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渺半靠在她身上,脚步虚浮地往前走,“拂绿,我,我高兴。”
拂绿道:“奴婢知晓,二夫人有了五公子,您比谁都要高兴。”
“对。”谢渺道:“还有夕宁,她与孙慎元……与他苦尽甘来,我高兴。”
“入冬后,府里的花都谢了,但再有两个月,梅花便会开,我高兴。”
“白饭与雪貂越长越圆滚滚,我高兴。”
“今晚的酒好喝,我高兴。”
“夕宁穿得衣裳颜色好看,我……”
小姐是真醉了。
拂绿听她絮絮叨叨,好笑的同时又觉得难过。
那么多高兴的事情,为何不能有一件是属于小姐自己的呢?可要是问小姐,她定会说二夫人允她出家便是最开心的事。
唉。
“小姐,你抓牢奴婢的手,慢慢走。”拂绿柔声道:“等回院里,您喝碗醒酒汤再睡。”
主仆二人慢腾腾地往海花苑走,路过湖边时,前方阴影里伫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拂绿停步,迟疑地喊:“二公子?”
崔慕礼从暗处走出,目光落到谢渺的脸庞,“她喝酒了?”
“对。”拂绿解释:“小姐许久未饮酒,今晚心情好才陪着二小姐喝了不少。”
崔慕礼道:“她酒量如何?”
拂绿正待回答,便见谢渺扶着脑袋道:“拂绿,快将窗户关上,风都灌进屋里了。”
……
“就,”拂绿尴尬地道:“如您所见,小姐酒量普通。”
没记错的话,女席上备得是葚予酒,并不容易醉人,寻常女子喝几两也只得微醺,但看阿渺的醉态……
想来是酒量极差。
“厨房里有醒酒汤,你去端一碗来。”崔慕礼道:“我们在尚清亭等你。”
拂绿愣了会,委婉地拒绝,“奴婢扶小姐回海花苑后再去厨房也挺方便。”
崔慕礼问:“你怕我会对她做什么?”
拂绿摇头,二公子是端方君子,怎会作出越矩的行为?只是小姐醉了,若是胡言乱语……
“你们主仆倒是一心。”崔慕礼笑了声,“都对我戒备十足。”
拂绿听出他话里的自嘲,不知怎么竟然开始可怜起他。从前二公子高高在上,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而眼前的他脸色苍白,神容虚弱,整个人似摇摇欲坠。
无论过往如何,近一年里,二公子待小姐挑不出丁点毛病。更何况孟远棠之事,多亏他及时赶到……
拂绿瞥向不远处的尚清亭,四面通透,无纱幔遮挡,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她叹了声,道:“二公子,奴婢扶小姐去亭中散散酒气,但只一刻钟,奴婢便要带小姐回去休息。”
拂绿将谢渺扶到亭中坐好,确定妥当后道:“小姐,奴婢就在外头站着,您有事情便喊一声。”
谢渺倚着柱子,还以为已回到了屋里,摆摆手道:“去忙吧。”
拂绿退下,崔慕礼跟着进亭。
夜风掠过凉亭,谢渺裹了裹披风,嘟囔了一句,“窗户坏了吗?老是有风透进来。”
崔慕礼坐到她身侧,解下披风替她仔细穿好。
带着冷香的温暖倾袭,谢渺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去,蹭了蹭柔软的布料,眯着眼满足地道:“真暖和。”
崔慕礼抬着食指,在空中虚虚描绘她的容颜。
她微倾着首,脸庞瓷白无暇,陷在他天青色的竹纹披风里。因醉着酒而神态迷糊,比起雪球更为惹人怜爱。
心口被突然涌上的餍足填满,他轻声喊:“阿渺。”
谢渺晕乎乎地抬眸,是谁在喊她?
记忆中只有父亲与母亲,还有姑母会这样万般眷恋地喊她。
阿渺,莫要淘气,好好用膳。
阿渺,天气冷了,多穿衣裳。
阿渺,再偷偷吃糖,小心牙齿烂光。
她努力睁大眼,想要辨清对方面容,但模糊的视线下,只能看出对方身形伟岸,穿着青色的衣裳,似乎是——似乎是——
她掩着唇,难以置信地喊:“父亲?”
崔慕礼:……
不待他反应,谢渺已着急地问:“您是特意来看阿渺吗?”
在她喜悦而小心翼翼,欢愉却藏着哀思的目光中,崔慕礼迟疑半瞬,缓缓点下了头。
他道:“嗯。”
谢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哪怕眼前是一团模糊,她也早已忘记谢和安的面容,但她固执地认为他就是谢和安。
“阿渺好久没梦到您了。”谢渺扶着柱子努力坐直,“您在那边还好吗?”
……
崔慕礼道:“好。”
谢渺左顾右盼,问:“母亲呢,她没跟您一块来吗?”
崔慕礼试着从善如流,“她有事,此番未来。”
谢渺笑了笑,一颗泪从面颊滑落,被她匆匆抹去。
“母亲也好吗?”
“都好。”
“您有收到我给您烧得金元宝与纸钱吗?”
“……有。”
“还有宅子与马车,吃食和衣裳,收到了?”
“……嗯。”
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厌其烦地答,末了她还想问话,却听“谢和安”反问:“阿渺,你呢,都好吗?”
谢渺笑中带泪地道:“我很好,你们不用挂念。”
很好?哪里来的好?
从父母早逝开始,她跟着谢氏回到平江谢府,在谢府受尽刁难。而后谢氏出嫁,她被寄养在孟家,又被孟家欺凌,再后来,她抱着满腔希望赶到京城,得到的只有冷漠与偏见——
但哪怕酒醉,面对着她最敬爱的父亲,她也不肯吐露丝毫委屈。
为什么?难道这天底下没有值得她敞开心扉的人吗?!
崔慕礼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阿渺,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谢渺肩上一痛,“你,你松开手。”
崔慕礼附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地强调:“阿渺,看清楚,我是崔慕礼。”
崔慕礼。
这三个字如一盆冷水,狠狠浇在谢渺头顶,迅速带走所有温度。
她忽然异常冷静,毅然决然地推开他,说道——
崔慕礼,我要与你和离。


第108章
崔慕礼本没在意, 醉酒的人说胡话很正常,但他竟鬼使神差地往下问:“为何要与我和离?”
谢渺想也不想地道:“因你另有所爱,而我亦烦了你, 夫妻如此,应当和离。”
凉亭很静, 静到落针可闻。
崔慕礼定眸望着她。
比起面对“谢和安”时暗藏哀思的亲昵, 此刻的谢渺情绪全无, 从眼神到姿态, 成熟而内敛,平静到接近麻木。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 而像……
崔慕礼脑中思绪万端,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色蓦然一沉, “阿渺, 今年是庆元几年?”
谢渺蹙眉,短暂的茫然后,笃定地回:“庆元十五年。”
如今分明是庆元六年。
庆元十五年距今还有九年, 但若从去年开始算, 便是整好十年。
十年。
他问阿渺,怎么能做到像她一般忘得彻底时, 她道,再活十年即可。
不是再过,而是再活。
去年九月, 她在清心庵摔跤回来便开始性情大变。她能未卜先知, 能对他身边的亲信了若指掌, 能在短短几日内, 将对他积累数年的情感付之一炬——
不,根本不是几日,如她所言,是十年,整整十年!
刹那间,困扰他许久的重重谜团都迎刃而解——从来没有所谓的未卜先知,阿渺能通晓未来,皆因她多活了十年,从庆元十五年到庆元五年那十年岁月。
流民之祸、红河谷灾银案、周斯辉院中藏银、定远侯被亲信污蔑叛国——这一桩桩事件,都是阿渺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那么依她所言……
崔慕礼失了淡定,再度摁住她的肩,“阿渺,我与你是哪年成的亲?”
谢渺奋力推开他,“崔相未到而立之年,便连此都记不清了吗?我与你是庆元七年成的亲,至今已有八年。”
崔相。
崔慕礼努力遏制情绪,又问:“你我夫妻七载,想必已儿女双全,你又为何要坚持合离?”
“儿女双全?”谢渺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讽笑道:“崔相莫不是还在做梦?我早与你说了,我生不出孩子,你想要儿女双全,尽管去找别人。”
崔慕礼满目惊疑。
在他不知道的那十年里,他与阿渺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会——怎会——
他再忍不住心中悲恓,紧紧地拥住她,“阿渺,我心思慕与你,今生今世,唯有你,仅有你。”
他不断重复,试图融化怀中人的铁石心肠。而她充耳不闻,口中喊着另一个名字。
“声声。”
声声是谁?
不远处,拂绿已察觉到异常,正往凉亭疾步而来。
崔慕礼不愿松手,却见谢渺在他怀中抬起头,轻而含恨地道:“崔慕礼,你不配当她的父亲。”
*
崔慕礼跌跌撞撞地离开亭子。
过往纷至沓来,那些曾被忽视的细节在脑中发烫,犹如烙红的生铁,将关键的脉络逐次点亮。
沉杨曾称,她在清心庵供了三盏长明灯。当时他不以为意,如今却疑惑满腹:若其他两盏是谢父与谢母,那另一盏是为哪位过世的亲人而点?
她极其喜爱慕晟,然而面对他关于孩子的问话时,立刻神色大变,随后声称他什么都不知道,并主动提出与他和解。
他那样愚钝无知,以为她要和解的是今生傲慢,岂料她要和解的是前世纠葛,关于那十年情仇,关于他们的孩子……
他顾不上饮过酒,去马厩牵了马,栖栖遑遑地赶往清心庵,急于去印证他心中的可怕猜测。
这会是亥时末,城门早已关闭,守门的两名士兵正在小声唠嗑家常,忽见街道那头有人骑马而来。
两人精神一震,警惕地送出手中长矛,成交叉状拦住来人,大声呵斥:“深更半夜,何人要出城?”
那人扯紧缰绳,放慢速度,在灯辉下露出俊容。
其中一名士兵认识崔慕礼,惊讶地道:“是崔大人?”
崔慕礼从袖中掏出刑部令牌,“我要出城查案,劳烦开门。”
两名士兵不疑有他,放他与身后的两名护卫一同出城。待三抹身影消失,士兵边推城门,边道:“这位是崔家二公子,听说是下一任崔家家主,前途无量哟——”
崔慕礼迎着寒风,在夜色中骑马驰骋,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将后头的沉杨与田丰越甩越远。
田丰追得吃紧,撇头问道:“沉杨,公子出了何事,怎会突然要去清心庵?”
说来也巧,方才他与沉杨正要换班,公子一言不发地骑马出门,两人生怕有急事,便都追了出来。
沉杨同样一头雾水,公子向来沉稳,即便身陷险境亦都临危不惧,眼下却失魂落魄,迫不期待地要赶往清心庵……
莫非此事跟表小姐有关?
*
慧觉师太本已睡下,突有小尼来报,称崔家二公子深夜到访,有重事要亲口相询。
她不敢怠慢,忙去厅里会见,对方简单寒暄几句,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他要去看谢表小姐立的三盏长明灯。
慧觉师便将他领至供奉长明灯的偏殿中。
虽是深夜,灯仍长明,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有人来添香油,保持整殿烛火不灭。
慧觉师太道:“谢小姐去年九月到庵里小住,请贫尼替她立了三盏长明灯。”说着伸手指向角落,“就在那处。”
崔慕礼循视望去,道:“有劳师太,崔某想单独待一会。”
慧觉师太离开后,崔慕礼站在憧憧烛火前,影子被拉得狭长而扭曲。
前方便是他触手可及的答案。
他并未犹豫,阔步迈向角落。数不清的长明灯从身畔掠过,他看也不看其余,径直走到那三盏较新的长明灯前。
每盏长明灯都会刻上往生者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崔慕礼俯身端详第一盏,果不其然见到谢和安的名字,后头跟着他的出生年月与忌日。
第二盏灯是名孟姓夫人,猜也知道,她定是谢渺的母亲孟氏,灯上同样写有出生年月及忌日。
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盏灯上。
比起其余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它显得简短精炼,只写了两个字。
笙苼。
没有出生年月,没有忌日,唯有二字小名:笙苼。
不是声声,而是笙苼。
鹤笙鸾驾隔苍烟,天上那知更有天。
他道:“原来你叫笙苼。”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从去年九月起,谢渺便换了芯子,由十五岁的她,变为重活一次,二十五岁的她。
十五岁的谢渺天真烂漫,笨拙到靠矫揉造作来吸引他。
二十五岁的谢渺看透情爱,心无旁骛,选择忠于自己。
十五岁的谢渺是闺阁少女,成日想的唯有怎么取悦他,嫁给他。
二十五岁的谢渺通晓未来,一次次的想办法传递讯息,力挽悲剧于狂澜。
十五岁的谢渺全心全意地讨好他,他总是无动于衷。
二十五岁的谢渺不爱他,他却在了解的过程里逐渐为她沉沦。
他本浅薄地以为,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小阿渺在谢府受委屈的那六年,是小阿渺在孟府遭欺侮的那三年,殊不知他们竟还隔了整整十年。
他不曾经历,她却刻骨铭心的十年。
在那十年里,他们成了亲,有过孩子,却最终落得阿渺心死,只求合离的结果,甚至于她重活一次,满心念着出家,不愿跟他有任何牵扯。
前世愚蠢的他到底做了什么?娶了她,却没好好珍惜她,甚至都护不住他们的孩子。
崔慕礼轻抚长明灯,用指腹感受她的一笔一划,笙苼,这是他与阿渺的孩子啊!
心潮在激烈地翻涌起伏,他喉间涌上阵阵腥热,撇过头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即栽倒在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门外的沉杨听到动静,连忙闯进门查看,只见崔慕礼跪在灯前咳血,越是咳,唇边血便涌得更多,血色染湿衣裳,映到眼底,几乎要将他的神志溺毙。
沉杨大惊失色,“公子!”
他想要扶起崔慕礼,反被对方狠狠推开。
崔慕礼强忍住不适,用袖子随意抹去血迹,又从怀中掏出干净帕子,回身仔细擦净长明灯上的灰尘。
“对不起。”他红透了一双凤眸,低声道:“没能接你回家。”
*
崔慕礼又病了,病如山倒,比之前更为严重。
众人都以为他是旧伤复发,谢渺亦不例外,倒是拂绿心有踌躇。
那日小姐醉酒,二公子与她在亭中小坐,先时还算正常,二公子给小姐盖披风说话,但没过多久二公子便扶着小姐的肩,后来更是失态地搂住小姐——
她吓得赶紧进亭,顾不上冒犯便带着小姐离开。当时二公子失魂落魄,反观小姐,除了眼睛有点红,回屋后便倒头大睡,隔日起来直喊头痛,完全忘记与二公子说话这回事。
二公子的病情反复会不会跟小姐有关系?
拂绿惴惴不安,但看着正收拾行囊的谢渺,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唉,小姐正开心呢,肯定不愿管二公子的事……
好在揽霞及时回府。
往常毛毛躁躁的姑娘,经过教习嬷嬷地精心调教,在短短半月内便改头换面,不仅礼仪端正,行止恭敬,连嘴巴都有分寸许多。
虽如此,却仍精神奕奕,不像吃了苦头的样子。
谢渺很满意她的改变,几名丫鬟围着揽霞说话,拂绿见状,趁机对她道:“小姐,揽霞既已回来,您是否该去当面谢谢二公子?”
她有意识地强调“当面”二字,谢渺却道:“表哥正生病,我怎好去打扰?待会你备份谢礼送到明岚苑就行。”
拂绿沉默几许,余光瞥到角落里的白饭与雪球,又道:“您不是说离开前要将雪球还给二公子,并请他将白饭还给周三公子吗?”
谢渺记起来,拍了拍脑袋,“是,有这回事。”
拂绿便道:“您请二公子帮忙,总要有点诚意。恰好巧姑昨日送来了做好的柿饼,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也成,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
于是谢渺便提着谢礼,带上白饭与雪球,亲自前往明岚苑探望。
乔木一见来人是表小姐,二话不说便往里引,带着哭腔道:“表小姐,二公子这回病得厉害,夜里呕了好几回血,太医说是气血攻心,伤了根本……”
拂绿听得心惊肉跳:小姐到底跟二公子说了什么,能把人气成这样?
谢渺闻言亦蹙眉,问:“太医开药没?”
“开了,但公子喝下没有明显好转,白日昏昏沉沉,到夜里醒转便又咳血。”乔木抹去眼角湿意,挤出笑道:“您多来看看公子,想必他能好得快些。”
说话间已到崔慕礼的卧室门口,乔木道:“您直接进去吧,公子这会正醒着呢。”
谢渺不疑有他,进屋掀开帘子,望向一片沉寂的内室。
崔慕礼阖眸躺在床上,显然正在熟睡。
……这个乔木。
谢渺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正转身要走,崔慕礼好似有感应,“谁在外面?”
谢渺愣住,崔慕礼的声音贯来清越,这会却气弱声嘶,竟有种油尽灯枯——
呸呸呸!
谢渺暗骂自己乌鸦嘴,回道:“是我,谢渺。”
内室静了会,他问:“你要走了吗?”
她听出他话中双关,却佯装不知,道:“没,我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
里头传来窸窣的穿衣声,他道:“你来。”
谢渺重新掀帘进屋,崔慕礼已穿上外衣,半靠在床头,目光消沉地看着她。
对,是消沉。
谢渺难掩讶异,“崔慕礼,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109章
闻言, 崔慕礼眸光恍惚。
她不记得那晚的事了吗?也罢,就让她误以为他仍旧无辜,毕竟他并非前世那个蠢货, 那个一手埋葬幸福,还连累到今生自己的蠢货。
谢渺见他发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崔慕礼?”
他回过神,突然开始闷声咳嗽, 谢渺忙递上帕子。他费劲咽下腥热,行若无事地道:“我没事, 不用担心。”
谢渺脸色凝重,视线胶在某处,“你呕血了。”
崔慕礼低头,见帕子染上一抹鲜红,犹如玫瑰落入雪色般乍眼。
他叠好帕子,顺手收入袖中,笑道:“无碍。”
谢渺问:“是又受到伏击了吗?你不如再加些暗卫——”
“阿渺。”他打断她, 再度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渺如实回道:“四天后。”
他道:“这么快吗?不能再迟些日子?冬日天冷,庵里没有炭烧, 你若是挨冻受凉,生病了怎么办?”
谢渺道:“我是去做姑子,又不是享福。”
他轻道:“可我舍不得你吃苦。”
“诸行无常, 一切皆苦。”她笑得豁达, “与其视苦如疾,倒不妨由苦思甜。”
是吗?
崔慕礼凝噎片刻, 低不可闻地道:“你果真都放下了。”
无论是前世情仇, 亦或是今生纠葛, 她放得干脆利落,毫无留恋。
他眸中弥漫淡淡悲戚,却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动容。
谢渺垂下眼,道:“揽霞回来了,嬷嬷将她教得很好。”
“所以呢?”他通透至极,猜道:“你将雪球带回来,要还给我?”
“……”谢渺默认。
崔慕礼惨淡一笑,“好。”
谢渺迟疑了会,道:“也顺便请你将白饭还给周三公子。”
“好。”
“答应你的柿饼做好了,你想吃便找乔木。”
“好”
“表哥是崔家的未来。”她道:“今后要好好保重身体。”
“好。”
谢渺起身想走,“那我就先——”
崔慕礼忽然牵住她的手,朝自己用力一拉。谢渺猝不及防撞进他怀中,正要挣扎着推他,便敏锐察觉到对方异常。
崔慕礼将脸埋在她的颈间,肩膀簌簌发颤,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唯有颈间温热的湿意在揭露他的失控。
他……他哭了。
因何而哭?
即便是前世,崔老太傅逝世,谢渺也从未见过他哭泣的样子。她甚至一度怀疑,他是石头做的心,冰雪堆的人,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撼动他的坚定。
可他哭了。
为何?
谢渺茫然地眨眼,本想抬起手想安抚,最终却无力垂落。
崔慕礼无比清楚,她的放任是出于怜悯,但他不在乎。许久之后,他道:“阿渺,抱歉。”
他感到抱歉的事情很多,但此时的这句只代表了一样。
抱歉,他此生不能再放开她。
*
谢渺走后,崔慕礼强撑着精神来到书房,执笔写下一封信,随后招来沉杨。
“立刻将信送给了空大师。”
沉杨接过,“是。”
待到晚间,沉杨带回了空大师的复书。
崔慕礼一目十行地浏览,冷静地道:“派人去二夫人耳边递话,称后日了空大师会出关,在国寺开课论经,更会亲自替属相为羊的有缘人祈福解签。”
属相为羊的有缘人?没记错的话,表小姐今年十六,正好属羊。
看来公子在清心庵吐血,绝对与表小姐有关。
沉杨不敢对公子的决定妄加评论,但后日表小姐去国寺,那公子呢,是否也要跟着去?若不去也罢,若去的话……
“公子,四殿下曾邀您后日去府上做客。”沉杨小心翼翼地提醒。
是有这么回事,李泓业在宫中拦下他,主动邀请他去四皇子府做客,意在笼络人心。换做往常,他不介意深入虎穴,虚与委蛇。然而此时此刻,谁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他眼皮也不抬地道:“拒了。”
沉杨微愣,“可是四殿下心胸狭窄,您若拒绝他的示好——”
崔慕礼冷眸扫向他,沉杨背后发凉,立即咽回劝阻,恭声道:“属下这就去办。”
*
了空大师出关的消息“不经意”传进谢氏耳里,谢氏果然上了勾。
她牵着谢渺的手,道:“了空大师乃得道高僧,早年游历各地,传经授道,在民间资深望重。后来圣上召他回京,请他坐镇国寺,但他亦是常年闭关,极少出现在人前。”
若说清心庵是仅供女客祈愿的地方,国寺便是僧人们向往的殿堂,了空大师更是高僧中的高僧,据闻他能测字推命,以观天机。
谢渺前世见过了空大师几面,他是位慈眉善目、矜贫救厄的白眉僧人,言语间俱是超脱世俗的智慧。
谢氏又道:“你正好属羊,又满心念着要修行,不如让了空大师看看你有无慧根……”
谢渺一听,反应极快地道:“姑母的意思是,若我没有慧根,您便要出尔反尔?”
“哪能呢。”谢氏被看出意图,一本正经地改口:“我巴不得你去庵里吃吃苦头,倒是你,届时别便哭喊着要回府就成。”
谢渺不以为然,“满京城不知有多少属羊的人,了空大师未必能见我。”
“那就当去听佛课,了空大师讲经,听到便是赚到。”
如此这般,谢渺也便应了谢氏,与她去国寺碰碰运气。
翌日清晨,谢渺与谢氏早早便同坐马车去往国寺。
国寺全名为“济善护国寺”,乃皇家寺院,始建于前前前朝,历史足有两百年之久。它落在皇城附近,经历数朝沉浮,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承宣帝登位后,因天灾频犯之故,每年都会亲自到国寺祈福,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族尚且如此,百姓们们更是对国寺趋之如骛。此次了空大师突然出关,更吸引无数香客前去拜佛。
一大早,前往国寺的马车便挤满了道路。
谢氏的马车被堵在半路,两刻钟才勉强往前挪几米。眼看谢氏面露焦色,不断掀帘观望,谢渺干脆提议:“姑母,人太多了,要么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