了对方伏杀!
下一刻,一名护在他身前的近随被长刀刺穿腹部,坠入河中,“砰”地砸出一圈巨大的水花,鲜血很快染红了一方河面。
姜正辅退至桥栏边,左右皆有黑衣人持刀朝他靠近着。
已经退无可退……
姜正辅咬紧了后牙,没有恐惧,只有不甘。
他不甘才得知真相,就要死在那披着人皮的恶鬼獠牙之下!
长刀朝他袭来的一瞬,有寒光刺目——
姜正辅下意识地抬手阻挡,余光内却见另有一道黑影闪身而至,手中长剑抹穿了那黑衣人的脖颈。
鲜血喷洒,黑衣人手中长刀坠地,捂着脖子抽搐倒地。
下一刻,那挂着血珠的长剑指向了另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连连后退抵挡之际,被那人飞身而起踹在心口处,仰面坠入了桥下。
看着那持剑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姜正辅一时大感意外——定北侯?!
来不及多做反应,姜正辅下意识地看向四下,只见桥头两侧皆有侯府亲卫极快地涌上桥面,将那些黑衣人团团围住。
“姜大人可需活口吗?”萧牧微侧首,问身后之人。
姜正辅眼神肃寒:“不必了。”
他们是谁的人,他甚至要比这些黑衣人还要清楚。
见自家将军微一点头,王敬勇会意。
在一片围杀声中,姜正辅跟着萧牧走下了青石桥。
“便由萧某送姜大人回府吧。”萧牧提议道。
换作往常,姜正辅必然肃容冷目拒绝。
但此刻:“有劳萧节使了。”
他身上也染着血,面上有擦伤,花白的发髻些许凌乱,弯身欲上萧牧备下的马车时,背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与苍老。
他身形不甚稳,动作艰难之际,青年有力的手掌扶在他身后,托着他上了马车。
姜正辅微微回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很快上了马,跟在马车旁。
马车驶动,一路平稳地将他送回到了姜府。
郎主深夜入宫,姜府尚未闭门,门人听得动静迎出来,见得自家郎主如此形容,不由大惊,忙上前将人扶住。
“多谢萧节使此番出手相救……”姜正辅看向那无意下马的青年,道:“还请萧节使入府一叙。”
对方亲自出面搭救于他,已不存在所谓基于立场明暗的避嫌之说。
萧牧闻言遂下马,朝姜正辅无声抬手,与之一同走进了姜府内。
这座府邸,幼时他来了无数次。
身侧之人,是曾亲自授他开蒙的世叔。
萧牧感受着此时这座府邸的寂落与冷清,一路无言,来到了偏厅内。
士族出身,时刻注重体面风骨的姜正辅,甚至未有去更衣整理形容,就这般与萧牧对坐,屏退了所有下人,并严令交待:“守好各处,不可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管事退下前,亲自奉来了一壶热茶,此时茶汽袅袅,在二人之间舒卷。
姜正辅低声开口,未提这场险些令他丧命的截杀,未提永阳长公主的所作所为所图,而是道——
“九年前,舒国公府陷通敌案,抄家当夜,未见舒国公之子时敬之。之后,我奉旨负责追缉他的下落。”
萧牧微垂着眼睛,一时未语。
那道声音继续缓缓说道:“千里追缉,终在一个雨夜,于幽州城外一座破庙内,发现了他的行迹——”
萧牧神色微怔,抬眼看向他。
当年于破庙之中,他与幼年阿衡藏身于佛像之后,有人欲上前查看之际,被为首之人及时叫止……
彼时只顾逃亡,家破人亡之下心中恨意滔天,未曾能留意到此中异样,只当自己尚有些运气在,天不绝他。
“本以为就此能让他逃过一劫,但不久之后,还是搜寻到了他的尸身。”姜正辅道:“那尸身被寻到时,已难辨面目,只靠着身形特征及贴身之物,方才得以‘确认’了身份……我未曾想过要深究,不曾让人继续探查。心中……始终存了份侥幸,盼着他能换个身份活下去。”
姜正辅看着对坐的青年,眼底微红:“但未曾想到的是,时隔多年,他再出现时,我却已认不出了。”
第244章 世间最残忍的屠戮
茶雾渐淡间,青年开了口。
“姜世叔——”
姜正辅面容微颤,慈声应了声:“哎。”
在世人眼中,他冷肃漠然,不易接近,向来不是什么温和泛爱之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此生只娶妻一人,未曾纳妾,未曾续弦,仅得一儿一女。
而挚友家中之子敬之,在他眼前长大,三岁开蒙第一句诗词是他所授,小小的手第一次试着握笔,是他手把手所教……
那个处处出色的孩子,在他眼中,与亲子无异。
而如今,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已长成了沉定内敛的青年,是大盛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镇边节使。
姜正辅几分欢喜庆幸几分欣慰窝心,开口时却只剩下了惭愧:“世叔如今才将你认出……此前因云朝之事,听信了许多风言风语,一直对你存有诸多偏见,于你百般为难针对,实在不堪为人长辈。”
“如今一切皆已明朗,方知世叔这数年以来,所谓针对,也不过是使裴氏暗中监视我之举动,欲寻出我之真正错处把柄,而从不曾于暗中行构陷暗害之举。”萧牧道:“敬之从前深知世叔为人,该知世叔行事有底线,不屑行阴私手段——”
青年说到此处,微一顿后,如实道:“只是自九年前之事后,我待世叔,亦生出了极深的偏见误解与猜疑。”
于是,他无法再相信以往的认知。
“可你这些年来,却也未曾因这份猜疑而试图出手对付过我。”姜正辅看着他,问:“敬之,你这些年来重权在握,难道便果真不曾想过要……”
余下的话,不必明说了。
“若说从未有过此等念头,便太过虚伪了。”萧牧坦言道:“想过,且不止一次。”
青年微垂眸,看向小几上的那盏绣着墨竹图的纱灯:“只是每每夜中登高望及四下灯火,念及幼时在父亲面前所立誓言,便又动摇了。如此反反复复之下,时常不知究竟何为对,何为错。”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话及此处,青年眉宇间肉眼可见顷刻变得从容且明朗了:“见她所为,听她所言,便答案渐明,从此不再被困守其内了。”
姜正辅听得眼眶愈红,眼底却满是欣慰:“世叔猜测过,你或还在人世,常会担心你为仇恨蒙眼,失了本心。报仇无错,你做什么,也都不为错,但你自幼心志坚正,心怀苍生公义,这些本心不可能被全然抹灭,两相煎熬之下,我恐你就此被磨碎……”
姜正辅声音已是微哑:“你能于此间守住本心,寻得平衡之道,世叔当真感到万分庆幸。此乃你我之幸,亦是天下之大幸。”
他看着面前挺拔磊落的青年,面上带笑,泪水却已湿了眼角:“若云朝知晓你回来了……还不知要高兴成何种模样。”
“云朝被害枉死,我定会为他讨回这份公道——”
“不。”姜正辅缓声道:“此事该由我这个做父亲的去做。”
他看向萧牧:“还有当年时大哥之事……敬之,你如今是否也已知晓真凶何人了?”
萧牧微抿直了嘴角:“是,往事已悉数明朗。”
四下安静了片刻,姜正辅哑声问:“当年之事,我虽非知情者,但袖手旁观亦是事实……敬之,你可怪我吗?”
“从前恨过,怪过。”萧牧就像个寻常晚辈那般坦诚地道:“我曾想,纵只是袖手旁观亦为帮凶。但一路走到今日,此时已明白了世叔之身不由己——且当年之事,君心已定,谁也无法更改。”
“君心已定……”姜正辅的眼神有些遥远:“当年在天牢之中,你父亲,也曾对我说过这四个字。”
“当日,前去舒国公府拿人,乃我自荐。”他回忆着那一日皇帝勃然大怒的模样,道:“事出突然,此前我并未得到丝毫风声,圣人召我等入宫相议,态度无可转圜……于是我自荐前往查办此事,出宫之际命人传信给云朝,让他务必将你拖住……以换取些许生机可能。”
萧牧闻言,不由想到那日在临水而建的酒楼内,好友拉着他投壶,如何也不肯放他归家的画面——
原来……竟是如此。
“我彼时想,此事由我来经手查办,总好过交到旁人或时家政敌手中。”姜正辅将往日一切言明:“而圣人因此,对我亦存下了‘考验’之心,一直在暗中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晚我于天牢内见了时大哥最后一面,他反倒劝说于我,勿要再插手此事……”
回忆到此处,姜正辅露出一丝苦涩笑意:“我那时便知道,兄长那些话,是为了让我的良心好过一些。”
他强压下翻腾的泪,看向萧牧:“你可会觉得,世叔此时与你说这些已难辨真假之言,是在为自己开脱吗?”
“不。”萧牧道:“我信父亲——”
那是父亲会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他看向面前发鬓苍白,面上有着淤青与血迹,眼底写满了愧疚的姜氏家主,道:“如今也信世叔。”
青年起身,朝姜正辅抬手施礼:“敬之多谢世叔当年暗中相护之恩。”
“……”姜正辅缓缓起身,颤颤伸手相扶,眼眶中的泪终还是落了下来。
有些话,只需一句,便是莫大救赎。
他不需要这句谢,但需要这份发自内心的谅解以作自我救赎。
萧牧扶着他缓缓坐了回去。
许久,姜正辅复才得以平复心绪,道:“……我早该想到是李蔚了,她自幼性情张扬炽烈,本就非那肯安于深宅的笼中鸟池中物,这些年来如此模样,我早该察觉到异样的。”
“只是她先是失了驸马,之后又遇你家中遭难,老师之死讯忽然传入京中,打击接连而至,她就此一病不起,演得入木三分……我实也被她彻底蒙骗了。”姜正辅缓缓吸气,平复着气息:“如今回头细思,实觉可怖。”
“这些年来,我也未曾怀疑过她半分。”萧牧眼眸半垂:“便是近日晨时醒来,也常有一瞬恍惚,只觉身在梦中,如何也无法将其同那满手血腥者融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