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谢氏疾言厉色,搬出她的双亲施压,“你父母若还在世,知晓你这般奇思怪想,非得狠狠教训你一顿不可!”
谢氏气得眼前发昏,还想继续斥责,却听谢渺道:“姑母,阿渺此生别无所求,唯愿常伴青灯古佛,求您许了我吧。”
说话时她高仰起头,神色坚定不移。恍惚间,谢氏回到十三年前的那日,兄长执意出门追捕凶犯,她与嫂嫂拦着不让,他坚定推开她们的手,回道:多我一个人,兴许便能多救下一个孩子,你们放宽心,在家等我回来。
……但他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谢氏怒急攻心,眼眶急速蓄满泪水,恨声道:“你与你父亲如出一辙,固执用错地方,都是劝不听的蛮牛!”
她拂袖而去,泪随着疾步滚落,滴滴留在青石砖上。
高穹斩断迟疑,震耳欲聋的雷声后,天地骤暗,风雨晦暝。
谢渺盯着谢氏离去的方向,内心疲惫而解脱,还带着一丝盲目笃定。
姑母那样疼爱她,终会答应她的。
她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撑着膝盖起身,忽觉动作一顿。
侧首望去,是崔慕礼跪在地上,牵着她的裙摆,凤眸深深,隐含低微地道:“阿渺,我已知错,请你给我个机会。”


第103章
机会?
谢渺不解:为何人人都要她给机会?
“崔慕礼。”她道:“你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怎会不懂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的道理?”
崔慕礼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阿渺, 我无计可施。”
意思就是,道理都懂,但做起来太难。
谢渺垂眸望着他,即便是祈求的姿态,他依旧气度容雅,维持世家公子风范。这样的他,该跪天子,跪先祖, 跪长辈……
独独不该跪她。
她想扶他起来, 反被他握住双手,珍视地举近脸颊。
“阿渺。”他语调平稳, 手掌却在微不可察地发颤,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渺没有抽手, 反倒跪回地上与他平视。
她心平静气地问:“崔慕礼, 念过《菩提偈》吗?”
……是念过的。
他明白她想说的话, 无非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①
她知道他懂,于是道:“本来无一物, 何必自寻烦恼?你肩负崔府未来, 往后将高飞远举, 贵不可言。”
他却道:“高处寒靄, 贵途险峻,阿渺,我也会怕。”
她道:“你有祖辈开路,挚友相伴,此程不会孤单。”
崔慕礼握着她的手,犹如握着一团柔软的云,触碰得到,却永远捕捉不能。
他眸中浮现迫切,“阿渺,此生我只想要——”
你。
“没有我。”她似有先知,说道:“今生我不恨你,不爱你,更不会陪着你。”
他喉结轻滚,长眸泛红,连与生俱来的从容都消失殆尽。
怎会这样?
谢渺收回被攥痛的手,在他几欲破碎的目光里,露出堪称温柔的笑,“崔慕礼,往后你要好好生活。”
她撑伞离开,他纹丝未动,良久之后,无声地抬起头。
好好生活?
他已设想好有她的未来,若脱离了重中之重,谈何好好生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既已知晓对她的心意,哪怕逆天,也要使破镜能圆,覆水可收。
*
风雨太大,即便撑了伞,谢渺仍淋湿半边身子。
拂绿赶忙叫人备好热水,伺候谢渺沐过浴,驱除寒意后,在屋内点上熏灯,替她细细擦起长发。
谢渺低垂长睫,一言不发。拂绿瞧在眼里,酸涩在心。
小姐对二夫人及二公子说的话,她在门外都听到了。原来小姐没有说笑,她是打定主意要出家,去清心庵了此余生。
忆起小姐吃过的苦,拂绿忍不住想落泪,但马上又将哭意憋了回去。
不能哭。
小姐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情,不仅没有被击败,反倒变得更加坚韧,她身为小姐的丫鬟,怎能丢她的脸?
谢渺注意到她的异常,想了想,问:“拂绿,你都听到了吧?”
拂绿哽咽着“嗯”了一声。
谢渺道:“等我出家……”
“奴婢跟着您去庵里!”拂绿退后,跪到地上,情真意切地道:“小姐去哪,奴婢便去哪。”
谢渺叹了口气,“拂绿,你还小,该去外面多看看。”
“奴婢不要看,奴婢只想留在小姐身边,小姐当尼姑,奴婢也当尼姑,陪着您吃斋念佛。”拂绿道:“小姐,您行行好,带上奴婢吧。”
……也罢。
谢渺道:“行吧,届时你想走,随时都能走。”
拂绿这才用袖子抹干眼泪,起身继续替她擦头发。过了会,她问:“小姐,二夫人能同意您出家吗?”
谢渺道:“姑母眼下是太过惊讶,等她冷静下来,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是吗?那二公子……以及周三公子,他们也能理解吗?
拂绿没有多问,替她编好长发,又端来热乎乎的姜汤,伺候她到床上休息。
门窗紧闭,雷雨声依旧。谢渺盖上被子,浑身暖洋洋的同时,睡意渐渐袭来。失去意识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什么时辰了?
*
是未时。
东城门外的凉亭内,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
雨僝风僽,路边树木枝桠上仅存的枯叶,也在铺天盖地的摧折中覆灭。
周念南已在亭中等了许久许久。
说好未时见面,实则天未亮,他便按捺不住地起来,精心装扮了一番,怀里揣着她给的那条帕子,袖里兜着一个照她样子捏的泥人儿,不顾天际彤云密布,满怀欣喜地赶到此处。
这是四年前,谢渺从平江赶来京城,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是百里盛提出的赌注,谁玩输六博,便答应对家的一个要求。他输给了秦天宇,秦天宇叫他赶到东城门口,随意拦下过路马车,向车里的女子索要一件肚兜。
彼时,他们是京城里任性恣意的纨绔子弟,有权有势,做事随心所欲,从不会顾忌旁人感受。
他骑马站在亭外,遥望着宽敞的官道,明明前头已过去两辆马车,却偏偏拦住了第三辆……那是谢渺的马车。
他拦下了她,得罪了她,挨了她一巴掌,自此后,牢牢记住了她。紧接着,她顶着崔慕礼便宜表妹的身份出现,矫揉造作地想取悦崔慕礼,他视其为眼中钉,处处与她作对,原以为是不满她的虚伪,却在经历无数后幡然醒悟——
他喜欢她,或许从第一眼,或许在无数次的斗嘴中,或许是狼袭时的危难相伴……数不清,理不明,总而言之,他喜欢上了她。
他曾待她那样过分,取笑她的出身,苛刻她的行为,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她与旁人。他就像个傻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凭着恶劣的性子横冲直撞,一次次地伤害了她,甚至连求娶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
直到她在花朝宴上的那番话,狠狠打醒了他。
出身普通又如何?她父亲虽只是名小小县令,却尽忠职守,轻身殉义,是位值得人敬佩的英雄,而她或许曾短暂迷失,寻回本性后,亦延续了其父的风骨傲意。
砂砾虽小,亦能积如高山。蚍蜉微渺,亦有鸿鹄之志。
她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蝶,勇敢而坚韧,美到令他窒息。他按捺不住地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能揽她入怀,切实地拥紧她。
他明白她的抗拒,那是对过去他给的伤害遗留下的痕迹,但他想,即便她是一座冰山,他也会用持之以恒的耐心与爱意去赎罪,去融化她,不管一年,十年,还是数十年……
他将从未外述过的秘密告诉了她,恨不得将自己剖开展现给她,给她看真心,看诚意,看耐力。
只要她能给个机会,他必定不会再做丁点的蠢事,竭尽所能地去爱她,呵护她,一辈子都好好珍惜她。
今日是他十九岁生辰,他回到初次见面的凉亭中,想坦白而热烈地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多么地欢喜她。
然而他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风雨未歇,谢渺也未曾出现。
他心中的期待随着时间缓缓消匿,不甘转瞬即逝,他掏出袖中的泥人儿,用指腹摩挲着与她极其相似的脸庞,轻声道:“没关系,你不来,便由我去找你。”
他故技重施,趁着夜黑雨晦潜入海花苑,院子里已是乌漆一片。他径直走到窗前,曲指轻轻叩响。
雨水如注,顺着瓦檐急落。他倚在窗边,低声喊:“谢渺。”
他耳力极好,听出屋内没有动静,可他莫名感觉到她在听。
他带着笑,没有半分不满,道:“我在城外等了你好久,你没有来,于是我便来找你。”
“今日是我十九岁的生辰,我本该陪着母亲在府里为念西祭奠,但我生平第一次逃了出来,因为我想见你,与你共同度过今天。”
“我本都想好了,先带你去登云楼看景,再去翡翠轩看镯子,然后去东阳游湖——虽然这个天气的湖景普通,但我的画舫上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有西洋望远镜,万花筒,机关傀儡人……”
“待我们玩尽兴了,坊上有御厨,你想吃什么,便让他们做什么,还能直接从湖里钓新鲜的鱼,做一桌全鱼宴……”
“你吃过氽鱼丸吗?鱼肉去刺剁碎,加点甘薯粉搅拌成软泥子,用汤匙舀成均匀的丸子,在滚水里过一遭便成了。我自小爱吃这个,有一回足足吃了三十个,把我母亲都吓了一跳。”
“我从前被猪油蒙了心,不知道自己喜欢你,反倒处处为难你,但我当真悔了,我想了解你,了解你喜欢的,你讨厌的,你害怕的。我也想让你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家人,以及我对你的感情。”
屋内还是没有声响,仿佛在雨声滂沱的夜,所有人都入眠,唯有他保持清醒。
他不介意,继续道:“这些天,我去找了个捏泥人的师傅,照着你的模样捏了个泥人儿,捏的不算精致,我试了许久功夫才成功,你便凑合着看。”
他掏出泥人,替它包了厚厚的帕子,仔细地摆到窗台,“我将它放在这里,等我走了,你将它收进去,切莫被雨水淋化了。”
他拣东拣西,又说了会话,看了眼天边,忽道:“谢渺,雨停了,天快亮了。”
薄雾弥漫,掩不住天光微白。
“谢渺。”周念南露齿一笑,低不可闻地道:“祝我生辰欣忭,万事顺遂。”
*
窗外再无响动,谢渺睁开了眼。
她白日喝完姜汤,一觉睡到傍晚,等到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脑中翻腾的是姑母愤怒的脸,伤心的泪,以及她的那句:你与你父亲如出一辙。
是吗?
她与父亲相处的时日太少,少到来不及熟悉对方,但父女连心,他们相像是情有可原。然而父亲心怀大义,坚持做一名好官,而她……而她短见薄识,所坚持的,不过是落发为尼,在庵堂求容身之处。
她活了两世,体验过爱恨悲欢,执念全无,与其再度在红尘翻滚,倒不如遁入空门。
都结束了。
姑母,崔慕礼,周念南……
恍神间,外头竟响起周念南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不甚清晰,却又字字入耳。
他絮絮叨叨话家常,像变了个人,摒弃桀骜不羁,用截然相反的耐心在诉说,诉说他的情意与欢喜。
她静静听着,隔着棱窗,隔着雨夜,感受到了他的真挚。
但她无法回应。
会有人陪他过生辰,会有人为他做鱼丸,会有人欢喜收下他捏的泥人儿。
而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她。


第104章
暴雨过后, 天空明净如洗,但昨日蒹葭苑中发生的一切, 犹如阴霾般笼罩在谢氏心头。
她无论怎么回想,都像做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梦。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说要出家当姑子——她自不会应许!阿渺是兄长与嫂嫂在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是她亲手抚养,相依为命过的孩子。唯有将阿渺护在手底下,她才能安神定心。
眼见慕礼知晓了阿渺的好,好事将成时,阿渺她却……阿渺她却……
谢氏郁结在心,偏偏身体倍棒, 慕晟的百日宴又迫在眉睫,无法抛下手头事去装病。
她只能冷着脸,拒绝谢渺的一切讨好,吩咐下人将她隔绝在外。
嫣紫与瑞珠跟在谢氏身边多年,十分清楚这对姑侄的感情有多深厚,见她们闹了别扭,虽不知缘由,但也存了帮忙的心, 偷偷将谢渺放进了院。
谢渺端着托盘,上头盛着一盅百合甜汤,乖巧地喊:“姑母。”
谢氏坐在桌前翻开账本, 头也不抬,对此置若罔闻。
谢渺小步走近,道:“姑母, 这是我亲手炖的甜汤, 味道清甜, 好喝极了。”
谢氏紧抿唇瓣,目光掠过一行行黑字,压根没看清上头写了什么。
谢渺叹了口气,将托盘放到一旁,挽着她的手撒娇:“姑母,别生气了,再气下去,额头眼角长了纹,姑父该要来我问罪。”说着,压低嗓音,粗声粗气地学,“阿渺,你姑母原本貌美如花,便是因为你,活生生老了十岁,你说说,你是不是罪大恶极,当施极刑啊……”
谢氏没忍住,怒瞪了她一眼,“你竟还有心思说笑?!”
谢渺无辜地道:“我刚从外头进来,没发现天塌地陷,都还好好的呢。”
谢氏简直呼吸困难,这死丫头——
她伸手狠推谢渺的额头,骂道:“你非要气死我才罢休!”
谢渺笑眯眯地由她出气,然而出着出着,谢氏由愤怒变为伤心,泪水沿着脸颊滑落,紧紧抱住了她。
“阿渺,你告诉姑母,你哪里受了委屈,你哪里受了委屈。”
眼前的谢氏不再是稳重的崔府主母,而是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疼爱侄女,又惶恐无措的女子。她深怕是自己哪里忽视了侄女,导致侄女心如死灰,决定遁入空门。
谢渺倚在她的怀里,笑着道:“姑母,您为何觉得出家就是受了委屈?我倒觉得,能在佛前聆听梵音,是我之幸也。”
谢氏道:“你莫要拿话搪塞我,我如今已能护你周全,你尽管告诉我,我将欺负你的人都打发出府!”
谢渺拿出绢子,替她擦拭泪水,“您啊,已经为我操心太多年了,也该为自己好好着想。这偌大的崔府需要您,姑父需要您,小慕晟也需要您。”
“那你呢?”谢氏问。
谢渺道:“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谢氏再度泪盈于睫,慌张道:“阿渺,莫非是因为我总逼着你嫁给慕礼?这,这是我想岔了,我改,以后你想嫁谁嫁谁,我都不干涉,我会为你准备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送你出阁。”
只要你别再提出家。
谢渺对此避而不谈,转而问:“姑母,父亲很固执吗?”
提及兄长,谢氏便悔恨交织,“你父亲脾气急躁且固执,总是一意孤行,往往要我与你母亲共同劝,才勉强听得进些话。但那日他坚持要出门追捕凶犯,我与你母亲说破嘴都不见效……”
她闭上眼,泪汩汩而流。若那日她能劝住兄长,他与嫂嫂便不会早逝,阿渺亦不会孤苦无依。
谢渺是头回听说这段往事,心酸的同时更忍着泪道:“姑母,您无需自责,那不是您的错。”
谢氏摇头低泣,悲痛至极。
谢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父亲有,母亲有,您有,我也有。”
“路的尽头不知好坏,但总要一试,人才会甘心。您此刻硬劝了我,但我内心不服,日久生怨,影响了我们的感情……”
谢氏捏紧了帕子。
谢渺又道:“您还不如由我任性一回,试试当姑子的滋味。”
谢氏忙道:“我听说出家人的生活清苦至极,每日寅时末便要起来,先诵早课,再用些斋饭,还要打扫寺院,做饭洗衣……你怎受得了这些苦?”
谢渺暗叫一声好,满脸愁苦地道:“是吗?可我不去试试,心底总是不甘。”
她捉着谢氏的袖子,央求:“姑母,吃一堑方能长一智,您何不让我去试试?说不定没得几日,我便吃不住苦,哭着嚷着要回来。”
谢氏面露犹豫,她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可是,当姑子要削发……”
“头发而已,削了还能再长。”谢渺想了想,“或者我先带发修行。”
“不行。”谢氏很快端正了思想,“我不许。”
谢渺便幽幽叹息,“姑母不允我去庵堂出家,也罢,指不定哪日我一咬牙,直接在崔府绞了头发。”
“……”
谢氏明知她是在威胁自己,然而一想到她若发疯,整个崔府,乃至整个京城都会传遍她的事迹,到时候连挽回都没有机会……
还不如安安静静去清心庵带发修行,待她吃了苦,就知晓红尘有多好。
谢氏逐渐有了主意,斟酌半晌,肃色道:“慕晟百日宴后,我允你去清心庵小住,但你答应我,对外只道是休养,并且不许剃度。”
成了第一步,下一步还会远吗?
谢渺佯装屈从,道:“成,都依您。”
谢氏又提了一些要求,谢渺欣然答应,末了,谢氏思虑万千,问道:“阿渺,慕礼说,此生非你不娶……”
“哦。”谢渺轻描淡写地道:“表哥是随口戏言,姑母不用当真,待过些日子,您与姑父替他挑选一门好亲事,婚事和满后,此事就当揭过。”
是吗?
谢氏苦笑,却也没法,她这会唯愿谢渺别将事闹大,哪里还敢提什么婚事!
*
宝樗阁的两个红木箱子,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明岚苑。
乔木盯着它们直发愁:这该如何是好!
近半年来,他将二公子的心意看得清楚。公子待人有礼,心性却傲,唯独对上表小姐,唉,即便被打了一巴掌,都能若无其事地准备重礼,想请二夫人许亲。
原本想着有二夫人从中转圜,他与表小姐定能成就好事,岂料二夫人竟将东西送了回来!
乔木背着手,在厅里来回踱步,思考待公子下衙,该用哪种方式,缓和地告知他此事……
门外响起脚步声,乔木以为是院里仆从,直到一角月魄长袍进厅,他抬头正好对上崔慕礼平静的眼眸。
“公、公子。”乔木僵着脸,挪着小步子,试图挡住红箱,“您回来了?要用茶,还是先用膳?”
崔慕礼的视线落在他身后,半晌未有晃动。
乔木额际沁出汗水,“公子,这是,这是……”
“母亲送回来的?”崔慕礼问。
乔木躬着身子,脑中闪过无数法子,最终却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是。”
崔慕礼微敛凤目,仿佛若无其事。但乔木却猜得到,公子此刻定不好受。
他难免心酸,用袖子擦了擦脸,听得崔慕礼道:“将东西暂时收进库房。”
暂时?公子还没放弃呐。
乔木在心底唉声叹气,依言照办。
*
崔慕礼坐在书案后,面前铺展着新公文,耳旁似乎还回荡着罗尚书的话语。
“你此次办案有功,圣上欲对你进行嘉赏,应当是给你提个官阶。哼,我却要提醒你,你虽表现尚可,但仍有不足,日后应当加倍勤勉,切勿矜功自伐。”
办案有功,表现尚可?
旁人都赞扬他后生可畏,算无遗策,唯有他知晓,他能顺利找到那百万两白银,都是阿渺的功劳。若没有她,周斯辉会难逃劫难,定远侯府会蒙受非议,而曲子铭的罪行或许再无被揭发之日。
一直以来,幸有阿渺在暗中相助,他才能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他还记得,从前的阿渺是个不通世事的闺中少女,娇柔而造作,连欢喜都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但当她在清心庵摔跤归来,她变得鲜活通透,浑身散发出令人瞩目的光芒,他理所当然地被吸引,想去采撷她的甜美,犹如采撷一朵鲜花。
但他错了,她不是鲜花,她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他在奔向她的路上,步步了解她的过去,那些被刻意隐瞒,曾被他认为不重要的往事,纷纷化作钝刀,扎进胸口,令他每时每刻都寸心如割。
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是少女赤诚热烈的欢喜,希冀期盼的眼神,还是……此生永不能挽回的挚爱?
他坐在熟悉的书房,却似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环目四顾,遍寻不到出路。
他知道阿渺不再爱他,唯有不爱,才能平和地祝他,今后好好生活。
是他的错,他明白的太晚,在她爱而企盼的时候,他选择漠视不理。如今报应来的那样快,他沉沦到不能自已,而她却抽了身,拒绝在他身旁扮演任何角色。
可他放不开手。
他将希望寄托在谢氏身上,试图以婚约将她绑在身边。而谢氏送回了箱子,便意味着他与阿渺不会有婚约。
谢氏默许了阿渺出家。
崔慕礼疲惫地阖眸,俊容苍白虚弱。不知过去多久,他睁开眼,眸中俱是难以言喻的执着。
他要留住她。
用铺天盖地的悔,用源源不竭的爱,用抛却自尊的祈求……
去留住她。
他想,他什么都能抛却,唯独不能抛却她。


第105章
没过多久, 乔木来报,称崔夕宁来院拜访。
崔慕礼在厅堂见了她,崔夕宁寒暄客套几句, 将孙慎元欲弃科考, 从举荐入仕的打算, 及谢渺替二人出的主意,向他详细道来。
崔夕宁问:“二哥,罗尚书是你在刑部的长官, 依你对他的了解, 你觉得阿渺的办法行得通吗?”
崔慕礼颔首, “阿渺颖悟, 此法巧妙至极。”
崔夕宁终于放下心, “那我明日便去跟慎郎说。”
“夕宁。”崔慕礼问:“你确定要嫁给孙慎元吗?”
崔夕宁微微一愣,自二哥知晓她与慎郎的关系, 除去帮忙,并未打探过其他。她知晓,一方面二哥是尊重,另一方面则是心性所致, 不愿多加干涉,毕竟他们是隔房的堂兄妹, 来往并不密切。
但他相问, 她仍勇敢地吐露心声,“二哥, 除去慎郎, 此生我谁也不嫁。”
崔慕礼静默, 昨日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然而……
“二哥?”
“嗯。”崔慕礼回神, 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让他再加几句话。”
崔夕宁洗耳恭听,待他说完,眼露惊喜,“二哥,你想得真周到!”
崔慕礼道:“阿渺出的法子,我不过是锦上添花。”
崔夕宁掩唇而笑,“你与阿渺可真是彼倡此和,默契非常。”
……是吗?
崔慕礼神色怅惘。
崔夕宁注意到了,关切道:“二哥,你旧伤未愈,千万要注意休息,莫要太过劳累。”
崔夕宁虽居于内宅,却也知崔慕礼深受圣上看重,得到的荣耀是真,背负的压力亦是真。
崔慕礼谢过关怀,回到书房,再度陷入沉思。
王永奇被捕后,张贤宗看似无动于衷,暗里却又下了记猛招。
前几日,四皇子向承宣帝上折,称自己暗中调查数年,终于查获一起特大的私盐贩卖案,其中牵扯到两淮、长芦、两广等多地的盐运使司,涉案官员无数,影响极其恶劣。
盐为五味之首,民生必须,自古以来,均由官府掌控。私下煮盐、贩卖是重罪,然因利润奇高,不少人仍铤而走险,为银钱而扰乱盐市。
大齐开朝以来,已破获过三次私盐贩卖案,然与四皇子此次提交的巨额相比,竟都只是小菜一碟。
四皇子凭借此案,再度得到承宣帝的夸赞,因包庇郭氏一族的阴霾,仿佛已消散无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愧是张贤宗。
眼看圣上渐暮,朝中呼吁立储的声音越来越多,承宣帝虽暂无表态,但心中定在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