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夫人见她盯着自己发呆,抚着脸道:“我脸上长东西了?”
谢渺回过神,叹道:“我是在想,女娲娘娘好生偏心,将您捏得国色天香,对我们却是敷衍了之。”
定远侯夫人听她语气真挚,心底颇为受用。
谢渺接回方才的话题,“柿子是我与两个婢子一起摘的,听闻夫人在此,便送来给夫人尝尝。我想着虽不是稀罕东西,但在清心庵结的果子,总归染了些寺庙香火。”
定远侯夫人颔首,“说得有理。”
拂绿适时将篮子递给虹岚。虹岚侧过身,对定远侯夫人道:“夫人您瞧,这些柿子比昨天三公子拿回来的更漂亮。”
她将话头再次引到周念南身上,谢渺却无所动,笑言:“也有不好看的,都拿去做了柿饼,夫人若是喜欢,改天我再送来。”
绕着柿子聊了几句后,定远侯夫人寒暄道:“我与你姑母有段时日没见,她最近可好?”
谢渺眼中浮现融融暖意,“下个月是祖母的六十大寿,姑母正忙着筹备寿诞呢。”
“那可是件大喜事,到时我要登门去讨杯酒吃。”
“夫人若能来,祖母与姑母定然欢喜。”
“我家小混球平时多受你崔二表哥照拂,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我定不能错过。”
一句半嗔半喜的“小混球”,不知包含了多少宠溺。
周念南真幸运,有个疼爱他的母亲。
谢渺撇开那点子羡慕,从善如流地撒谎:“哪有,我姑父常常说表哥太闷,多亏有周三公子在,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连门都不愿意出。”
话便自然而然地到了崔慕礼这里。
定远侯夫人道:“你表哥在刑部当差,想必事务繁忙。”
“是呢,表哥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才回,我看他恨不得睡在衙署。”谢渺顿了顿,低声道:“夫人听说没,近段时间,京里不怎么太平?”
定远侯夫人道:“怎么?”
谢渺道:“我听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说是两个月前,京城郊外涌入流民,人数不可小觑。”
大齐这些年天灾四起,先有蝗虫过境,庄稼颗粒无收,再是黄河溃堤,洪水肆虐下瘟疫泛滥,桩桩灾祸加在一起,周边百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家园被毁后,他们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向富庶地带迁移,有不少人便跋山涉水到了京城。
定远侯夫人对此早有耳闻,更在暗自盘算救助流民一事,便道:“他们失去庇护,颠沛流离至此,甚是孤苦可怜。”
谢渺拧着细眉,道:“我原也这样想,但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
定远侯夫人半掀眼皮,“哦?”
“崔表哥在刑部当差,往常处理卷宗,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极少有穷凶恶极之徒。但流民成群出现后,日日上报的卷宗猛翻了三四倍。有坑蒙拐骗的,有拦路抢劫的,更有直接入室行凶的……均是伤人劫财,吓人的很。”
定远侯夫人用指腹摩挲着裙面上的绣花,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有这等事?”
“嗯。”谢渺重重点头,说得认真,“想想也明白,流民吃尽苦头跑来京城,却见大家穿金戴银,生活富足,有心思不正者便起了歹心,想要铤而走险,不劳而获。”
“听说,听说还有掳拐女子的……”谢渺不住绞着帕子,扭扭捏捏地道:“不怕您笑话,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少女失去淡定,轻颤的长睫泄露惧意,符合豆蔻年华的胆小多思。
定远侯夫人比她年长许多,想法更为宽容,“流民们本也有美好家园,因天灾陡然落难后,误入歧途亦是情有可原。”
谢渺持不同意见,“夫人,流民做坏事或许有因,但对被劫之人来说,何尝不是天降横祸?他们的钱财也是辛苦劳作所得,难道只因富裕,便该遭此劫难?”
定远侯夫人道:“你说得没错,然而为富仁者,总要推己及人,多担待一些。”
定远侯夫人出身勋贵,有颗乐善好施之心,她怜流民生活不易,比起苛责过失,更愿伸出援手,帮他们度过难关。
谢渺顿时憬然有悟,“夫人说的对,苍生有难,我等亦当同悲。”
天色渐暗,西风透门。
谢渺起身告辞,定远侯夫人派虹岚送客。
待人消失在门外,定远侯夫人略有乏意,靠在软垫上闭目小憩。
秋芜替她按捏肩膀,“夫人,您觉得她跟三公子有来往吗?”
谢渺借着三公子的名义来探望,却从头到尾都不提他,要么是心机深沉,要么是真无瓜葛,纯来礼貌拜访。
定远侯夫人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她如何?”
秋芜笑道:“气度尚可,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难怪虹岚要引她进来。”
定远侯夫人道:“唯独胆子小了些。”
闻言,秋芜神色踌躇,道:“夫人,关于布施一事,奴婢以为……”


第8章
拂绿紧跟谢渺身后,待离素心院远远、远远地,再无旁人时,失态地一把抓住了她。
她白着一张俏脸,结结巴巴地问:“小姐,您、您、您刚才编得假话,不怕被戳穿吗?”
什么“表哥太闷,多亏有周三公子在,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我听到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苍天啊,大地啊!小姐何时与二公子那般熟稔了?这三年来,他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二公子贯来客套疏离,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更不提谈论庶务!什么事务繁忙、流民闹事、夜里睡不安稳,小姐怎么张口就来?
“什么叫做假话?”谢渺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最多也就是半真半假。”
关于崔慕礼的当然全是假,关于流民的全是真。
前世此时,流民确实已开始闹事,却被京兆府封锁住了消息。京城的繁华安宁竟让区区流民破坏,要是传出话去,京兆尹的脸面何在?
然而纸包不住火,流民最终引发动乱冒伤定远侯夫人,一片哗然后,此事相关的所有官员都被革职,抓入刑部大牢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繁花簇拥下的溃烂仍是溃烂,除非刮骨疗毒,否则如何清除跗骨之疽?
谢渺之所以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崔慕礼协办此案表现出色,得到了圣上称赞,从六品主事升为五品郎中,随后十年间哪怕遭遇挫折,也抵不过他遇佛杀佛,逢祖杀祖,一路晋升至大齐最年轻的右丞相。
说来好笑,众人都被崔慕礼的外表所蒙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有翡如玉。但用脑子想一想,他若真尔雅无害,又怎会拒入翰林院,在三省六部中,独独选了刑部入仕?
能在刑部有所建树之人,个个心性沉密,城府深阻,手上更是沾满鲜血……崔慕礼亦不例外。
罢了罢了,那些人,总会知晓他的厉害。
“小姐!”
见谢渺一副出神的模样,拂绿心急如焚。她怕定远侯夫人会识破小姐说的假话,怕崔二公子知道后会翻脸,怕小姐会受到他们二人的责怪。可事已至此,后悔着急有用吗?
拂绿逼迫自己快速冷静,寻找应对之策,“奴婢待会就下山去找二夫人。”二夫人自小疼爱小姐,即便小姐犯了错,二夫人也会站在小姐这边……顺便再帮忙劝劝小姐就更好了!
谢渺抿唇笑了笑,反手握住她,“拂绿,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她语气平松,眼神笃定,“相信我。”
狂跳的心脏逐渐被安抚,拂绿缓缓点下头。
*
巧姑人如其名,心灵手巧,一下午便领着揽霞做出许多柿饼。
谢渺与拂绿回来时,屋檐下已垂落根根红线,坠着颗颗柿子,如珠似帘,周遭都被映红几分。
素净的小院变得热闹而温暖。
巧姑举高手里的柿子,兴冲冲地炫耀:“渺姐姐,我今日做了足有五十个柿子,厉不厉害?”
谢渺收回视线,笑着轻抚她的头,“确实厉害,明日来吗?”
“当然来!”巧姑笑靥如花,“柿子树还挂着一半果实,声声呼唤我来采摘呢!”
待到饭点,巧姑赶着回去照顾祖母,急忙下了山。谢渺用过膳后,独自走进房间。
桌上燃着一盏篝灯,烛光茫茫,映出谢渺的脸,静谧中透着忐忑难安。
她不后悔去拜见定远侯夫人,哪怕不清楚后续会怎样发展。
定远侯夫人能否理解她莫名造访后的深意?能否躲过两月后的流民动乱?而她,能否用重生后的微薄力量,改写定远侯府惨烈的结局?
她不知,可她想,总不能眼睁睁看侯府凐灭,变成二百八十三座冰冷坚硬的牌位。
*
深更半夜,周念南醉气熏熏地回到素心院,倒头便睡。
醒来已是隔日正午,虹岚敲门请他去用午膳,周念南这才起来洗漱换衫,步履不稳地走向前厅。
秋芜递给他一碗醒酒汤,“三公子先醒醒酒。”
“我……嗝。”周念南还未说话,先打了个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定远侯夫人用绢子掩鼻,嫌弃地推开他,怒其不争地道:“天天就会喝酒斗狗,你何时能学学崔家慕礼,不说考个文状元回来,只一个武进士都成!”
“母亲此言差矣。”周念南单手支颚,星眸半阖,浑身懒洋洋,“功名利禄皆是欲念的爪牙,我堂堂定远侯之子,无需……嗝,无需张牙舞爪。”
“这是什么邪门歪理。”定远侯夫人瞪他一眼,“慕礼的祖父是天子太傅,父亲是吏部侍郎,出身一点不比你差,人却比你奋发许多!”
周念南连灌几口醒酒汤,脑子稍稍清明,“崔二胸有丘壑,虚怀若谷,自然比我优秀。”说着忽地神情一正,无比认真地建议:“要不然,改天我去找崔太傅与崔侍郎,让他们借崔二给您当几天儿子,给您过过瘾?”
这说的又是什么浑话!
定远侯夫人瞪圆美眸,一旁的虹岚与秋芜偏头偷笑。
“你个小混球,天天只晓得气我,等你父亲和兄长姐姐回来,我非叫他们教训你一顿不可。”定眼侯夫人甩开帕子,恨恨地道。
周念南眉梢一扬,愈发玩世不恭,“母不嫌子丑,我就知道母亲舍不得我。”连忙夹一筷豆腐丸子到她碗里,嬉皮笑脸地道:“母亲多用些饭菜,若是瘦了,父亲回来才真要收拾我。”
想起丈夫,定远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如涟漪般层层漾开。
饭后,秋芜送来水果,周念南定眼一看,又是柿子。
他随口问道:“庵里送来的柿子?”
“回公子,是昨日下午有客拜访带来的。”
秋芜将柿子切成小小一块,周念南尝了两口便停下,腻。
“昨日下午来客人了?哪家的?”
定远侯夫人用银箸捻起一块柿子,慢悠悠地道:“是慕礼的表妹,名叫谢渺。”
谢渺?
周念南动作一滞,眼中闪过错愕,随即便是饶有趣味,“谢渺来拜访您了?她知道您在这里?都和您聊了什么?”
一堆问题接连砸向定远侯夫人,她并不回答,问道:“你与她可熟?”
周念南摆摆手,向她凑过身,“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和我有什么熟不熟……您快说,她找您干嘛来了?”
定远侯夫人将他的雀跃看个分明,心道两人果然有些猫腻,“昨天的柿子是你从她手里抢来的?”
嗬,小气鬼,竟然跑来告状。
周念南往椅背一靠,摩挲着下巴道:“几个柿子而已。”脑筋却在飞速转动,打算好好取笑她一番。
这便是默认了。
定远侯夫人盯着他,不肯错过任何表情,“你与我说说,跟她可相熟?”
“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她与我……不是,她与崔二……”周念南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对,干脆道:“我们不熟,母亲别多想,充其量算个认识的路人。”
他自是不知,说这话时黑眸晶亮,如沾晨间初露,又若洒进月光清辉。
呵,少年人,还嫩的很。
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内心不屑地想道。
*
周念南按捺不住,连午歇都省了,脚步如风地冲向谢渺所在的小院。
小院里,主仆三人正跟着巧姑学做柿饼。揽霞积累了经验,比起昨日稍有进步,拂绿倒是一学就会,唯有谢渺,抄起经文来毫不含糊,做起柿饼却一塌糊涂。
巧姑摇头感叹:“渺姐姐,你这双手长得漂亮,没想到连个皮都削不好。”
——岂止是削不好,柿子肉都被削掉一半,只剩个把把和核了!
谢渺早已过了脸皮薄的年纪,闻言淡定的很,“熟能生巧,我再做几个便能成了。”
揽霞瞅瞅那一堆明显“发育不良”的裸柿子,再看看自家小姐,耿直地道:“小姐,您再做下去,咱们的柿饼就不够分啦。”
总不能把这些“小豆丁”也以次充好送给崔府的各位主子,对吧对吧?
行。
谢渺悻悻然地放下柿子,“那我回去抄经书……”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周念南不客气的声音,“谢渺,开门!”
谢渺掸掸衣袖,假装没有听到。
巧姑好奇地转向门口,“渺姐姐,是谁来找你?”
还能是谁?定远侯府的那位混不吝呗!
拂绿跟他打过交道,知道他最是飞扬不羁,和小姐更是常年不对盘,便小声道:“小姐,您进去躲躲,奴婢就说您不在。”
话音刚落,屋外那人喊:“谢渺,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谢渺,你再装聋作哑,我直接踹进来了!”
“谢渺——”
“左青、左蓝,你们两个给我踹门——”
真是吵死了!
谢渺按着抽痛的额角,纤白的手指虚虚一拨,“去给他开门。”
揽霞急忙跑向门口,拿下木栓,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周三公子好。”
周念南看也不看揽霞,大步迈进院中,蝥红色的袍角一扬,眨眼便站到谢渺面前。
“你昨日去拜访我母亲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除去他们二人,院里还站着两名侍卫、两名丫鬟以及巧姑。侍卫与丫鬟们已见怪不怪,巧姑却对着突然闯进门的俊美青年惊艳发呆。
这、这、这位公子,怎能长得这般好看?锦衣玉冠,气质出众,通身都是贵人的派头!
莫非他就是渺姐姐在刑部当差的那位表哥?
巧姑恍然大悟地看向谢渺,却见她面有不耐,淡道:“去里面说话。”


第9章
周念南下意识便想拒绝:去里面说话,岂不是孤男寡女,惹人非议?
谢渺了然,带着三分挑衅地道:“我懂,周三公子怕我吃了你。”
怕?就她?
周念南哧笑一声,瞬时将什么男女大防抛在脑后,“快些进来,小爷时间宝贵,懒得浪费在这里。”
两名侍卫想跟进去,被他飞了一记眼刀,“院里站着,站远点。”
揽霞与拂绿也想跟上,谢渺朝她们摆摆手,“无碍。”
两人前后脚走进书房,周念南随处望了望,这是间极其简单的屋子,临窗摆着书案与椅子,墙边有张长凳,其余……根本没有其余。
书案上搁着砚台笔墨和经书,并铺着一副长卷,上头抄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只余小部分空白。
室内弥漫着一股书墨与竹立香混合的味道,霎是好闻。
周念南长眉舒展,再看谢渺一身素裙,青丝半挽,鬓间无任何装饰,如褪去繁绘的白瓷,又如冬日初落的絮雪,光洁玉净的让人眼前一亮。
竟……竟像个出家人。
周念南不经脑,脱口而出道:“谢渺,你又唱得哪一出?”
谢渺一脸莫名。
周念南绕着她踱起步来,“让我猜猜,你这是摈弃娇柔小姐的法子,改走出尘脱俗的路线了?可惜崔二不在,你白费一番功夫。”
谢渺早已习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刻出言嘲弄:“难为周三公子还惦记着女儿家家的装扮,想来平日在此钻研甚深。都说术业有专攻,周三公子虽无功名在身,如今看来,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大清早的,怎么她们个个都拿功名说事?这谢渺真是心眼极坏,每次尽逮着他的痛脚反复踩。
周念南的酒还未醒,脑袋晕乎乎地,干脆坐到了椅子上。目光划过案上的经文,抄得是《无量寿经》,最右侧上方写道:贺祖母六十寿诞。
簪花小楷工整秀美,足见花了不少心思——又是她讨好崔家人的手段之一。
燥意浮上心头,周念南将那碍眼的经文往外一推,语调倏冷,“以我的出身,用不着你替我操心前程。谢小姐该多为自己周谋周谋,将来的路要如何往上走。”
嚣张跋扈的回答,实在符合这位周三公子的一贯风格。
“哦不对。”周念南停顿了下,将笑不笑地道:“你倒是已经想好了怎么走,偏走不上去而已。”
某些事,大家心知肚明。
谢渺自三年前住进崔府,便在谢氏的帮助下,铆足劲接近崔慕礼,想要成为崔府里的第二个“谢氏”。此间殚精竭虑,花招百出,都没能打动崔慕礼,不仅满腹心机扑空,更让崔府上下都看够了热闹。
周念南也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谢渺的。
他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着谢渺恼羞成怒,然而少女眼中浮现鲜明讽意,不见羞愧,反倒衾影无惭地问:“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想过人上人的生活,有何不妥之处?”
周念南听得怔住,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谢渺所言不无道理。人生而在世,总不能一辈子当条咸鱼得过且过,有理想并为之奋斗,难道不好吗?随即他又回过神来,谢渺掩去真实脾性,凭空捏了个矫揉造作的外壳来忽悠崔慕礼,这不叫奋斗,这叫坑蒙拐骗!
而他,身为崔二的好友,坚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他眼皮也不抬地道:“谢渺,你寻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是什么身份,崔二是什么身份?想要攀崔二这根高枝,你够格吗?”
谢家祖上不过是承袭三代的伯爵,到谢渺祖父那辈便被收回爵位。谢渺的父亲是一名地方知县,听说早早便死在任上……谢渺哪来的自信,觉得能嫁给崔二当正妻?
他这话说得相当顺嘴,刻薄且不留情面,饶是再来一世,谢渺不免也升起阵阵寒意。
只因她出身低微,不如定远侯府、崔府那般显赫,所以无论做了何事,都是徒劳无功。
在他们的世界里,出身决定一切,哪怕她再用心,得到的不过是他轻蔑的一句:谢渺,你哪来的自信能配得上崔慕礼?
谢渺紧抿着唇,胸口起伏不定。
“周三公子。”谢渺的声音有微不可察地轻颤,“你找我有何事?”
周念南仰首,咄咄逼人,“你昨日拜访我母亲有何所图?”
所图?
谢渺回道:“若我说是仰慕定远侯夫人已久,你可相信?”
“不信。”他干脆利落地道:“无利不起早,你既然去,定有所图。”
他自是不知,她去是为定远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但即便知道又怎样?他对她的固化印象永远不会改变,永远。
既然说真话没人相信,那不如继续说假话。
她便道:“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听闻她在此处,特意前去拜访……”
辞藻华丽而无诚意的恭维从她口中说出,周念南不耐烦地抬眸,字字如刀,“谢渺,我劝你收起那点小算计,崔府不是你能踏进的门槛,我定远侯府更不是。”
你听,不管她本意如何,到他口里总是动机不纯,别有用心。
她仿佛回到那一幕,浴血归来的男子褪去往年顽劣,肩膀宽厚,气势沉稳,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他们虽不是朋友,好歹也算少年相识,何况当时她已嫁给崔慕礼。她自认在定远侯府倾灭后对得起他,不料一番善举,换来的是他轻蔑一笑。
“谢渺,就凭你,配得上崔慕礼吗?”
“你做这些,不过是想要回报,又何须惺惺作态?”
声声质问如暴雨打蕉叶,无法熄灭谢渺心中怒火,反倒浇灌出一股冲动——她冲到周念南面前,高抬起手,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将周念南混沌的脑子扇回几分清醒。
“谢渺!”他猛地起身,擒住她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又打我?”
谢渺眼中似跃着一簇火焰,积蓄两世的怒意再无法隐藏,一字一顿道:“周念南,你活该。”
眼看她抬起另一只手,周念南当机立断地箍住她两只手腕,别到她的身后,再稍稍往前一用力——
少女馨软的身子被迫贴向他的胸膛,两人前所未有地靠近,清香浮动间,周念南有短暂恍神,却在对上她愤懑的眼神后消失殆尽。
她问:“周念南,你凭什么?”
凭什么揣测她,凭什么肆意羞辱她,又凭什么,两世都不肯给她好脸色?
凭什么?
周念南也在想,凭他是崔慕礼的好友,凭他知道谢渺的真面目,凭他……
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里有水光盈动,愤怒、委屈,悲怆、苍凉……交织在一起,是他无法堪透的复杂情绪。
周念南如被炙火烫伤,倏然松手,逃似地后退几步,“谢渺,我开玩笑而已,你至于动手吗?”
所谓玩笑,皆是借着调侃说出的真心话。
谢渺努力按捺下情绪,不与他多做争论,将刚才的说辞重复一遍,“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听闻她在此处,特意前去拜访。”
“好好好,行行行,你爱去拜访就拜访,随你欢喜。”周念南别开脸,狼狈地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几乎落荒而逃。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周念南的那声呼叫,两名侍卫面色一凛,刚冲过去,却见周念南夺门而出,愤愤抛下一句:“还不走,留下来过年吗!”
来时如风,去时更如风。
错身间,拂绿注意到他脸上难以忽视的红掌印,心里一声咯噔,险些晕死过去。
这两位祖宗怎么又掐起来了!
拂绿、揽霞、巧姑三人跑进屋里,见谢渺站在窗前,一手搭着书案借力,脊背挺得笔直,眼眶隐隐泛红。
揽霞与拂绿均非头回见谢渺与周念南掐架,何况身份有别,即使好奇也要寻找恰当时机打探,不会贸贸然开口。
唯独巧姑不明所以,歪着脑袋问:“渺姐姐,你表哥欺负你了吗?”
谢渺的手指仍在发麻,闭了闭眼道:“他不是我表哥。”
她此时的声音如迟暮老人,低缓而干涸,像失去养分的藤蔓,生机随着春夏出走,破碎在秋冬肆冷的寒风中。
巧姑虽年幼,却也敏锐,察觉到她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当下握紧拳头,拧身往外跑,“定是那家伙欺负了你,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巧姑!”揽霞眼疾手快地捉住她,“那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你不要胡来!”
定远侯府?三公子?
巧姑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村民,最厉害的不过在街上遇过骑马巡视的官差。陡然听到贵人竟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脑子便有些转不过来。
“渺、渺姐姐。”她呆了半晌,瞠目结舌地指着谢渺,“你,你居然敢打定远侯府的三公子?”
有何不敢?还不只一次呢。
揽霞与拂绿对望一眼,在心中默默吐槽。
*
话分两头。
周念南气势汹汹地奔出院,到了门外蓦然停下,往旁边走了几步。他站在昨日与谢渺对话的位置,依稀记得她攀梯摘柿,衫裙飘逸,发辫顽皮,那场景优美如画。