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再有几日,她便要高高兴兴出嫁,却仍为她的小姐莽撞了最后一回。
她的冒失是真,一片赤诚也是真,以至于她总是犯错,谢渺也硬不下心处置。
崔慕礼真想抹去她脸上轻愁,“阿渺,是我考虑不周,妄言了。”
谢渺摇头,“你说得也有道理。”
等她正式出家,揽霞和拂绿也会开始新生活,要是揽霞不扭转性子,将来在外头得罪了人该怎么收场?
她打定主意,“我回去后再严厉教导她。”
崔慕礼道:“我猜,你之前教过她无数回,却都不见成效。”
谢渺无法反驳。
崔慕礼道:“阿渺可知为何?”
谢渺洗耳恭听。
他吐出五个字,“规行当隔亲。”
谢渺听明白了,意思是她与揽霞关系太过亲密,应当换个人来教导?
“你是说?”
“将她交给我,不出半月,我定还你一个规行矩止的丫鬟。”
“……”将揽霞交给崔慕礼?认真的吗?
崔慕礼看出她的忧疑,道:“我会找人教她规矩。”
谢渺有些心动,她很清楚崔慕礼的手段,对付穷凶恶极的犯人尚不在话下,何况是区区揽霞?
她犹豫地道:“她是有点小毛病,你叫人稍微指正指正便好。”
“好。”
“打骂、恐吓都不行。”
“依你。”
“见血和用刑……”
“阿渺,你放心。”
谢渺仍显迟疑,“会不会太麻烦你?”
雪球适时地叫了两声,二人齐齐看向它。
崔慕礼便道:“为表谢意,由你代我照顾它几日,可好?”
……果然吧,这世上的好处没法白得。
*
左右衡量后,谢渺终是答应崔慕礼的提议,将雪球带回了海花苑。
先是来了只憨态可掬的雪狐,跟着又来只精灵古怪的雪貂,海花苑的丫鬟们简直乐得合不拢嘴,争抢着要替两个小家伙喂食。
两个小家伙对吃食兴趣不大,反倒各自缩在长榻一角,四目警惕对视,似在揣摩对方有几斤几两。
“它们会打架吗?”荔枝小声问。
桂圆道:“最好还是先分开养。”
两个小丫头嘀嘀咕咕时,谢渺对拂绿道:“去将揽霞喊来。”
揽霞被关在柴房半月,原以为是小姐心软了提前放她出来,谁知第一句便听对方道:“揽霞,过几日我会送你走。”
揽霞呆在原地,随即扑倒在她脚边,哀声求饶:“小姐,您别打发奴婢走,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一定能改!”
谢渺有意吓唬她,冷漠地道:“你已非头回犯错,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
揽霞顿觉人生无望,哭得不能自已。
动静惹来门外几个丫鬟的注意,然而无人敢吱声。
谢渺见火候够了,淡淡地道:“行了,看在你跟着我多年的份上,我送你最后去学次规矩,若你还本性难移……”
“能移,能移,奴婢一定改邪归正。”揽霞用袖子胡乱擦泪,在地上嗑了两个响头,“小姐,您别打发奴婢走,好吗?”
好。
谢渺在心底这样答,嘴上却道:“等你学好规矩再说。”
……
与此同时,崔慕礼在句斟字酌地研究谢渺送来的那封信。
烛光下,他的神色逐渐凝重,指腹在信纸上来回摩挲,须臾后起身,在房中不断踱步。
事关重大,难怪阿渺会冒着暴露的危险,亲自将信送到他手里。且不论信中那人牵扯到的惊天阴谋,只说最关键的事——
阿渺怎会连远在北疆的军营机密都能了若指掌?莫非她真有通天本领,对所有事情都算无遗策?
良久之后,他轻轻喟叹。
阿渺啊阿渺,你身上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第101章
晃眼便到了周念南生辰前日。
期间, 谢渺曾试图将白饭送回定远侯府,皆是白费功夫。周念南甚至差人送信给她,反复强调东城门之约, 与她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他们之间哪来的不见不散?
回顾前世, 从年少时起,他们二人便总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待他遭遇满门倾覆,独身潜入北狄报仇, 再回大齐洗刷侯府冤屈时,她已成为崔慕礼的妻子。
他待她仍愈加刻薄,在往后碰面中,数次对她出言讥讽,为此与崔慕礼间都生了隔阂。
她往日不懂,以为他是真心厌恶自己,哪怕重来一世, 他反过头来向她倾诉衷肠,她也从不当真。
他性格张扬,桀骜不羁, 生来便顺风顺水, 想必是被她三番两次的拒绝,激出逆反之心。此等幼稚的情绪, 过一段时间便会如潮退散,逐渐平息。
便这样吧。
她前世追逐崔慕礼, 对他没有旖旎情愫,今生则是一心出家, 不愿沾染半分情爱。无论何时, 她和他都没有丁点可能。
既然没有可能, 便不该给他任何念想。
*
当天下午,沉杨奉崔慕礼的命令来带走揽霞,据说是被送往曾在皇宫当差的教习嬷嬷府中接受教导。
谢渺虽不忍,却更记挂揽霞的未来。她细心叮咛,揽霞哭哭啼啼地听了,背着小包袱迟迟吾行。
同样不舍的还有拂绿,放在过去,她定会替揽霞求几句情,但经过孟远棠的事情,拂绿必须对揽霞硬起心肠。
幸而是二公子知晓了此事,他深明大义,又对小姐情深义重……若换做旁人,小姐该怎么办?
以二公子的手段来说,没将揽霞打发走已是慈悲!
揽霞离开后,海花苑顿时安静不少,谢渺回到书房静坐了会,正想抄本经书,便见拂绿左手抱雪球,右手抱白饭地进门。
“小姐,两只小家伙吃饱了东西,正眯着眼睛打盹,可爱的紧呢。”
谢渺顺手接过白饭,刚轻抚几下,便见雪球从拂绿臂弯中探出头,灵活一跃,准确地跳入她怀里——
嗯,它还有意无意地踹了白饭一脚。
本就狭窄的怀抱又挤入一物,白饭回头,呲牙朝雪球低吼。雪球见状,瑟瑟发抖地埋进谢渺衣间,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
拂绿笑出声,“小姐,它们俩在争宠呢!”
谢渺将两个小家伙端正放到桌案上,认真教训:“白饭,雪球,你们的主人是好朋友,你们也应该好好相处,明白吗?”
白饭转身,将圆滚滚的屁股对着雪球,爱搭不理。雪球则站起身,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既委屈又可爱。
拂绿打趣:“白饭脾气大呢,跟周三公子一个样。”
谢渺低垂长睫,没有接话。
“阿渺。”门外传来崔夕宁的声音。
拂绿去开门,崔夕宁抱着个漆花嵌贝螺钿首饰匣进来,眼尖地瞧见案上的两只小可爱。
“阿渺,你养宠物了?”
不等谢渺回答,她已凑上前,仔细端详起来,“它们是雪貂和雪狐吧?品相真好,你从哪里得来的宝贝?”
谢渺在想应对之词,“呃……”
崔夕宁了然,“我知道,定是二哥费心思给你寻来的。”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谢渺含糊其辞,“帮人寄养两天而已。”
崔夕宁掩唇偷笑,意味深长,“我都懂。”心里却道:二哥对阿渺着实与众不同,那样高傲的性子,竟然能在被阿渺甩了一巴掌后,还眼巴巴地送宝贝来讨好……要知道,他对苏盼雁的献殷勤可一直无动于衷。
这就叫獾子怕山猫,一物降一物!
“我能摸摸它们吗?”
谢渺点头,小家伙们虽互不对盘,好在性情温顺,两人逗了会小动物,开始闲聊。
崔夕宁推过桌上的首饰盒,“我大姐从范阳给我寄了盒东珠,你来挑一些,到时候配点宝石玛瑙,做成项链戴。”
她打开首饰盒,只见里头堆满了光洁无暇,圆润匀称的东珠,想也知晓,这样极品的东珠,做成的项链定是精致溢目。
谢渺却推了推,道:“心领了你的好意,只是我不爱戴首饰。”
“是是是,我知晓你四大皆空,除了经文,什么都不爱。”崔夕宁道:“那帮我挑一些大小相宜的送旁人可好?”
两人便一起挑起东珠来,这颗大,那颗小,这颗圆点,那颗扁些……
挑着挑着,崔夕宁幽幽叹气,“阿渺,慎郎昨日来找我。”
谢渺道:“怎么了?”
崔夕宁道:“你知道的,我父母嫌弃慎郎出身低微,即便祖父有意,亦不肯松口许我们的婚事,慎郎恐再等两年,其中会生变数,便想着干脆不参加科举,直接叫罗尚书举荐他入仕……”
大齐官员入仕合科举及察举两制,因种种关系,孙慎元以往只能走科举路线,如今他是罗尚书的门生,便又多了一种入仕的法子。
然而科举之制,汇集天下贤才,若能从中拔得头筹,获得圣上赞誉,其意义非同一般。
但谢渺同样理解孙慎元的想法,“他是等不及想将你娶进门咯。”
崔夕宁难得没有脸红,忧色重重,“阿渺,我也想不好了,该怎么办?”
谢渺道:“以你家慎郎的才能,明明能在科举中大放异彩,又何必顶着攀援恩师的名号进入官场?”
崔夕宁一顿,苦涩道:“不瞒你说,我父亲私下找过他好几回,行尽嘲讽话语……”
想到崔夕宁与孙慎元前世的悲惨结局,谢渺不禁赫然而怒。
这崔士达,当真是执迷不悟。倘若此生孙慎元没有罗尚书做靠山,恐怕又会落得个被挑断手脚筋的下场!
她沉思片晌,朝崔夕宁招手,“来,我给你支个招。”
崔夕宁附耳过去,听她窸窣低语,随即迟疑地道:“能行吗?”
谢渺道:“行不行,一试便知。”
*
崔夕宁从海花苑出来,满脸若有所思。
按阿渺说得法子办,真的能行吗?要么她再去问问二哥的意见?
她换了个方向,径直往明岚苑去,走到一半,跟刚从明岚苑出来的崔夕珺撞个正着。
“夕珺。”
“二姐。”
两人打过招呼,崔夕珺问:“你来找二哥?”
“对。”崔夕宁道:“他在吗?”
崔夕珺道:“没呢,本来今日该休沐,但院里的仆从说他调到明儿去了,称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崔夕宁便道:“行,那我明日再来找他。”
崔夕珺走到她身畔,“二姐,一起走走?”
崔夕宁道:“好。”
自从崔夕宁与谢渺交好,崔夕珺又成日跟苏盼雁待在一块,两姐妹疏远不少。
崔夕珺有意和好,挽住她的手,嗔道:“二姐,你许久没找我玩耍,难不成有了谢渺,便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她毫不避讳地提及谢渺,崔夕宁也便落落大方地道:“我知晓你不喜欢阿渺,与其凑到一处惹你不快,又叫阿渺受委屈,倒不如分开更好。”
崔夕珺松了手,赌气道:“二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故意要刁难她吗?”
崔夕宁道:“是。”
崔夕珺郁闷的要死,“你跟二哥都被谢渺下蛊了吗,处处替她说话。”
崔夕宁语重心长地道:“夕宁,阿渺过去是有不对,但从去年起,她性情大变后的样子,你应当都看在眼里。”
崔夕珺没法反驳,即便不喜,她也得承认如今的谢渺找不出错,但是,但是……
“二姐,我不想她嫁给哥哥。”她低着头,闷声闷气地道:“母亲喜欢她,父亲喜欢她,眼下连你和哥哥都喜欢她。”
崔夕宁一针见血,“夕珺,我们是喜欢阿渺,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忽视了你,更不该成为你针对她的理由。”
崔夕珺默不作声,先有崔慕礼郑重警告,再有崔夕宁苦口婆心,还有母亲、父亲,周三公子……他们都觉得谢渺好。
崔夕宁揽着她的肩,轻声道:“放下偏见,公平点对待阿渺,好吗?”
崔夕珺咬着下唇,心情酸涩又黯然。她何尝不知二姐说得有理?谢渺分明没做错任何事,是她心中妒忌谢渺,夺走了所有人的关注和喜爱。
崔夕宁见状没有再劝,与她慢慢往外走。
迎面走来几人,合力抬着两个大箱子,乔木正在旁边指挥,提醒他们避免磕碰。
崔夕珺瞬间抛开愁思,被吸引去注意力,“乔木,你们在抬什么?”
“二小姐,三小姐。”乔木命人停下来,恭敬道:“是公子去宝樗阁订得东西,今日送上门了。”
“宝樗阁?”崔夕珺绕着箱子打转,“看着还挺沉,里头都装得什么?”
乔木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
崔夕珺随意惯了,吩咐道:“你打开箱子,我要看上一眼。”
乔木笑容变僵,得,就知道……
他熟练地愁眉苦脸,万分为难,“二小姐,公子叮嘱过,说除了他,谁都不许开箱子。”
崔夕珺听后更来劲,伸手要去开箱子,“我是他亲妹妹,开了又如何,他还能将我打入刑部大牢吗?”
乔木拦住她的去势,坚持道:“二小姐,奴才不敢违背公子命令。”
崔夕珺本就烦闷,被下人拒绝后更是怒火中烧,冷笑道:“你越不让我看,我越要看个究竟!”
多亏有崔夕宁在,皱着眉头制止,“你何必为难一个下人?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等二哥回来亲自问就行。”
崔夕珺意识到不妥,讪讪道:“行吧,看在二姐的面子上……”
乔木侧过身,偷偷用袖子抹汗。
如果三小姐知道,公子要拿这两箱宝贝去讨好二夫人,请她将表小姐许给他,恐怕会气得窜上天吧?!


第102章
又是深更半夜, 崔慕礼才迟迟归府。
乔木伺候他洗漱,边将白日遇到崔夕珺的事情说了。
崔慕礼用热毛巾按了按脸,因肩伤未愈, 俊容仍显苍白。
“做得很好。”他道。
乔木接过毛巾挂到架子上,又到桌旁替他奉茶。
崔慕礼喝了口茶, 淡声吩咐:“明日起传话下去,若府里有谁敢议论表小姐半句不是, 直接发卖出府。”
乔木咋舌不已,公子这是要替表小姐铺路?议论半句不是,便直接打卖出府……要知道公子平日忙于庶务,根本没精力管内宅之事。
“是, 奴才懂了。”乔木赶忙应下。
崔慕礼轻摁眉宇,长眸疲怠, “宝樗阁的东西呢?”
乔木道:“都放在侧厅里, 奴才清点过了, 都好好的。”
崔慕礼仍旧起身,“我去看看。”
公子是不放心,要亲自检查一遍呢。乔木偷笑:果然是想成家的人, 无论看起来多稳重,心底总归是按捺不住的忐忑。
乔木跟着崔慕礼来到偏厅, 看他打开红木箱, 细心检阅后, 又尽数合好。
乔木笑道:“公子放心, 二夫人看出您的诚意,定会同意您和表小姐的亲事。”
是吗?
他走到院子里, 举颈遥望天空。
夜色深谧, 月晕而风, 青石板上有蚂蚁成群结队,正从石头缝里蜿蜒爬出。
础润而雨。
明日会下雨吗?
*
风声呜呜,棱窗轻哐,谢渺再睡不安稳,睁眼望着帐顶发呆。
……几时了?
拂绿已不在外间,谢渺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棱窗,看了眼灰蒙蒙的天,随即被冷风灌了一脸。
真冷啊。
她打了个寒颤,默默裹紧披风。拂绿正好推门进来,轻声道:“小姐,您起来了?”
谢渺“嗯”了声。
拂绿举着油灯走近,“才过卯时,您不再睡会?”
谢渺道:“睡不着了,我去书房看会经书。”
拂绿笑容微滞,小姐最近看经书的时候越来越长,似乎,似乎……她垂下眼,终究没说什么,伺候谢渺梳洗用早,护着她去往书房。
外头狂风乍起,天际密云不雨,雷光时隐时现。
谢渺坐到书案后,随手抽了本《中观论》出来,翻开书页,一字一句地品读。
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①
不来亦不去。
她与周念南之间,从没有来,更不会有去。
*
谢氏亦早早地起了床。
她伺候完崔士硕出门,眼看要下大雨,便吩咐瑞珠带人收整院子里的东西,又遣小丫鬟待会去通知谢渺,要她趁雨未落,来屋里陪慕晟玩耍。
谢氏忙了一阵,抽空用了点稀粥,正打算去看看慕晟醒没,便见瑞珠急急忙忙地进门。
瑞珠气喘吁吁地道:“二夫人,有、有人来了。”
谢氏道:“是阿渺来了?请进来就是,慌什么。”
瑞珠猛地摇摇头,“不是表小姐,是、是、是……”
谢氏道:“歇口气,好好说。”
瑞珠便深呼吸几个来回,压低声音道:“夫人,是二公子来了!”
谢氏挑着眉,稀疏平常地道:“二公子难得休沐,来探望他五弟而已,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瑞珠回:“夫人,二公子并非来探望五公子,他,他命人抬了两箱东西来呢!”
“哦?”谢氏被勾起好奇心,“抬得什么东西?”
“不晓得,但奴婢看箱子上头有宝樗阁的标记。”瑞珠道:“足足两大箱的东西,想来价值不菲。”
哦?
谢氏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
崔慕礼站在厅中,身后不远处摆着两个红木箱。铜锁片映着朱褐色的雕花箱体,精致中透着无比郑重。
谢氏刚跨进门槛,崔慕礼便立即恭敬作揖,“母亲。”
……
谢氏颇感怪异,虽说崔慕礼待她这个继母贯来尊敬,但怎么说呢,总感觉今日加倍有礼些?
她用余光扫过两个硕大的红木箱,顺道问了几句家常话。
待谢氏入座,崔慕礼主动奉茶,“母亲请用茶。”
谢氏接过茶,心里愈发狐疑,面上却装作无事,“你是来看望慕晟吗?我这就叫人抱他出来。”
“非也。”崔慕礼道:“我今日拜访母亲是为要事。”
谢氏的左眼皮轻跳,压着惊道:“哦?是为哪件要事?”
“怀瑜先要谢过母亲。”崔慕礼微低着首,言辞诚恳,“多年来,母亲操持崔府内务,视我与夕珺如己出,又为父亲诞下五弟,怀瑜深感母亲辛劳,特意去宝樗阁选了几样礼,希望您能笑纳。”
谢氏身为崔二夫人,所行皆是分内事,并不觉得有多劳苦功高。但慕礼说出此番话,必定不是无的放矢,而是……
她便顺着话往下说:“慕礼有心了,既然如此,我便不跟你客套。”
崔慕礼从袖中掏出一张单子,“这是礼单,请您过目。”
谢氏本漫不经心地瞧着,目光掠过简短的行行字后,神色逐渐变得严肃。崔府富贵,她又主掌中馈,眼界自然不低,但礼单上写的八样宝贝,随便拎出单件都珍贵纳罕,凑到一张礼单上更是令人心旌摇曳。
谢氏忍不住问:“慕礼,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慕礼静默片刻,忽而掀袍跪地,“慕礼恳请母亲将阿渺许给我。”
谢氏顿时惊喜交错,撑着扶手半起身,瞠着眼道:“你再说一遍,请我如何?”
崔慕礼拱手向前,咬音咂字道:“慕礼思恋阿渺,恳请母亲将她许给我,我定珍之惜之,护她今生顺遂。”
字字真挚,发自肺腑。
饶是已预料到有这么一天,谢氏仍按捺不住激动,险些乐晕过去。想当初阿渺刚进崔府,待旁人都拘谨有礼,唯独在面对慕礼时情难自禁。
她看在眼里,难免意上心头。
阿渺幼年丧父丧母,除去她便无人可依靠。而慕礼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优秀有目共睹,他心思沉密,足智多谋,与阿渺天真纯良的性格互补,若能喜结连理,岂非皆大欢喜的好事?
然而想法虽好,过程却无比艰辛。先是慕礼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是阿渺性情大变,就在她以为亲事无望时,慕礼竟改了主意,话里话外透露对阿渺的亲近……
崔士硕叫她莫要拔苗助长,她依言照做,而此刻是苗已长成,到丰收的时候了!
好好好,真是好极,好极。
谢氏眼眶发热,喉头哽咽,竟是喜悦到说不出话。
崔慕礼道:“阿渺自小孤苦,多亏有您悉心照拂,从今以后,我会如您一般,推诚爱伊,护她一世安宁。”
谢氏侧过首,用帕子轻摁眼角,待心情平静些许后,敛容正色问:“慕礼,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
崔慕礼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地道:“慕礼思恋阿渺,恳请母亲将她许给我,我定珍之惜之,护她今生顺遂。”
谢氏飞快地颔首,刚说了一个字,“好——”
“不好!”
门被人猛地推开,湿冷的空气闯入,伴随着谢渺坚定的拒绝:“姑母,我不愿意!”
变故猝不及防,谢氏还未反应,谢渺已直接跪到她面前,“姑母,阿渺不要嫁人。”
崔慕礼望着她,试图扭转局面,“阿渺,以往是我愚目不识珠,无视你的一片情意,如今我——”
谢渺皱着眉打断,“崔慕礼,我喜欢你亦是以往。”
“但你亲口说过要与我和解,与旧事和解,将前尘一笔勾销。”
“是,所以你我该冰释前嫌,往后各走各的阳关道。”
“旧事既已翻篇,我们为何不开启新章?阿渺,你信我,我定会全心全意待你好。”
谢渺仍道:“因为我不愿。”
“但我所思所求,皆是为此。”崔慕礼道:“我向母亲表明心意,是想求个待你好的机会。”
谢渺道:“我自己很好,无需旁人碍事。”
崔慕兀自许诺:“成亲后,我会任你差遣,万事都顺你心。”
“崔慕礼,你听好了,我绝不可能跟你成亲!”谢渺恼他的冥顽不灵,更恼他向谢氏胡言乱语,“你与其在此浪费口舌,不如去寻属意你的人共筑佳话。”
崔慕礼不再争辩,看向呆若木鸡的谢氏,毅然道:“母亲,慕礼此生非阿渺不娶。”
好你个崔慕礼,若非她来得及时,说不定姑母已应了他的请求!
“姑母,阿渺早就说过等弟弟满百日,有话要跟你说。”谢渺干脆抛却顾虑,不管不顾地道:“我要出家做姑子!”
话音刚落,谢氏瞪圆了眼,崔慕礼则有瞬间的茫然若失,长久以来盘桓在心头的不安成了真:阿渺没有在说笑,她果真打算出家。
谢氏本能地呵斥:“阿渺,不许拿佛祖开玩笑!”
崔慕礼则道:“阿渺,你冷静些,莫要冲动说胡话。”
谢渺跪得笔直,眉眼间俱是凛然,“姑母,我没在开玩笑,更没有说胡话,弟弟既已满百天,我也是时候离开崔府了。”
谢氏攥紧帕子,难以置信地问:“什么叫做离开崔府?离开了崔府,你要去哪里?”
谢渺如实道:“从去年九月起,我便打定主意要出家。”
回想起过去一年内侄女的异常,谢氏在怒不可遏之余,又迟钝地意识到,她根本早有谋算。
谢氏哆嗦着伸手指她,声线也在颤抖,“谢渺,我当你年纪小,说话没有分寸考量,你赶紧将话收回去,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以往她若发火,谢渺定会乖顺依她,然而这次,然而这次……
谢渺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恳求道:“姑母,阿渺已经长大了,请您尊重我的意愿,可好?”
谢氏“啪”的一声拍桌而起,“尊重你的意愿,便是由你胡闹出家吗?!”
谢渺毫无所惧,振振有词地反驳,“姑母,人生而在世,难道非要遵循同种活法吗?普通女子相夫教子是活,我想出家当姑子也是活,两种活法,谁又比谁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